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送笛聲,血沃葦叢。


    滔滔水波似被笛聲所感,開始翻騰起更大的浪花。無數浪花撞碎在船舷之下,卻也漸漸掏空了阻在船底的泥沙。


    畫舫開始隨波晃動,甲板上的祆教教徒中,偶爾會爆出幾道零散的驚呼聲。音色清泠,略顯嬌媚,當是百合衛女子。


    笛聲持續十息,便在一聲響遏行雲的折轉後,戛然而止。白玉笛脫手落下,墜在甲板,柳曉暮隻覺天旋地轉、胸悶氣短,身形更是搖搖欲墜,便要一跤跌倒。


    聖女小蠻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滿眼憂色:“姑姑!您覺得如何了?”


    柳曉暮扶緊小蠻,聲音幾不可聞:“無大礙……這‘九韶八音功’最耗內息……姑姑借玉笛強行催動,以至於內息殆盡、渾身疲乏……剩下之事,便由你言傳……知道如何去說嗎?”


    小蠻連連頷首:“姑姑所教,不敢或忘!”說罷,側頭看向舫下、漸漸定住身形的群俠,清叱道,“聖姑仁慈!本不願與諸位多結仇怨,才網開一麵、放爾等一條生路。奈何爾等不念恩義、反生怨懟,一再妄殺我教中手足兄弟。如今還想活命者,須自斷一臂,方可離去!眾護法、傳教使,監刑!”


    舫下,眾祆教頭目方才已趁聖姑收功、群俠恍惚之際,將剩下的幾個教徒,悉數從陣團中帶出。此時見小蠻代聖姑傳令、登時明白了些什麽。迅速奔出數人,將畫舫附近的幾個木蘭衛、不良衛攔下。又抽出兵刃,架在他們脖頸之上,隻待主帥答話。


    肖湛見狀,仰天大笑:“哼!這便是所謂的‘除惡布善’麽?!爾教於通遠渠妄行‘聖法’,逼死許多性命,便自以為合乎善惡之道麽?一語斷人肢體,一言決人生死,與那恃強淩弱的匪類,又有什麽分別?!我洛陽群俠皆為俠義而來,性命尚可拋,何惜一臂乎?有膽!爾教便誅盡我等,免得勾結北地胡人之事、傳揚出去,鬧得天下皆知。哈哈哈!”


    群俠聽罷,皆覺此言擲地有聲、大義凜然!況且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己固然有些私心,但在江湖大義麵前、那些私心自然不值一提……今日死便死了,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又怎可自行毀戮?吾輩既為俠義,要麽凱旋而歸、要麽壯烈而亡。肖統領所說,恰是吾輩肺腑之言。


    眾祆教頭目卻是聽得麵麵相覷。這肖湛言語鏗鏘,不但豪氣幹雲,竟頗有幾分雄辯之才。如今群俠不但恐懼盡去,且還生出敵愾之心。所謂人不畏死、如何以死懼之?即便聖姑不曾重傷,想要喝退這些人、隻怕也再無可能。也許,唯有證明祆教當中、絕無蒼龍七宿這等人麵獸心之徒,才可令群俠散去疑雲,不再以死相拚……


    小蠻俏臉通紅,正待駁斥幾句。卻聽柳定臣搶先道:“放屁!祆教若有叛逆之心,中原諸州十多年前便已送入安、史兩姓之手。若如此,盛朝便不再是李姓天下,而是國有南北、地裂西東,諸姓並起、據地稱王。隻怕比之當年‘五胡亂華’,亦有過之而無不及。哪還有爾等狺狺狂吠之地?!”


    群俠一聽,頓時語塞。


    薊州之亂平定,也隻過去十餘年罷了。昔年洛陽城內是何等慘況?祆教教徒又暗中救下多少漢民?他們心中、又豈會沒有半點印象?


    柳定臣繼續義正詞嚴道:“祆教教眾雖供奉胡神,卻與盛朝漢民同氣連枝、從無二心。反觀爾等,卻是輕信流言,甘做屠刀,不分青紅皂白,便來與祆教為難!縱然自詡俠義,也不過隻是昏了頭的莽夫罷了!


    今日之事,顯然有人欲借爾等與祆教嫌隙,挑起漢民與九姓胡人的矛盾。待中原紛爭一起,他們便可趁機伸手、拉攏分化,去行那合縱連橫之事。至於爾等推崇的俠義,能叫這盛朝天下、多留


    幾十年的太平嗎?”


