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星期六,曲羽正在辦公室翻看區建設局送來的七所學校的教學樓設計方案和鄉教辦送來的建設期間學生們上課的臨時解決方案,門開著,外麵來了位女子,在門口站了許久才敲門,曲羽抬起頭,愣了愣,才想起是曲商原來的情人李欣,幾年未見了。他忙招呼她進辦公室坐下,李欣放下挎包,對他說道:“曲羽,我應當祝賀你,你終於在人生的路上找到了一個固定的方向。”


    “是嗎?我正如履薄冰。謝謝你,李姐,來普渡幹什麽?旅遊,還是訪友?現在在何處高就?”


    李欣如今在中寧一家民營企業做會計。她是費了不少周折才打聽到曲羽在普渡的,他簡單告訴曲羽後問:“曲羽,你現在是否已經結婚,甚至有了孩子?”


    曲羽對她的問題感到愕然,他回答李欣:自己目前不敢輕易想到結婚二字,更不敢說孩子。


    “也就是說,你沒有結婚,原因是什麽?是第一次愛情措折?”


    “不是,完全不是,我……業未立,不敢成家。”


    “那麽,你現在有新的女朋友嗎?”


    “你問這幹嘛?難道你準備為我穿針引線,是誰個女孩?”


    “不是,曲羽,我是受人之托,尋找你來到普渡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什麽事?與我兄長曲商相關嗎?”


    “不是。此事在此處說不方便,能否到外麵,找個僻靜的地方?”


    曲羽帶著李欣來到自己的住處,給她沏了盅茶,問:“李姐,請講,是什麽事?”


    “是你和雲婕……”


    不待李欣說完,曲羽馬上截住:“我和此人早已沒有任何瓜葛,你不要再提到她。”


    “不,也許有瓜葛,說不定還是大瓜葛。”


    “什麽意思?”


    “記得你兄長去世後,有人托我轉給你五千元慰問金的的事嗎?當時,我曾告訴你,是我的一位很有錢的朋友為化解災難而匿名送的,是不是,記得嗎?其實送這禮的人就是雲婕。當時,她反複央求我為她保密,雖然,當時我和她並無深交,但還是為她保密了。”


    “此事我一直記著,沒想到是她,雲婕當時為什麽要這麽做?現在打算怎麽?聽說她的家產已被全數查抄,是嗎?如果她因此而拮據,我盡量想辦法還她五千,或者更多,了結此債,盡管我當下也很拮據。”


    “不,她央我替她打聽你,倒不是為錢的事。”


    “那她是什麽意思?”


    “你既然知道她已被查抄、判刑,那麽,你是否聽說她已生有一個小孩的事?”


    “聽說過,那是她與孫浩的……”


    李欣低聲說:“以前,我也一直以為孩子是她與孫浩的。曲羽,半個月前,她因病保外就醫,親自找到我,告訴我,那孩子是你的,與別人毫不相關。現在除了我而外,她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她的母親。”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曲羽大聲說。


    “你冷靜一下。據說,孩子還差二十天就滿四歲了,你是否記得你和她最後分手是在什麽時候?”


    “我記不得了,總之,不可能的事。”


    “十五天前,她來告訴我時,我也不相信,特地去看了看。孩子是個小男孩,蹦跳跳的。”


    曲羽已驚得六神無主:“我不相信,上帝,不可能的。總之與我無關!”


    “我並不了解具體情況,也許你該最清楚。我告訴你這些,主要是受她之托,不便推辭的緣故。她如此地信任我,並且在不幸中,我也著實為難。她讓我隨時找機會聯係到你,告訴你,因為她已經根本不知你的去向了。我本已告訴她,我和你中斷消息多年,可我發現她想聯係到你的意念還比較執著,思慮三再,想到當初曲商病時,我未曾將他的病情及時告訴你,曾給你處理他的善後帶來遺憾的事,就很歉疚。因此,這次我覺得應該盡快找到你,告訴你的好。至少你可以有個心理準備,孩子是不是你的,我都替你著急,你應該好好弄清此事妥善處理。”


    曲羽手發抖:“這個無恥的女人,蓄意栽贓。”


