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內燈火昏昏,光未盈室。


    探出門的橘光,也隻讓小蘋的輪廓隱約浮現,身軀瘦小、淚光瑩瑩。


    楊朝夕聽完眼前婢女的哭訴,陡然一驚:“什麽時候的事?又是何人所為?”


    “是城裏的公子哥……下午酉時前後,主母帶著大家往回返,六小姐騎馬跟在後麵……快到永通門時,他們扔出套馬索、把小姐捆住帶走了……嗚嗚!”小蘋又急又傷心,仿佛是因為自己服侍不周、才令六小姐被人帶走。


    “小蘋姊,慢慢說。今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楊朝夕按捺住同樣急切的心情,溫言道。


    “今日上巳節,主母帶府中女眷去東郊踏青,照往年成例,辦咱們崔府的‘帷幄宴’……”小蘋抽噎著、漸漸止住情緒,將今日所發生之事,向他慢慢講了出來——


    原來盛朝承平日久、民風開化、四夷賓服、河清海晏,市井間便漸漸流行起一種稱作“裙幄宴”的郊遊野宴。


    該宴在上巳節前後 進行,是時春時已盛、百花綻放,城郊新柳揚絛、池潭凝碧,觸目所及,皆是胸襟開張、心曠神怡的盛景。


    官宦豪紳家中女眷,往往邀朋喚友、駕車出城,或鬥花鬥草,或聯詩猜謎,尋蔭紫陌垂楊,攜手遊遍芳叢。


    玩到疲乏,便選一處臨水之所,以草為席、插竿為柱,再紛紛將外裙解下、掛在竹竿上,撐起一方臨時的飲宴幕帳。然後再將隨車帶來的碗碟杯盞、各色糕點乳酪取來,就著酒漿、暢飲言歡。


    以上種種,是為“裙幄宴”。偶爾也有春遊的公子王孫、慕名而往,專尋未出閣的世家小姐吟詠賦詩,若有相見傾心者、或可成就一段良緣佳話。


    這日早起,崔琬便已梳妝停當,帶著貼身婢女小蘋,一起往正堂與娘親匯合。


    盧氏身為一府主母,威嚴自然無人可及。彼時一眾姬妾、庶女、婢女正立在堂前,興致高昂聊著郊遊的打算,見到主母過來,便紛紛住口、噤若寒蟬。


    盧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淡淡道:“今日出城遊冶,本就是踏青散心,大家不必過於拘束。都上車吧!”


    一眾女眷簇擁著盧氏、出了府門,數駕油壁車早已齊整待發。盧氏攬起崔琬玉手、當先登上頭一輛車後,其餘女眷才紛紛登車,緊隨其後。


    車如流水、馬如龍,一道蜿蜒的油壁車隊出了履信坊,便向南折返。到得永通門大街時,便與別府的油壁車隊匯作一流,浩浩蕩蕩地湧出永通門,向洛陽東郊行去。


    上巳踏青,初時隻為閨帷之人相互交遊、排遣煩悶,漸漸地演變為名宦巨紳、豪商巨賈們炫財鬥富的擂台。車馬連街鋪排,裙釵極盡奢靡,仆婢動輒盈百,吃食不厭精細……便是輕車簡從、低調如崔府一般的,放在市井小民眼中,也是難以想象的闊氣。


    永通門外,放眼多是秀苗青青的沃野。然官道兩側,也稀稀拉拉地、立著些酒壚食肆,供往來之人歇腳吃喝。更有貨郎販夫、引車賣漿之流,用粗繒布撐起遮蔭棚,便就地吆喝起來,生意倒也不錯。


    崔府女眷動身較早,很快便相中東郊的一塊野地:


    幾畝大的一方池塘中,蓮葉擎起稀疏的傘蓋,躞蹀的遊魚在水下潛藏、偶爾驚起波紋。池塘四周桑榆稠密、楊柳疊嶂,茵茵碧草從池岸向官道蔓延,如一方偌大的步毯。草甸平曠,無土丘亂石,點點繁花綴於其上,竟是處春意盎然的所在!


    油壁車陸續停下,拐出官道,首尾相接地、在草甸上隔出一方碩大的區域來,供府中女眷們踏青野宴。幾名武者幕僚繞著外圍巡視,防備閑人滋擾;仆從們則解下馬匹,帶去池邊飲飽,才放開韁繩、任由馬匹嚼著鮮嫩青草。


    盧氏略走了百餘步,身子稍乏,便吩咐仆從婢女,從車上取下一隻月牙凳來,在臨池的一處槐蔭坐下。穿著各色裙衫的女子、婦人、婢女,如蜂蝶般在花草間嬉戲:


    芳齡少女、年輕婦人們多采來的野花,湊在一處、爭奇鬥豔;婢女們則薅來各種草莖,勾掛起來、鬥草為戲。


    崔琬卻被幾個嫂嫂邀去,一起盤坐草間,猜幾段俏皮的字謎、吟幾句應時應景的詩句,同樣愜意非常。


    其中一位嘴唇稍薄,粉團似的麵容上、嵌著雙靈動的丹鳳眼。卻是崔琬五哥崔珙的妻室,正與崔琬有說有笑:“琬兒,你可知道?昨夜你五哥跑去找一個幕僚喝酒,叫什麽楊少俠!竟喝得爛醉如泥回來,折騰了人家大半夜……都沒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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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呢!今早醒來,便是強打著精神、不願掃了大家的興致……”


    崔家三嫂掩口打趣道:“你這婦人!這種話也能跟未出閣的小姐說嗎?你沒睡好、怪你家良人去!琬兒哪斷得了你夫妻間的案子?不如今晚再塞個通房丫頭、由著他折騰,豈不是各得其所?”


