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杯換盞的氣氛,頃刻變得尷尬。


    麻小六登時拍案而起,便要指著李掌櫃大罵一通。忽覺右肘後天井、小海兩穴一陣酸麻,側頭瞧去,卻是方才篩酒的夥計,不知何時、將手中酒舀子揮了過來,恰好打在了他胳膊上:


    「豎子無禮!可知吾家掌櫃何許人也?!」


    這一下變故陡生,楊朝夕、覃清、吳老九三人紛紛起身,卻未能攔住那夥計揮手一敲,皆是心頭劇震。暗道這夥計真人不露相,竟也是個截筋打穴的好手!


    吳老九眼見麻小六吃虧,出手之人卻隻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夥計。當下再也按不住怒意,開口回懟道:「憑你家掌櫃是誰!天下間哪有夥計向食客動手之理!」


    覃清更是秀眉倒豎,右手按劍道:「掌櫃何故斷言我等來吃「霸王餐」?!本姑娘自打娘胎裏出來,便不曾短過人酒食之資!反是你肆中夥計,竟向食客出手!今日這事若無交代,本姑娘定揭了你「八珍館」的招牌!」


    楊朝夕也已提起劍匣,便是要防備不測。卻見那李掌櫃又是哈哈一笑,揮退篩酒夥計,抱拳仰首道:「是我這家仆唐突,李某先賠個不是!不過這位小娘子,口氣卻大了些!我那「四海八珍」牌匾,可是實打實紫銅所鑄,便是沒有千斤、也有七八百斤的分量。如何揭得?」


    覃清胸脯起伏,聞言卻是一滯。李掌櫃抿了口酒,指著楊朝夕笑道,「這位小郎君囊空如洗,自是償付不了酒食之資。小娘子荷包中也隻剩下五六顆金豆子,算來不過十多兩銀錢。至於另外兩位郎君,袖囊比臉還幹淨些……試問幾位、若不是來吃「霸王餐」,難道還是給李某捧場的不成?」


    四人聞言,氣勢頓萎,麵上皆顯出尷尬之色來。


    覃清難以置信道:「你……你是如何知道本姑娘隻餘五六顆金豆子?難道竟是「瞳術」?!」


    李掌櫃停箸抬眸、悠然笑道:「李某肉體凡胎,又非佛非道,哪裏去修那些個神仙術法?不過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稟賦,李某喚作「見錢眼開」。但有客人登門,腰攜銀錢多少,皆可一目了然!」


    四人聽罷,皆暗暗稱奇。


    楊朝夕雙耳滾燙,猶豫片刻才厚顏開口道:「不知……不知掌櫃這一席「八珍」算多少銀錢?」


    「李太白有詩雲,「玉盤珍羞直萬錢」,肆中「八珍」恰以玉盤盛放,郎君不妨自己算算。哈哈!」


    李掌櫃笑罷,瞥了眼左右嚴陣以待的七八個夥計,好整以暇掏出隻金湯匙來,大喇喇舀了一匙「淳熬」,塞入口中大嚼起來。


    楊朝夕略略一算,卻是又驚又臊、又羞又怒,垮下臉來沉聲道:「掌櫃這一席「八珍」,便要十貫大錢?!」


    「非也、非也!」


    李掌櫃連連搖頭道,「不是一席十貫,而是一道十貫。這「八珍」做起來頗費工夫,卻隻算八十貫錢,幾位還是賺到啦!另外那一瓨「鶴殤酒」,乃是李某存了五年的陳釀,便算你二十貫錢……」


    這下不單楊朝夕瞠目結舌,連覃清也聽得花容失色——莫說是今日銀錢不湊手,已然付不起這頓酒食之資;便是手中寬裕,也斷不能容忍眼前這李掌櫃獅子大開口、喊出如此人神共憤的「天價」來。


    麻小六右臂酸麻稍解,心頭忿恨愈盛。當下長袖微甩,鳥刀入手,便要向李掌櫃拋射過去。


    豈料方才奉菜的四個夥計,不約而同搶步奔出,將手中木盤湊在一起,當即連成一塊碩大的木盾牌,將李掌櫃擋了個嚴嚴實實。其他夥計自也不甘人後,登時一左一右、奔出兩人,將手中廚刀遞來。一把架在麻小六頸上,另一把卻虛指他小腹。


    上下齊攻之下,兩股冷颼颼的感覺、瞬間嚇得麻小六心頭劇顫。手中鳥刀「咚」地


    一聲悶響,掉在了案上。


    楊朝夕本欲抽劍相救,眼見二人隻是警告、並無殺心,又想到四人一番喬裝來此,尚有要事未做,明白此刻不宜再節外生枝。是以稍稍遲疑後,便將手中劍匣往案上一拍,冷麵寒聲道:「此劍名曰「承影」,想來還值些銀錢,今日便押在掌櫃這裏,總該抵得這頓酒食了罷!」


    李掌櫃眸光微亮,隨即裝作見慣不驚的模樣,一臉不屑道:「倘或真是商天子用過的「承影劍」,莫說一頓酒食,便是抵了這間「八珍館」、也足夠了。」


    說話間,李掌櫃已拖過劍匣,揮指打開,果見一柄寒湛湛、碧瑩瑩的三尺古劍映入眼簾!