    李欣望著他,半晌說道:“她剛告訴我的時候,我同樣懷疑過她是否栽贓。後來仔細分析,又似不象。據說當初,你和她分手時,她不願意,是嗎?平時,偶爾見到她,言語之中也覺察到,她對你仍然舊情難忘;還有,在你兄長去世後這幾年,她總是很主動地和我套近乎,格外的信任我,每每讓我詫異、納罕。現在看來,大概也是因為你而愛屋及烏的緣故。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做事一般不會無理取鬧。第一,在勢知不能獲得你的原諒的情況下,趁你兄長去世之機,仍大膽地托我送來大筆慰問金,大約不為別的,隻為不想中斷與你的聯係,為日後了聯係打基礎——據我如今推斷,當時她已有孕在身,而她絲毫沒有聲張,這正是我所了解的她處事沉穩成熟的‘雲婕特征’。第二,假如她栽贓,必須知道你有財可栽才行。當我打聽得你在普渡,也就是前天,我故意編話告訴她,你在新疆打工,當築路工,很艱苦,聽說衣食難保,以求試她一試,她仍然無動於衷,央我一定幫聯係你,隻望你找機會回去,認認自己的孩子,別無他意。另外,她也許用不著栽贓你,因為,在獄中修煉寫作而神奇實現快速華麗轉身,已獲減刑的孫浩,一直以為孩子是他的。孫浩雖然名義上傾家蕩產,但其隱匿的部分,恐怕也也數十萬或不止,比你強吧?若論栽贓,何必?顯然不可能。我也仔細打量過那孩子,他和你,乃至你兄長,確有很多相似的痕跡,唯獨不象孫浩……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


    曲羽呆呆地坐在藤椅上,大腦象受到強烈地震的城市,思維一片混亂。他勉強聽完李欣的分析,仍然隻有一個念頭:天方夜談!此事絕不可能!他怔怔盯著盯上的紋路,良久,李欣又說:“你可以抽個時間回中寧,暗中看看孩子,作出初步判斷。孩子該上幼兒園了,但一直沒上,他在雲婕母親王老太處,即聚雅街45號,此處是他們三人現在唯一的棲身所,是當初雲婕的養母,那個吝嗇界的一代掌門人,在法院判案時以死相挾留下的,也是雲婕僅餘的財產。你打算去核實孩子嗎?如果打算去,並且看過後仍拿不準的話,有必要,可以去做基因鑒定,沒必要就算了,一切全由你。你盡可放心,我不會將今天你的消息告訴她的。”


    曲羽的平靜被打破了,大廈將傾的感覺籠罩著他,他身子發虛,想逃,逃到一個潔淨的、空空如一的地方,讓自己能從零開始。李欣要告辭返回中寧,他急著去搭朋友的車,曲羽忘了挽留,木然地坐在椅上,渴得要命,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然後將門反鎖,倒在床上。


    如此陰毒的女人!他恨不能將雲婕揉成肉泥。忽然他翻身起來,抓起桌上的手機,用力一摜,心靈脆弱的手機立即一命嗚呼。又一掌拍在桌上,無辜受驚的茶杯跳在地上,碎成七八塊,也成了犧牲品。


    曲羽,你還是曲羽嗎?他質問自己。傍晚,晚上,半夜,他一直睜著眼,頭腦中還是白茫茫一片混亂。淩晨四點鍾後,他才勉強入睡。迷迷糊糊中,他見到自己沿著一條高接雲天的危梯攀登,忽然跑來一個略具人形的怪物,活生生地把自己拖下去,拖到汪洋大海中,奄奄待斃,他嚇醒了,不相信這是事實,揉揉眼坐起來,已是早上六點鍾。


    事情來得太突然,卻不能拖,要他立即作出分析判斷。他如同掉到了深不可測的洞穴中,忽然間害怕同穆瑜通話。他定定神,翻身起床,急急忙忙地洗漱過,關上門,獨自跑到小鎮後麵的高山上,靠著一塊巨石。小鎮還浸在晨靄中,朦朦朧朧的,偶爾山風拂過,使人不寒而栗.他決定拒絕一切打擾,在今天之內,拿出個切實可行的主意。


    他終於勉強靜下心來,從頭到尾再次思索著昨日李欣說每一句話,分析兩遍,他記起和雲婕最後分手的大致時間,不相信幾次青春的放縱就已經鑄成了終生不能更改的錯誤。臨近中午,他基本擬出個頭緒:先回中寧,尋機會暗中看看這個所謂的孩子,再作進一步打算。想到此處,他決心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解決,於是不再遲疑,他拿出手機,準備給辦公室打電話,才知道手機早已摔壞。他立即去辦公室,給秘書交待了幾句,讓他暫時負責處理所有事務,接著直奔普渡候車點,坐班車去中寧。


