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樹參差,掩住宅院。坊曲蜿蜒,坊牆漸遠。


    出了履信坊,楊朝夕一手握劍、一手托著紅漆木匣,心中傷感之情尚未消褪。


    暖風徐徐,雲影清晰,他望著陌生繁華的街衢,腦中陡然湧起、漫無邊際的迷惘:


    方七鬥身在洛城行營、唐娟師姊俗務頗多,不好再去叨擾……春溪嬸嬸雖是一觀之主,但麟跡觀是坤道群居之所,男女大防、尚須顧及,更不宜忝顏借宿……覃清師妹雖是商賈之女,但畢竟尚未出閣,自己貿然投奔、怕是與在崔府的情形相差無幾……至於弘道觀,五年前公孫觀主便與尉遲觀主割袍斷義,尉遲觀主又怎好收留一個上清觀出來的道士掛單……


    思來想去,偌大的洛陽城裏,竟找不到一處適合的落腳之所!


    楊朝夕垂下頭,看了看紅漆木匣:倒不是住不起館舍,隻是館舍雖好、卻少了一份和樂融融的氛圍。況且,元載一旦知道了元季能被擄走的消息、鐵下心要全城搜查,館舍必然首當其衝,反而更容易暴露。


    街上馬車轔轔、牛車軋軋,有歡快的孩童搖著撥浪鼓,從自己身側跑過。後麵跟著豐腴卻矯健的婦人,盤起碩大的發髻,一麵小跑、一麵呼喝著“當心”。


    楊朝夕駐足觀望,沒來由地、想到了小猴子,繼而又想到小豆子。這兩個自己新近收下的徒弟,現在應該正在南市十字坊街的某處,杵著黃瘦孱弱的身軀、向往來之人乞討著一文、兩文錢的施舍。相較之下,眼前嬉鬧的孩童,又是何其幸運、平安且喜樂。


    自己這個做師父的,則著實有些名不符實,答應送給徒弟的信物、教給他們的武藝,竟一樣都未兌現!一念及此,楊朝夕仿佛尋到方向。腳下步伐加快、身體仿佛一抹灰影,迅速向南市奔去。


    南市坊牆高聳,牆內重簷疊屋,現出盛大而繁華的氣度。楊朝夕目的明確,進了南市、一路打聽,先尋了處木作行,買了兩柄柘木劍。又轉過頭,找到一處布肆。


    隻見布肆門上的旗招、白底青邊,也綴著“朝元”兩個楷字。楊朝夕心中微動,想起幾年前在北市偶遇娘親那次,也是這樣的一間布肆、一位姓蘇的女掌櫃,買下了娘親帶來的絹帛和絞絲,算是雪中送炭了。


    楊朝夕跨入布肆,朗聲道:“要兩套衣衫,給家裏小輩帶的。男童大約八九歲,女子大約十三四歲。衣料、針線都要上乘,不會少你的銀錢!”


    布肆掌櫃也是位婦人,梳著拋家髻,穿著輕羅衣。麵敷淡粉、唇抹榴紅,單看樣貌,倒與北市那間“朝元布肆”的蘇掌櫃有七八分相似。


    婦人極為健談:“這位公子稍待!您要的貨品都有現成,這便差人去拿。您先小坐片刻,用些果脯糕點、吃些酸梅茶湯。”


    楊朝夕頷首坐下,隨意打量了一番布肆格局。隨口道:“不知掌櫃如何稱呼?與北市那間‘朝元布肆’又有何幹係?”


    女掌櫃落落大方笑道:“奴家姓蘇。公子說的那位、便是我家長姊!我蘇氏朝元布肆,便是她帶著我們幾個姊妹、一手開辦起來的。聽公子所言,竟識得我家長姊!


    今日碰上,也是有緣,這是我朝元布肆定製的檀香木帶鉤,便送給公子一枚。洛陽城中,南、北、西三市共有七處這樣的布肆,公子憑此帶鉤,便可以少算一些銀錢。”


    楊朝夕拱手謝過,笑著接下:“若果真如此、日後缺了穿戴,便隻向你朝元布肆來買。”


    女掌櫃喜上眉梢:“奴家歡迎之至!公子再吃一塊‘水晶龍鳳糕’、還有這個‘花折鵝糕’……”


    等了約一盞茶工夫,兩套衣衫便已取來,男服與女服分開、分別擺放在一方長案之上。楊朝細細看過,從上到下、由裏而外,無不齊全!甚至連羅襪、巾子、袹複、束帶這類小件衣物,也都備得妥妥當當。


    楊朝夕讓女掌櫃找來兩塊粗繒布包好,提在手上,又放下三枚銀鋌,便徑直離開。前腳剛出了朝元布肆,女掌櫃後腳便追了出來:“公子,這是找您的三錢銀子、五貫大錢,您忘記拿上了。”


    楊朝夕回頭淡笑:“助人者、人恒助之。北市那位崔掌櫃,幫過我娘親多次。些須散碎銀錢,嬸子便留著吃茶吧!”


