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過午,曜日灼眼。便連樹蔭外的草色,都比樹下清淺了許多。


    崔府主母盧氏頗為不悅,且日光晃眼、一時也沒看清來人相貌:“敢問是哪家公子?不請自來,要攪我崔府女眷的野宴?”


    元季能眼珠飛轉,拱手作揖道:“小侄是元府三子元季能,聽聞永通門外有處酒壚,村釀甘美,遐邇聞名,便慕名買了回來。不意路過此間,見貴府酌酒吟詩,一時技癢、便冒昧打擾!”


    盧氏聽完、心中微喜:原來這便是元相第三子元季能,果然龍章鳳姿、一表人才!琬兒若能八字契合、嫁與此子,豈非美事一樁?


    想到這些,盧氏眼角皺紋都擠了出來、語言含笑道:“原來是元公子。來便是客,先坐下說話。自家野宴、隻備了些粗食薄酒,若不嫌棄,便稍用一些。”


    此時崔琬,早將帷帽脫下、扔在一旁,露出清麗絕俗的容顏。元季能依著服飾身形、很快便認出了她:雲髻粉麵,美目橫波,連蹙眉的樣子、都與別的女子不同。仿佛一匹待馴的小野馬,勾起他征服的欲念來。


    元季能按住心中浮想,與身後幾名華服公子、裝模作樣坐下來:“謝崔家嬸子款待!小侄來的唐突、不曾帶什麽珍奇玩物,唯有剛沽的幾壇村釀,正好拿一壇來與諸位嬸嬸、姊妹共飲。”


    說話間、向身邊一人遞去眼色,那公子心領神會,便作揖離開。不多時便抱來一壇村釀,打開泥封,清芬四溢,竟有幾分桂花的香氣。


    崔家大嫂輕嗅兩下、不禁讚道:“好香甜的桂花醑!妾身也隻在未出閣時、嚐過一次,那般滋味,記憶猶新!”


    元季能頓時恭維道:“阿姊好見識!竟一下便猜出這村釀的名號。我初時也是不信,直到今早親自品過、才知名不虛傳。”說完又看向盧氏道,“崔家嬸子,既有好酒、不妨酒令繼續?”


    盧氏笑道:“本是我崔氏做東,倒叫你破費了。既然酒令重開、該換個題目,這輪便有勞元公子出題了。”


    元季能誌得意滿,雙眼眯成了細線。想到方才被劍鞘擊中膝蓋的痛楚,便將腰間佩劍解下,笑道:“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此輪便以‘劍’為題,一人吟一聯詩。不知嬸子與諸位姊妹、意下如何?”


    盧氏尚未答話,忍了半晌的崔琬、突然開口道:“元公子好雅興!既以‘劍’為題,行令之法不妨改改:我崔家女眷一撥、你們世家子弟一撥,對吟詩句。哪方若三息內吟不出來,便全都罰酒一杯。你可敢否?”


    盧氏側目瞪了崔琬一眼,笑道:“小女頑劣,言語衝撞。元公子可不必理會……”


    元季能輕笑道:“崔家小姐好新穎的酒令!便依你何妨?若比不過小姐才情,那便多飲幾杯、也不吃虧!哈哈!隻是酒令一出,小姐便須言而有信、願賭服輸。”


    崔琬美目微寒:“輸贏還不一定!到時若輸得太慘、想要討饒,本小姐可沒有菩薩心腸!”


    盧氏見兩人針鋒相對,知道必有內情,但也未必是件壞事。情似看山不喜平!寡淡如水的三媒六聘,反叫少年人覺得無趣。所以“鳳求凰”“紅拂夜奔”“牛郎織女”之流故事,才更令人心生向往。正好借著行酒令,好叫兩人脾性碰撞一下,或許能互相留下深一些的印象。


    心中計較已定,盧氏便笑道:“題目定下,那便開始吧!”


