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陽照水,晨露未幹。


    橙紅且細碎的霞光,在粼粼水麵上、碎成萬千金箔,晃得人眼眸發酸。


    兩個船工撐了一夜長篙,此時正盤坐在瀧船船頭。向著東天,呼吸吐納,藉此緩解徹夜未眠的疲乏。


    瀧船後七八丈外,跟著一艘描紅漆綠的畫舫。畫舫分上下兩層,排窗齊整,梁柱儼然。上層窗扇皆閉,隔紗倩影徘徊,似有女子寢於其間。


    畫舫後懸著一道兒臂粗的繩索,繩索又牽著一隻瀧船。這瀧船上的船工,卻是懶散地靠在船頭。不時將手中竹篙向左右輕點,以免畫舫轉向時、自己這船被甩到河岸上。


    三船結成一隊,順著蜿蜒東流的洛水,正向洛陽行去。


    兩岸群山疊嶂,山腳忽遠忽近。遠處青霧朦朧、村落生煙,近處山鬆落落、鳥鳴喈喈。一派朝氣蓬勃之象。


    船隊是從長安動身,山一程水一程地走著,不徐不疾,不緊不慢。時見沃野平曠,時見山遮樹攔。似是無窮無盡的山水,迎麵而來、擦肩而過,又迅速被拋向身後,恍如船工們蹉跎半生、所曆的諸多人和事。


    綴在畫舫後的瀧船上,那船工百無聊賴、從懷裏摸出一隻青瓷酒榼,拔掉木塞、偷偷抿了一口,直呼“快哉”!


    待要再抿時,卻聽“嗤”地一道破風之聲襲來!


    尚來不及躲閃,手中酒榼便已碎成數瓣,金色的酒漿混著青瓷片、跌得滿船都是。一支雕鏤精巧的木釵掉落在近旁,被那船工小心捧起、收入懷中,抬眸看向畫舫。


    畫舫上層,一對窗扇已然打開。紫襦翠裙的女子朱唇輕啟、笑中含威:“天極護法,進舫說話。”


    船工應聲躍起,腳下瀧船被他踏得一陣顫抖。隻見他雙臂揚起、形如鷂鷹,五六丈的距離,不到兩息便輕鬆越過。待雙腳踏中畫舫甲板,更不停頓,順著尾艙一旁的木梯、徑直來到上層艙室外。


    上層艙室不大,卻也分作裏外兩間。外間會客、裏間寢臥,可謂主客分明。


    扮作船工的天極護法不敢造次,繞行到外間門前、叩門而入。卻見方才那紫襦翠裙的女子、慵懶地倚在獨坐塌上,一雙纖纖玉手,正撥弄著身前矮幾上的茶器。


    見他近來,竟破天荒地勻了一盞熱氣蒸騰的茶湯,用拂末將細碎的茶末撇清,才送到他身前:“吃杯茶暖暖。”


    天極護法受寵若驚,連忙捧起。竟也不懼滾燙,一飲而盡,咂嘴道:“快哉!當真是好茶!卑下謝聖姑賜茶!”


    祆教聖姑柳曉暮,也輕呷了兩口茶湯,嫣然一笑道:“我祆教教規有明文所載,但凡教中有緊要差遣、一概不須吃酒。天極護法可還記得?”


    天極護法臉色大變、噗通一聲單膝跪倒,誠惶誠恐道:“卑下萬死之罪!請聖姑裁處!”


    柳曉暮重又給自己斟了茶湯,一麵小口飲啜、一麵徐徐道:“若是往日,方才便將你打入洛水喂魚了。之所以網開一麵,便是要你將功補過、去將咬在船後的‘尾巴’斬掉,你可明白?”


    天極護法額上已是冷汗涔涔,卻不敢去擦拭,忙攏手作焰、行了個聖火禮:“聖姑有言,莫不遵奉!卑下這便去‘斬尾


    ’,以除後顧之憂!”


    說罷,不敢再多做停留。躬身轉頭,出了艙室,去尋那從長安動身時、便一路窮追不舍的英武軍去了。


    柳曉暮仿佛無事人一般,依舊自顧自品著香茗。這畫舫中負責侍候的祆教教徒,已在船尾汲了洛水、燒了早膳,立在門外請入。


    柳曉暮輕咳一聲:“進來吧!奉給聖女即可,姑姑不須這些。”


    那教徒也是女子。繡履恭謹、蓮步無聲,盈盈地將一隻木匣捧入裏間。待那遮遮掩掩的聖女吃完,便又迅速收拾了碗筷杯碟,盈盈而去,氣息絲毫不亂,亦是身手不凡之人。


    膳畢,半晌無聲。


    許久,那端坐在裏間的聖女、終於耐不住好奇,輕聲問道:“姑姑,此行既然險阻重重,為何還要這般興師動眾地入城?悄悄過去、豈不更好?咱們舟行水上,已是眾矢之的了。”


    聖女清音泠泠,如鶯啼燕囀,當真動人心魄。


    清茶入喉,柳曉暮體味著齒頰間溫涼微澀之感,沉吟道:“曆來中土各教,無論儒道釋法,皆看重教儀。我祆教從前行事,多謹小慎微、瞻前顧後,惟恐遭人詬病。結果呢?反被許多自詡名門正教之徒,說三道四、橫加指摘;又被許多無知小民所誤解,早已是百口莫辯。


    與其如此,不如大張旗鼓、廣播教義!便如那道門、釋門一般,將我祆教‘善思、善言、善行’之教旨,‘從善如流、嫉惡如仇’之精義,‘除惡布善、昭彰仁德’之聖法,教諭萬民,規箴言行。令紅塵皆是善地,天下盡是樂土!此既神主阿胡拉創世之初衷也!”


