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海岸,細浪淘沙。


    一方木台,木梳獨放。


    幾日前,冷溶月便命鮫人在此搭建了這方木台,而這方木台也終會在不久後被夜潮埋沒。


    事實上,這木台已經被汐水衝刷過多次,且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淨朗。


    現下,木梳已經開始在木台上微微流動,如微風吹過柳葉,如情人撩過發梢。


    月已在海麵上獨大,潮汐也將木梳卷浮在了海浪尖,它在海浪上徹徹底底的搖曳著。


    若,任憑這木梳隨波逐流,很快便會消失不見,根本無人曉得它會在哪裏再次出現。


    但,一隻蠟白如雪的手,突然間穿透層層海浪,緊緊將木梳抓起,漸漸舉高,抬至半人高的空中。


    死寂的海岸上,也在這時,多出了一個人影,一個半人半魚的人影,他的身子搖曳走動,猶如方才在海浪尖的木梳一般。


    他並沒有發出過一句言語,靜靜的來到一光亮的礁石旁,靜靜的將木梳放下,又靜靜的消失匿跡。


    這一切都是那般的安靜,就好似這半人半魚的人影從未出現過,就連他走過的痕跡,也很快得被海浪衝淡。


    冷溶月一直都在這一光亮的礁石上,但她好似沒有任何感知,亦好似根本沒有察覺過身旁有過任何變化。


    她一直在望月,冷溶月在望月。


    沉浸的眸光,死沉且時時閃動著光亮,沒人能分清楚,到底是她眼中有光,還是皎月映射出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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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像是在思索著一件難以釋懷的心事,就那般隻是在簡單地看著月亮。


    她喜歡這樣的沉靜,隻因唯有在這般沉靜的氛圍下,她才能與自己對話,聆聽到自己的心聲。


    她早已習慣了如此,盡管曾經的她也是一個話很多的女孩。


    想來,女孩的話一向都不會少,可奇怪的是,如今的她卻很難再言出過多的話語了。


    甚至,她也開始厭煩熱鬧,無論是人來人往的吵雜,還是盛宴歌舞中的華麗,她都已不再喜歡。


    就算在滿是燈火、煙花、笑顏的上元節,她都不曾笑過。


    盡管,她的身邊有很多人陪,盡管她並不孤單,但她卻始終笑不出一下來,隻是如今日這般癡癡地望著一處,一望便是許久許久…


    …


    夜闌人靜,海水已覆滿了整片銀白沙岸,但銀白之色並未褪去,光閃閃的仍在流動。


    隻是,比之前的更加晶瑩,更加通透。


    汐水也會疲倦,它好似隻滿足於吞噬掉淺灘,並不想與已抵觸到的礁岩爭得高下,隻是浪頭一遍遍地輕撫著歲月留下的岩體。


    這時,冷溶月身下的礁石已完全淹沒在了海水中,但她卻絲毫沒有半分焦急,她仍在看月。


    皎月似也更大了些。


    片刻後,她自若地脫去了外衫,她已習慣了麵無表情的自己。


    俯下垂柳之姿,木梳被緩緩拿起,隻見她輕盈一躍,恰好落在了早已搭建好的木台之上。


    木台雖已匿跡,但她落上之後,也剛好露出腰身以上的部分,以下的則全在海水之中。


    她本想靜靜的用海水擦擦身子,卻無奈月光已射在了她的脖頸之上,撩過水的右手偶然摸到脖子上,手已足夠晶瑩剔透,卻也輸給了脖頸肩頭處的玉白之膚。


    她並不介意海煞是否仍在暗處看著她,正如她堅信海煞絕不敢在這時來偷看她一眼一般。


    她仍麵無表情,卻在舉頭投足間顯盡雍容華貴,驚鴻絕豔。


    木梳已在她的發間滑動,卻沒有絲滑到一梳見底的幹脆,反倒梳得極慢,卻也沒絲毫卡頓。


    她仍不忘望月,眸中似也在綻放著光亮,她還在繼續往下梳著那看上去並不柔軟、亦不較硬的烏黑秀發。


    這一梳,好似梳理著世間所有的起起伏伏,梳盡著人間所有的歲月滄桑…


    突然,遠處的燈火在漆夜中晃動,這晃動並不強烈,甚至是微乎其微的移動了一下,但卻使得她的眸子中立即充滿了歡喜之色,舉手展臂間原本放置在礁石上的外衫已向她飛去,絲毫無措的裹在了她的身上。