    地維護法亦正色道:“不錯!如今盛朝威儀已損,安、史降將猶在,天下尚有賊心不死之人,正自蠢蠢欲動。諸位今日所為,便是正中他們下懷!”


    肖湛方才嘴上慷慨激昂,心中卻如明鏡一般:


    祆教與洛陽群俠為何互生嫌隙,其來龍去脈、蕭璟一早便已詳告於他。阻截聖女之謀算,其實更在通遠渠慘禍之前,乃是太微宮慫恿河南府、一起打壓祆教的手段。豈料祆教提前得知了洛陽公門的圖謀,才借通遠渠遊俠聚毆滋事、太微宮虎賁衛前去彈壓之機,派出大批教眾,去行“祆教聖法”。以此揚刀立威、警告太微宮與河南府,莫再冒犯祆教教儀。


    豈知太微宮王縉背後,卻還有當朝權相元載、暗中操控。元載向來崇佛,他鬥倒魚朝恩、執掌權柄後,更是對道門、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多行打壓之舉。道門眾人清靜無為、與世無爭,若遇強權逼迫,往往多思退避,是以不足為慮;但祆教之流,卻是寧折不彎的教義,加上元載黨羽屢屢對以行商為業胡人亂立名目、隨意征稅,這矛盾便愈演愈烈。


    於是乎,不但朝中薩寶府祆正大人,屢受元載排擠;便是太微宮宮使王縉,亦在元載授意下、處處與祆教洛陽總壇為難。阻截聖女,本隻是諸多刁難祆教之事中的一件,豈料這一件事、卻觸到了祆教的逆鱗……至於枉死在通遠渠的遊俠、以及死傷殆盡的虎賁衛,不過是兩方角力的犧牲品罷了。而這種種內幕,在場群俠之中,又有幾人有機會知曉?


    因此,河南尹蕭璟暗中遊說洛陽巨宦之家、隱世豪族出動府衛,又暗囑釋門、道門中人,一道扮作江湖遊俠、阻截聖女入城。固然有打壓祆教、防備九姓胡人的考慮,但更多的,卻是受元載、王縉權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俗話說,官高一級壓死人。宦海浮沉,若連這點委曲求全都做不到,隻怕一早便被上官隨意安個罪名、貶去不毛之地了。


    肖湛想著這些,心中卻是明白,今日要阻截聖女、已是希望渺茫。


    自己統領群俠,浩蕩而來,初時自是眾人景仰、風頭無兩。卻不料祆教聖姑手段如此了得!不但重創霍仙人,且以音波功法、三度震懾群俠,屢屢逆轉攻守之勢。因而如今,竟有些騎虎難下之感。


    自己身為道化坊武侯、不過一介胥吏,若丟的是自家顏麵,倒也不覺得難堪。可今時不同往日,自己乃是河南尹蕭璟親自舉薦之人!若真如那聖女所言、斷臂求生,豈不是“輸人又輸陣”?即便活著回去,隻怕整個河南府衙、乃至滿城的不良衛,都要淪為公門談資、江湖笑柄!


    因而,肖湛方才直言嗬斥,既是要令群俠勠力同心,也是存了以進為退的想法,好與祆教討價還價。縱然此番铩羽而歸、自己要擔莫大罪責,也不能叫群俠自斷臂膀,以後在武林同道麵前抬不起頭來。


    果然!祆教妖人雖妄自尊大、行事乖張,卻也是愛惜清名之人。自己一句詰難,便招來兩人慷慨陳詞,惟恐祆教清名被誣、再遭世人誤會。


    肖湛見一言奏效,繼續怒道:“方才船艙之中,爾教聖姑既肯放我等離開,為何又暗暗召來‘蒼龍七宿’、要如此虐殺我等麾下之人!”


    方才笛聲止歇後,黎妙蘭便一直撫屍痛哭、泣不成聲。此刻終於漸漸止住:“什麽‘蒼龍七宿’!如此人麵獸心,實為‘蒼龍七獸’!我木蘭衛必與祆教不死不休!”


    柳定臣撓了撓發癢的胡須,瞪著一旁被捆成一串的蒼龍七宿:“你們幹的好事?!”