    那聖女聽罷,良久方道:“聖姑高智!非有大攻大伐,不足以揚士氣;非有大危大難,不足以聚人心。此行一成,於朝廷則亮明旗幟,於江湖則揚刀立威。實是一舉兩全之法!”


    柳曉暮微微頷首,嘉許道:“你能明白,便不枉我一番栽培。未來,你或將代決教中諸事,須謹記今日之言。”


    話分兩頭。卻說天極護法躍下畫舫,回到瀧船之上,將那長長的竹篙拋起、丟進洛水:“篷中兄弟,且隨我來!”


    說罷又當先躍出,雙腳在那竹篙上輕輕一踏,便躍上河岸。


    隻見約二十個教徒,忽自那瀧船的烏篷中魚貫而出,輕踏竹篙、躍上岸來。紛紛跟在天極護法身後,向洛水上遊奔去。


    行過二裏有餘,兩岸山勢便又收緊。道旁榆柳愈發茂密,樹冠將日光遮住了許多,烏青的樹影、在官道上洇出大塊墨色。


    天極護法耳廓微動、戛然止步,揮停一眾教徒:“上樹,埋伏!”


    教徒們齊聲應下,如鳥群般四散開來,各自尋了樹木、藏身樹冠之中。不到十息,官道上便又恢複了一貫的寧靜。


    約摸半盞茶功夫,果然有一支馬隊由遠及近,沿著曲折的官道奔來。


    馬上皆是身著麻服褐衣的行商,似是要往洛陽做一樁買賣。但看馬上所載褡褳、藤箱等物,便與尋常商賈也沒什麽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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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頭一人不時揮舞馬鞭,呼嘯連連:“後隊跟緊一些!元公有令,若放這批‘寶貨’入了洛陽城,咱們便提頭見他!”


    “秦掌櫃!這‘買賣’太難做了些。末將……仆下憋了一路,尿泡都要炸了,可否容我等喘口氣、再放一放水?”右麵一人牢騷滿腹、叫苦不迭,卻是道出了隨行眾人的心聲。


    “懶驢上磨屎尿多!再忍忍!待望見那船隊時,咱們便停下歇一歇。此處山勢險峻、容易遭伏,還是速速穿過為妙。”為首的“秦掌櫃”快馬加鞭,竟比方才又快了幾分。身後眾人一片哀嚎,卻隻能賣力跟上。


    “秦掌櫃”駕馭之術精湛,身體貼在馬背上、隨著顛簸的馬身上下起伏,看得身後眾人嘖嘖稱善。


    “秦掌櫃”聽得眾人吹捧,心中不由自鳴得意。正要謙虛幾句、卻陡覺身下官馬一沉,似是被什麽坑洞絆住了馬腳,就地滾作一團。自己身體卻如離弦之箭,脫離馬背、向更前方飛去。


    兩旁的樹木、亂草在視野中被急速拋飛,官道上細碎的石子和灰土,迅速拉近!


    “轟!”地一聲巨響,卻是腦袋先落了地。倒黴的“秦掌櫃”隻來得及聽見,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絆馬腿、留活口”,便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後麵眾人跟得稍遠,待看到“秦掌櫃”中招滾落、想要勒停奔馬時,卻也來不及了!


    但見寬闊的官道上、陡然多出數條絆馬索,官馬們腳下一滯,紛紛摔倒。背上馱著的藤箱和褡褳等物、頓時灑了一地,藤箱中空空如也,並沒有什麽貨物存放其中。


    好在眾人久經戰陣,反應倒也機敏。


    眼見軍馬收勢不及,果斷棄馬躍起,就地一個滾翻、消去前衝之勢,手中卻都多出一柄柄橫刀來,向偷襲他們的人影砍去。


    “當!當、當……”短兵交接,迸起數蓬火花。眾人這才看清楚,與他們交手的、便是祆教妖人。


    妖人不過二十有餘,比他們人數還要少許多。隻是猝不及防下、還是從馬上摔下數人,此時正倒在地上哀嚎。


    “秦掌櫃”跌落馬下,生死未知。


    方才發牢騷那人、便主動站出來,呼喝眾人收攏隊形,與祆教教徒形成對峙:“我等皆是老實本分的行商,欲去洛陽販賣香料。不知諸位大王是什麽道理?一不求財、二不截貨,一上來便要結果我等性命?!”


    天極護法嗤笑一聲,緩步走出、胡亂抱拳道:“英武軍旅帥郭賢英,久仰大名!卻不知何時棄武從商、將買賣做到了洛陽?”說罷踢翻一隻藤筐、接著道,“那麽敢問‘郭掌櫃’,你的香料在哪裏?還有這官馬……嘖嘖!真是好大手筆!盛朝律令什麽時候準許賤商、用官馬來馱財貨了?”


    郭賢英見身份已被識破,索性亮明身份:“不錯!我英武軍此去洛陽,有重要軍務在身!扮作行商,不過是掩人耳目。爾等妖人阻截禁軍,可知是何罪名!”


    這幾句質問一出,義正詞嚴、威勢滔滔。若是尋常的山匪路霸聽見,自是夾尾而逃,不敢再有半分違抗之心。


    然而聽在天極護法與一眾祆教教徒耳中,卻是莫大的笑話。


    天極護法麵色漸冷:“明人不做暗事!郭旅帥,我祆教自行買船、護送聖女赴洛陽,一路不曾驚擾官民。你英武軍是奉了哪家密令、要對我等窮追不舍?究竟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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