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麥糝粥誰喝了都不覺得香,一個個吃得萎靡不振,似乎筷子都舉不動,因為那鍋粥是他倆煮好的,但他倆卻一口也沒喝,餓著肚子上路了。


    人們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同時又提心吊膽地捏著把汗,千萬別跟鬼子打遭遇。然而,怕什麽,來什麽,突然砰砰地傳來了一陣炒豆似的槍聲。


    於二龍心頭一緊,好容易咽下的麥粥又湧回來,隔不多久,聽到了手榴彈轟的一響,大家馬上明白了,那是甕聲甕氣的邊區造,肯定,他們倆出事了。


    霪雨霖霖,把整個天色都下黑了。其實是早晨,倒很像傍晚,雨水從頭發上流下來,抹把臉,滿手是水,大家全在雨裏站著,誰也不吭聲;於而龍的臉扭向誰,誰都把眼光避開他。他能體會得出,大夥埋怨他的荒唐決定,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因為不但出事的人裏麵有蘆花,而且他是等著火油箱子裏的錢,去救支隊政委。


    終於,老林哥像水鬼一樣,背著那隻生鏽的“美孚”油箱,和派去尋找的偵察員,從蘆葦深處鑽出來。已經快晌午了,人們眉開眼笑地迎上去,把他圍著,可又把目光集中在那不見動靜的蘆葦後邊,仿佛一個必然的疑問,湧在人們的心頭:“ 蘆花呢指導員呢”


    “她”老林哥雙手捂住臉哭了。


    一輩子很少流露憂愁和痛苦的老林哥,第一次,於而龍見他簌簌的淚水流了下來,和著雨水湖水,成了個水人。


    又苦又澀的回憶,像蠶吃桑葉那樣,齧著他的心


    而在場哭得更響亮的,卻是老林嫂,和她懷抱裏那個嬰兒。她倆的哭聲,一個沙啞,一個尖銳,撕裂心肺地在蘆葦蕩裏飄蕩。但是該出發赴宴去了,從石湖到縣城還有相當一段路程,無法再等待了,咬了咬牙,於二龍把隊伍交給江海。然後,拎起那隻沉重的鐵皮箱,招呼著長生和幾個警衛人員:“出發”


    老林哥攔住他:“ 二龍,蘆花掩護我衝出來的,現在,不知死活”


    “你跟江海商量著辦,我得趕緊走。”


    “等等”老林哥一把拉住,從懷裏掏出一個藍布裹著的小包,於二龍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她始終珍藏著的五塊銀元:“ 蘆花叫我給你的。”


    他把那藍布包掖在兜裏,匆匆地走了,留在身後的是他女兒哇哇的哭聲,走出去好遠好遠,依舊能聽到她在啼哭。


    遠路無輕擔,那隻火油箱子,分量越來越重,他們六個去赴宴的客人,在肩頭上輪流扛著。除了於而龍和他的通訊員長生,餘下的四名戰士,都是全支隊精選出來的神槍手,每人腰裏兩支短家夥,能左右開弓,連踢帶打,說實在的,是做了充分準備的。


    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朝縣城接近,說好了王緯宇在城關等待著,一同進城,在望海樓一手交錢,一手領人。雖然政委從敵人的關押下,捎出話來,不要做無謂的努力去營救。於二龍和江海商量以後,還是決定要王緯宇去找他哥哥談判,答應付出一筆贖金。因為一九四五年開春以來頻繁的戰鬥,部隊已經很疲憊,劫獄,搶法場,除了付出巨大的傷亡外,未必能奏效。但是究竟誰先想出這個贖票主意的呢是王緯宇毛遂自薦的還是王經宇放出口風或是其他人出謀劃策事隔三十多年,已是一樁無頭官司了。