    “兩位嫂嫂好不正經……我不與你們玩笑了!”崔琬聽了,果然麵紅耳赤,急忙站起身來、撂下這一句便走。身後傳來幾位嫂嫂的嬌笑聲。


    崔家五嫂佯怒地拍了下三嫂的發髻:“呸!呸!我哪有那層意思?都是叫阿姊你給曲解了!你看你、方才聊得正盡興,一句話就把琬兒臊走了。當真越老越不正經!”


    崔家三嫂咯咯笑道:“府中姊妹誰不知你會‘一語雙關’?咱們琬兒難得懷春,府中但凡聰明些的、都在裝聾作啞。偏你自作聰明,非要當麵點破。”


    崔家五嫂不以為意:“男子女子,不就是那檔子事嗎?不是你主動些、便是我主動些,總得有一個先捅破窗戶紙才行。我正要‘因材施教’呢!你偏來搗亂……咯咯咯,嫂嫂們饒命!”


    崔家三嫂不再廢話,直接一個眼神、挑唆起其他幾房妻妾,將崔家五嫂壓在草甸上。又隨手拽來花草,從她前胸、腋下塞了進去,激起渾身癢意,惹得她連連求饒。


    崔琬離了幾個嫂嫂,便緣湖而走。嫂嫂們有意無意間說的葷話,如螞蟻爬在心頭、一時間怎麽都甩不脫,癢癢地有些難受,又有些……向往!


    這般想著、臉上便更加滾燙。幸而戴著頂帷帽,垂下的輕紗,將這難以言喻的羞怯、盡數收攏起來,不至於被人窺見。


    這時,無意間看到池邊幾株花樹開得熱切,粉串似的小花、密密地綴滿枝條,其清婉豔麗之姿,更勝桃花杏花。崔琬心中微動,湊上前去攀下一枝,拿在手中賞玩起來。


    臨池照水,裙影漾天。池中映出的裙裾輪廓,與閑雲結在一處,頗有幾分寥廓與悠然。


    某一刻,點點花瓣從枝頭拆下,一瓣、兩瓣、三瓣……飄然而落,浮在水麵,被斷續的縠紋、帶向池塘深處。


    再向上看時,隻見柔荑輕翻間,皓腕凝霜雪。枝頭小花已化作零星落紅,被崔琬一瓣瓣拆下、投入池中。她朱唇輕啟、似是呢喃:“他喜歡我、他不喜歡我、喜歡我、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喜……”


    一朵拆盡,崔琬眉頭緊蹙,似乎答案不盡人意。接著又說服自己,開始拆第二朵,口中依舊喃喃……到得最後、竟如願以償,得了次吉兆!不禁雀躍而起,再看麵前春水柔波,心中頓生無限美好。


    這時,一道男子的聲響突兀響起,嚇了崔琬一跳:“海棠何辜?被姑娘‘拆花做卜’。海棠何幸?得姑娘玉手落英。在下元季能,今日信馬出城,不想得遇仙子,豈非冥冥中的天意?”


    崔琬轉過頭來,隻見一位麵如冠玉、藻綠襴袍的華服公子,正笑吟吟望著她,似乎勢在必得的模樣。


    這公子大約三十歲上下,皮相著實不差、更有幾分儒雅,然眉宇間的一抹輕佻之色,卻難以掩蓋。由此可以斷言,定是個十足的紈絝子弟。


    崔琬聽到“元季能”三個字,心中惡感頓生,忍著不快道:“元公子,我並不認識你,還請慎言自重。”說完便扭頭要走。


    孰料元季能對自己皮相頗為自信,以為崔琬隻是羞怯退避,便一個錯步、攔在了她麵前,嬉笑道:“還未請教姑娘閨名,怎可遽然離去?疼煞我心也!”


    “讓開。”崔琬不願與他糾纏,低聲冷然道。


    “哦?姑娘頗有性格,我平生最喜的、便是你這般有性格的女子。不如互通姓名、做個知己……哎呦!”


    元季能雙臂張開,將崔琬閃避的空當堵死,依舊麵不改色道。卻陡覺腰間一輕,佩劍不知何時、已被她摘了下來,連劍帶鞘戳在他左膝上!


