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氣氛卻不怎麽融洽。自古官民角力,盡管一麵倒的居多,但也不是沒有個例。


    履信坊,武侯鋪前,方七鬥與弘道觀的一些年長道士、小道童們又跪在了雨中,不時哭嚎一陣,一時令得武侯鋪上下不堪其擾。


    年長道士們大多連蓑衣、鬥笠都沒穿,一副副落湯雞的模樣;小道童夢倒是三三兩兩地擠在一柄柄油紙傘下,但跪在地上的雙腿和道袍下擺,還是被雨水濕透。坊市間的住戶看到,無不心生憐憫,咒罵著喪盡天良的武侯鋪不良衛們。這些咒罵被偶爾進出的不良衛聽到,難免臉紅耳熱,匆匆而走。


    弘道觀眾道士吃過早齋便跪在這裏,到得此時,卻已將近兩個時辰。有撐不住的小道童站了起來,卻都沒有離開的意思,幾人一隊撐著油紙傘,在雨中靜候張武侯的出現。方七鬥自然跪在最前方,因為寬大屋簷的遮蔽,頭上身上反而幹燥,隻是雙膝被漫過來的雨水濡濕,略有些不堪而已。


    巳時交入午時後不久,眾道士左側傳來一陣勒馬後的嘶鳴。卻是張武侯穿戴著蓑衣鬥笠、騎著一匹健碩的回紇馬,剛剛從別處回來,身後跟著六七名不良衛。看見這邊跪作一片的道士,心裏也著實無奈,於是喊道:“那邊的道士!過來一個說話!”


    方七鬥便從雨中站起,麵色淡然地向張武侯走去,雨絲很快在他青色道袍上沁出斑斑點點的濕痕:“武侯大人!我們恭候您多時。不知我家觀主是否已問過話,能否與我們回去?”


    張武侯翻身下馬,右手習慣性地按在了刀柄上,其他道士看了,不禁心頭一凜。張武侯卻哈哈一笑:“道士被擄的案子有眉目了。你們觀中的道士提供了些線索,加上我武侯鋪不良衛的盤查,也就今明兩日,便可了結。我張鬆嶽行事,算是給足你們顏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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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七鬥見他避實就虛,卻不肯鬆口:“那麽我家觀主……”


    “你家觀主需在武侯鋪做客幾日,不會有人為難於他,過幾日便回!這是上官的指令,你若還不信服,可以到太微宮、紫微城去告發我!”武侯張鬆嶽怒氣陡生,粗暴蠻橫地將方七鬥的話頭打斷。


    方七鬥感受到張武侯話中情緒,知道此言不虛,才恭敬拱手道:“我家觀主便勞武侯大人您照拂了。楊師弟我也在找,若有鞭長莫及之處,還要來向大人求援。”


    張武侯將馬韁繩甩給一個不良衛,瞪了方七鬥一眼,便直接進了武侯鋪。方七鬥站在雨中想了一會,也從張武侯看似蠻橫的話中,聽出些別的意思來。知道此事沒有那麽簡單,便逐一拉起這些年長道士,又牽著小道童,步履蹣跚地回了弘道觀。


    弘道觀中,大師兄尚思佐、朱介然師兄與觀中的一些師兄弟,正站在玄元殿簷下,脫了蓑衣鬥笠,整理著身上的道袍。見方七鬥帶人回來,尚思佐便問道:“方師弟,觀主還不能放回來嗎?”方七鬥搖搖頭


    ,不過神色間,卻少了之前的焦慮和緊張。


    朱介然在一旁道:“今日上午,咱們從南市附近向北搜尋,終於讓明宗子師弟看到了一處古怪。那嘉猷坊北麵挨著洛水的蘆葦蕩中,有間極小的茅舍,兩個道士上午從那茅舍出去後,一路徑直向城南明教坊而去,進了龍興觀後再沒出來。我們得了消息,便抽出了兩個人跟著明宗子師弟折回去,悄悄靠近那茅舍,想要探上一探,不過裏麵卻有說話聲音。為免打草驚蛇,我們便退回來了。”


    方七鬥認真道:“朱師兄,你們做的妥當。萬一楊師弟真在裏麵,我們貿然過去,裏麵的人必然會以楊師弟的性命作為要挾。若要萬無一失,最好是夜間過去察探。不過夜間行動,若招來巡城的不良衛,也是一大麻煩。”


    朝宗子連江平、卓鬆燾兩人這時也從觀外回來。連蓑衣鬥笠都不及脫下,連江平便道:“上午未曾開市,與那西市、南市布行的夥計套些話,倒也方便。南市沒問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倒是西市那邊有一間挺闊的布行,經常與龍興觀往來交易。”


    卓鬆燾卻已將蓑衣鬥笠脫下,接著連江平的話頭說道:“那布行最近做過一批龍興觀的道冠和頭巾,但來訂貨的卻不是龍興觀,是一個穿了常服的中年人,拿著太微宮的令符來的。恰好那布行夥計都是道門信眾,有一個將那人認了出來,卻是景雲觀的一名監院!”


