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茂密,夾岸延伸。


    洛水湯湯而走,時而寬闊、時而狹窄。卻總不忘馱著那些瘦小的、肥碩的船舶,一起湧向繁盛的洛陽城。


    洛陽城的每一日,似乎隻是前一日的重複。而每一年又與上一年的光景,相差無幾。時間仿佛洛水一般,永不停歇地向前奔走著,官宦與小民的日子、卻如巍峨的城牆,雷打不動,單調平實。


    河南府衙,二堂書房內,蕭璟剛擬完一道請罪奏劄、叫衙差送去了最近的官驛,心中反而鬆快了許多。


    通遠渠慘禍,畢竟發生在自己轄屬之地,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他這個河南尹、隻怕也快做到頭了。現下除了善後安撫,其實能做的,也隻剩下向朝廷闡明事件始末、自請罪罰。至於朝廷如何看待太微宮和祆教,那便不是他考慮的事情了。


    蕭璟擱下筆、離了書案,將手負在身後,又細細賞鑒起那幅《晴川曆雪圖》。此畫乃摩詰居士王維囚居洛陽時所畫,是自己初來洛陽時、一個本地官員所贈。畫風衝淡清和,意境深遠,令人觀之忘俗、陶然忘機。


    “蕭大人召下官前來,不知何事?”一道漠然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寧靜,卻是剛巡街回來的武侯肖湛。


    蕭璟轉過頭來,眉目帶笑、聲音慈和:“湛兒,明日你便要率眾人去城西……咳!去城西阻截那祆教聖女。其實今日可以休沐一番,不必再去巡街,好養精蓄銳……”


    “大人若無要事,下官便告退了。明日惡戰,自是要提前準備。”肖湛見他又要借機套近乎,不免冷下臉道。


    “咳咳!是本官囉嗦了。我召你來,隻是想多叮囑一句,通遠渠慘禍、雖是祆教一手造成,但你此番行事,也莫被仇恨蒙了眼睛。隻須能驅走聖女、震懾祆教便可,不必多傷人性命。凡事當看顧好自己、量力而為。”


    蕭璟想了想、仿佛下了某種決心,又語重心長道,


    “今日一早,我便去過病坊了。聽那些幸存的江湖遊俠說,祆教教眾並未直接殺傷他們,而是搬出‘祆教聖法’,公決善惡、以惡製惡,驅使他們自相殘殺。反而是虎賁衛剛現身時、倒在他們箭雨下的遊俠,要更多一些。所以這世間真相、若不細究,難免便要人雲亦雲,甚至給人當槍使。”


    肖湛這才有些動容:“謝大人提醒!下官明日該如何應對,心中已有分寸。”


    蕭璟凝視肖湛片刻,才徐徐道:“雖然朝廷素來姑息祆教、以安撫九姓胡人,但祆教教眾卻少有作奸犯科之舉。皆因祆教雖行事詭秘,卻教規極嚴,動輒砍手斫足、聖火焚滅,而祆教教眾無不敬服。對於這樣一股勢力,道、釋兩門皆敬而遠之、不願招惹,自是有其道理所在。”


    肖湛亦頷首道:“祆教自詡除惡布善,為免空口無憑,總須做出些事情來、才好叫人信服。”


    蕭璟捋須道:“便是此理!所以、在漢民看來荒唐的‘祆教聖法’,這些教徒卻能篤信不疑、身體力行。足見祆教信仰之牢固,不亞於儒、釋、道三


    教;而煽動集結武力之能,也必不弱於行營兵募。明日如果情勢不對、要刀兵相向,一定要慎之又慎!”


    肖湛有些不耐煩,這蕭璟翻來覆去、隻是想提醒他萬事小心罷了。為早些結束對話,隻好先將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拋出來:“若他們不聽調遣、各自為政,下官當如何?”


    蕭璟略一沉吟,便將腰間金魚袋解下、遞給肖湛道:“這是本官魚符,你且收好!若有不遵先前約定、我行我素者,你便以本官名義責問他們。若仍舊冥頑不靈的,回來報知於我,本官自有辦法叫他難堪。”


    肖湛雙手抱拳、眼睛卻瞥在一邊:“謝蕭大人賜符!下官告退!”


    “湛兒!本官已奏請朝廷,此事一過便辭官還鄉、歸隱山林,再去看看你娘親……”蕭璟忙伸出手臂、想叫他留步。然而那瘦削卻堅毅的背影,早去的遠了。


    樹蔭蓋身,黃卷遮麵。


    太微宮玄元廟旁,那株遮天蔽日的銀杏古木下,王縉正躺在一把交椅上。《華嚴經》經折被打開、鋪在他那看不出喜怒的臉上。銀杏葉片沙沙作響,更顯此地幽寂。


    “我此番叫你過來,一是敘敘舊,二是嘮叨幾句。知道你明日便要出城、去阻截祆教聖女,想再順手幫你一回。”王縉聲音從經折下傳出,顯得風輕雲淡,仿佛身前這人、如他老友一般。


    “王宮使但有吩咐,末將莫敢不從!”那人腰係長刀,一身輕甲,卻是單膝跪下。頭上兜鍪已然脫下、夾在身側,麵上盡是畢恭畢敬之態,竟是洛城行營隊正陳穀。


    王縉單手微微晃了晃,對眼前之人的態度頗為滿意:“陳穀,通遠渠之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太微宮明麵上的虎賁衛,已在王治業手裏折損殆盡。洛陽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正看我太微宮的笑話呢!”