    崔琬傲然道:“方才你已說過一聯,下來便由我來說!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元季能心中一凜:這詩從未聽過!但氣勢恢宏、竟不輸男兒之誌向。心中便收起輕慢之心,緩緩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風雲三尺劍,花鳥一床書。”崔琬輕鬆接道。


    “邊月隨弓影,胡霜拂劍花。”元季能微感吃力。


    “劍花寒不落,弓月曉逾明。”崔琬順著詩意、信手拈來,竟還能頂針續麻。


    “不待金門詔,空持寶劍遊。”


    “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


    “……”


    不過幾個回合,元季能竟突然語塞。回頭向同來的華服公子們望去,皆是一籌莫展。隻好敗下這輪,每人吃了罰酒。


    元季能一場失利,心中微感不快。又強裝大度,先後將題目換作“馬蹄”“熏香”“宮女”等,竟接連敗下陣來。


    特別是當他吟出一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以“馬蹄”與“花”為雙題時,崔琬竟對了一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同樣的頂真續麻,令他竟產生久違的挫敗感來。


    桂花醑雖然香甜,然酒令行過數巡,崔府女眷竟涓滴未碰!隻好偶爾小啜一口蒲桃酒,聊解幹渴的雙唇。而酒令之題、已不知換過多少。


    <a href="http://m.xiaoshutingapp.com" id="wzsy">xiaoshutingapp.com</a>


    此時崔琬,一襲青綾襦衫、配以淺


    色羅裙,正安然盤坐、雲淡風輕。


    反觀元季能等一眾華服公子,竟大汗淋漓、如遭強敵,懷疑自己苦讀數年、是不是都還給了授業師父?


    一壇桂花醑很快見底,元季能等人除了滿身酒氣、竟無言再對。盧氏見元季能麵色難看,正要說幾句圓場的話,一個華服公子突然直起身來,借著酒勁、暢抒胸臆:


    “花希子師妹,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那年齋壇演武,你風姿綽約、劍術無雙……哈哈!可惜被一個混小子……打疼了屁股!方才落敗……哈哈哈!”


    崔琬霍然起身、豎眉喝道:“你是何人!在這裏胡言亂語!”


    崔府一眾女眷初聞這樁隱秘,竟從未聽人提及過,皆麵麵相覷。再看崔琬的麵色和反應,心裏便更確信了幾分,無不掩口側頭、吃吃輕笑起來。


    原來八卦之於女子,從古到今、也是一般無二。


    那華服公子笑道:“貧道便是道衝觀仆固行德。花希子師妹不必著惱,論詩文我是遠不如你,倘若論劍術、或可勝你一籌。若不服氣,咱們便比劃幾下如何?”


    崔琬冷笑道:“若要比劍,你最好把脖子洗淨一些,我怕到時候、髒了我的春溪劍!”


    元季能見崔琬惱怒,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舒泰,忙上來拉起了偏架:“仆固老弟,這裏都是女眷、怎麽能動兵刃呢?粗鄙!不如折中一下、玩個投壺之戲,輸了一樣喝酒。諸位以為如何?”


    元季能身後一眾華服公子紛紛鼓噪叫好,崔府女眷卻出奇地緘默、都將目光投向主母盧氏。


    盧氏也笑道:“此意甚好!隻是此番出行、未帶壺箭,又該如何?”


    仆固行德拱手笑道:“這個容易!酒壇為壺,佩劍為箭。便由在下與花希子師妹出手,稍作切磋,好給各位嬸子、姊妹佐酒。”眾人哄然叫好。


    崔琬麵色陰沉、卻已騎虎難下,隻得冷哼一聲:“小蘋,拿我的春溪劍過來!”


    小蘋應下、鑽出帷幄,往油壁車上尋劍去了。


    這時一個華服公子,已在元季能指使下、將酒壇搬向了帷幄外三丈左右的地方。其他華服公子,也紛紛解下身上佩劍、堆在草甸上,當做投箭使用。


    少頃,劍與人都已齊備。仆固行德欲先聲奪人,便率先將地上佩劍一把攬起、夾在左肋下。右手“唰”地抽出一柄劍來,反手擲出——


    “叮!當啷!”第一劍穩穩落在三丈外的酒壇中。不待眾人拍手鼓噪,第二劍、第三劍接連擲出……隻聽一陣“叮呤當啷”的脆響,八柄佩劍盡數入壇,劍脊在日光下聚起耀眼寒芒。


    元季能等華服公子,無不拍手稱快!就連有些崔府女眷、眼中都閃出異彩來,仿佛從未看到如此精妙的戲法。


    崔琬麵色冷漠,站在帷幄邊緣,方才仆固行德所站方位,便是這裏。幾名殷勤的華服公子,已將酒壇中的佩劍歸鞘,重新放在崔琬腳邊。


    崔琬微微頷首,伸出繡履、腳尖一點,春溪劍便如活物一般、從一堆佩劍中“站”了起來。她更不遲疑,順手一帶,“錚”地將劍抽了出來,在手中旋出幾道劍花後、信手揮出!