    李掌櫃心下一動,托劍在手,翻來覆去瞧了半晌,才搖頭太息道:「劍是好劍,鍛工亦屬上乘,卻不是「承影」。須知那「承影劍」有柄無身,隻在晝夜更迭之際、才會現出虛影來。而郎君這一把……嘖嘖!卻是實形實體,顯是前人牽強附會所作。若要抵酒食之資,隻怕還不夠!」


    覃清聽罷,知道是這掌櫃得寸進尺、存心刁難,眼見弦月漸高,若再耽擱下去,隻怕今夜之事便要誤了時辰。當即也將腰間佩劍、荷包一柄摘下,擲在案上道:


    「再加上這些,總也抵得過了。掌櫃莫要貪心不足!」


    李掌櫃這才神色一鬆,起身展顏道:「幾位郎君、娘子慢用!莫等菜食涼了,便不好吃啦!哈哈哈哈!」


    笑聲依舊爽朗,堂中燈火動搖。


    一群夥計各自取了雙劍、荷包,緊跟在李掌櫃身後,次第轉入屏風,笑聲終於漸漸淡去。


    楊朝夕、覃清四人相顧無言,皆不明白這莫名其妙的李掌櫃,如何開得這間莫名其妙的「八珍館」?又如何能數年不倒……


    「既已厘清酒食之資,不妨趁熱吃些!晚間尚有要事,不填飽肚皮、如何有氣力竄高爬低?」楊朝夕見事已至此,想起李掌櫃離去時那句調侃,忽地灑然一笑。


    案旁三人亦是陰霾漸掃,重又斂袍坐下,悶頭大快朵頤起來。


    濃雲遮月,淺霧妨花。


    犬吠蟲鳴的廣利坊中,隻有潁川別業裏還奏著笙歌。靡靡蕩蕩的嬌聲、伴著絲竹管弦的韻律,從一座臨池軒榭內飄出,撩撥著人的神經。


    後院邊牆某處,四道灰影趁夜躍入,落地後便迅速散開。附近草間蟲鳴登時一滯,接著便是兩串狗吠由遠及近、叫囂而來。


    四道灰影並不慌張,其中兩人自腰間各摘下一隻細小包袱、三兩下解開,兜手向犬吠處甩出。果見兩頭尖吻幽目、長腿弓腰的細犬,向包裹中抖落的物什撲去。吠聲因此而止,接著便是雙犬口中含混不清的「吟嗚」聲,以及嚼碎骨肉的脆響聲。


    另外兩人雙足輕點、出腳如風,不待雙犬扭身來咬,已然踢中犬腹。可歎兩頭威風凜凜的護院細犬,口中還塞著碎骨爛肉,便各自哀鳴一聲、倒地抽搐起來,很快便四腿蹬直,顯是不活了。


    抖骨灑肉的兩人對望一眼,紛紛衝斃犬二人豎起了大拇指。


    其中一人收起包布,嘿嘿輕笑道:「吳九哥!怎樣?若不是俺麻小六機靈,曉得收些肉骨帶在身上。隻怕方才咱們一落地,便要被這兩條看門狗纏住啦!」


    另一人嗡哼一聲,壓著嗓子回道:「肉骨頭打狗,不過解一時危困。小六!閉好你那嘴巴!」


    兩人一麵說話,腳下卻也不停。躬身貓步,眼觀六路,緊跟在斃犬二人身後,貼著竹叢、樹影、花木、牆根一路潛行。也不知翻過了幾道圍牆、幾重院落,忽見前頭男子驟然駐足,匆忙打了個手勢,便藏在了一根朱漆立柱後。


    兩人當即矮下身來、環顧四周,各自尋了山石花木藏好。偷眼望去,發現又潛到一處南北莫辨的小院裏來。


    院中修竹寂靜,矮花幽香,令這兩人精神一振。轉目再瞧,隻見寬簷下紗窗緊閉,橘色光亮從中透出、四散開來,將夜染得金黃。窗內隱隱約約地、傳來陣陣低喘高吟之聲,聲聲透著古怪。


    兩人早通人事,不由向對方望去,皆是一臉古怪之色。再瞧那漆柱後的男子,麵頰微微漲紅,竟似也聽懂了屋內怪聲。


    唯有另一道嬌小身影,反是滿臉迷惑。先偏頭瞧了瞧漆柱後男子,又望了望山石花木這邊,心頭疑惑究竟有何凶險、竟令得三人仿佛臨大敵一般。


    便在此時,屋中響起一道男子氣急敗壞之聲:「好浪蹄子!二爺叫你抬起便抬起、伏下便伏下!做什麽搖擺不定……壞了二爺興致!當真是討打……」


    說話間、幾道鞭笞聲清晰傳出,聽得四人心頭全揪了起來。


    那挨鞭女子卻不哭鬧,竟爾「哼哼嗯嗯」地笑將起來,一麵笑一麵回道:「噫啊……隻要二爺高興,奴婢縱受些皮肉之苦,心中……嗯哈!心中也歡喜得緊……嘶——噓!二爺快些再打,彩玉、彩玉受用得很呢!」


    那男子心頭不快登時消去大半,依舊惡聲惡氣罵道:「賤婢!小蹄子……看二爺今日如何再製伏了你,叫你求死不能……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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