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鐮彎似月,腿腹血為泉。


    右少尹杜春堂的哀嚎聲仿佛一道利爪,瞬間將眾人的同情心、撕了個粉碎。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誠如斯言哉!眾人心頭紛紛湧起這樣的想法,眼中目光皆恢複凝重。


    這才重新想起,眼前這位東方姥姥,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而是連靈澈方丈、靈真禪師二僧,都忌憚三分的盜門魁首、妙手堂堂主東方姮娥!


    河南尹蕭璟見狀,登時大怒:“東方姮娥!莫要自誤!襲殺公門之人、你可知是何重罪?!”


    “嘿嘿嘿……既做盜門勾當,豈可不將律令詳熟於胸?”


    東方姮娥又是一陣陰惻惻的笑聲後,音調再度轉為陰狠乖戾,全無半分慘傷之態,“五刑之中,十惡尤切。虧損名教,毀裂冠冕。特標篇首,以為明誡!其數甚惡者,事類有十,故稱“十惡:


    一曰謀反,二曰謀大逆,三曰謀叛,四曰惡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義,十曰內亂。俺老婆子所犯罪條,當在第九‘不義’之論內。不過,鳥官能奈俺何?嘿嘿嘿!”


    蕭璟聽罷,一時氣結。


    左少尹陳望廬忙站出來嗬斥道:“昏頭婦人,膽大包天!刺殺州府職官要員,實為背義乖仁之徒。段武侯!還不快著人拿下此獠?!”


    寧人坊武侯鋪武侯段六吉頓時一臉苦相,進退維穀:方才明眼人都瞧得出,這位東方姥姥手段著實厲害得緊,豈是說逮拿便能逮拿之人?然而上官有令、不得不從,他也隻好硬著頭皮,抽刀虛揮而出,示意麵麵相覷的不良衛們、衝上去捉拿東方姮娥。


    東方姮娥嘿嘿一笑,也沒叫段六吉過多為難,刹那間揮出數記鬼鐮:“一群廢物點心!也敢朝俺老婆子拔刀相向?”


    待作勢欲衝的不良衛們反應過來時,手中橫刀俱從吞口處折斷,剛剛邁出的一隻腳、又都誠實地縮了回去。膽大些的隻吞了一下口水,膽小些的卻覺褌中一陣濕暖、漸漸轉為冰涼,竟是當場嚇尿。


    靈真禪師看不過眼,亦挺身而出、義正詞嚴道:“東方姥姥!你也算一門之主,怎地如此大失風度、罔顧律令,悍然出手傷人?!便是江湖之中,也沒這等無法無天的道理!”


    靈澈方丈亦出言勸道:“兄姊!有何深仇大恨,竟至妄殺官員?如此與朝廷公門作對,亦殊為不智……”


    “哼哼!妄殺麽?”


    東方姮娥又是幾聲冷笑,“張澈啊張澈!你瞪大你那驢眼瞧清楚了!便是這個不知叫陸春堂、還是該叫‘驢蠢蛋’的鳥官,當年帶人踹翻俺家院門,要捉你大兄去服役。若非你大兄提早翻牆逃跑、在村外亂墳崗躲了整宿,隻怕早被捉去啦!


    更加可恨的便是這狗官,見俺大兒婦衣衫破爛、縮在內室,竟意圖強侮!若非俺老婆子磕頭哀乞、抵死不讓,又情願以身充役……俺那新寡的兒婦若橫遭折辱、又如何活得下去?你便說說,似這等惡形惡狀、酷吏鳥官,當殺不當殺?!”


    “當殺!為官不端,魚肉鄉民,便是挫骨揚灰、亦死不足惜!”


    楊朝夕卻在一旁義憤填膺和道。接著話鋒一轉,不無譏諷道,“隻是這網中二賊非但入寺盜寶,還反咬一口、誣在下清白。姥姥如此包庇護短,又何須再扯道理規矩!”


