簡妍和秦彥現下正動身去赴周盈盈的約。


    前兩日她和秦彥分別接到了周盈盈的帖子,說是今日邀請著他二人去周府玩,又是讓秦彥用心的做一篇文章出來,說是待會兒要請了他的伯父看一看。


    簡妍聽了,自然是為秦彥高興的。


    前些日子因著白薇的婚事她很是憂心了幾日,隻是後來這事還是很圓滿的解決了。且據周林後來所說,查著馮永才和他老子有沒有借著掌管徐家的那處酒樓中飽私囊的時候是極其的順利,倒仿似酒樓裏的人一早兒就曉得他們會來查似的,所以早早兒的就將一應賬本都準備好了,上麵細細的列舉了馮永才和他老子這些年中到底在酒樓中撈了多少銀子,一筆一筆分毫不差,便是一錢銀子都列舉了出來。且壓根都不用他花銀子去買通那夥人的,他們自己反倒是雙手就將這些賬本都奉送過來給他看了。而那兩個出來作為人證的賬房和夥計在吳氏的麵前也是一口咬定了這些事實,任憑是馮永才和他老子再是如何的抵賴都是不成的。


    吳氏當時自然是大怒的。如簡妍先前所料想的一般,在吳氏的心中,祝嬤嬤一家身為奴才,盡心盡力的為她辦事那是應當的。她可以賞賜他們銀子,但是絕對不能容忍他們背著她做出這樣中飽私囊的事。


    所以吳氏當即就遣人將祝嬤嬤一家所有的家底都查抄了個幹淨。但是哪裏還有什麽銀子在?這些銀子這些年中全都是填了馮永才吃喝嫖賭穿的虧空了。於是吳氏一怒之下,索性是叫了人牙子過來,將他們一家人全都發賣了,好歹是能有個幾十兩的銀子的補償。


    她原本是想報官的,讓官差將他們全都抓走關了起來,好生的折磨折磨。可到底還是怕丟麵子,畢竟現下徐家可是有一個吏部左侍郎,一個戶部郎中,若是傳了出去她如此嚴苛下人,豈非是會說她一點兒肚量都沒有?所以便是叫了人牙子過來將祝嬤嬤一家發賣也是悄悄兒的叫過來的,壓根就沒有叫其他的人知道。


    而不管如何,既然祝嬤嬤一家都被吳氏發賣掉了,那白薇和馮永才的婚事自然就無人再提了。


    簡妍和白薇,以及四月知道這些之後,極其的高興。當日簡妍甚至是讓白薇花了銀子,托著夏媽媽買了兩瓶子酒進來,三個人用晚膳的時候關了屏門,圍坐在一塊兒將那兩瓶子都給喝了,然後彼此看著彼此紅透的臉蛋,相視而笑。


    隻是簡妍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因著有些喝多了的緣故,頭是痛的,翻來覆去的再也睡不著。


    於是她索性便沒有再睡,隻是擁著被子坐了起來,頭和上半身倚靠在床闌幹上,默默的想著自己的心事。


    白薇的這件事裏,她可以肯定定然是有人在其中默默的出了力的。不然周林查馮永才和他老子到底有沒有借著掌管徐家酒樓中飽私囊的時候就不會那樣的順利。


    而這個人,她也可以肯定就是徐仲宣。


    除了他,還有誰有這樣的能力讓酒樓裏的人那樣的聽話?又或者說,在這裏,除了他,還有誰會關心她的這些事?


    隻是明明那日兩個人都已經說到了那樣的份上,他轉身走的時候也甚是幹脆利落,可是為什麽現下他還要在暗中這樣的幫她呢?


    他是以為著她會不知道?所以就隻是默默的,暗中的關注著她的一切,然後將她所有的煩惱悉數抹去?


    可是為什麽不教她知道呢?明明他還是這樣的關心著她,而她也是這樣的掛念他。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冬雨,一點一滴的敲打著窗前芭蕉青翠平滑的寬大葉片。有凜冽的寒意自窗子的縫隙裏悄無聲息的,慢慢的浸透了進來。


    簡妍裹緊了身上的被子,手抱著膝,靜靜的坐著。


    時光走的是這樣的快。她第一次見到徐仲宣的時候尚且還是春寒料峭的早春,但現下卻已是凜冽嚴冷的寒冬。


    她已經有一個多月未見過徐仲宣了吧?即便是上次吳氏的壽辰上她遠遠的望見過他一眼,可是那時他都是吝嗇於給她一個目光的。


    但既然他都是如此吝嗇於給她一個目光的了,為什麽背地裏還要這樣的幫她呢?