    經過幾年的整治,聚雅街已以完全變了模樣,他幾乎不認得,舊時村落般的街坊矮屋不見,全成了五層以上的樓房,還興建了一個蔬菜市場,以前那棟耀眼的別墅相形之下暗淡了,在兩旁嶄新的高樓的夾擠下,可憐巴巴地立著,很難再讓人把它看成別墅。他走近別墅,別墅的大門緊閉,問旁邊的商鋪,連問了兩家,商鋪都是外來人,不清楚45號的主人。直到第五間鋪麵外麵,有一位算命的先生,曲羽一見之下,認得是當初在蔣小楓家出來不遠的巷道裏謀生的那位,居然幾時搬到了此處。曲羽不加選擇地就向他詢問,算命先生雖然記不得曲羽了,可還熱情,他告訴曲羽,王老太的丈夫於去年去世,現在王老太帶著位小孩子在此居住,還有王老太的女兒,不過她女兒在監獄。曲羽問:“你知道那孩子是誰的嗎?”


    “……不清楚,總之是王老太的外孫,但她女婿是誰,還沒有人敢胡說。”接著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告訴曲羽:“那孩子姓孫,應該是姓孫。”


    “王老太今天去了哪兒呢?”


    “噢,一個小時前,她帶著那小孩子去了附近的人民公園,我還同她打招呼呢。她經常總往人民公園裏去燒香。”


    曲羽轉身往人民公園去,人民公園距聚雅街不到八百米,公園裏有一個簡單的佛龕,供著十來位不知名的神像,一般鮮有人去燒香;佛龕外麵有不少關於小孩子的遊樂設施:橡皮船,蹦蹦車、小火車、滑板、遊戲宮、八卦圖。曲羽沿著佛龕找去,裏麵冷冷清清,沒有人,麵目猙獰的神像前隻有幾支香還在或明或暗地燃著,不知是誰供奉的,曲羽立即認定是王老太留下的蛛絲馬跡。他身不由已地在神像前停下,望著,心裏不由自主地又開顫抖,忽然想雙膝著地跪下來。門外傳來幾聲遊人的說笑聲,他急忙轉身走出佛龕。


    他沿著兒童遊樂區心神恍惚地找尋過去,很快就在小火車的地方發現一個麵色蒼老的熟悉身影,正是當年自己的的房東王老太——雲婕的母親。王老太頭發花白,身子削瘦,大不如前,她在旁邊一個石凳上坐著,不住咳嗽,好久才止住。小火車上有七八個年齡相當的小孩子正乘著小火車飛跑,他在王老太對麵不到五米遠的石凳上坐下,王老太見到他,但已經不認識他了,她呆滯的目光從旁邊的遊客身上滑過,又從他身上滑過,還是停在快速行駛的小火車上。曲羽極不情願地打量著這張分明曾經熟悉的,經曆了猛烈風霜、帶著淒涼色彩的聽天由命式的臉,再看看小火車上的孩子,想從其中辨出一個可疑的身影。五分鍾過去了,沒有收獲,他略感放心。終於,小火車停住,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有的已翻身下車,有的還鬧著要坐,其中兩個小男孩不知什麽原因打了起來。王老太急忙走過去,拉開其中的一個,抱在懷裏,小孩子掙紮著要耍橫,王老太忙忙的逗樂、安撫,從懷裏掏出一個奇形怪狀的糖果轉移孩子的注意力。孩子不再哭鬧,拿著糖,掙脫王老太的手,扶著石欄杆走過來,曲羽心驚膽顫地盯著他,希望能找出充分的證據證明他與自己絕對不相關。


    ——很不幸,他並不費勁地就發現孩子和曲商的孩子——侄子曲紅亮在臉型和身段上有著難以言傳的相似,乍眼一看,幾乎就是侄子幼年的翻版。所有這些,都如李欣所言,難道這就是因為家族血緣相近的原因?他心中的陰影頃刻間擴大。小孩子來到他的麵前,呆呆地打量了他幾秒鍾,忽然轉身往回走,他很快地就發現小孩子左耳根上有顆很顯然的紅痣。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耳根,他頓時遍體發涼,五髒六腑象結了一層冰,他跌跌撞撞地離開遊樂區,靠著公園出口處棵巨大的榕樹旁的石碑,眼睛發黑,隻覺得天旋地轉,似有無數或明或暗的點狀、線狀飛行物在眼前晃動。