    一陣酸麻痛楚之感、頓時席卷左腿,元季能再也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側頭再看時,崔琬早已跑遠,恨得他牙根癢癢,一時間卻無可奈何。


    “有味道!我喜歡,你跑不掉的……嘿嘿嘿!”元季能麵色漸漸陰鷙,望著崔琬迅速變小的身影、舔了舔嘴唇,自語道。


    崔琬跑回崔府女眷密集的地方,方才那輕浮公子元季能帶來的不快,仍舊未能揮去:


    他便是那什麽元相家的第三子?明明已年近而立、竟還說尚未娶妻,豈不是睜眼瞎話?不過以這般


    紈絝子弟的做派,必然是姬妾眾多、風流成性,自然不會規規矩矩娶妻、安安分分過日子。想必平日在坊市間欺男霸女、胡作非為,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崔琬麵色微沉、正思忖著這些,貼身婢女小蘋已從那邊跑過了來:“六小姐,主母叫我來找你,帷幄宴一會便開,現下便可過去落座了。”


    崔琬收拾了情緒、點點頭,便隨著小蘋,來到娘親歇腳的那處槐蔭下。方圓三丈的區域、已紮起一圈竹竿,崔府主母盧氏帶頭將腰裙、外裙褪下,撐開掛在一根竹竿上。


    崔府其他女眷也紛紛解帶寬裙,將腰裙、外裙脫下,掛於竹竿。下身隻穿著間裙和下褌,豐腴飽滿的身子、玲瓏浮凸的柔姿,在搭好的帷幄間搖曳來去,嬌笑不斷,萬種風情。


    崔琬俯身鑽入帷幄中,也解下淡紫腰裙、鵝黃外裙,掛在一處空缺的竹竿上。又將帔子卸下,也搭在上麵,才挨著主母盧氏,盤腿坐了下來。


    隨行的男子仆從、武者幕僚自然被趕到了帷幄之外,背身而立,防止閑人過來攪擾。婢女們則殷勤地在帷幄間遊走,將帶來的糕點、乳酪、酒漿等細細分好,依長幼尊卑,小心奉到各人麵前。


    帷幄宴尚未開始,婦人、女子們仍舊笑著交頭接耳,議論著方才鬥花、鬥草的戰績。有婦人笑罵著、將懷中女童的手捉住,不許她擅自去拿身前的糕點。


    主母盧氏笑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景象,眼中湧起暖意:“今日我崔氏閨帷之人悉數在此,互尊互敬,相親相睦,老身甚是欣慰。上巳踏青,雖是舊俗,帷幄宴飲,最能怡情!老身早便囑人備了乾和蒲桃酒,今日特許大家開懷暢飲,以娛春景!”


    “阿家母(祖母)福壽延年!”崔氏女眷紛紛俯首稱是,婢女們則紛紛福禮。


    盧氏捧起手中高足銀杯,向眾人示意,眾人也紛紛捧起琉璃、青瓷、三彩高足杯,同飲下第一杯酒。


    這時,盧氏才笑道:“我崔氏大族,自來詩書傳家。若今日有酒無詩,豈不落人笑柄?既是飲酒,咱們也行個雅令如何?”


    崔家大嫂起身道:“阿家母難得出來,我們姊妹自然要好好表現一番!隻盼阿家母出個簡單題目,好少罰我們幾杯。”


    盧氏嗔笑道:“偏隻有你機靈?想叫老身嘴下留情。也罷!既是起頭,便出個容易些的,是個‘急口令’:鸞老頭腦好,好頭腦鸞老。你們依次學樣說來!誰要是舌頭絆住了、便須罰一杯酒。”


    眾人笑著依言行令。一圈下來,倒有七八人說不來這句“急口令”,吃了罰酒。


    盧氏出完一令,便以“明府”身份,拉來兩個婢女,分別擔起“律錄事”、“觥錄事”,接著開始行下一道酒令:


    “我見今日大夥兒鬥花興致頗高,咱們下一道酒令,便以詠‘花’為題,每人至少一聯詩句,前後不許重複。說上來的,自飲一杯;若說不上來,便罰酒三杯!”


    盧氏說著,又泰然一笑:“還是老身起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戚氏,你接下一句!”


    說完,將手中一枚玉製酒籌遞過去,捧起高足銀杯、一飲而盡。


    戚氏是崔家家主崔曒的寵妾,主母有令,自不敢違拗,忙站起來福了一禮、笑道:“阿姊珠玉在前,小妹便狗尾續貂,‘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可否?”


    眾人聽罷,紛紛叫好。崔曒另一名妾室胡氏扭捏道:“我隻聽家主吟誦過一句‘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不知算不算過關?”


    又一名王姓妾室,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是詠風的,不算、不算!自罰三杯!我的是‘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胡氏隻好捂著臉,將三杯酒喝下。王氏便喝盡杯中,將酒籌傳給下一人……


    有了幾位長輩打頭陣,眾人紛紛搜腸刮肚、把能想到的詩句,統統傾倒出來: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崔氏女眷正以詩佐酒、玩得興起,卻聽一道男子的嬉笑聲,陡然響起:“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不知小生這句,可還切題?”


    崔琬與眾人尋聲看去,卻是那陰魂不散的元季能,正與幾名華服公子、從帷幄下鑽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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