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日杲杲,照徹山坳。


    靈山坳向西五六裏,山勢稍闊,洛水漸寬,有處坡緩林密的山頭,喚作跑馬嶺。土人故老相傳,漢高祖劉邦曾在此跑馬點將,是以定名“跑馬嶺”。


    跑馬嶺上槐木蔥蘢、櫟木參天。間或有黃連、香柏、銀杏等高木,胖瘦有別、疏密各異。密林將日光遮得嚴實,樹下雜草短小羸弱,難成氣候。唯有藤蔓攀搭葉,向陽而生,顯得尤為堅毅。


    是日上午,緩坡上密林中,卻伏了數匹官馬。馬嘴皆被上了嚼子和籠頭,隻能發出低沉的“噅噅”聲。


    馬上之人皆身著常服、腰挎橫刀、背弓持弩,眼眸中透出鎮靜的寒光,一眨不眨盯著兩三百丈外的洛水,尋覓著可疑的船隊。林中鳥獸早被驚走,氣氛沉寂而肅殺。


    日影漸高,不知過了多久,伏在密林中的官馬開始煩躁,不時踢踏著蹄子。好在樹下腐土鬆軟,倒不曾發出太大聲響。


    便在此時,寬闊的水麵上飄下兩艘頗大的瀧船。瀧船尾部的幾個船工,皆是絳紅蓮蓬衣的裝束,正賣力地搖著船櫓,好叫瀧船跑得再快些。


    最為醒目的是,瀧船烏青的篷頂上、挑著兩麵碩大的旗招,黑底白紋,迎風獵獵。那旗招上赫然印著一個人身鷹翼的圖案,據說便是祆教妖人所信奉的、神主阿胡拉的顯化之相。


    藏伏在密林間的人馬,仿佛獵手尋到了鹿影,都變得興奮起來。當中之人應是頭目,與身側一高一矮兩人對視片刻,似是得到了確認,又似是按捺不住,抽出橫刀、向前一揮。


    “嗒嗒嗒嗒!”數匹軍馬頓時雀躍而起,恍如流星趕月,借著緩坡下衝之勢,向那兩艘瀧船奔去!


    祆教船工也已發現異常,無不大呼小叫,惹得船上教徒紛紛慌亂起來!


    兩船篷艙中,又奔出五六個手持木漿的教徒,趴在船舷兩側、拚命地劃水。接著又有教徒手持竹盾、自篷艙中鑽出,將自己和劃水之人罩住,顯然是看到了馬隊眾人身上的弓弩。


    眾人劃槳,船速暴漲!兩船順著洛水流勢、借著櫓漿之力,速度比之方才,快了兩倍不止。


    然而船在水上漂、馬在岸上跑。待跑出三四裏時,水流趨緩、祆教船工也已力竭,船速便慢了下來。兩方一番角力後,間距卻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拉近……


    行船終不及奔馬,兩船很快便被追上。半盞茶後,那瀧船已在百步之內,恰是弓弩可及的範圍。


    “放箭!”馬隊中那頭目暴喝一聲,當先策馬挽弓、發出一箭,正中後船旗杆。那旗杆頗為粗重,雖被羽箭貫透,卻依舊巍然不倒。


    “嗡嗡嗡……嗖!嗖!嗖!嗖!”數箭齊發!數不盡的振弦聲和破空聲、響徹水上!


    百餘支羽箭宛如飛蝗、又似急雨,密密麻麻,淩空劃出數道弧線後,便黑壓壓地向兩艘瀧船澆下。


    瀧船之上,“篤篤”之聲與慘叫聲不絕於耳。篷裏篷外的教徒們紛紛中箭:有的落入水中、頃刻被浪花卷入


    河底,有的便伏在船上、一動也不動,卻是死得透了。


    便是篷艙上的旗杆,也已被十幾支羽箭貫穿。旗招吃風、愈顯沉重,那旗杆便開始搖搖晃晃、不堪重負。數息過後,終於“哢嚓”一聲、攔腰折了下來。


    那頭目頗為謹慎,第一波箭雨灑下,見龍船上似已沒了人聲,卻還不放心,便叫麾下又放了一波箭雨。待兩船皆插滿箭矢、形如泅水的刺蝟,才抬起手臂,止住了第三波射擊。


    瀧船無人料理、順水而走,速度更是大減。馬隊很快便追得與之齊平,有人甚至已衝到了瀧船前頭。


    那頭目忽然俯身、從官馬的褡褳裏摸出一盤繩索,繩索一頭捆著飛爪。那頭目揚手將飛爪抖出幾個旋兒,便即兜手甩出。爪鉤拽著繩索、恍如飛蛇,徑直向一艘瀧船咬去!