    “不可能的事。”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重複,身上每個細胞都在呐喊、反抗,他拖著無力的步子向公園旁邊的旅舍走去,登記住下來,他沒有信心回普渡。


    曲羽,幾年來,你做了什麽?你為什麽還叫曲羽?他抓著自己的頭發,抽了自己一耳光,頓時,耳朵嗡嗡作響,眼冒金星,嘴角被打破,滲出了血絲。眼睛、耳朵、血,是你們構成曲羽的?你們和今天的曲羽應該是什麽關係?


    外麵響起了敲門聲,是誰?他不想去理會——請不要打擾,曲羽有事,曲羽正在設法弄清楚至今兩手空空的曲羽是什麽,——我完全清楚,明天我依然叫曲羽,是因為明天有人叫我曲羽,他們叫我曲羽的時候,曲羽和所有的人一樣,長著兩隻手,每隻手上有五個指頭;有兩隻腳,每隻腳上也有五個指頭;還有頭,有眼耳口;還有耳根上有顆紅痣,這些信息已經複製給了另一個不該與曲羽相關的人!曲羽,你究竟是眼耳口鼻舌、心肝脾肺腎組成的生物體,是一個由兩種基本元素構成的碳水化合物,還是一個墜入深淵的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他理不清自己頭腦中飛來飛去的是些什麽概念。


    透過窗戶,他正好又看到王老太一邊喘著氣,帶著孩子蹣跚地從公園門口出來,他慌忙閉上眼睛,片刻又睜開。孩子髒兮兮的臉,不知道天圓地方地笑,他根本沒有勇氣下樓去,和他親近,準確地說,他沒有絲毫的精神準備。孩子象一個帶刺的怪物,每一根刺都紮在他的胸膛上。他不可能和曲羽相關,永遠不可能!他握緊拳頭,直到腕骨疼痛,才不自覺地鬆開。


    他關上門,決定去找李欣,要向她表明,孩子與自己永遠無關,讓她不要無中生有地摻和。他急急忙忙地坐上車,直奔李欣的住處。


    他嘭嘭嘭地敲門,完全忘了按門鈴。門開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李欣,隨後又發現李欣客廳裏還有一位女子,女子虛弱的身子,蒼白的臉,完全是大病未愈的神情。他看清楚了,正是雲婕。她仍然和從前一樣,令人過目難忘。他怔怔地站立片刻,想奪門而逃,李欣把他讓進屋裏,他楞頭楞腦的隻得在雲婕對麵的沙發上硬著頭皮坐下,隻希望沙發變成個汪洋大海,瞬間把自己從頭到腳淹沒。李欣告訴他,雲婕因患肺病暫時在外就醫,今天特地從醫院裏來找她的。雲婕望望曲羽,又望望李欣,充滿著驚疑,李欣有些尷尬地將臉轉向外麵,表情似乎是對雲婕撒了謊不好意思麵對她。客廳裏的空氣凝固了,曲羽如同掉進了荊棘叢中,沙發象個引力無限的物體牢牢地把他吸附著動彈不得。雲婕好象頃刻間什麽都了然於胸了,首先開口說:“曲羽,你好,你終於來了……”她聲音象絲,一扯即斷。


    曲羽喉裏發幹,他清清嗓子厲聲問:“孩子是怎麽回事?你想幹什麽,請你搞清楚!”


    雲婕望著李欣的背,對曲羽說:“你已經都知道了?曲羽,你肯定會懷疑的,也應該懷疑,但我還是隻能對你說,孩子是咱們的。”


    “與你有染的男人恐怕比你的頭發還多,你為什麽要牽扯到我曲羽身上?”


    “曲羽,你用任何語言指責我,我都不反駁,可是我沒有說謊,因為孩子真是你的。”


    “你無恥!”曲羽狠狠地擲出一句,猛地起身,奪門而去,李欣挽留不及。他忘了去旅館,徑自去車站,坐上回普渡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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