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燦燦,晴空朗朗。兩隻黃鸝隱在柳枝間,“啁啁啾啾”地叫著,宛如少女笑聲。


    宗萬雄、杜簫客得了主母盧氏的指令,正要上去幫忙,卻不料纏鬥已然結束。僅看崔琬最後那幾手幹淨利落的拳腳,便是他們對上、也未必能討得便宜。


    眾華服公子見仆固行德落敗,畫風大變,紛紛作鳥獸散。眾人心裏皆有數:


    平日裏鬥雞走馬、喝酒吹牛,自是當仁不讓、個個在行!但輪及拳腳,也隻有仆固行德一人獨領風騷。


    況且,大家出門浪蕩、主要還是為找樂子,若不用雞飛狗跳、打打殺殺,自然再好不過。畢竟惹下麻煩、驚動武侯鋪,回去也少不得要吃排頭。


    崔琬扭住仆固行德脫臼的中指,一腳踏在他背上,怒道:“春溪劍還我!”


    “啊……痛、痛、痛!花希子師妹輕一些……我、我認輸。那劍給元季能拿去了……你總該放了我、才好去幫你討回來吧……哎呦!”仆固行德一麵呼痛、一麵求饒。


    “我憑什麽信你!若放你跑了、劍又沒要回來,我去哪裏尋你們?!”崔琬手中力道又加大了幾分,怒然嗬斥道。


    “啊!我、我起誓,我向三清道尊起誓……行不……崔、崔……女俠,快放手!痛死我了……”仆固行德另一隻手在地上連拍數下,示意崔琬手下留情。


    “須從你身上拿件信物。若要不回春溪劍,我便帶著信物、去找展不休理論去!”崔琬手上力道鬆開一些,冷冷道。


    “行、行!崔女俠!快放手……我都答應……”仆固行德喘著粗氣、豆大的冷汗從額上滾落。忽覺右臂一鬆、那股錐心之痛才終於緩解。


    他忙掙紮著坐起身來,看見崔琬和兩名武夫將他圍在中間。知道無法耍詐逃脫,隻好從懷裏摸出一隻鼓鼓的信囊來,單手奉到崔琬身前:“這是小道的度牒,押給女俠!我這便去追他們,替女俠討回寶劍……”


    崔琬接過信囊,打開一看,果然是公門頒給道衝觀的度牒,才漠然頷首:“滾吧!”


    元季能、仆固行德等一眾華服公子逃掉後,崔府女眷再看向她的眼神,都與往日有了很大不同:有驚歎、有欣喜、有關切、有忌憚,更多的則是表情僵硬。而她們印象裏、那個溫婉羞怯的六小姐形象,在今時今日、終於轟然崩塌。


    盧氏第一個跑上前來,捧著崔琬臉蛋、手臂,看了又看:“琬兒,那浪蕩子沒傷到哪兒吧?叫為娘看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今日回去,一定要跟你爹說清楚,這元相三子、浪蕩浮華,不嫁也罷!”


    崔琬心裏長舒一口氣:有娘親這句話,這次莫名其妙的納貼結親,便算黃了一半了。她整了整衫裙、戴好義髻,又回到裙幄宴上,若無其事地吃起了糕點。似乎那個喜好詩書、蕙質蘭心的大家閨秀,又重回到了眾人眼前。


    浮波蕩蕩,樹影悠悠。申時將盡,崔府女眷們才將外裙、腰裙重新穿好,用帔子裹了肩臂,看仆從、婢女們將物品收拾停當,才登上油壁車,向城中迤邐而返。


    崔琬心中暢然,一連幾日困在心頭的事、如今有了破局之相。難以掩飾的喜悅,開始在眼角眉梢、漸漸漾起。


    她便鑽出油壁車,解下一匹馬來、慢慢綴在車隊後麵。春風得意,馬蹄徐徐,似要將這美好春意、盡收眼底!


    夕陽灑下金光,將寬闊的紫陌官道也鍍上了一層。官道旁的樹葉、草葉上,也閃著無數光點,為歸途平添了一抹壯麗。


    永通門遙遙在望的時候,十餘騎男子的剪影、正從城門疾馳而出,似是有急事出城。


    待奔得近些,崔府的武者、車夫們,便看到這十餘騎男子皆戴著帷帽,臉龐被葛巾遮去大半,似乎要去做一樁隱秘之事、委實令人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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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餘騎男子與崔府車隊碰頭時、自覺分作了兩股,從長長的車隊兩側魚貫而走。司空見慣的避讓,並沒有引起宗萬雄、杜簫客等人的注意。


    就在兩股男子與崔琬擦身而過時,十道套馬索毫無征兆地飛出,竟全是衝著崔琬而來!