    也是“叮”的一聲脆響,那劍似乎紮透了壇底、竟直挺挺立在酒壇中央!


    接著崔琬繡履連踏、地上佩劍接連“站”起,崔琬左右開弓、雙手連拔,“咻!咻!咻!”數聲過後,其餘七劍如出一轍、皆紮透壇底,立在壇口中,兀自微微震顫。


    滿場鴉雀無聲,似乎被這神乎其技的手法、驚掉了下巴。崔府女眷們雖知道她自幼修道習武,卻極少見她在府中展露身手。此時看到眼前真實且直觀的一幕,其驚訝之甚、並不亞於元季能等一眾外人。


    崔琬擲完佩劍,拍了拍手上灰塵,漠然道:“都是滿貫,怎麽算?”


    元季能心中愈發火熱,如崔琬這般驚才絕豔的女子、世家大族中便也不多,更激起他強烈的占有欲。聽到崔琬開口,忙轉頭向眾人笑道:“自然算是和局!那便兩方眾人、各飲一杯,賀崔家小姐劍術無雙!”


    盧氏微笑頷首,囑咐婢女們將蒲桃酒篩好、分入眾人杯盞之中。接著率先舉杯、謙道:“元公子謬讚!小女幼時體弱,才送去道觀修道習武,隨手學得些花俏劍法,貽笑大方了。”


    崔琬默默喝下婢女捧來的蒲桃酒,粉頸微偏、看向仆固行德:“投壺已畢,春溪劍還我。”


    仆固行德抬起頭來,將手中把玩的兩柄寶劍、交到元季能手裏,眼含戲謔:“貧道不曾見什麽‘春溪劍’!倒是元公子手中,恰有兩柄寶劍:一名‘窈窕劍’,一名‘好逑劍’。你若想要,少不得元公子點頭才行!哈哈!”


    崔琬知他存心戲弄,忍了半晌的怒火終於噴發,咬牙切齒道:“拿、來!”


    元季能見她凶相畢露,


    竟本能地向後一躲。崔琬以為他要挾劍而逃,心中又怒又急,頓時一步跨出、揮拳砸上。然而拳至半途,便被一隻碩大的手掌截停,偏頭看去、卻是仆固行德。


    仆固行德嬉笑道:“皓腕香拳,果然滑膩!柔弱無骨,不忍褻玩。花希子師妹,若要動手動腳、不妨師兄來陪你!”


    盧氏看到這一幕,也是勃然變色:“輕薄豎子!敢辱我崔氏之女!元公子!你素日交遊的、便是這等狐朋狗友?”


    元季能躲在兩丈外,笑嘻嘻道:“崔嬸子!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小侄朋友皆是文采風流、瀟灑不羈之人,不過碰了下手腳,又沒少了什麽!”


    盧氏碰上這等“滾刀肉”,頓時氣得語塞。隻好向帷幄外喝到:“宗萬雄、杜簫客!此處有人舉止無禮,還不過來出手!”