    方七鬥這時將整件事情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衝靈子被擄、尉遲觀主被抓、公孫真人至今未返……凡此種種交匯到一起,加上眾人這兩日碰過的釘子、得到的一點線索,似乎也已經有了一些明悟。


    方七鬥想了一會,才道:“看來太微宮、景雲觀、龍興觀,可以確定是參與其中了。道衝觀那邊倒像是座疑塚,一開始就把我們誘導過去,還拖累了觀主。隻是咱們不是武侯鋪的人,好多線索即便有了,卻也不能過去當麵對質……”


    卓鬆燾忽道:“上午我們去南市、西市打聽消息時,碰到過那張武侯手下的不良衛,也在滿城察探,便將打聽到得消息告訴了他們。這幾個不良衛似乎並不意外,隻說會如實向張武侯稟報。我倒覺得他們心有顧忌,怕案子牽扯到一些上官身上。”


    方七鬥也道:“那些不良衛倒沒敷衍你們,上午我們見到張武侯時,他已提過此事。如今兜了一圈,其實還是四個字——‘救人要緊’。既然大師兄、朱師兄等有所發現,不如我們分兵兩路:一路下午繼續去那洛水邊的茅舍附近探察,先‘圍而不攻’,弄清楚什麽情況。另一路便是我一人,下午去拜謁張武侯,把這個發現也告訴他,探一探他們武侯鋪的態度。若他們肯出兵出力,自然會有雷霆重手;若是不肯出力,那也說不得、我們自己衝過去救人便是。”


    卓鬆燾對張武侯印象不錯,便率先同意了方七鬥的提議。其他師兄弟聽了,也覺得要打開局麵,終究還是得主動出擊。便如比武切


    磋一般,唯有實實在在的招數打出,才可能占得先機。於是皆點頭應下。


    洛水南岸,低矮茅舍內,卻不是個自在的處所。風蝕雨澆之下,茅舍便順著風勢晃動起來,陣陣濕寒之氣,無孔不入地鑽進去,將皮糙肉厚的道士丙、道士丁凍得瑟瑟發抖。茅舍內尚有些未及凍死的蚊蟲,忽來忽去,將兩人咬得苦不堪言。兩人斷斷續續聊些荒誕不經的話題,鬼妖仙魔無所不包,讓本來淒冷的茅舍,又添了幾分陰森可怖的氣氛。


    道士丙忍了半晌,終於再也憋不住,捂著肚子跑出茅舍,遠遠地找了處蘆葦稀少的空地,解開下褌,一手捏鼻,盡情釋放起來。忙碌了一炷香功夫,正憋著一口氣想要起身,卻聽到身側不遠處的蘆葦叢中一陣異響,忙喝道:“是誰!”聲音中卻有忍不住的顫抖。


    那邊卻突然沒了聲響。但兩個呼吸之後,卻見一件破爛的、有些褪色的襦裙,從蘆葦叢中緩緩升起,遊遊蕩蕩地向他飄來。道士丙頓時幾乎要被嚇得陽元出體,顧不上擦、抬腳便跑。匆忙間卻忘了提好下褌,一跤摔進泥草之中。右腳卻蹬到一團黏糊糊的爛泥,拔出一看,卻是自己剛完成的“大作”。


    命懸一線之際,卻也顧不得這許多,趕忙提了下褌就向茅舍跑去,一麵跑一麵喊:“鬼……有鬼!”


    道士丁正坐在破舊木榻上,百無聊賴地哼著伎館裏聽來的曲調。忽見道士丙破門而入,便從榻上跳下、抽出刀來,嚴陣以待,以為出了什麽變故。仔細一看,道士丙麵色青白、聲音顫抖:“鬼……女鬼過來了……”道士丁聽他說完,推門向外看去,隻有綿綿不休的秋雨,與莽莽蕩蕩的蘆葦拚接成一體,構成荒郊的風景。


    “看花眼了吧!去個茅廁也這般膽小。還是白日撞鬼,你小子是不是虧心事做多了?”道士丁又將柴門掩好,嘲笑道。道士丙驚魂甫定,卻不去理會他,心裏卻想起好幾年前,給回紇騎兵繳納金銀絹帛時,那些扔在街角的、被淩辱虐殺後死不瞑目的女人臉上,定格住的那些驚恐、悲憤、絕望,他一輩子也忘不掉。


    “把臉蒙好,快看看下麵那道童還活著麽!別悶死在裏麵,化個怨鬼纏上咱們……”道士丙突然想到什麽,立刻叫喊道。


    道士丁卻一把捂住他的嘴,盯了他一會、才鬆開來,自行用黑布蒙上臉。才將破舊木榻抬起,抽掉木排,拉起繩索,將楊朝夕從窨井裏拽出來。道士丙猶豫了半晌,才壯起膽子伸出顫抖的手指,放在仍然昏迷的楊朝夕的人中上。感到尚有溫熱的氣息噴出,才放下心來,讓道士丁將人重新縋了下去。


    雨中天氣依然昏暗,茅舍四周除了蘆葦和雨聲,隱約可以聽到的、便是洛水奔流的聲響。


    距離茅舍不遠處的蘆葦叢果然又動了幾下,幾道身影已經站了起來。一個身影扔下方才用蘆葦杆撐起的破襦裙,壓低嗓子道:“朱師兄,十有八九便是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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