    變故猝然而至!就連刀口舔血的武者宗萬雄、杜簫客,都微微愣了下神。十道套馬索小半落空,大半卻穩穩套中崔琬


    。男子們旋即飛身躍起、將崔琬拉下馬來,不過三息工夫、便已將崔琬捆得結實。


    崔琬驚呼:“什麽人?!竟敢白日剪徑!我爹是銀青光祿大夫崔曒,你們這些狗輩……唔、唔!唔……”崔琬厲聲嗬斥間、嘴裏便被塞入一團麻布,接著頸部一痛、瞬間失去意識。


    “狗輩!敢爾!”宗萬雄、杜簫客微愣一刹,急忙調轉馬頭,向崔琬這邊奔來。


    然而十餘騎男子攻防有度、頗具章法,其中一人將捆好打暈的崔琬套上布袋、架在馬上,在三名同夥護持下、向東絕塵而去。


    剩餘六人則攔在紫陌官道上,手持弓弩,預備阻攔追來的宗萬雄和杜簫客。


    “咻、咻、咻”幾聲弩箭刺破空氣、發出尖銳呼嘯,奔著宗萬雄、杜簫客的前胸麵門飛去。兩人抽出橫刀、揮劈格開,胯下馬匹速度不減,很快衝到六人兩丈之地內。


    六人果斷拋下弓弩,再度分作兩股、抽出腰間佩刀,發力向宗萬雄、杜簫客砍來。每股三人配合熟稔,有的揮刀上揚、有的斬向馬腿,另一人則奔至馬後,預備從後背偷襲。


    宗萬雄雖手持橫刀,刀勢卻脫胎於“神通嗣業刀”的陌刀刀法,刀刀剛猛無匹,當者人馬俱碎。一人揮刀上揚、要斬他小腿時,他縱身躍下、手中橫刀對著來人硬格而下。


    “咯啷”一聲,那人橫刀便應聲而斷,而宗萬雄刀勢不停、繼續向前推去。


    那人一縮頭、險險躲過,但頭上帷帽和巾冠卻被斬落下來,亂發蓬頭、好不狼狽!


    其他兩人見他吃虧,忙趕來相救,三人配合下,竟與宗萬雄鬥得旗鼓相當。而宗萬雄追蹤崔琬的意圖,自然也被攔了下來。


    杜簫客刀法綿綿、似慢實快,攻伐之勢竟更勝一籌,幾乎穩穩壓製住另外三人。不過十息,其中一人便猛然後撤,大叫一聲:“退!”


    剩餘五人聞言,果斷退出拚鬥,飛身騎上不遠處的馬匹,拐下官道,四散奔逃。


    宗萬雄身前頓時一鬆,這才收攏橫刀,看向杜簫客:“老杜!如何?”


    杜簫客亦飛身上馬、麵色冷然:“回去叫人,我去追六小姐!”


    說話間、他皮鞭抽向馬臀,馬兒一聲嘶鳴,便如離弦之箭、向著崔琬被帶走的方向疾馳而去。


    宗萬雄這才拽來馬匹,騎到崔府主母盧氏車駕前,抱拳道:“崔夫人,賊人勢眾,六小姐已被他們擄走!我須即刻回府,召人馬過來!您保重貴體。”


    宗萬雄說完,便叫來仆從中的管事,囑咐他們照料好一眾女眷。自己則揚鞭奮蹄、飛奔入永通門,頃刻不見了蹤影。


    盧氏聽完回稟,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氣昏過去,好在婢女為她順了順胸口,才緩過一口氣來,怒喝到:“速速回府,不得耽擱!”


    崔府車夫聞言,無不揮鞭連連!崔府車隊宛如一條驚走的長蛇,迅速帶起塵囂、向著城門長驅而入……


    小蘋將事情經過簡單講過一遍,楊朝夕眉心已擠成“川”字。


    奈何她一個婢女,所知不多,且心中憂急,隻提到元季能、仆固行德等寥寥幾個有用的訊息,自己縱然想要救人,卻也無從下手。


    這時前院響起一陣騷動,似乎是錢二的呼聲:“杜大俠回來啦!杜大俠回來啦……”接著便是男男女女的聲音一擁而上,很快蓋住了錢二的呼聲。


    楊朝夕心中一動、腳下發力,身體便劃出一道殘影,很快轉到前院,擠入人群之中。主母盧氏與妾室戚氏、胡氏、王氏等,簇擁在家主崔曒四周,有的默默垂淚、有的切切低語。


    隻聽杜簫客喘著粗氣道:“家主,在下跟上那群……那群狗輩了!在廣利坊、潁川別業……果、果然是元季能遣人所為!”


