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杵衝撞,雨星飛濺。


    齊寶康、白又榮雙雙退後幾步,皆是麵色陰沉。


    齊寶康驚訝於白又榮與高瘦身形嚴重不符的強勁膂力,白又榮則對齊寶康被迫揮出的一記刀法、流露出濃濃忌憚之色來。


    這短刀寒刃略彎、烏柄烏鞘,望去著實平平無奇,在北地草原上遊牧狩獵的漢子們,幾乎人人皆有。然而與之匹配的刀法,卻是百餘年來幾近消亡的“高車刀法”。便是如今依舊逐水草而居的丁零人後裔,還能使出這套刀法的、早也是鳳毛麟角。


    眼前形若蠻人的敕勒獵戶齊寶康,既能使出這套刀法,料想來曆必然不凡,說不定便是高車國王族後裔。至於祖上是阿伏至羅、窮奇、還是跋利延的後裔,便無從考證了。


    腦中念頭轉過,也不過呼吸工夫。白又榮眼神一凝,狼牙杵再度劈砸而下,猛狠之外更多了幾分凶殘。


    齊寶康右手短刀在掌腕間數下飛轉,帶出幾輪銀弧,端地是如臂使指、如虎添翼!覷著狼牙杵欺至,當即斜斜抹出,隻聽“噹”地一聲鳴響,刀身與杵頭頓時被震起兩蓬雨霧。


    白又榮心下微震:這一刀之力比之適才倉促格擋,更加有板有眼。且發力之正、運勁之巧,隱隱有名家風範,顯然師從之人、定是位不世出的用刀高手。


    一念及此,白又???????????????榮狼牙杵攻勢更快了幾分。杵影攪入刀光,似霜色中摻進了墨色,四方台上登時一片黑白混雜的刀光杵影,竟有些目不暇接之感。


    然“高車刀法”傳承二百餘載,經幾代傳人增刪損益、無數戰陣拚殺磨礪,其招式之洗練,底蘊之深厚,卻非白又榮逞凶鬥狠便能勝過。兩人堪堪換了幾十招後,白又榮膂力漸衰,加上镔鐵狼牙杵本就沉重,終於開始守多攻少,再不複初時威風。


    齊寶康信心大振,短刀在猿臂揮斬之下,竟不遜於尋常橫刀。加上父傳“高車刀法”不徐不疾、大開大闔,尤擅沙場久攻。是以數招過後,竟一轉頹勢,逐漸占了上風。


    白又榮向來好逞兵刃之利,狼牙杵更被他看作世間第一等威風之物。此時肩背酸軟、肘腕難支,才隱隱有些後悔:


    自己何以不選一樣輕省兵器對敵?譬如刀劍、槍矛,要麽鋒銳毫不遜色,要麽長度更勝一籌。反觀手中狼牙杵,不但耗力甚巨,而且折轉笨拙。若非自己曾被“燕山聖君”逼食大量生割鹿茸與牛膝,一身膂力也未必經得住眼下這般揮耗……


    便在白又榮分神之際,齊寶康驀地一個旋身飛砍,短刀登時剖開袍袖、劃破皮肉,在其左臂上迅速洇出一片殷紅。


    白又榮麵頰猛抽、痛得直打哆嗦,雙靴連退數步才穩住身形。滿眼陰鷙向齊寶康望去,眸光中盡是凶戾嗜殺之氣。瞳仁漸漸由灰色轉作暗紅色,仿佛擇人而噬的惡獸,便要一擊鎖喉。


    齊寶康卻未察覺到此時異變,短刀染著一抹血漬,再度向白又榮小腹戳來。然而刀尖逼至白又榮身前一尺時,卻被狼牙杵大力蕩開。


    齊寶康亦是膂力雄強之人,眼見短刀偏折而起、幾乎脫手飛出,登時暗道“不好”。然而身形才退開丈許,卻見白又榮偷出左手,自懷裏摸來一道白底黑字的“符籙”。不待眾人細瞧,便將那“符籙”一拋,正正貼掛在狼牙杵的杵頭上。


    霎時間,“符籙”無火自燃,迎風更盛,登時將半截镔鐵狼牙杵燒得似炬火一般。紛雜雨絲墜下,竟如火上澆油,“劈劈啪啪”接連爆起數點火星。


    群俠無不嘖嘖稱奇,皆以為是古彩戲法。隻有長軒下端坐的吳正節吳天師,原本明澈淡然的眸子裏,閃出幾絲異樣:那狼牙杵上燃起的烈焰,渾黃慘綠中透著絲絲灰敗之氣,竟像是自黃泉引來的九幽冥火……


    白又榮杵影帶風,謔謔衝至,口中咆哮道:“蠻子莫逃!小爺送你歸天!!”


