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外輕雲,道旁微風。


    厚載門內便是西市。門裏門外,販柴賣布、鬻食售漿的小民,卻也見怪不怪。柳曉暮將碰頭處選在此地,自已經過一番權衡。


    且此門與北郊,可謂南轅北轍。從此門與定鼎門、長夏門入城者,多是自西麵來的客商、以及南郊過來換取日常用度的鄉民。太微宮鎖甲衛也好,公門守城宿衛也罷,豈會料到祆教聖姑不但兜了一大圈,還喬裝打扮、要從此門入城。


    小沙彌覃明一句驚歎,自覺不妥,忙擺手辯解道:“仙師息怒!弟子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仙師法相……與石窟造像、丹青圖譜有些出入,不似、不似仙人出塵之狀……”


    村婦模樣的柳曉暮轉過臉來,鳳眸一翻、不禁哂笑:“原來小和尚也會以貌取人嗬!姑姑還以為你修了佛法、便會六根清淨、明心見性,見諸相非相,絕不會有妍媸之惑、美醜之別。今日看來,卻是尚未悟透呢!”


    覃明小臉通紅、張口結舌,卻答不上一句話來。經義戒律,總是說來容易做來難,若人人皆可住心而自持,豈不是人人皆可得道成佛?


    柳曉暮卻不再理會他,又將目光望向東麵。少頃,才聽她輕笑一聲,喃喃自語道:“來了!”


    覃明順著她眸光所指之處望去,隻見極遠的草樹坡溝之間,似有兩個小點起伏縱越、正向此處奔來。待奔得稍近,才依稀可辨是一雙少年男女,皆袍衫殘破,蓬頭垢麵,比之這位村婦,更顯窮形盡相。隻是那少女雖一臉雀斑、嘴角腮上還生了好幾顆痦子,卻是鼻梁高挺、眼窩深陷,現幾分胡人的特征。


    那少年相貌平平,臉上汗水混著汙漬,肩上還挑著一擔柴禾,收足便寒暄道:“曉暮姑娘莫怪!方才路過伊水,小蠻洗漱裝扮、我便順手打了些柴禾,才略耽擱了一下。”


    柳曉暮卻是揶揄道:“不必解釋。少年男女難得一起遊步郊野,便是指天說地、郎情妾意,又有什麽好嗔怪的?”


    聖女小蠻被聖姑調侃、耳根微燒,依舊下意識想要行禮。卻被柳曉暮一道無形氣勁打在雙腕:“不必多禮。”接著向兩人介紹道,“這位便是覃家少子覃明,如今在崇化寺學佛。方才姑姑去了趟永泰坊,見這小和尚雖技不如人、卻勇決可嘉,便順手救了出來。”


    少年男女見柳曉暮身側,忽地便多出一個小沙彌來,正自詫異,想要發問。卻被她洞悉想法,提前說清了來龍去脈,反而不好再問東問西,皆向覃明投來善意目光。


    柳曉暮指著兩人,繼續向覃明笑道:“這個是小蠻,那位是楊少俠,你叫阿哥阿姊便可。我等既已會齊,便是要入城落腳,你這幅僧袍光頭的模樣、想不顯眼都難!也罷,便叫小蠻給你改改裝束,免得被歹人認出。”


    小蠻登時會意,接過柳曉暮自乾坤袋中掏出的、一副粗繒布縫製的衣帽,對著覃明連比帶瞧。旋即又是徒手撕、又是石刀割,很快將個俊俏小沙彌,變成個灰頭土臉的鄉野頑童,頭上還罩著隻尖角胡帽。


    三人圍著一瞧,均覺畫風相稱、再無違和。於是小蠻接過那籃絞絲、柳曉暮牽著覃明,都跟在挑柴的楊朝夕後麵,慢慢踅進了厚載門。


    四人像模像樣,先入西市東門,略一兜轉、才從西市北門繞出。然後避開通衢、專挑坊間街徑,東拐西繞,徒步而行。


    路過廣利坊時


    ,楊朝夕不由想起數日前,與不經和尚夜探潁川別業、搭救崔琬,偶遇小蠻並聯手卻敵之事。於是便向坊中多看了幾眼,卻見兩個錦衣華服、樣貌猥瑣的紈絝,晃肩抖胯、矯首昂視走了出來,竟有幾分眼熟!


    楊朝夕嘴角一揚,顯然已認出兩人身份:一個是王縉侄兒、崔府幕僚王輟,另一個則是南市縱犬咬傷小豆子、被自己胖揍過的邵青岡。卻不知兩人遊蕩至此、又要做什麽欺男霸女之事?他耳根微動,便已將兩人誌得意滿的話頭、聽了個滴水不漏。


    《踏星》


    先是王輟邪笑道:“邵公子,今日隨你至此、果然不虛此行!都言那祆教‘聖女’姿容絕麗、美豔無雙,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邵青岡鼻孔朝天、麵露得色:“哼!這算得了什麽!元二公子可是自長安過來,平日裏府中養的菩薩蠻、新羅婢,都不知凡幾。那四個‘聖女’若能被他瞧上,才是前世修的福氣。嘖嘖!隻盼元二公子過幾日耍得膩了,將幾個‘聖女’作價轉給俺們。屆時我挑一對、你領一對,好一窺異域風情,哈哈、哈哈哈!”