    縣城已經在望了,這一天,正好趕上逢七的大集,雖然兵荒馬亂,戰禍頻仍,但是絡繹不絕的鄉親們,照舊從四鄉八村朝城關匯集而來。由於戰士都換了裝,穿的是偽軍製服,老鄉們像躲避瘟神似的遠遠離開。城關街道狹窄,加上集市臨時鋪設的地攤,和看熱鬧、做生意的群眾,愈走愈擁擠了。他們擔心會耽誤行程,但是身上披著的老虎皮,幫了大忙,人們自動閃出了一條道,讓他們順利通過。牲口市過去了,糧食市過去了,賣雞魚鴨肉,新鮮蔬菜的鬧市過去了,就在飯市鍋鏟丁當和響亮的叫賣聲中,他們一行六人,拐了個彎,來到一家中藥鋪子門前,那塊“丸散膏丹,應有盡有”的招牌還在掛著,說明一切正常,留下長生監視,其他人隨他邁進門檻。“老板”是自己同誌,連忙起立讓進客堂後院。


    “老王呢”他一看屋裏沒人,便轉回身問“老板”,約好了王緯宇在藥鋪會合,一塊去赴他老兄的“ 鴻門宴”。“ 人呢跑哪去了”


    “出去好一會兒了,槍留在我身邊呢”“老板”掏出一支美式轉輪手槍,於而龍認識,那是王緯宇的珍愛之物。早就勸他換一支得用的勃郎寧,當時左輪槍的子彈不大好找,而且在戰鬥中威力不大,但他喜歡它的嬌小玲瓏,像個玩具似的,總在身上揣著。


    於而龍接過槍來,塞在腰裏,問著:“他進城了”


    “老板”回答:“有可能。”


    “不是說都安排妥當了嗎”他一邊說,一邊預感到可能要出問題,因為直到現在,王緯宇還不能攜帶槍支出入城門,說明連個通行證也沒搞到手,怎麽搞的難道要出事他把那一箱銀元交給“老板”:“快,你先把它堅壁起來,或者轉移出去。”


    “是”


    他的話還未落音,長生跑進來說:“偵緝隊出城了”


    “糟糕,不是王緯宇叛變,就是王經宇翻臉,準備一網打盡,撤,這裏肯定暴露了。”


    砰忽聽外麵槍響,整個集市立刻像亂了營似的攪成一團,騷擾不安,驚惶不定的聲浪像潮水似襲來,一個店鋪夥計走進裏屋說:“支隊長,他們把城關包圍了。”


    沒想到,於二龍成了落網之魚,而且自動送上門的。“ 王緯宇,我要逮住你,不槍斃你才有鬼,就拿你的左輪,敲碎你的天靈蓋。上一回你挖你老子的墳,這一回看搞些什麽名堂”他在心裏咒詛著肥油簍子的兩個兒子,白眼狼不是東西,大學生也不是好貨,無論他倆中的哪一個,都把於二龍搞得夠嗆。按照當時他氣憤的程度,即使王緯宇不曾叛變,辦出這種荒唐混賬事情,也決不會輕饒的。


    “老板”拿來老百姓的穿戴,讓他們抓緊換,裹在趕集的群眾裏,混著衝出包圍圈。


    “不”於二龍拒絕了。


    他馬上想起那幾百幾千趕集的鄉親,在圍獵者和逃亡者之間,會陷入什麽樣的境地子彈是不長眼的,**人怎麽能拿人民群眾為自己搪災。所以後來他在銀幕上,看到那些遊擊隊,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來攘往的鬧市人群裏,製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亂,然後趁機遁走的鏡頭,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們**的氣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種要不得的人道主義多一些,反正,我於而龍決不幹使群眾遭殃的事。


    那五個人問他:“怎麽辦,支隊長”


    “下河,截條船,走”


    “碰到水上警察怎麽辦”


    “硬衝我們的槍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從藥鋪閃了出來,踅進一條小巷,穿過去,來到河邊。正巧,一條由荷槍實彈的保安團押解的船,從他們麵前駛過。


    “截住它”於二龍發出命令。


    “站住把船靠過來,老子要搜查”一個戰士用罵罵咧咧的腔調吆喝。


    誰知船上的偽軍不買他們的賬,竟然回敬了一句:“ 瞎了眼啦也不看看是誰”