    燈火處,並不是漁火村落,而是在‘飛魚帆舟’上。


    輕盈踏水上得帆舟的她,順勢撿起了船頭上的鬼王麵具,她並沒有立即進入帆舟的閣室之內,卻好似很在乎戴上麵具後的妝容。


    可,麵具是戴上了,一利劍也已橫在了她的麵前,這利劍是從閣室內猛然竄出來的,她也並沒有躲,連手指都未曾動過一下。


    她就這般靜靜的看著,如方才望月的眸光一般,看著持劍之人…


    利劍並沒有再進一步,她很清楚,這利劍並不是一柄普通的劍,而是‘天嵐紫霄劍’。


    她也很清楚若被此劍刺中的後果,但正如她知曉此劍的威力那般,她也料定了這劍會自己放下。


    “你還是喜歡胡鬧,我是不懂你的小腦袋裏整天都在想著什麽…”持劍之人喃喃一句,便淡然轉身進入了閣室內。


    “你已認出了我?”冷溶月倍感疑惑道,“要知道我已經完全遮住了容顏,你也能認出我?”


    “好了,溶月妹妹,”持劍之人回眸一笑,“那日你摟住我的腰身,我連推你幾次後,就已發現你是位女子了,後來倒在你的肩頭,就更確定是你了。”


    “為何倒在我肩頭後,就能更加確定是我了呢?”冷溶月,驚道,“韻錦阿姐,我們好似從未這般親近過。”


    持劍之人正是柳韻錦,她已昏迷了許久,比上次在蘇門答刺國王妃居所中昏睡得還要久。


    “氣味,”柳韻錦,說,“我們都是女子,想必你也知道女子對氣味很是敏感,你身上的氣味我是記得的。”


    “就…就上次運送我母親的‘白玉水晶棺’到‘天翱門’的途中,我們相互擁抱過一次,你便就記下了我身上的氣味?”


    “是的,淡淡的海棠氣息,還有一種你身上原有的脂粉味,”柳韻錦緩緩坐下飲下一口茶水,“你應該隻會用特定的這一種脂粉吧...至於,淡淡的海棠氣息,也就不必我多說了吧。”


    “說吧,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柳韻錦接著詢問道,“是來找殤沫嗎?”


    “不…不是,”冷溶月微微搖頭,幹笑著說,“我是來專門照顧阿姐的啊,阿姐不但很累,還需要好好調理下身子。”


    “妹妹不必多心,即使你是來找殤沫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柳韻錦緩緩上抬眼簾,眸中滿是柔和,“事實上,殤沫不曾有一刻忘記過你…”


    “不曾忘記過又如何…”冷溶月眸光突得暗沉下來,神情似已癡了,“隻有阿姐在他身邊才是最合適的,至於我…我從不想給他帶來任何麻煩…”


    柳韻錦,怔道:“麻煩?”


    “不止有麻煩,甚至還會有危險…”


    “難道…難道‘飛魚帆舟’的出現,真的是為了刺殺鄭和大人?”


    冷溶月勉強一笑,“阿姐已經在這‘飛魚帆舟’之上了,這船上隻有我一人又如何刺殺得了鄭和大人呢?不過,看到阿姐那日在王居路堂之上的氣魄與神情,就算我要刺殺鄭和大人,也已不再擔心殤沫會有什麽危險了…”


    柳韻錦的心頭猛然一揪,忙道:“妹妹,能告訴阿姐,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阿姐,請恕溶月不能告之,”冷溶月再次微微搖頭,“有些事,你不知道得好。”


    “阿姐,當務之急,你要養好身子,你的身子養得越好,你和殤沫便會越安全,”冷溶月又喃喃著,“事實上,你我都需要好好養一養身子了…”


    柳韻錦緩緩在她的身旁坐下,接連撫摸著她的頭發,逐漸將其環抱在了懷中,“這閣室內應有盡有,阿姐相信,我們倆個都會在此養好身子的。”


    懷抱中的她,依舊帶著那副鬼王麵具,麵具仍是恐怖的麵具,卻也在這一刻變成了孩子般的玩具,一副絲毫沒有殺傷力的玩具。


    此刻,鬼王麵具也是該去下了,它不但阻隔著姐妹兩人的身體,亦阻隔著姐妹二人的心,“溶月,讓阿姐好生看下你的臉...”


    鬼王麵具緩緩退下,柳韻錦卻看到了滿是悲涼的淚顏,淚水一滴滴打濕著兩人的群衫,冷溶月的內衫本就是濕的,如今更是冰冷的。


    柳韻錦沒有再追問什麽,一句都不會再問,她比誰都清楚,在任何事麵前,她懷中的這位同父異母的妹妹才是最重要的。


    她為這個再次相逢的妹妹緩緩褪去衣裳,又找到閣室內自認為這個妹妹會喜歡的衣裳緩緩的為其換上。


    然後,兩人背靠背,一起向皎月望去,這一望便是整個長夜,整段柔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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