    崔曒原本充斥著憤怒與擔憂的臉上,頓時擰成一團,竟陷入沉默。


    盧氏猛地大聲嚎哭起來,一旁妾室與婢女見狀、也都跟著哭喊抽噎,一時間崔府上下,俱沉浸在悲戚聲裏。


    “住口!哭什麽哭!琬兒剛被擄走、生死尚在兩可!當務之急是救琬兒出來,一群婦人哭哭啼啼,有用麽!”崔曒一聲嗬斥,眾人皆噤若寒蟬。


    崔曒見府中女眷住口,才沉下氣道:“杜簫客,你確定、琬兒被帶入了潁川別業?沒有中途被人‘偷梁換柱’,誤導爾等?”


    杜簫客抱拳俯身道:“千真萬確!我與宗萬雄分開後不久,便追上小姐蹤跡。那些賊人倒也狡猾,往東奔行幾裏後、便下了官道,踏著田畝向西折返,一路奔行,卻不進城。直到厚載門時,才調轉馬頭、進到城中。


    我擔心跟得太近、被他們發覺,便棄了馬匹,悄悄貼了過去。那些賊人有恃無恐,掏出元府符信、城門宿衛便不敢上去細查。我便尾隨他們、進了廣利坊,一直跟到潁川別業側門,那些賊人便抬了六小姐,進了側門。”


    崔曒神色凝重,忽道:“此事是否驚動不良衛?”


    “事關六小姐清譽,在下不敢驚動不良衛、更不曾報官。”杜簫客始終抱拳低頭,不敢抬起來看崔曒。


    “做的很好!如今夜禁已開,你可拿了我的魚符,出去將搜尋的府中仆從召回來。若碰到巡夜的不良衛,便說府中遭遇飛賊,所以出來捉拿,不敢因私害公、驚動武侯鋪。”


    崔曒說完,便從腰間解下金魚袋,遞到杜簫客手中。杜簫客領了指令,更無遲疑,立即轉身繞出崇屏、出了崔府。


    此時,沉默半晌的上官衡才上前幾步,拱手道:“家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崔曒皺了皺眉,沉聲道:“夫人,你帶府中女眷們歇息去罷,此事我與自有安排。”盧氏聞言,含淚退下,眾妾室、奴婢等也都自覺散去。


    崔曒看了看人群,又道:“不經禪師、楊少俠!二位請留步。”


    楊朝夕已走出丈許,見家主崔曒竟叫住自己和不經和尚,心中雖然狐疑,卻依言駐足、等待崔曒的指令。


    崔曒身形巍然、轉過頭來:“不經禪師、楊少俠,我崔府養士,便為解這危難之時。你二人入府不久,武藝高強,又是一僧一道。今夜便請二位受累,往廣利坊夜探一番!


    若能救得小女出來,我崔府自有重金相謝!即便不能,也要想方設法、護她周全,莫叫賊人壞……壞了她清譽。”


    楊朝夕、不經和尚抱拳齊道:“喏!”


    崔曒見兩人領命,眼中陡然射出森然之色:“事急可以從權。除了那元季能,若有頑抗者,殺了便是!我崔府自會暗中平息此事。”停頓片刻又道,“隻是,你二人須將崔府符信留下。不論結果如何,今夜所行之事,崔府對外概不承認。”


    楊朝夕、不經和尚對視一眼,默默頷首。隨即掏出崔府符信,放回上官衡手中,才各自返身回客房。少頃,兩人一個提了禪杖、一個握著寶劍,徑直出了崔府,遁入沉沉夜色。


    “家主!事關六小姐安危,交給兩個新入府的幕僚,是否有些輕率?”上官衡拱手道。


    “自然是有些輕率。不過這楊少俠與琬兒有舊,我信他必會全力出手。至於不經禪師,縱然出工不出力、也不至於臨陣倒戈。”崔曒這才神色稍緩,看向上官衡,“上官兄欲說何事?”


    上官衡沉吟道:“家主將出去搜尋之人盡數召回,不單是怕傷及六小姐清譽吧?”


    崔曒盯著他看了半晌,默然道:“元相權傾朝野,若大張旗鼓、針鋒相對地去要人,即便此事咱們占理,恐怕事後也會被他算計。


    琬兒自然要救,但不能是府中之人。元相固然跋扈,但若能讓他吃個暗虧,反而顯出咱們崔氏的底蘊來,令他行事有所忌憚。”


    上官衡眼神微鬆:“那麽家主,接下來作何安排?”


    崔曒目光灼灼,看向上官衡:“此事雖然棘手,卻是府中私事,我若直接插手、恐被旁人抓住把柄。所以,想請上官兄出手一次。上官兄既讓我摒退眾人,想必心中一定有了定計。”


    上官衡仰頭淡笑道:“果然什麽事都瞞不過家主。我確是聽到了些消息、才想到一個法子,至於好不好用,還須家主定奪!”


    崔曒輕哼一聲,道:“上官兄但說無妨。”


    上官衡側過頭去,似是想到一樁舊事:“我記得王輟此子,前年臘月找過一回家主,想將六小姐許配給他。不知家主,可還記得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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