    齊寶康嘴唇發青,神色無比凝重,手中短刀硬抗了幾招後,便自覺難支。那狼牙杵上迸濺下的火星,竟粒粒透過豹皮、滲入皮肉當中。登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刺痛之感,從皮肉竄向頭腦,疼得他倒抽冷氣。然而白又榮卻是愈戰愈勇,怪火熊熊的杵頭、不要錢似的揮砸下來,幾乎將齊寶康右臂震得脫臼。更多火星灑下、鑽進齊寶康體內,仿佛刁鑽頑固的蟲蟻,咬得他痛不欲生。


    楊朝夕微覺有異,忙催動“望氣術”,終於瞧出些古怪來:那名副其實的“烈炎狂杵”上,其實早籠罩了一層鬼氣森森的綠意。綠意不是尋常光華,卻像無數細小的符文集聚而成。凝神細瞧了半晌,才發現那些符文,竟然是許多鬼畫符似的吐蕃小字!足可見這門邪法,果然與“燕山聖君”霍仙銅和苯教巫術脫不了幹係。


    楊朝夕念頭閃過,定睛再瞧時,那狼牙杵恰橫掃至齊寶康胸前。齊寶康挺刀欲抗,不料那狼牙杵竟似攜了萬鈞之勢,頃刻將短刀拍斷。攻勢不減反增,繼而撞在齊寶康胸口上。


    “噗——!”


    齊寶康似斷線紙鳶般、被打飛兩丈有餘,後背撞在欄柱上,口中一蓬鮮血噴濺而出,落在七八尺外。身子半癱在地,眼中光華很快黯淡下來。


    更加糟糕的是,幾朵黃綠色火苗從杵頭甩下,沾在了齊寶康胸腹、兩臂上。火苗迅速蔓延,很快燒成衝天之勢,將齊寶康整個包裹其間。蝕心腐骨般的疼痛頃刻將意識塞滿,齊寶康再也耐守不住,仰頭放聲慘呼。


    眾俠士皆瞧得心頭一緊。


    那四肢扭???????????????曲的掙紮模樣、以及非人非獸的嘶吼聲,仿佛自九幽冥府逃出來的惡鬼,一下下猛力衝擊著每個人的神經。


    然而叫人費解的是,那黃綠之火並未燒壞衣物發膚。隻是如百千條泥鰍似的、毫無阻滯地在齊寶康身體上鑽入鑽出,將無盡痛楚施加在神魂之上,無時無刻折磨著他的意念。


    楊朝夕雙眸中泛著瑩潤華光。當眾人還在為齊寶康哀歎時,楊朝夕已透過“望氣術”、看出了些不一樣的情狀:


    齊寶康那被花豹皮裹著的精壯骨肉中,層層相疊著三道大小仿佛的“人形”。“人形”淡紅,五官模糊,正是齊寶康的三魂。黃綠色的火苗便如跗骨之蛆,趴伏在三魂各處,一口一口啃噬著三魂的輪廓。


    不過幾息工夫,那原本飽滿圓融的三魂、已被火苗燒熔掉了小半。餘下的殘魂雖在拚力掙紮,然卻徒勞無功,無論是形狀還是體量、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著。


    更有七道深灰色的“人形”,爭相從齊寶康體內逃出,仿佛一朝脫困的囚徒,頃刻便遁向漫無邊際的虛空……


    楊朝夕看得心驚膽寒。這般作弄人神魂的邪術,果然是那“燕山聖君”的慣用伎倆!此時齊寶康肉身雖完好無損,但三魂卻以不可逆轉的趨勢被燒滅掉,連一絲煙氣都不曾冒出!


    吳天師須發皆白的臉上,少有地現出幾分憎惡。奈何大校場中群俠雖多,能瞧出四方台上蹊蹺的、也未必超得過一手之數。隻得重重拍了下圈椅扶手,慨歎一聲,暫且忍下。


    眾俠士眼裏的齊寶康,卻是數聲嘶吼過後,便僵立台上、全沒了動靜與生機。


    白又榮手拄镔鐵狼牙杵,桀然傲立,不可一世地狂笑起來。眼前齊寶康已成了具魂飛魄散的屍體,當下再無忌憚,斜斜一杵掄起,登時將齊寶康腦袋砸坍了半邊。健碩身軀一個倒栽蔥,便拍在了滿是血汙的台麵上,顯是死得透了。


    生死一分,勝負已定。


    眾俠士見這場比鬥終於結束,紛紛又露出“不過爾爾”的表情來,便連靈真禪師也拂了拂袈裟,預備宣告勝負。便在這時,白又榮卻似要泄憤一般,手中狼牙杵高高揚起,再度向已然變形的齊寶康腦袋砸下!


    “咆!”