    “老子們要抓於二龍,你敢不停船讓檢查,別怪我不留情麵”那個戰士手槍一仰脖,那個偽軍的大蓋帽給掀掉在河裏。如此準確的槍法,嚇得他腿都軟了,跌坐在艙板上。立刻,船艙裏又鑽出來三四個偽軍,但是一看岸上並排站著的六個人,虎視眈眈,手裏的短槍都張開機頭等著,知道吃生米的,碰到吃生稻的,遇上厲害碴口了,便趕緊嚷著:“別誤會,別誤會”把船向岸邊靠攏。


    等於二龍跳上了船,老天哪萬萬想不到王緯宇被捆綁得結結實實,屈著身子,坐在艙裏。他真想踢上兩腳,痛罵一頓:“看你辦的好事,全給弄砸鍋了”本想要跟這位二先生算賬的,但是他一句話說出口,於二龍什麽也顧不得了。


    王緯宇冷冷地說:“你來晚了一步,政委他”


    於二龍半蹲下來,扯住那五花大綁的繩索:“告訴我,老趙他,他怎麽啦”


    “他,他被大久保弄去處決啦”


    “啊”於二龍失聲地叫了出來。


    這位石湖播火者,最早來石湖地區開拓的**員,終於把他的鮮血和生命,獻給了災難深重的土地。


    趙亮同誌,我的過錯呀


    於二龍後悔死了,為什麽不堅決攔阻他進城為什麽讓他單獨執行任務他恨不能動員更多的人站到**一邊來,站到革命隊伍裏來,所以他要到城裏去開展工作。可是他是個江西老表,他的口音把他暴露了,而落到了那條豺狼手裏。他死得太早了,還不到三十五歲的播火者呀就這樣離開了石湖。最後他的頭顱掛在了縣城西門,也許他還能看到波濤起伏的湖水吧哦他那像石湖一樣寬闊的無產階級情懷,恨不能使所有能站在革命行列的人,都喚醒心靈深處的革命**。可是他自己呢他那個贛南山村裏的家還在嗎他那個赤衛隊的伢子還活著嗎他的家人、親屬能知道趙亮僅有的骨骸,埋葬在縣城北崗的陵園裏麽


    “將軍”也記不得他的原籍了,盡管那是於而龍很久的一項心願,應該去一趟江西那崇山峻嶺之中尋找探詢。然而,“ 原諒我吧,親愛的趙亮同誌,連石湖我也是隔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回來呀”


    於二龍鬆開了王緯宇,現在,責備他還有什麽用呢


    “鬆開我,混蛋”他掙紮著要解掉身上的繩子,見於二龍不幫忙,惡狠狠地罵著。


    趙亮的犧牲,使得遊擊隊長六神無主了,橫直不能相信他會死。那樣一個結實的車軸漢子,能把於二龍從砒霜毒酒裏搶救過來,能把死神從蘆花身邊趕走,能把於蓮由溺斃的命運裏解脫。照理死亡應該和他無緣的,然而,他偏偏死在屠刀底下,身首異處地犧牲了。


    王緯宇用腳踢他:“聽見沒有,給我解開繩子”


    “不”


    他誤會了:“你要拿我怎麽樣”說著他古怪地笑了,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好極了,他們捉我去請功,你們要跟我結賬,豬八戒照鏡子,內外不夠人,哈”


    於二龍真拿手槍去捅他一下,差點沒把他的魂靈嚇出了竅,臉刷地一下變得死灰死灰的,好在船艙裏光線暗淡,不引起人注意。


    “笑什麽,住口,先委屈你一會兒,得過了水上警察的柵子口。”


    他又斜躺下去,拿眼睛瞟著由於得悉趙亮死訊以後,仿佛受到沉重打擊的於而龍,半天,冒出一句:“給我一把刀,讓我回城”


    “你打算幹什麽”


    “給趙亮同誌報仇,殺了王經宇,哪怕同歸於盡。”