    然而喊了半晌,卻不見人過來。再看崔琬時,已同那仆固行德戰作一團。


    崔琬用的是佟春溪轉授的“翠雲道功”,以柔克剛、招招不斷,以意禦形、意在行前。


    比之公孫真人所授拳法,佟春溪又加入了許多自身的體悟。如公孫真人統而言之的“意勁”“曲勁”“柔勁”,多可意會不可言傳。


    佟春溪則將“意勁”細分為“聽勁、懂勁、走勁、沉勁”;將 “曲勁”細分為“引勁、卷勁、掤勁、捋勁、擠勁、按勁”;將“柔勁”細分為“粘勁、化勁、拿勁、分勁”……


    此外,更衍生出“采、挒、肘、靠,鑽、斷、截、寸”多種手法,使這套翠雲道功,更適於女子修習。而其實戰之能,比之公孫真人創拳之時、則更勝一籌。


    仆固一族多是行伍之人,慣用兵器。若論徒手相搏,隻有一套“朔方角抵術”,擂台放對、可立於不敗之地。仆固行德自幼修習,浸淫數年、早已爐火純青。


    崔琬初時交手,便被仆固懷恩抓住手臂、甩翻在地。幸而草甸柔軟,並無大礙,隻是發髻微散,有些狼狽罷了。


    崔琬索性摘下義髻,隨手將青絲攏作馬尾、盤成一團,又用葛巾裹住、插上玉簪,做出一個道髻來。這才舒展了一下手臂,將“翠雲道功”的一招一式、盡數發揮出來。


    數息後,宗萬雄、杜簫客才一身狼狽跑了過來。盧氏心中擔憂崔琬安危,開口便多了幾分嚴厲:“你二人擅離職守,置我等女眷於何地!若非琬兒懂些拳腳,豈非叫這輕薄小兒占了便宜?”


    宗萬雄抱拳愧道:“方才那元氏公子家的仆從猝然發難,將我二人纏住、難以脫身。我二人武藝不精、險些將夫人、小姐們置於險地,回去自會向家主去領責罰!”杜簫客亦抱拳俯首,不發一言。


    盧氏冷豔相向:“哼!老身沒工夫聽你囉嗦。琬兒正和那浪蕩子纏鬥,快去幫忙!”


    盧氏交代完,又放開視線、在一眾華服公子中尋那元季能,要他叫停那仆固懷恩。然而看了半晌,元季能卻早閃得沒了蹤影,隻剩其他華服公子依舊圍在不遠處,呼喝叫囂,惟恐天下不亂。


    而崔氏女眷們、大多花容失色,掩著口鼻,不時發出驚叫聲,聽得盧氏心煩意亂。方才崔琬投壺帶來的驚喜,在眾人心頭還沒有捂熱、便迅速消散開去,轉為新的疑問:


    琬兒終究是女兒身,即便修道習武、比之同樣習武的男子,又能有幾分相抗之力?


    崔琬此時正全神貫注、應對著仆固行德那“毛手毛腳”似的攻擊,心中對這些世家公子的惡感,又增加了不少。


    這仆固行德的角抵之術確實難纏,並非一味剛猛,而是如毒蛇般窺伺著對手下盤,一旦察覺破綻,果斷出擊!且虛招、實招交替使用,一擊不中,果斷閃身,絕不硬欺蠻上。


    崔琬囿於女子之身,不願與他有過多肢體接觸,因此纏鬥時、不免束手束腳,最後竟逼得疲於招架。好在她略通一些別的拳法,翠雲道功無法克製,她便以刁鑽的寸勁,戳打其關節筋腱。仆固行德吃痛,自然撤回攻勢頭、轉為防守。


    如此旗鼓相當、纏鬥了一炷香後,竟尚未分出高下來。崔琬腦中靈光微閃,想起風夷子師父教的“靈蛇化蛟槍”,曾被她將槍意融入雙臂、演示過一次。不但靈動迅猛、而且剛柔並濟,尋常身手竟難以近身。


    一念旋生,手中招式陡變!崔琬雙臂宛如兩條靈蛇,鑽、插、纏、絞、擺、按、搗……打得仆固行德措施不及。且槍意所指,盡是周身要穴,這以臂使槍的法子、竟融合了戳脈打穴的手法!


    仆固行德初時隻覺得疼痛,後來挨得多了,竟覺身上被擊中的地方、變得酸麻難當。朔方角抵術中的幾種躲閃身法,都變得滯澀起來,手腳靈活度也每況愈下。


    最終一個不慎,被崔琬偷出一腳,戳中了膝蓋的麻筋,半邊身子立時委頓下去。


    崔琬乘勝追擊,一個錯身直穿、將他右臂抓起。接著掰折中指、反剪身後,一腳踹翻在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水劍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淡茶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淡茶濃並收藏如水劍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