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天第一縷霞光射入塵世,趺坐了整夜的楊朝夕,雙目陡然微啟,淡淡白芒從眼縫中射出。


    口鼻間頓如長鯨吸水、將東來紫氣吸納入體,與狀若水流般的先天、後天二氣一道,循著小周天的軌跡,在三處丹田裏奔流穿梭。宛如實質的衝擊之感,在周天諸穴上不住捶打,令凡胎更加凝實有力。


    楊朝夕導引著一道意念、如順流而下的渡船,隨著奔流的二氣在周身遊走。腑髒、筋骨、咽喉、腦髓……所曆諸物都清晰無比,唯有眉心天心穴杳如黑洞,不時有絲絲縷縷的先天之氣散逸而出,匯入黑白交纏的、奔流的二氣中。


    《道門內丹說》中,關於如何采出先天精元、以便播下道種,描述得有些模糊,隻說修為一到、便會不言自明。如今既然有困惑,想來還是修為不足所致。


    至於交纏的先天、後天二氣如何拆分,經中倒是所述詳盡:


    煉精化氣,練至初成,當行“服真五牙法”:每日晨昏,擇幽靜處,平坐握固,閉目凝神。待氣定神閑,則叩齒三通,麵向五方,以密咒祝之——


    向東則祝“東方青牙,服食青牙,飲以朝華”;向西則祝“西方明石,服食明石,飲以靈液”。每祝完畢,舌撩至上唇齒間,掠脣漱口,津滿則咽下、如此三次;


    向南則祝“南方朱丹,服食朱丹,飲以丹池”;向北則祝“北方玄滋,服食玄滋,飲以玉飴”。每祝完畢,舌撩至下唇齒間,掠脣漱口,津滿則咽下、如此三次;


    向中央則祝“中央戊己,昂昂太山,服食精氣,飲以醴泉”。此祝完畢,舌撩至上顎,鼓脣漱口,玉水自舌根而生,滿則咽下、如此三次。


    待“服真五牙法”完畢,即可行采氣之法,於“東、西、南、北、中”五方,采取“青、赤、黃、白、黑”五氣,逐一服下。爾後開“目、舌、口、鼻、耳”七竅,以通五髒,將所服五氣歸入三丹田。


    “青赤黃白黑”五氣歸入上、中、下三處丹田後,便可隔開先天、後天二氣。然後再將二氣拆分開來。


    接下來便是將先天之氣與道種相合,熔煉成丹母;再以凡胎為爐、後天之氣為爐火,將丹母凝練成丹。


    楊朝夕“內視”許久,意念才從存思之境脫出。體內二氣、流速漸緩,漸漸分作三股,蟄伏回上、中、下三處丹田。接著他徐徐呼出一口濁氣,散去行功,下了木榻。


    環視不大的一間客房,屏、榻、幾、案,棱角磨圓、黑漆剝落,皆透著陳舊的氣息。


    榻上被褥、皆是以碎布拚綴縫製而成,破損之處打著補子。床帷千瘡百孔,處處走風漏氣,若用來遮擋蚊蟲的話,實在是聊勝於無。


    啟門而出,天已大亮,霞光斜斜射入院中、照亮菜畦,院落中靜謐得出奇。


    楊朝夕微覺奇怪,卻見正堂大門緊閉,老丐龍在田的呼嚕聲透窗而出,如悶雷滾滾。單聽那鼾聲連貫、氣息悠長,便知這老丐道功已然不淺,至少比自己要深厚許多。可見他雖脫出宗門,但對道門修行之法、卻一日也不曾落下。無怪乎那武侯張鬆嶽,始終對他敬重有加、推崇備至。


    修道習武,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才是常態。似乞兒幫這般、睡到日上三竿而不起的幫眾,卻是絕無僅有。楊朝夕踱步進了後院,才聽見一片鼾聲此起彼伏、高低相和,宛如池塘蛙鳴。


    他信步來到一處屋舍前,輕叩房門,回答他的、已然隻有鼾聲。


    推門而入,才看到空曠的屋舍中,橫鋪了兩排厚厚的草墊。十幾個乞兒打著通鋪,蜷縮著身體、和衣而臥。身上蓋著形狀不等的、黑乎乎的毛氈和粗繒被。


    此時他才恍然:昨夜龍在田安排自己住下的、大概是乞兒幫裏最好的一間。


    楊朝夕歎了口氣,走到相擁而睡的姊弟倆前、俯身推了推,兩人才悠悠轉醒,看見師父俊朗的麵容,既感到驚喜、又覺得迷茫。


    小猴子迷迷糊糊道:“師父……時辰還早……您不多睡一會兒嗎?”