    田蛟看了看同樣鼻青臉腫、嘴角血漬未幹的幾人,卻是森森然道:“我家主公聽聞洛陽群俠,已定下奸計、


    集結惡人,欲圍殺我教聖女。故專門交代,對付此等窮凶極惡之人、便該用窮凶極惡之法,這便是‘以惡製惡’。我等隻恨本領低微、不能多殺奸人,為我聖女入城掃清障礙!”


    崔九聽罷,又是一聲冷笑:“果然蛇鼠一窩!咱們還廢什麽話?多殺些妖人,才對得住死去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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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俠聽了崔九煽動,許多人竟又抽出兵刃,要與祆教拚死一戰。


    “啪!”的一聲脆響,田蛟左頰登時多出一道豔紅的掌印來。


    便在這時,曜日護法已然暴怒,衝到田蛟麵前、就是一記耳光:“爾等究竟是何人指使?!幾次三番汙我祆教教義!爾等心思、手段一般歹毒,我祆教豈會有這種敗類!”


    田蛟手腳被縛、先是一怒,旋即猖狂大笑:“我等前來相助,竟被恩將仇報!原來中土祆教,已卑賤懦弱至此!為在漢地苟且偷生,竟對自家兄弟痛下重手……哈哈哈!”


    蒼龍七宿其餘六人,亦跟著狂笑,口中皆是各種揶揄、憤慨之詞。一時間,竟連柳定臣都有些將信將疑起來。


    曜日護法還要再打,卻被柳定臣攔下,旋即盯著田蛟的眼睛道:“你家主公、叫什麽名號?”


    田蛟隻覺這邋遢壯漢、一雙細眸化作兩汪幽邃的深潭,潭水環波鼓蕩,腦中一片暈眩。意念中竟隻剩下一個問題:


    主公叫什麽名號?主公什麽名號?主公名號?名號……主公名號我豈會不知?隻是誰在問我?此刻說出來、似有些不妥……有何不妥?主公雖不能直呼其名,可人的名字、本就是用來叫的啊……


    一念至此,田蛟便脫口而出:“主公姓田,名……”


    便在這一瞬,田蛟已咬破舌頭、從柳定臣這蠱惑之法中脫出,後心不禁冒出一陣冷汗來。


    曜日護法聽到“主公姓田”,而眼前之人叫做田蛟,另有一人打過周遊耳光、叫做田豹……心中對這蒼龍七宿的來曆,卻已有了一些猜測。


    柳定臣卻是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這個‘蒼龍七獸’雖然歹毒,意念倒還堅毅,居然能抵受住我這‘心直口快’大法。可見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惡人……再換個人試試。”


    柳定臣說罷,一掌拍在那田蛟頭頂,那田蛟頓時眼睛一翻、昏死過去。


    隨即,他又走到一個身形瘦小的“蒼龍七宿”麵前,一把揪起那人前襟:“你家主公,姓甚名誰?!”


    這時,旁邊之人搶先喝道:“田兔!咬舌!莫受蠱惑!”


    柳定臣皺眉,反手又是一掌,將那搶話之人拍暈:“沒問你!叫你聒噪!”說話間、左手卻已捏住田兔雙頰,防止他咬舌。接著又盯住他眼睛,認真道,“兔兒乖乖!你家主公叫啥?”


    那田兔雙眸,竟從桀驁變為驚恐、又從驚恐轉為委屈,旋即兩汪清淚奪眶而出,竟抽抽噎噎哭了起來。聲音含混不清:“你……你嘴裏有血!嗚嗚……你是吃人的妖怪,嗚嗚……”


    柳定臣錯愕地鬆開左手,蹭了蹭自己牙齒。定睛一看,原本焦黃的牙垢、竟已被血漬浸染,難怪能嚇哭這窮凶極惡的“蒼龍七宿”。不過!此等惡人、竟也害怕妖怪?真叫本妖費解啊!


    柳定臣這才感覺到,這田兔前襟之下,似乎鼓脹脹、軟綿綿的,與那田蛟頗有些不同……隻是現下卻顧不得這許多,忙又將眼睛瞪向田兔:“兔兒乖乖,快說!你家主公叫啥?不然生吃了你!”


    那田兔大驚,瞳孔先是一縮、旋即渙散開來,聲音猶帶哭腔:“我、我家主公叫……田承嗣……”


    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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