    簡妍手抱著膝,深深的低下了頭去。


    她不明白。時至今日,她依然還是沒有想明白。


    白薇坐在馬車旁側的位子上,見著簡妍側頭望著車廂上的窗子在走神。


    姑娘近來很是容易走神。話也較以往少了,她心中自然是知道是個什麽緣故的,但也不好說什麽。


    她深知簡妍最是個執拗的性子。她自己決定的事,除非是她自己想明白了,轉過彎來了,不然任憑旁人再是如何的勸說都是沒用的。所以她和大公子之間的事,還是隻能由著他們兩個人自己去說開了,解決了才好,她和四月就是在一旁再是著急也是無用的。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的聲音隔著車簾子傳了進來:“表姑娘,周府到了。”


    簡妍回過神來,欲待起身下車,但是白薇按住了她的手,輕聲的說著:“姑娘您且先在車裏等一等。還是奴婢先下車去瞧瞧。”


    簡妍點了點頭,白薇隨即便掀開車簾子下了車。


    早就是有小廝丫鬟一路報了進去給周盈盈,很快的,周盈盈便讓人將簡妍和秦彥都迎了進去。


    秦彥麵上淡淡的,並沒有什麽表情。但是簡妍知道他心裏肯定很不大熨帖的。


    也許在秦彥的心中看來,這樣帶著自己的文章來讓別人指點,哪怕那個人是當朝首輔,他依然還是會覺得很丟麵子。


    以往可從來隻有別人求著他指點的時候。


    簡妍便低聲的安慰著他:“這並沒有什麽。你看那些大文豪,李白、蘇軾、陳子昂等人,哪一個沒有拿著自己的詩詞投給人看的時候?”


    秦彥微微的撇了撇嘴角,依然沒有說話。


    這時兩個人已經走進了周府的門,周盈盈迎了上前來。


    她著了暗紅縷金提花緞麵的長襖,棗紅繡花鑲邊百褶裙,頭上簪著兩朵鑲寶石的珠花,一朵銅錢大小的紅色絹花和一支點翠的芙蓉步搖,長長的珍珠流蘇前後輕輕的晃動著。


    三個人互相見了禮,又說了幾句別後的閑話兒,周盈盈便要帶著他們去見周元正。說是她伯父現下有空兒,但待會卻還有事要出去一趟。


    簡妍聞言,便笑道:“周姑娘,既是周大人忙,你就先帶了秦大哥去拜見他。我左右是無事的,若是待會周大人還有空閑我再去拜見他,若是無空閑,改日我再來拜見也是一樣的。”


    周盈盈一聽,便忙忙的帶了秦彥去見周元正,卻又吩咐著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鬟陪著簡妍逛一逛周府的後花園子。


    周元正此時正在花園裏的那處漱玉齋的書房裏。


    周盈盈先讓丫鬟進去通報了一聲,隨後自己才帶了秦彥進去。


    周元正鼻梁上架著琉璃鏡,坐在案後不知道在翻看著一本什麽書,聽了丫鬟通報,他慢慢的將目光從書上移到了秦彥的身上。


    秦彥上前兩步,不卑不亢的傾身行禮,語聲冷清:“晚學秦彥,拜見周大人。”


    周元正不著痕跡的打量著他。


    少年身姿修長,清雅俊秀,舉手投足之間彬彬有禮。


    隻是這彬彬有禮卻似是冰掰過的果子,瞧著賞心悅目,但外麵終究還是裹了一層霜氣。


    這個秦彥隻怕便是此刻麵上對著他再恭敬,但其實內裏卻還是倨傲的,並不認為他值得自己彎腰。


    這樣的一個少年人,倒還是有幾分意思,至少與那些見著他便卑躬屈膝,竭盡討好的人不一樣。難怪盈盈會看上他。


    隻是他這樣尖銳的一身傲氣,永遠高高在上的一幅清冷姿態,盈盈與他在一塊定然是隻能遷就他。所以勢必還是要敲打敲打才是。


    周元正收回了打量秦彥的目光,因又對周盈盈溫和的笑了笑,說著:“你暫且就先出去吧。我同你的這位朋友要好好的聊兩句時文上的事。”


    周盈盈心中有些擔憂,不著痕跡的瞥了秦彥一眼。但見他低眉斂目,目光隻是望著地上的水磨青磚,麵上卻是一些懼意都沒有的,瞧著甚是沉靜,她這才略略的放下了些心來。


    於是她便對周元正又行了個禮,而後轉身出了書齋,自去尋簡妍去了。


    周元正此時便問著秦彥:“盈盈說你寫了一篇文章要帶來給我瞧瞧?”