    楊朝夕笑著在他頭上拍了一記:“起來!該練功了。”


    少頃,小猴子、小


    豆子已經規規矩矩站在菜畦邊一方不大的空地上,身上依舊穿著破舊衣衫。


    楊朝夕踱了兩圈、忽道:“為何不將新衣衫換上?”


    小豆子搶先答道:“師父送的衣衫太好,我們……我們準備留到節慶再穿!另外,龍幫主說,穿得光鮮周整、出去乞討,誰還肯施舍給我們呢?”


    楊朝夕一手抱胸、一手托住下巴,自語道:這個老丐!苦日子過慣了、有福也不敢享。不過說得也有理,乞丐要出去乞討,自然要破衣爛衫、形同枯槁,才好博取同情。


    於是他點了點頭、表示認同,又問道:“為何乞兒幫幫眾、每日早睡晚起?這都快辰時了,還隻有咱們三個、站在院中說話。”


    小猴子揉了揉惺忪睡眼:“南市要到午時才肯開市,我們乞兒幫若去早了、也討不下什麽,卻要餓一上午。義父說,要想少吃飯,便須多睡覺、少動彈,所以大夥能捱一頓是一頓,索性都去睡覺。”


    楊朝夕聽完,目瞪口呆:原以為乞兒幫有什麽特殊幫規,要大夥每天一起睡懶覺、一起乞討、一起交份子錢、一起吃雜合粥……原來真實緣由,卻如此簡單粗暴!


    思慮半晌,楊朝夕才道:“為師想了想,既然收了你們兩個徒弟,便該定個門規。這門規第一條,隻有八個字:早起早睡,好好吃飯!”說罷,楊朝夕揚眉一笑、將手一揮,“走!師父帶你們吃早齋。”


    小猴子一聽要去吃東西,雙眼瞪得滾圓,忙拉起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豆子,緊跟在楊朝夕身後:“阿姊!阿姊!走快一些!師父要帶咱們吃早齋,我都饞出口水啦!”


    三人出了乞兒幫的院子,順著坊曲、四處找尋。不多時便找到一處開門的食肆,三三兩兩的食客、坐在草棚下的條凳和低案前,各自埋頭吃著。


    掌櫃見楊朝夕褐衣整潔、發冠高企,便要上來招呼。轉眼又看見小猴子和小豆子尾隨而至,不禁眉頭緊皺:“咄!兩個小乞兒、離遠一些!莫驚了我家食客。不然,小心吃俺擀麵棍!”


    楊朝夕連忙攔住:“掌櫃,我們一起來的,不會少你銀錢。快去準備吃食吧!”


    掌櫃這才轉怒為喜:“這位公子,恕小民眼拙。這就準備……您三位吃些什麽?俺這有新煮的餺飥、胡麻粥,還有胡餅、蒸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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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餺飥、胡麻粥各三碗,胡餅、蒸餅各六隻,蔥蒜拿些過來。”楊朝夕簡單交代過,便與兩個弟子坐下來,繼續聊些他們乞討中的見聞。


    自從前日去過通遠渠後,算上今日、已是兩日不曾過去。不知渠道疏浚現場,如今是怎樣一番場景:


    是否又有溺亡之人?如熊百殺之類、動機不純的遊俠,是否還蟄伏在那裏?附近聞風而來、想要碰運氣的小民,是否授檢到公門之人要找的寶物?


    再抬頭看著不顧燙嘴、大口咀嚼的姊弟倆,心中一道靈光乍現:


    自己既然已是乞兒幫客卿,不妨扮作乞丐、再去那邊探查一番。如此,既能繼續查清個中隱秘、又不容易暴露。畢竟,常人見到乞丐的第一反應,多是躲開或是驅趕;碰到有善心的、最多施些粥飯,絕不會猜到乞兒竟然會是“細作”。


    姊弟倆風卷殘雲、食量驚人!很快將餺飥、胡麻粥、胡餅、蒸餅盡數吃光,尚且意猶未盡。楊朝夕隻吃下一碗胡麻粥,擔心兩個弟子撐壞胃囊,忙叫停兩人。又要了十來個胡餅、蒸餅,用袍袖兜住,帶回乞兒幫的院子。


    這時院中乞丐們才陸續醒來,懶洋洋地出了屋子,盤坐在屋簷下,捉著虱子、曬著太陽。老丐龍在田坐在正堂,正與乞兒幫的十多名掌缽說著事情,見楊朝夕回來,忙起身招呼。


    正堂內十多名掌缽,高矮胖瘦、或坐或站,皆順著龍在田的目光望去。


    隻見一個俊朗無儔的少年人大步而入,向眾人抱拳:“在下楊朝夕,邙山武者。各位掌缽大哥安好!”