    南市區域頗大,相當於洛陽城尋常坊市的兩倍。楊朝夕照著幾日前的印象,又是一陣東拐西繞,才找到那處狹窄的坊曲。


    穿過坊曲,看到粗陋的涼棚、破舊的烏頭門、搖擺的楊樹和柳樹,不禁又想起那道口訣:


    左楊右柳,前花後酒,銅環微鏽,烏門奇醜!


    楊朝夕啞然失笑:這個老丐當真有些意思!便是編的這條江湖切口,都和乞兒幫唱的“蓮花落”、在腔調上有幾分相似。


    此時已是午後,楊朝夕錯過了午齋,卻沒有絲毫的饑餓之感。步入“煉精化氣”後,他在“辟穀”一途,又精深了許多。因此常人必不可少的吃喝睡覺,於他而言、已成了可有可無的消遣。


    輕叩門環,等了半晌,依舊是老丐龍在田、一臉萎靡地過來開門,儼然時日無多的模樣。但看到楊朝夕的一瞬,卻如回光返照一般,渾身上下煥發出別樣神采!


    見楊朝夕大包小包地挎在身上,手中還捧著佩劍、木劍和一隻紅漆木匣,龍在田連忙關好院門、殷勤地替他接過來。紅漆木匣入手微沉,見多識廣的他、立時便猜出裏麵裝著的物品,愈發眉開眼笑!


    待將他引入正堂坐下,老丐龍在田才恢複了以往的淡定,一麵烹茶、一麵說道:“楊小友近日所查之事,可有眉目了?”


    楊朝夕眉頭微蹙:“隻摸到一點頭緒,還須繼續往下查。龍前輩,小猴子、小豆子還沒有回來麽?這幾日剛巧掙了銀錢,給他們買了木劍和衣衫。這幾日左右無事,恰好可以開始教他二人武藝。”


    “小猴子、小豆子那日拜了你做師父,高興得一夜沒睡。這幾日一回來,便照我所教的趺坐、吐納之法,開始練氣養氣。白日裏仍舊出去乞討,討回的吃食和大錢一樣不留、全都交了份子……”龍在田不禁喟歎道,既為他們的懂事感到欣慰,也為他們的努力感到心疼。


    “龍前輩,在下過來叨擾貴幫,是因為昨夜做了一樁事情、牽扯到了朝中元相第三子元季能……”


    楊朝夕略一沉吟,便將昨夜自己去潁川別業救人、恰逢元季能被擄走之事,開誠布公地與龍在田講了一番。若乞兒幫不方便收留他,他便伺機出城;或者乞兒幫願意仗義相助,其中的風險、也須明白告知於他。


    “楊小友客氣了!我乞兒幫這院子,你願意住多久、便住多久。且我這裏一來偏僻難尋、二來毫不起眼,公門之人除了張鬆嶽,更無人知曉此處。隻是飯食上差強人意些,明日開始、便叫他們學幾手好菜。”龍在田豪爽笑道,並未將這些風險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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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便謝過龍前輩了!上次過來拜訪,記得前輩提過建‘積善堂’的事情。正好昨夜救人、得了些賞賜,便先拿出四十兩銀子來,好叫前輩雇了木匠瓦匠,將院中殘破之處、稍稍修繕加固一番。”


    楊朝夕說著,便將紅木匣子打開,取出二十枚二兩的銀鋌、放在桌案上。他從上午接到銀子那一刻,便想到了“積善堂”之事。此刻這般仗義疏財,卻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想要投桃報李。


    “我知要建一座‘積善堂’,還需更多銀子。奈何時日尚短,所得有限。以後我會繼續想些辦法,早日幫龍前輩了此心願。”


    龍在田進門之時、隱約猜到一些他帶銀子上門的想法。但當一枚枚貨真價實的銀鋌、真正擺在自己麵前時,還是抑製不住激動地站了起來,麵向楊朝夕,躬身便拜。


    楊朝夕連忙攔住他道:“龍前輩!您對小猴子、小豆子恩同再造,我對您唯有敬重。‘積善堂’是莫大的善心善舉!既然承諾過願效犬馬,便該拿出真心實意、不叫前輩寒心。”


    龍在田行過謝禮,忙又給他添了茶湯。問了些那明眸女子擄走元季能的細節,才斟酌著說道:


    “我龍在田在洛陽二十年,乞兒幫幫眾千餘人遍布洛城內外,江湖市井間的新鮮事情、鮮有我不知道的。但小友所說這女子,我卻不曾收到消息,應當是近來才入的洛陽,且行事謹慎、頗有章法。此事,我必交代幫眾細查。”


    楊朝夕笑道:“既然肯與我聯手,或許正如她所說,是友非敵。龍前輩也不必麻煩幫中兄弟,不如叫那元載多找幾日。哈


    哈!”