    秦彥便自袖中取出了自己所寫的文章,呈到了周元正的書案上去。


    他素來便不是個多話的人。以往讀書的時候,因著他的身份,以及他從來隻能讓人高高仰望,追塵莫及的成績,各科老師見著他的時候倒都會和藹的主動同他打著招呼,言語之間甚是關心他,所以他現下也隻是呈上了自己的文章而已,並沒有說些諸如請周大人指點之類的話。


    周元正卻也並沒有說破,隻是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文章,然後也並沒有開口讓他坐,就讓他那麽站在那裏,自己則是慢慢的看著手裏的文章。


    他看的極其的慢,明明隻有三頁紙,但是他卻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功夫。於是秦彥便也這麽站了一炷香的功夫。


    今日風大,秦彥垂手站在那裏,可以聽到屋外風刮過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


    他忽然就覺得心中湧上了一種很悲涼的感覺。


    明明他數學、英語和理綜這些學科都學的那樣的好,軟件編程也是學的那樣的好。在大學的時候他就曾經和自己的同學一起開發了幾個遊戲軟件出來,哪一個不是賣了七位數以上?他原本應當是前途光明,人生贏家一般的存在,可是忽然就莫名其妙的穿越到了這個朝代來了。


    到了這裏他能做什麽呢?這個時代不說電腦了,便是連電都沒有的,他什麽都做不了。可又說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唯有繼續讀書。隻是上輩子語文原就是他的短板,可科舉又隻看你應試做的那篇文章如何,且還隻能用古人之乎者也之類晦澀的語氣,並不允許自己自由發揮,他還能如何?也就唯有硬著頭皮一路讀了下來。但是他這輩子的父親隻是一個小小的州同知,平日裏倒都要被人呼來喝去的,自己偏偏又隻是個丫鬟所生的庶子,又碰上了周氏那樣一個強勢的嫡母,他這些年來他所受的白眼和奚落從來都沒有少過。


    秦彥暗暗的歎了一口氣,麵上神情有些黯然。


    可是自己上輩子明明是那樣明星矚目般的存在,何曾被人這般輕視的往泥地裏踐踏過?


    便是眼前的這個古人,以為給他這樣的一個下馬威他是看不出來的麽?但縱然是這樣的下馬威他還是得受著。也唯有垂頭斂目的等著被人點評他所寫的這篇文章罷了。


    而周元正這時終於是放下了手裏的文章,抬頭望著秦彥,慢慢的問著:“你心裏看不上這時文?”


    秦彥心中一凜。


    他確然是看不上八股文的。這樣死板的文章,連句子的長短,聲調高低都有規定,做來有什麽意思?在他看來那壓根就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不過是為著應付科舉所做的而已。


    隻是周元正是如何看出來的?


    他忙答道:“學生心中並沒有這樣的想法。”


    周元正心裏卻想著,他又怎麽會看不出來這秦彥文章裏的激憤之意?


    但他也並沒有再就此事說些什麽,隻是說著:“依著你的這篇文章來看,你現下的才學還算可以,明年會試可過,殿試應當是個三甲中末等的成績。”


    秦彥苦笑一聲,想著,原來隻是個三甲中末等啊。


    但其實依著他的這個年紀,能中進士已然是人中龍鳳了。多少須發皆白的人考了一輩子依然也隻是個童生而已。


    但是秦彥上輩子是那樣耀眼璀璨的一個存在,所以即便是明年的會試中能榜上有名,但隻是個三甲中末等的成績他又怎麽會滿足?


    為什麽他不能如徐仲宣一般的三元及第,狀元披紅,打馬遊街呢?


    周元正眼尖的看到了秦彥嘴角的那抹似是自嘲的笑意,心中立時便明白這少年是並不滿足這三甲中末等的成績的。


    有野心的人最是好操控的了。


    於是周元正便接著說道:“三甲中末等的成績,所授予的官職可是庶吉士,為皇上近臣,以後進內閣的機會很大,也可遠遠的將你打發到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做一個芝麻綠豆般的小官,一輩子都無出頭之日。”


    秦彥抬頭看他。目光依然沉靜,並沒有絲毫相求之意。


    這少年的一身傲氣倒是甚為引人矚目。


    隻是傲氣太過,自然是會自命不凡,隻覺自己比別人都會高出一籌。


    他的這身傲氣還是要好好的打壓一番才是。


    於是周元正便麵上帶了微微的笑意,直視著他的一雙眼,慢慢的說著:“那麽,你要怎麽選?是以後位極人臣,讓別人都仰視你的存在,還是一輩子兀兀窮年,最後依然還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官,任人呼來喝去,還自心裏看不上你?”


