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連的。但我,已經不是你心目裏那個二龍啦我離開火線太久啦是的,我不能再當自由哥薩克啦


    現在,那個曾經翻江攪海的於而龍活了,任何力量都擋不住他,他恨不能馬上站到“將軍”麵前:“周浩同誌,給任務吧”


    他多麽渴望著一場戰鬥啊


    想到這裏,便把那些沙土,重又扒拉好,把那塊石碑覆蓋住,心裏在默默地向那個長眠在新居同他一樣,也被趕出了老房子的蘆花祝願著:“再見吧,蘆花,你放心地安息吧春天已經來了,這塊土地一定會裝點得更美的。”


    老林嫂有些奇怪地:“二龍,怎麽不把碑立好,又埋下去,幹什麽”


    於而龍想起小姑家那位老抗屬的話:“ 就讓蘆花像她活著的時候,和鄉親群眾們緊緊抱成一團那樣,埋在深深的土地裏吧”


    她問:“那麽碑呢”


    “人心才是沒字的碑啊”


    這時候,老林嫂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遞給他:“ 二龍你再看看,這是什麽”


    於而龍打開一看,是一枚很小的手槍子彈的彈頭,已經鏽蝕得不成樣子了。


    “是從蘆花棺材裏摸到的。”


    他愣住了,一切都如他所設想的那樣印證了,他認識這顆彈頭,熟悉這顆彈頭。啊,一幅再清楚不過的圖畫,在頭腦裏呈現出來。


    聽見水生在叫喊,那條獵狗飛也似的躥了出去,於是,他們告別了蘆花的新墳地,通過曲曲折折的盤陀路,來到湖岸邊。


    “二叔”水生跑著迎了過來。


    “咦人呢”


    “她在那邊上岸了,偏要上去不可。”


    “那是為了什麽”


    “她說她見到了一個人影。”


    人影於而龍猛地一驚,難道真的有一場戰鬥是他蹊蹺坐不住金鑾殿了嗎隻見那條曉事的獵狗,也顯然被空氣中陌生的異味吸引住了,跳起來汪汪地叫了兩聲,企圖引起人們對它的注意。


    水生把珊珊娘要他講的話,全告訴了於而龍,並且掏出了那五塊銀洋。啊一點不差,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塊丁當響的銀元。當年的遊擊隊長顧不得飛跑出去的獵狗,一把抓在手裏,然後捏了些沙土,將銀元逐個擦了一遍,當在每個銀元的背麵都發現一個熟悉的字樣時,他的手由不得顫抖了。怎麽能不激動呢人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動物呀想到這五塊銀元,從趙亮帶到石湖開始,輾轉周折,四十多年的血和淚,終於又落到他的手裏,於而龍是凡人他自己一直這樣講的,怎麽能按捺下那顆不平靜的心呢那銀元上鐫刻的五個字:“ 於而龍蘆花”,僅僅聯係著他們兩個人麽四十年風波,整整兩代人的命運嗬


    他記得蘆花說過,有一天,等蓮蓮長大了,出嫁了,要把這五塊銀洋,當做壓箱底的錢,給她作陪嫁的禮品呢


    嗬這一天果真來了。


    他笑了,縱情地笑了,連拍著沙灘的浪花,也發出哈哈的笑聲,在呼應著,此起彼伏,仿佛整個石湖都在笑著。


    是的,那是蘆花抱著她心愛的女兒,在三王莊銀杏樹下說的,現在,銀元還在,銀杏樹卻沒了蹤影。於是他向那娘兒倆追問起銀杏樹的下落,誰知他們回答挺幹脆:“砍了,早砍了”


    “什麽砍掉那樣一棵大樹,不怕罪過”


    老林嫂說:“長了蟲子,把裏頭都蛀空了,樹就死了。”


    “死了”於而龍很難相信,那樣一棵巨人似的樹木,也有倒下的一天。


    “從裏頭往外蛀,從根上往頂蛀,想不到會敗得那麽快呀二龍,生了蛀蟲,就算是沒法治啦”


    “能有這麽厲害的蛀蟲”


    “有的,有的”老林嫂歎息著。


    聽她的口氣,好像這類蛀蟲,不光在自然界裏有,甚至在社會上,在黨裏,在人們的生活中,在偉大的革命事業和前進道路的各個方麵,都可能滋生這類鑽到心裏去蛀空一切的害蟲似的。


    哦也許如此吧本來就是一個複雜多端的人類社會嗎於而龍繼續在拿沙土,擦亮那五塊銀洋,四十年的積垢,被他慢慢打磨掉了,露出它本來的燦爛光華。同樣的道理,國家、社會、民族以及親愛的黨,或許會暫時蒙上一點灰塵,一點泥汙,難道不可以回複原來純淨的麵貌麽人類要沒有一點淨化自己的能力,早滅亡了。


    把娘兒倆撇在身後,他思索著,獨自順著滿是蘆葦的沙灘往前走著。


    蘆葦愈來愈茂密,青翠的葉子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正張開手臂,迎接親人似的,舒展開寬大的葉箬,擁抱著明亮溫暖的陽光。按照辭典上的解說:“ 蘆葦,是一種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屬禾本科。它從來不曾被人高看過,但大有益於人類,由於它的根係異常發達,深深紮根在泥土裏,所以生命力驚人的頑強。它具有樸實無華的性格,從不追求鮮豔的色彩,也不羨慕絢麗的外表,而是紮紮實實,根深蒂固地成長,在疾風暴雨中挺立,在驚濤駭浪裏搏鬥,毫不畏縮,決不後退。它把自己無保留地全部貢獻出來,從頂端的花須,直到泥土中的蘆根,都為人類竭盡了它的綿薄之力。