    東方姮娥驀地回頭,麵上如罩冰霜,一雙吊梢眼森然可怖,盯得楊朝夕並身側肖湛、方七鬥二人,皆是心底發寒。忽而她卻仰頭大笑:“哈哈哈……咳咳!小子說得好!倒是俺老婆子著相了……嘿嘿!


    江湖便是以多欺寡、恃強淩弱,誰拳頭大誰便是道理!老婆子便是憎惡這狗官,便是懷恨在心又如何?有仇不報,君子亦不為也!老婆子便是要親手殺了這鳥官,心頭才覺爽快!哈哈哈!”


    陳望廬眼見蕭璟氣得渾身發抖,段六吉麾下不良衛又未戰先怯,隻得又揮了揮手、令眾人將呻吟不止的陸春堂團團圍起。自己也抽出佩劍,色厲內荏地望著東方姮娥,一副戒備神色。


    東方姮娥大笑聲中,手中鬼鐮忽地一分為二,一柄射往陸春堂麵門,另一柄卻攻向楊朝夕心口。兩刃俱是殺招,竟不留半點轉圜餘地!


    楊朝夕毛發盡聳、跺足飛退!手中承影劍早攔在身前。卻聽“噹”地一聲鳴響,右腕已被震得酸麻無比,心中不由暗道:


    這東方姥姥究竟從哪裏學來的奇門功法,不但膂力大的出奇、暗器更是迅疾無匹!便是自己新學的旋擲之法,擲出的四方釘、也未必如這般迅疾狠辣。


    一念方落,側目瞧去,另一柄鬼鐮卻被靈真禪師揮棍砸開。隻是那棍頭亦被鬼鐮削去一截,切口平整,尖頭鋒銳,仿若短柄投槍。


    “靈真!俺老婆子要殺人,憑你也敢來擋?!”


    東方姮娥怒喝一聲,手中鬼鐮又變作四柄,身形又化作一團黑霧,翻湧著便向靈真禪師撲去。


    更為詭異的是,那黑霧行至中途、竟分出一小團,再度向楊朝夕脖頸攻去。楊朝夕心頭巨震,手中長劍不假思索蕩起,衝著黑霧中閃出的兩道寒芒、便是一刺一挑,卻隻收到一聲鳴響。另一道寒芒方位不變,依舊向他脖頸激射而來!


    電光火石之際,楊朝夕隻得縱身躍起,以“玄絲軟甲”將這鬼鐮一擊硬生生接下。雖性命無虞,卻也紮得胸口生疼。


    “護身軟甲?小子有些來頭啊!”


    東方姮娥眸中掠過一抹異色,當即收回這邊鬼鐮,專心與靈真禪師激鬥起來。四柄鬼鐮輪換拋出,時而近戰、時而遠攻,在燈火下劃出數道灰撲撲的弧線,竟勝過楊朝夕見過的所有奇兵利刃!


    靈真禪師接連奪來數柄長槍、哨棍,皆扛不過十個回合,便被鬼鐮削作數段。令一旁觀戰的楊朝夕等人,不由想起傍晚山道旁、那麻小六的薯柘來。


    靈澈方丈見師弟難敵,當下歎息一聲,跨步躍出。僧袍無風自鼓,卻是罡氣澎湃之象!


    眾人瞧得張口結舌,目眩神驚。隻見他袍袖隨手拂過,便將小院中一竿翠竹連根拔起。接著十指連揮,散開淡淡金芒,指甲似細刃一般,飛快將竹根、旁支削掉。將竹根向上五六尺的竹幹上,削得滑不留手。至於上部茂密枝葉,卻是原封未動,杵在地上、足有丈許高,好似一根碩大的雞毛撣子。


    靈澈方丈揮竹而至,當下便將靈真禪師與東方姮娥分隔開來。接著便聽一陣“叮叮沙沙”地輕響,這翠竹削成的“雞毛撣子”上,頃刻被斬下許多枝葉來,落了眾人滿頭滿臉。


    “狗輩張澈!你也要阻俺老婆子報仇麽?!”