    秦彥的目光微微的閃了閃。


    周元正瞬間了然於心。


    周盈盈是他的侄女,他自覺愧疚於她,所以她想要的東西他自然是不會阻攔的。這些年為著她的婚事他也說過她數次,世家權貴之弟,但凡隻要她看得上的,他自然會出麵去促成此事。但每次她都是同樣的一句話,我瞧不上那些人,寧死不嫁。既然她現下好不容易的瞧上了這個秦彥,他又為什麽要攔著?


    左右隻要有他在一日,定會護著周盈盈不教任何人欺負了去。所以眼前的這個秦彥......


    周元正在心中輕哼了一聲,少年是有才學,有傲氣,但那又如何?傲氣這個東西,當你低入到塵埃裏去,人人都能對你踩上一腳的時候又哪裏會再有?當年他就是一身傲氣,可到底不還是被梅娘的家人瞧不上。最後梅娘死了,自己斂了這一身傲氣,將所有的尖銳都一點一點的磨去,最後終究是慢慢的爬到了現如今的這個位置。


    所以他現在最厭惡的便是有傲氣的人。因為當年便是因著自己的傲氣,痛失梅娘。


    因著還約了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孫安有要事相談,周元正現下也並沒有多少閑情逸致來敲打秦彥。且在高位久了,心中多少也就有些瞧不上秦彥這樣並還沒有進入仕途的少年。且他覺著,依著秦彥現下這樣耿介孤傲的性子,隻怕便是真的入了仕途那也是走不長遠的,並不會有多大的成就。於是他便也沒有拐彎抹角,隻是直接說著:“既然盈盈在我麵前替你通融,我自然是會依著她的話好好的提點提點你。隻是你要記得一句話,我可以把你捧的高高的,讓眾人仰目,自然也可以將你踩到泥地裏去,萬世不得翻身。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秦彥垂在身側的一雙手緊緊的握了起來,垂下去的一張俊臉上滿是鐵青之色。


    他何曾受過這樣折辱人的話?這一刻他幾欲就想轉身離開,可到底還是硬生生的忍住了。隻是身上因著憤怒還是在不住的顫抖著。


    周元正此時已是叫了丫鬟進來,給他披上了灰鼠皮的鶴氅,起身便要出門。


    秦彥自然也是不好再待的,跟在他身後隨著他一起出了這漱玉齋的門。


    外麵天陰沉著,彤雲密布,瞧著就心情甚是不好。但好在長廊外麵栽種了一株臘梅,現下遒勁的枝幹上正有鵝黃色的臘梅開了,幽香隨著這冬日的冷風一起而來。


    長廊上站著幾位女子,頭先的兩個一個著了暗紅縷金提花緞麵的長襖,正是周盈盈,而旁側的那個少女著了粉色的撒花緞麵披風,橘黃的百褶裙,正在側頭同周盈盈說著話。


    周元正見著那少女的側麵時便已是定住了身形,再也無法邁開一步,隻是不錯眼的望著她。而這時正好周盈盈抬頭看到了他,便對身旁的那少女說了一句話,於是她便也轉頭望了過來。


    頭頂一個焦雷轟然響起,兩耳轟隆巨響不絕,周元正呆愣在了原地,隻覺身體裏麵的五髒六腑都在因著激動和不可置信而發顫。


    片刻之後他轉身大踏步的朝著長廊走了過去。因著過於心急,右腳踩到了一塊不小的石子上,他身形趔趄了一下,但他依然不管不顧的往前直奔了過去。


    離得近了,更可見麵前的少女遠山眉黛,眼眸如水,容顏清麗脫俗,溫婉柔情。


    他在她的麵前站定,垂頭凝望,因著激動,喉結上下滾了幾滾,最後終於是遲疑著,啞聲的喚了出來。


    “梅娘?”


    但是這聲音都是發顫的,帶著不可置信,生怕問了出來之後眼前朝思暮想,早已刻入他骨髓中的人便會隨風飄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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