    陳穀聞言,沉聲道:“哪個不長眼的狗輩!若敢挑釁王宮使威儀,末將必殺他滿門!”


    王宮使冷笑道:“倒也不必喊打喊殺。隻須你照我的法子去做,那些人自然便曉得我太微宮的手段。這次祆教雖在通遠渠耀武耀威了一次,卻也得罪了半個江湖的遊俠,自今往後、過去尋仇之人必會絡繹不絕。


    我要你明日行事、先袖手旁觀,莫作無謂拚鬥。隻盯住祆教的護教法王和傳教使,絕不能逃脫一個。至於出手之人……這串佛珠你拿去,去城外昭覺寺殘垣附近、找一個叫仇不眠的農人。隻說王施主請他出手,務必殺盡祆教大小頭目。”


    陳穀大喜,抱拳恭維道:“王宮使這步暗棋一出,我等阻截聖女、斬殺祆教妖人的勝算,便又大了不少!”


    王宮使哼了一聲:“豈止是大了不少?待你見了那人,便知他的手段!加上他招募的一些手下,足以令祆教元氣大傷。縱然那故弄玄虛的祆教聖姑現身,也未必便是對手!”


    陳穀再度抱拳、單膝跪倒:“王宮使放心!末將定當不辱使命,將那祆教妖人的頭顱、盡數摘下……”


    陳穀告退不久,一道黑氣從銀


    杏古木上攀援而下,在王宮使身前、顯化成金瞳大漢的模樣,嘴角還帶著一抹邪笑:“王宮使!不知召本仙人前來,又有何見教?桀桀!”


    王縉這才將麵上經折收起,一臉正色道:“霍仙人,我剛從長安薩寶府那得到消息,這回祆教恭迎的新代聖女,不但姿容傾城、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子,且還是難得一見的‘玄陰法身’!於修道而言,可謂妙用無窮!


    唉!本官隻恨自己修佛不修道,且早早便娶妻生……不然,以我早年修的先天精元,再融合‘玄陰法身’,在修道長生一途、必能大有建樹!不過,本官轉念一想,若仙人與這聖女雙修,想必……”


    言盡於此,虎妖哪裏不明白王縉的意思,桀桀笑道:“王宮使果然大度!如此美人,豈能辜負?!快說、快說!那祆教聖女現在何處?”


    王縉見它果然上鉤、心中竊喜,麵上卻裝作遲疑的樣子:“說來也巧,這聖女已從長安動身,明日便會趕來洛陽。祆教洛陽總壇眾多教徒,屆時將出城相迎。並且那些得了消息的江湖遊俠,也已暗中串聯、要去找祆教的麻煩。隻是……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仙人不便現身啊!”


    虎妖金瞳圓睜、反駁道:“有何不便!一群螻蟻而已,本仙人吹口氣便能打發。正巧這兩日、我遍尋不到那祆教妖修。說不定捉了這聖女,那妖修反而會送上門來。桀桀桀!那妖修可是隻雌獸,隻是不知、先天陰元還在否……”


    王縉亦陪笑道:“仙人道法已是鬼神莫測,若再得了這些好處。便是‘一步登仙’,也指日可待了!”


    虎妖聽罷,桀桀狂笑。一陣音波從院中蕩開,震得銀杏古木瑟瑟顫抖。數十隻鳥雀竟被震斃,從濃密枝葉間撲簌落下、砸在地上,口眼中皆滲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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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縉也是愀然變色。在虎妖狂笑之時,連忙斂起六識、收攝心神,專心誦念起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頭痛欲裂之感,才大為緩解。


    虎妖笑罷,身影重又散作黑氣、排空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縉掃了眼院中散落的鳥雀屍體,心中全不在意。又坐回到交椅上,重新捧起那折《華嚴經》,細細品讀起來。


    一炷香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向這院落而來,很快便走到身前。


    王縉耳根一動、眉頭微皺:“洪治業,事情辦完了?”


    洪治業垂手低頭、神色恭謹道:“已照宮使大人吩咐,令各自家小、將虎賁衛屍身領走。無人認領的屍身,皆運至城外亂葬崗焚化。河南府衙送來的撫恤銀,隻用去不到六百兩,其餘皆已送回‘知古閣’,請大人撥冗查驗!”


    王縉手捧《華嚴經》,依舊不曾放下:“查驗就免了,本官信得過你。明日你再去一趟河南府衙,跟蕭大人說‘虎賁衛家小嫌撫恤銀少、鬧得厲害,還需再撥三千兩,好息事寧人’。拿不到銀子,你便不用回來了。”


    洪治業聽完,心頭一驚,卻不敢違拗。連忙拱手應下,自顧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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