    “啪!”爪鉤準確無誤扣中船沿,那頭目便覺一股大力從繩索上傳來。奈何胯下官馬跑得太快,竟舍下自己、先奔了出去。於是下麵一空,便向官道摔下。


    那頭目既能統禦眾人,身手自不必說。就著摔落之勢、身體幾個滾翻,便重新站起。一麵雙腳抵著地麵、碎步而走,一麵用力拽著那瀧船、要將它拉回岸邊。


    馬隊眾人在他甩出飛爪之時,便已明白了頭目意圖。紛紛伸手入囊,將各自飛爪取出,效法頭目,甩出飛爪,扣在兩船之上。


    不到十息,那兩艘瀧船、便如被蛛絲纏中的蠅蟲,在眾人的合力拖拽下,生生止住了漂行,緩緩向岸邊靠來。


    眾人心潮澎湃,皆猜測那傳言中的祆教聖女、便躲在篷艙裏,隻是不知是死是活。


    須知帝京長安中,達官顯宦們平日裏津津樂道的胡姬、菩薩蠻、新羅婢,他們也有幸見到過一些,卻是個個生得姿容絕麗、美豔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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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神神秘秘的祆教聖女,據傳也是大食國一等一的美豔女子。若能一睹芳容,此行便無利可圖、那也值了!若再能一親芳澤,那麽……想到這裏,有人頓覺一股熱流從下丹田湧起、衝過心口、直抵泥丸宮。於是開始口幹舌燥、頭腦發蒙,竟似吃了酒漿一般的感覺,暈暈乎乎地舒坦!


    瀧船終於靠了岸,擱淺在綠油油的水草上。眾人早已是急不可耐,不待頭目發話,蹚著河水便蜂擁入船,要去尋那聖女的影子。


    那頭目立在岸邊,胸膛不住起伏。方才一陣折騰,使的幾乎都是蠻力,雖不覺疲累,卻也是滿身燥汗、有些難耐。看著順利截停的祆教瀧船,心裏卻沒有輕快之感,反而覺得此事、似乎有些太過輕而易舉!


    事出反常必有妖!那頭目正要囑咐眾人“小心行事”,便聽瀧船上幾聲慘呼。旋即便看到七八個手下摔落水中,雙腳自腳踝處被齊根斬斷,正在水中痛苦掙紮。


    其他反應過來的手下,已經抽出橫刀、向那些偷襲之人劈下。那頭目望著眼前一幕,瞳仁驟縮、身軀大震:


    方才兩艘瀧船上,身上紮滿羽箭的祆教妖人、此時竟都成了稻草人!而偷襲他們的祆教妖人,俱是渾身濕透,顯然是


    在他們放箭之前,便已悄悄潛入水底。借著瀧船寬大的船身,擋住了兩波箭雨攻襲。此時從船底陡然鑽出,竟將自己手下、殺了個措手不及!


    好在己方之人也絕非庸手,猝不及防下、被斬傷幾人後,眾人也都反應過來。紛紛登上瀧船,與那為數不多的妖人放手搏殺。


    頭目身側,唯有一高一矮兩人、傲立馬上,似是對出手之事興致缺缺。


    高瘦之人身長九尺,瘦骨嶙峋,腰間掛著一對障刀;低矮之人身長五尺,宛如肉球,單手提了杆镔鐵長槍。兩人湊在一起,便是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巴州雙傑”。


    九尺瘦子眉頭微蹙,看向那頭目道:“秦將軍,人家覺得、這兩艘瀧船必定是假,否則,祆教又怎會隻派幾個武藝平平之人、一路護持?咱們方才出手,卻是有些唐突了。”


    五尺肉球也嚷嚷道:“就該聽元公子的,圍而不攻。可你秦炎嘯,偏偏要逞能!現在逮了個‘雞肋骨’,食之無肉、棄之可惜,還白白折損了幾個兄弟……真是方腦殼、瓜兮兮!”


    秦炎嘯看著兩船上妖人漸漸不敵,紛紛棄舟入水、潛遊遁走;而麾下英武軍眾人卻鬥誌高昂、近乎完勝。心裏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話糙理不糙!誠如“巴州雙傑”所言,這兩艘瀧船,無非是要引他們、或是洛陽公門所遣之人現身,防止真的聖女船隊遭遇伏擊。可自己埋伏半晌,遲遲不見有洛陽公門暗募之人趕來,又決不肯放過截殺聖女船隊的機會,因此才貿然出手……顯然,這是中了祆教妖人“李代桃僵”之計。


    然而祆教此計,卻也是明明白白的陽謀。欲要阻截祆教聖女之人,誰也未曾見過船隊的模樣。一旦見到如此招搖過市的船隊、出現洛水之上,任誰也不免心動,要去探一探真假。縱然撲空,也總比漏掉要好。


    好在此次突襲,英武軍損傷不大。待會兒燒了這假船,重新縮回跑馬嶺下密林子內,便可發起又一場伏擊。屆時一定耐住性子,叫洛陽公門派來的人馬先動手……


    想到這裏,見英武軍已將祆教妖人打散,秦炎嘯才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眾兄弟聽令!撤回跑馬嶺!收拾弓馬,醫治傷員,以圖再戰!”


    “喏——!”英武軍眾人已從瀧船下的淺水裏蹚出,紛紛應下。


    有人抬著失了雙腳的傷員,小心安置在馬上。那耐守不住的呻吟聲、此起彼伏,令一眾英武軍心裏,都不免有些唏噓。


    便在此時,官道附近榆柳桑柘的樹冠裏、洛水邊茂密的葦叢中,忽地躍出數人,浩浩蕩蕩向這邊圍上來!


    來人多是絳紅蓮蓬衣、月白麵巾的裝束,顯然是埋伏在此的祆教妖人。其中亦有身著青色或靛藍色蓮蓬衣之人,便是祆教頭目。


    秦炎嘯等人頓時陷入重圍,腦中卻清楚記得元大人的吩咐:射殺頭目,活捉聖女。


    如今聖女未至,先殺幾個祆教頭目、也是極好!


    想到此,秦炎嘯臨危不懼、大喝一聲:“擺陣!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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