    啊蘆花,她不正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獻身革命的女**員麽


    是啊高大的銀杏樹被害蟲蛀倒了,但是,千千萬萬的蘆葦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長著。


    人民是不死的。


    希望在人間,而且最後審判權屬於人民。


    就在那條獵狗的汪汪吠叫聲中也許它嗅到了什麽血腥氣味,再也沉靜不住地在暴跳、在狂跑。於而龍聽見了一個女人,雖然衰弱,但是非常有力的喊叫聲。


    遊擊隊長好像一下子回到三十年前,那個恐怖可怕的大年初一裏去了。


    難道曆史當真能夠再次出現嗎要不,就是於而龍以超過光速的速度,回到了已經逝去的曆史中間了。雷同的場景,雷同的人物,實在是令人脊背出冷汗的,因為它同噩夢一樣,會使人感到被魘住一樣的窒息。但是,他還是來不及地朝傳出喊叫的林子裏鑽進去。


    半點也不是虛幻,而是活生生的現實,珊珊娘,對,正是那個可憐的母親,躺在密林的一堆亂草上。於而龍快跑了兩步,走到這位終於明白了一切的四姐身邊,她口角流出一絲細細的血跡,已經奄奄一息了。


    “珊珊娘,你”


    這個覺醒了的被腐化的無產階級,睜開了眼,上氣不接下氣地呻吟,“二龍,快去追他”


    “四姐,四姐”


    “我把珊珊交給你了,二龍”她疲倦地,像長途跋涉以後,得到徹底的休息那樣,把兩眼合攏了。


    他接著往前麵跑過去,找不到任何危險的蹤影,和可疑的形跡。相反,沙洲的密林其實,都是些不很高大的灌木,倒是相當靜謐,毫無動靜。


    他喚了一聲:“黑子”


    立刻,從樹叢裏,那條獵狗,像影子似的,悄沒聲地滑行到他的腿旁,差點把他嚇了一跳。


    “混賬”他罵了一句,然後拍拍它的腦袋,撫摸它的頸毛,顯然,這條訓練有素的獵狗,領會到於而龍的意圖,便嗅著,聞著,在根本不是什麽路的林中小道穿來穿去。


    打獵是個苦差使,要比釣魚勞累多了,而且危險性也大。魚不會蹦出水麵來咬人,但即使一隻兔子,也會蹬腳撓腿,需要費點力氣對付的。這裏,很少照得進陽光,也聽不到石湖的浪濤,他顧不得樹枝剮破了臉,荊棘扯破了衣服,鞋裏灌滿了沙土,隨著那條獵狗往前走。鬼知道,它還要把自己領多遠,五塊銀元在口袋裏,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連黑子都回頭,帶點責備的眼光在瞅他。


    “媽的,我算是個什麽打獵的”他咒罵著自己,緊接著采取措施把銀元分裝在幾個口袋裏,以免驚動要追蹤的對象。現在,他才感到真正的遺憾,要是有去年勞辛作賄賂哦,新名詞叫做送禮。的那支安茨雙筒獵槍該多好對付狼,對付熊,都是呱呱叫的,如今,手無寸鐵,就怕打不著野獸,倒有被野獸收拾了的可能。


    誰知道被追蹤的對象,會不會突然反撲過來


    於而龍腳步放慢了,打獵人固然要舍得花力氣驅逐追趕,但也必須懂得以逸待勞的道理,追和被追者之間,後者的體力消耗要大得多。


    他捉住黑子,蹲下來撫摸了一陣,然後,鬆開手,使勁送了它一把,獵狗徑顧自己衝出去了。


    越往密林深處行進,道路也越艱難。但是,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勁,於而龍硬是從這個腳都插不進的沙洲密林裏,生擠出一條路來。


    要不然,他就不是於而龍了


    突然間,黑子在前麵不遠處大聲地,然而是急促地叫了起來,那是訓練出的規矩,它發現目標了。這種顯然是興高采烈的吠叫聲,一方麵是通知主人,一方麵是驚擾獵物,使得主人好瞄準射擊。


    可是我們的遊擊隊長赤手空拳,隻好學景陽岡的武鬆,在一棵死樹上,劈下一根樹杈提在手裏,當做哨棒,給自己壯膽。


    他走不幾步,黑子叫得更厲害了,透過樹梢的稀疏空隙看過去,皇天保佑,於而龍差點背過氣去,他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熟得不能再熟的背影。


    於而龍的兩條腿,像樁子似釘在那塊沙土地上,再也挪不動了。媽的,他唾罵自己的理智,竟至於控製不住感情。“ 二龍你怎麽搞的人家都說於而龍的腿,是最能走的,你怎麽啦二龍竟驚愕得無可名狀,以至於六神無主了麽笑話。這是一場剛剛開始接觸的戰鬥,衝鋒號吹響了,向前衝吧”


    什麽也擋不住,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是他,活見鬼,真是他


    “站住,混蛋”於而龍像雷也似的吼著,以致在密林裏到處響起了回音。


    “站住,混蛋”


    “站住,混蛋”


    那個人影果然站住了,並且回過臉來,密林裏雖然光線暗淡,但仍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王緯宇,若無其事地,坦然地向過去的石湖支隊長笑著。


    於而龍問道:


    “你那把美式左輪呢”


    他毫無反應地站著,密林裏像死一樣地沉默著。


    於而龍又大聲地喝問著:


    “你帶來那把美式轉輪手槍了嗎殺人犯”


    :一汀煙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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