    群俠隻聽得台上一聲悶響,那倒斃在地的齊寶康,頭顱似匏瓜一般、頃刻被砸得稀爛。


    濃重的血腥氣迅速從台上飄來,轅門下許多香山寺武僧,哪裏見過這般血腥場麵,紛紛彎腰幹嘔。楊朝夕幾人離得頗近,亦是個個麵色難堪。尚思佐、廖海謙幾人甚至別過頭去,不忍再瞧那台上慘況。


    白又榮似被血腥氣所激,愈發亢奮起來,手中狼牙杵接連揮起、落下,再揮起、再落下……杵頭挾著杵釘,一下下拍入齊寶康的皮肉、骨骼中,猶如饕餮獸口,貪婪撕咬咀嚼著齊寶康的屍身。不過數息工夫,一具原本完整的屍身,已是胸腹塌陷、筋骨寸斷、血肉糜爛,連豹皮衣物也被打散,混在血肉模糊間。


    飛濺的碎肉混著筋膜、骨渣以及破裂的髒器,在四方台上鋪成了不規則的一大片。浸泡在雨水裏,又洇染向更遠的台麵……


    “噦——”


    這下不單是香山寺武僧,群俠中多有未目睹過慘烈殺戮的女子與少年,紛紛俯身扼頸、大肆嘔吐起來。便是嗜殺成性的山匪惡徒,見狀也是大皺眉頭。這等殺人虐屍的行徑、已不光是心狠手辣,簡直是喪心病狂!若非事不關己,台下群俠多半是要衝上四方台,將這白又榮大卸八塊、方可消心頭之恨。


    長軒下居中而坐的元載,也是瞧得麵皮抽動。終是看不過眼,向“南衙雙鷹”之一的秦炎嘯使了個眼色。


    秦炎嘯鏘然一聲抽出佩刀,領著數十英武軍衛卒奔踏而出,很快在眾目睽睽下衝上四方台,將依舊揮杵戮屍的白又榮團團圍住。秦炎嘯斷喝道:“豎子住手!莫要自誤!”


    “桀桀!自誤?桀桀桀……”


    白又榮果然依言停下,徐徐扭過頭來嗤笑道。襆頭、麵頰、脖頸、前襟等處,俱是大小相疊、???????????????密密麻麻的血點,


    “小爺當年一路北行、雪迷山道,遇過山匪剪徑,遭過狼群圍殺。若非‘燕山聖君’他老人家收留,隻怕早便是山野草窠間的一攤枯骨……可在黃石洞裏,那等求死不得的修行,又有幾人能忍得下來?!


    小爺我……小爺可是足足忍了五年,方有今日之功!桀桀桀!小爺是自誤、還是自新,便叫那賊老天去評說罷!天雷滾滾,地火熊熊!惟我狂杵,其用不窮!!”


    白又榮說到最後,竟是狂態畢現、麵目猙獰。手中狼牙杵高拋而起,幾個翻轉後、竟拋到三四丈的高度,才漸漸勢衰、回落而下,向白又榮砸來。


    秦炎嘯等人瞧得一呆。白又榮卻看也不看,隨手一抄、便將狼牙杵接下,旋即借著狼牙杵下落之勢,反手又向那早不成人形的齊寶康砸下去——


    “嘭——!”


    台麵瞬間爆裂開來,炸出一片五尺見方的坑洞,坑洞中間斜插著的狼牙杵、已被血汙碎肉塗滿。而方才留著些殘骸的齊寶康,此刻也已四分五裂,紅渣、粉屑、白漿……濺得到處都是,端地是碎屍萬段……


    兩截斷指、一顆眼球掛在秦炎嘯胸前,登時惹得他心底陣陣惡寒。剛要揮手抹去,身旁已有幾個衛卒受不了濺上身來的回腸與髒器,狂嘔著奔出棧道。不到轅門、便跳進水淺處,沒命價洗刷起來。


    剩餘膽氣稍壯的衛卒,也是個個麵色發白,望著獰笑不止的白又榮,手中橫刀俱都顫抖起來,竟無一人膽敢上前勸阻。


    群俠皆是麵色不豫,實在看不過眼的、已然破口大罵起來。罵得最凶的,卻是上清觀教習師父武虛子郝金漢、並一眾怒不可遏的門人弟子,倒是叫許多不明就裏之人另眼相看。


    楊朝夕同為上清觀弟子,自是明白諸位師父並師兄弟心中憤慨之處:眼前這白又榮擅離師門還罷,竟然自甘墮落、認賊作父,與那妖邪之物沆瀣一氣!更借同台比武之機,做出這等喪心病狂、人神共憤之事!似這般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一念及此,楊朝夕霍然而起。右手並作劍訣,遙指四方台上道:“白又榮!!八方豪傑皆為爭劍而來,各憑本事、互較高下自是無可厚非。可如你這般嗜殺成性、作踐俠義之徒,又有何臉麵自詡大俠!!


    今日群俠鹹聚於此,皆可給咱們做個見證。在下便以鐵劍一柄,好生討教一番你那‘烈炎狂杵’,不求勝負,隻分生死!爾可敢戰?!!”


    此言一出,無論正義之士還是好事之徒,皆拊掌鼓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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