    龍在田亦笑道:“此言有理!老丐有個想法,既然崔府都能聘楊小友為幕僚,那我乞兒幫自然也要招攬一番。不知我幫客卿長老一職,小友是否考慮領受?”


    “這……是要我加入乞兒幫麽?”楊朝夕一時無語,不知這老丐為何突然心血來潮、要招他入夥。


    “自然!我乞兒幫是窮了些,不能給小友月俸。但乞兒幫千餘名幫眾,便是流動的耳目和口舌,想要打探隱秘、搜尋人物、散布消息,卻是如臂使指,非常方便。”


    龍在田笑眯眯道。相信乞兒幫這獨一份的便利,對急於探查某些真相的楊朝夕,必然會有莫大的吸引力。


    果然,楊朝夕聽他說完,很快點了點頭:“龍前輩好意,在下恭敬不如從命。自今日起,便該叫您龍幫主了。哈哈!”


    龍在田老懷大慰:“哈哈哈!小友入我乞兒幫,日後我幫、聲威更壯。此是大喜事一樁,待會兒晚飯,須得有酒!我好正告幫眾,再將小友重新引見一番!”龍在田大笑數聲、快然道,“小友既是客卿,便不須拘禮,幫眾麵前叫一句幫主,是幫老乞兒立威。若論私交,你我還以道友相稱。”


    楊朝夕抱拳行禮,心服口服:這乞兒幫的院落,總共來過兩次。第一次陰錯陽差、收了兩個弟子,第二次直接被收編入幫、當了客卿長老。似乎自始至終,自己都被老丐牽著鼻子走。但回想過程,卻都光明磊落,沒有一絲“上了賊船”的感覺。


    春漸濃,日漸長。暮鼓催響數聲,外出行乞的乞兒幫眾,才陸續回到院落。


    似乎是數年不變的習慣,眾乞丐進門第一件事,都是自覺走到正堂外的一隻陶罐前,將今日的份子錢投進裏麵。“當啷”之聲不絕於耳,誰多誰少、一聽便已了然。也有仿佛石子跌落的聲音,眾人便會表情一亮,各自揣測著:方才是幾錢銀子落了進去?


    第二件事,便是幾個庖丁擠在廚下,將眾人帶回的各色吃食略作挑揀、便倒入一口大釜。再稍微添些粟米、稻米、黍子、菽豆之類,文火慢熬,小半個時辰後,便燴成一鍋雜合粥。


    小猴子、小豆子今日恰好結伴而回,一進院門,便看到了那道、他們盼了好幾天的身影。


    “師父!你終於來啦!”小猴子飛奔而上,高揚著小手臂撲進楊朝夕懷中。


    小豆子則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來,搖搖晃晃的身軀,仿佛時刻都要跌倒一般。她目光灼熱、走到近前,卻不好像小弟那般撲上去。隻得盈盈福禮,聲音難掩激動:“師父安好!”


    唯有樸實最感人,楊朝夕心頭瞬間湧起溫暖。他忙將兩隻粗繒布包袱拿來,塞到兩個弟子手中,笑容在臉上漾開:“師父欠你們的見麵禮,今日總算補上了。夜間入睡前,可以試試寬窄,特別是靴子和繡履、若不合適,師父再拿去更換。”


    小猴子抱著包袱、笑成花的模樣:師父賜的東西,必然是極好的!


    小豆子卻懂事許多,悄悄拽開包袱一角、伸手進去搓了搓,臉上瞬間交織起驚喜與惶恐。半晌支吾道:“師……父,這、這要花不少銀錢吧……太貴重了,弟子不敢收……”


    “哪有姑娘家不喜歡綾羅綢緞?你師父賜給的、便收好了,以後修道習武,務須勤勉,才對得起你師父的這份心意。”龍在田見小豆子要將包袱退還、楊朝夕微顯錯愕,忙上來圓場。


    楊朝夕這位比徒弟大不了多少的師父,此時才反應過來,調侃道:“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小豆子換上新裙衫,便是咱們乞兒幫的大小姐啦!”


    小豆子蠟黃的臉上、這才現出紅暈,忙拽過來小猴子,兩人一起向師父行了個謝禮。


    楊朝夕又拿出那兩柄柘木劍,看向兩人:“為師是道士出身,既修內丹之術、也習武技兵器。然這兵器中,唯有學的幾手劍法尚可,所以為師決定,先傳你們劍法。”


    說著,便將兩柄木劍雙手擎起、遞到兩人手裏,


    “這木劍最適合修習時用,不會傷人傷己,你們且收好。明日開始,咱們學劍。”


    小猴子、小豆子也學著楊朝夕的習慣,躬身抱拳、齊聲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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