    於二龍後悔當時為什麽不扔給他一把匕首,每個人都帶有的呀


    趙亮死了,蘆花卻活著回來了。


    當他們平安地以押解罪犯的名義,渡過了水上警察的檢查,過了柵子口,釋放了那幾個偽軍,回到石湖,在宿營地,以為該拿錢贖回的趙亮,倒沒有回來;以為在蘆葦蕩陣亡的蘆花,卻出現在人們眼前。


    早晨,他們六個人是在哭聲裏出發的,傍晚,又在一片哭聲裏回到營地。蘆花倒是強忍著,在湖邊站立,望著縣城的方向,努力控製住自己,不使淚水流出來。但是,於二龍把那藍布裹住的五塊銀元,掏出還給她的時候,她再也撐不住,嚎啕地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以後她整整地為趙亮戴了一年的孝,因為這位忠誠的紅軍戰士在石湖沒有一個親人。同時,她有點迷信地認為:那一天她完全不可能活著回來,鬼子就在她潛藏的水麵上來回搜索,盲目地射擊著,但她能逃出命來,是由於趙亮代替了她。會有這種可能麽可被趙亮在冰窟窿旁邊,指出一條生路的蘆花,偏要那樣想,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望海樓的酒宴是赴不得的,飯菜也許是難得的美味,但想起高懸在城門上的人頭,再好的奇珍異饈也索然無味。看來,三個同時代人都在懷念那位江西老表,那個背著小鋪蓋卷到石湖開拓的革命者。


    老林嫂說:“要是老趙活著”


    江海淡淡一笑:“ 活著也未必能強多少,他比誰更東郭先生些。”


    “幸好這世界上還是人多狼少,要不然那些畫地為牢,惟我獨尊,人人皆敵的家夥更有理了。”


    老林嫂自然不理解他倆的對話,但她對鵲山上的狼,倒是有深刻印象的,便問道:“你們說的什麽狼啊”


    兩個遊擊隊長笑了,站起來,望著鵲山老爹,似乎那曆盡滄桑的過來人,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老林嫂好像也悟到了一些,便說:“先別管狼啦,還是談人吧書記忙著擺筵席,顧不上來接你們,我看坐船回去吧”


    然而那是一條舢板,即使在風平浪靜的情況下,也無法載得動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加上一條獵犬的。於是,他們兩個,隻好先走一個,像那個雞、米、與狐狸過河的故事一樣,必須有一位留在沼澤地上守候。


    中國是個講禮貌的國家,他們倆相互謙讓一番,最後,還是老林嫂痛快,她逐漸恢複了原來的潑辣性格,爽直地說:“ 我先把老江接到閘口,今兒晚上演電影,準能碰上些頭頭腦腦,他地委書記一句話,還怕沒人屁顛屁顛地搖船來接,別看石湖裏頭的魚越來越少,可馬屁精倒越來越多。”


    “好哇老林嫂”於而龍看到她終於擺脫飯桌上拘束呆板的樣子,又有了那候補遊擊隊員的神氣,不由得叫起好來。


    江海跨上了船:“我先走了”


    “風浪大,你可坐穩,地委書記有點長長短短,我可包賠不起。”


    “你別走遠了,回頭不好找。”他叮囑著。


    於而龍向老林嫂揮揮手,秋兒劃動雙槳,小舢板離岸,在風浪起伏的石湖裏漸漸駛遠了。


    沼澤地裏隻留下他一個人,點燃起一支芬芳的雪茄,於而龍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溜達著。初春,蘆葦長得不算太高,蒿草長得不算太密,在勁峭的海風吹刮下,都壓彎了腰,他得以一覽無餘地觀賞著湖上的景色。隻是可惜,天色漸漸在變了,上午在三王莊被當做賣假藥的郎中給抓住的時候,那太陽光多麽強烈,多麽耀眼哪現在,日落西山,代之以急走的浮雲,湧起的波濤,和飛濺到臉上來的水花,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他又回到了那個狼的問題上去,那種殘忍貪婪,毫無同情心的動物,好像從來不會絕跡,它適應生存的能力是很強的。而且無妨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狼,人和狼是並存的,甚至攪不清,究竟誰是人,誰是狼。也許是人“狼化”了,要不就狼“人化”了。總而言之,有那麽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實質的新動物品種,出現在人類中間。