    東方姮娥登時狂怒,手中鬼鐮一抖、竟已變作八柄。八柄彎刃撲襲而至,旋如羊角、迅若流星,登時與翠竹鬥在了一處。說來也怪,原本無堅不摧的鬼鐮,在將翠竹削得隻剩九尺時,竟再不能傷其枝幹分毫!


    而被削得枝疏葉盡的翠竹竿上,竟也透出淡淡金芒!與吹毛斷發的鬼鐮碰撞在一起,響起一陣陣“叮叮啪啪”的聲音,卻是與八柄鬼鐮鬥了個旗鼓相當。


    東方姮娥曉得這是罡氣外放的釋門玄功,隻是不知“釋門八境”,眼前這位靈澈方丈、究竟修到了幾重。當下一聲尖嘯、叫人不寒而栗,卻似貫通了幾路奇經暗脈。雙臂忽地一顫,揮掌間帶出道道殘影,叫人虛實難辨。


    雙手拋接不輟的八柄鬼鐮,數量又翻了數倍。再定睛看時,卻見其雙臂也變作數條。竟仿佛身子紋絲不動,周身卻憑空生出百千條臂膀、百千隻枯手!


    每隻枯手上都揮舞著一柄鬼鐮,一樣的快如光電,一樣的鬼氣森森!不但將自己周身要害護住,更將靈澈方丈打得連連後退,最後竟至被逼到了院落一角。


    “千手觀音?!”靈澈方丈忍不住驚呼道,手中翠竹已然落了下風。


    東方姮娥笑意獰然:“狗輩倒也識貨!不過……晚了些!今日這手段既出,便先取了你這狗命、再與那鳥官分說!嘿嘿嘿……”


    陰笑聲中,千刃齊發!狀若群蝗,密密匝匝!


    靈澈方丈麵色凝重,忙將翠竹拋出。豈料不過交睫工夫,那杆翠竹便被鬼鐮絞成了漫天碎末。碎末有的緊實、簌簌而落,有的輕柔、紛揚飄下。落在眾人頭上、身上,薄薄一層,好似下了陣雪霰。


    翠竹一攔,便如螳臂當車、全無用處。靈澈方丈又將袈裟揭下,抖作布盾,雙掌合十胸前,張口喝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聲音肅穆厚重,仿佛暮鼓晨鍾。在“十方梵音功”催動下,八道音波交疊鼓蕩,將袈裟平平推出!


    那袈裟立時似得了佛光加持,將百千鬼鐮包攬其中,卻無絲毫遺漏;更無一柄鬼鐮穿透袈裟,射在靈澈方丈身上。


    罡氣與鬼氣碰撞在一處,如湯沃雪,如火溶冰。隻不過半息工夫,袈裟便裹著鬼鐮、“叮呤噹啷”墜在地上。一陣夜風掃過,袈裟登時掀開,眾人擎燈舉火,齊齊望去,卻見那袈裟上、也隻躺著兩柄鬼鐮而已!


    反觀東方姮娥與靈澈方丈,皆是身子一僵、如遭雷擊。靈澈方丈嘴角、已然滑下一道血線,將銀須也染作殷紅;而東方姮娥麵色卻更慘白了幾分,眉宇間死氣縈繞、竟不知是人是鬼……


    便在這時,一道怒聲乍然響起:“東方姥姥!今日你孤身前來,究竟是要救兩個弟子、還是欲手刃仇人?你選一樣罷!”


    東方姮娥聞言瞧去,卻見靈真禪師不知何時、已尋來一刀一劍,分別架在了叔孫通與淳於婧的脖頸上。隻消她念頭稍有差池,便能決定二人生死。


    霎時間,東方姮娥默立不語、神情變幻,竟是躊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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