    眾掌缽紛紛頷首,或沉穩、或桀驁的臉上,都向他釋放出善意。方才乞兒幫眾人議事,龍在田已向他們介紹過這位年紀不大的客卿。但真正見到,眾掌缽心中還是不由驚詫:


    這分明還是個少


    年嘛!卻不知幫主何以如此倚重?不過龍在田在乞兒幫中,一身武藝難逢敵手,行事向來高深莫測。數年積累的威望,使得眾人心中雖有困惑、卻無人膽敢出言質疑。


    楊朝夕與眾掌缽打過照麵,便向幫主龍在田抱拳行禮、退身出來。自己畢竟初來乍到,雖探不清這些掌缽的真實想法,但凡事低調、總歸無錯。


    出了正堂,楊朝夕召來兩個弟子:“小猴子、小豆子,今日不必行乞了。為師要開始傳授你二人第一套劍法,叫做‘公孫劍法’。但你二人毫無習武根基,須從最基本的步法、身法、手法練起。過程會很辛苦,你二人能做到麽?”


    “師父所言,無所不遵!師父所授,必當竭力!”姊弟二人齊齊答道。顯然是龍在田這老丐,早幾日便將師徒之禮、教給了姊弟二人。


    楊朝夕頷首:“很好。今日先學步法,基本步法有五種,分別是:弓步、馬步、仆步、虛步、歇步。我給你二人演示一遍,你們看仔細了……”


    說話間,楊朝夕仿佛淵渟嶽峙,將弓步、馬步、仆步、虛步、歇步的動作,穩穩做了一遍。每個步法紮下、身體便如鐵塔般紋絲不動;待到動時、又矯若猿猱,絲毫不見僵硬之感。


    楊朝夕做完,小猴子與小豆子依樣而做。然而堅持不倒十息,姊弟倆便陸續跌倒,看得一旁的乞丐們哈哈大笑。五種步法雖然不難,但小豆子右腿殘疾,能堅持做完、已是拚盡了全力。


    楊朝夕表情淡然,兩人這番表現、自然在意料之中。他沉聲道:“你二人從未習武,身體又弱,想要學有所成、自然會吃些苦頭。咱們門規第一條‘早起早睡、好好吃飯’,絕非玩笑之語。


    自今日起,每日清晨、午後、睡前,隻練習這五種步法,每種都要堅持做夠半炷香。此外,一日三餐,務必吃飽,所需銀錢,師父會給你們備好。”


    小猴子、小豆子站直身體,雙雙抱拳、聲音難掩激動:“謝謝師父!”


    小豆子眼眶微紅,從爹爹去世後,她姊弟二人已經許久不曾感到這種溫暖。


    楊朝夕麵色如常,看著兩人道:“師父不要你們感謝。世道不平,江湖險惡,你們要快些將武藝學起來。若再遇兵禍,能保自己一命、甚至保下更多的性命,才是師父最想看到了。”


    說著,又將目光投向小豆子,“你是女子,腿有舊疾,但為師的要求、依舊不變,望你咬牙挺住。邁過第一步,後麵還有更辛苦的要學。”


    小豆子雙眸含淚、重重點了點頭,便又與小猴子一起,鍥而不舍地練習起來。直到一個多時辰後,兩人才仿佛虛脫一般、癱倒在地,身體交疊在一起,臉上湧起充實而滿足的笑容。


    此後幾日,楊朝夕每日晨起,必叫醒姊弟二人,督促他們習練步法。隨後,又陸續將身法、手法,以及《道門內丹說》中的坐圓守靜、行功練氣之法,一一作了傳授。隻待二人根基紮穩,便可將劍法傾囊相授,至於領會的快慢、便要看各人的悟性了。


    教授徒弟,本就是件循序漸進的事情,如今有了好的開端,楊朝夕心中也安定了許多。唯有羅柔遇害的蹊蹺、以及背後勢力如何算計,始終如一道謎題,橫在心裏,令他心意難平。


    如今探查的三個方向:


    第一是潛入河道疏浚中、伺機而動,此事已經做了個開頭。


    第二是入祆教探聽消息,此事恰與崔曒的布局不謀而合,待這兩日無事後,便可與不經和尚一同前往。


    至於第三,想要追索那虎妖的本體,反而是最困難的一件事。一則那虎妖化身已被鍾九道收走,再無線索可以去找;二則自己雖是道修、但功力尚淺,即便僥幸碰到虎妖,恐怕也會被反殺,更不用說捉其伏法了。


    楊朝夕趺坐在榻,心中一籌莫展。弦月的銀光照徹客房,灑在地上,如霜似雪。


    這樣的夜月、與之前熊耳山的夜月,漸漸重合。楊朝夕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一道人影:


    冰肌玉骨、雪膚花貌、美目流波、攝人心魄,身段浮凸有致,容顏清麗絕塵……


    柳曉暮,咱們似乎好久未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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