    所以人咬人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按照這些“類狼人”的哲學概念,對於自己的品德,肯定覺得無可厚非的,因為當良心這個砝碼丟了以後,道德標準就各有各的稱量法了。人要生活,狼要生存,從本質上來講,道理是一樣的,所以它在咬死你的孩子,叼走你的羊,它不會感到羞慚、感到對不起、和在良心上受到責備的。相反,也是理直氣壯的。要辦起報,寫起文章,照樣也會大講特講它的吃人哲學,說不定還有寫作班子為之吹捧,奉為圭臬。


    但是說來說去,關鍵還是在人,究竟是我們大家的錯呢還是應該怪罪那隻狼過去有狼,現在有狼,將來還會有狼,而狼的本性是不會改的,不然,它就沒法過日子。無數事實已經證明:人,對於狼,特別是那種“類狼人”,是毫無辦法的。


    於而龍想:王緯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麵舞,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麵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該。四十年稱兄道弟地過來,怪誰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種在門捷列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變”吧他太善於變了,有時候緊盯著他,到底想弄個明白,也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弄不準究竟什麽色彩。他在擁護你的時候,留下不讚成的因素,而在反對你的時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溫暖。他需要你的時候,可以跪下來吻你的腳後跟,可又不讓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腳無情地把你踢開,倒陽關三疊露出戀戀不舍的樣子。他會哭著笑,也會笑著哭,他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推進地獄裏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從不落井下石,認為那樣做,狗味太濃,而他,幹脆連那個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塊推下去,這才叫做無毒不丈夫。至於擁抱你的時候,摸摸你的口袋,幫你推車的時候,偷偷拔掉氣門心,那都是興之所至的小動作,不在話下了。一句話,一切從需要出發,這是他的座右銘。“要是趙亮活著”於而龍想起老林嫂剛才說的話。“ 那麽,他說不定會驚訝,怎麽播下的是稻穀,長出來卻是稗子呢”


    錯誤總是積累而成,存在著許多曆史淵源,決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殼下的能量活動一樣,隻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會發生地震。所以,過錯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無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裏,並不是一天就長那麽高的。


    於而龍,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夠遠的了,正如他兒子、姑娘,和那個舞蹈演員給他的評價一樣:爸爸是個循規蹈矩的虔誠君子。


    所以決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來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叢扇狀的灌木林,像屏風似的擋住去路。媽的,他罵了自己一聲,怎麽會把這樣一處重要的遺跡給疏忽掉呢


    他的兩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兒三十多年前曾經避過雨的小灌木林走去。當然,他知道,沼澤地上,隔不兩年,就要燒一次荒的,很明顯,不知是第幾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長得更茂密,更蒼鬱了,密不通風,成為黑壓壓的一片。但方位決不會錯,因為鵲山千萬年蹲在湖邊,是不會移動半分的。他在心靈裏覺得,似乎蘆花還在那兒等著他,他害怕驚動她似的,輕輕地撥開蒿草和蘆葦,朝她走去。


    那時,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壯實的漢子,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遊擊隊長,一個魁偉頎長,充滿精力,初步覺醒了的漁民。就是這座擋得嚴嚴實實的灌木林,它遮住了頭上的細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風,兩個人緊緊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個把身體纏靠住他的大膽女人。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物體,會比相愛的人貼得更緊,他都能覺察出她的心,跳動得那樣激烈,但她的皮膚卻是冰涼冰涼的。


    驀地,他聽到了一個女人在說話的聲音,確確切切地聽到,不是幻覺,不是夢境,他頭發一根根直豎起來,那腔調是陌生的,但語意卻驚人的雷同,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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