    王輟也隨著他狂笑數聲,不無討好地道:“邵公子交遊廣博,我王輟能交你這般兄弟,也是前世修的福氣。今日又結識了這位元二公子,想來往後洛陽城裏、是人便要多敬咱們三分!”


    邵青岡帶著七分痞氣、三分豪爽道:“王公子這話便見外啦!尊親執掌太微宮,洛陽城裏、哪個官不得縮著脖子、笑臉相迎?再則,前幾日你在南市將我救回,此乃大恩大德,我邵青岡早當你的過命的兄弟。有福同享,有妮子同上,哈哈……”


    後麵汙言穢語,楊朝夕已不願再聽,卻見柳曉暮一雙鳳眸向自己看來,顯然也聽到了兩人言語。忽覺懷中“潮音鍾”微微震顫,柳曉暮那清泠聲線、已在腦中響起:“小道士,看來有幾個扮成‘聖女’的百合衛,落到了那元仲武手上。想來遭了淩辱,性命卻是無憂。不知小道士肯不肯今夜與我同往,再來一回‘英雄救美’?”


    楊朝夕知她有意調侃,隻得揉揉鼻子“說”道:“你祆教之事,還請自決。龍幫主得了訊息,說那王縉正要四處捉拿於我。如今躲藏尚且不及,豈敢再拋頭露麵?”


    柳曉暮遙遙白了他一眼,聲音又從“潮音鍾”裏透出:“小道士龜縮不出,無趣!”


    四人走街穿坊,過大同坊、穿淳風坊、經淳化坊、至修行坊、出宣範坊……將往道化坊時,卻見一名少女攔在坊街之中,橫眉凜凜、明眸燦燦:“妖婦!看劍!”


    聲隨劍至,劍發聲威!


    那劍宛如銀練,不由分說、便向柳曉暮刺來。


    柳曉暮罥眉一挑,清聲笑道:“覃家丫頭,倒是果斷!就看你這劍、中不中用了。”


    說話間、柔荑輕探,玉指連彈!塗了鳳仙紅的指甲略長、點在劍脊之上,迸出數點火星,震起鏘然劍鳴!


    出劍之人正是覃清。


    她方才一路尾隨、追在柳曉暮身後,最終卻也如那些鎖甲衛一般,被甩脫在坊街之間。覃清當時隻覺血氣上湧,滿腦子都是憂急怨憤,直如瘋了一般、在南市周遭坊市間胡亂穿梭。也不知奔行了多久,忽見宣範坊東門、竟冒出那張稚氣未脫、卻再熟悉不過的小臉!不是覃明、卻又是何人?


    登時心下狂喜,便連呼喚一聲都忘了。正要上前抱住,才發現一旁


    模樣微醜的婦人,正緊緊攥著覃明一隻手。婦人眼神中帶著三分玩味、三分嘲弄、三分輕蔑和一分傲慢,果非尋常之人!


    之前苦尋胞弟未果,現下卻在咫尺之遙。覃清當機立斷,要先發製人、逼開這妖婦,再將覃明救下。


    豈料這妖婦竟強悍如斯!一雙玉手堅過銅鐵,不過揮手間,便將她長劍駁回。不過是交手既分,竟覺劍身劇顫、虎口發麻,幾乎抓握不住,要將長劍撒手扔下。


    “放肆!敢向姑姑出手!”


    小蠻也反應過來,清喝一聲,那連枷短棍已架在掌心。棍身飛快繞過脖頸、肩背、腋下等處,暗影沉沉,如輪飛轉!


    覃清正欲再攻,卻聽到一道男聲沁入心脾:“覃師妹!是我們,快住手!”


    定睛看時,隻見一個蓬頭垢麵的乞兒、攔在了她與那胡女中間,竟有幾分眼熟。略一分辨、才看清是楊朝夕,登時淚如泉湧:“楊師兄……嚶嚶嚶……我娘親、祖母,還有府中之人……都被鎖甲兵抓去啦……嚶嚶……”


    覃明丟開柳曉暮,忙至身前、替覃清抹去眼淚:“阿姊,你不要哭啦!他們是來抓爹爹的……娘親他們自免不了受苦,但性命卻是無虞……”


    柳曉暮一招既收、負手而立,似對與碾壓這等身手之人、興致缺缺。聽到覃明年紀雖小、竟有這般判斷,倒也頗感意外:“小和尚倒頗有見地!那些鎖甲衛確是想拿住你家人,好引你爹爹現身,再逼迫祆教就範。好個不擇手段的王縉!”


    至此,覃清再如何憂憤難言、也已瞧出四人是喬裝入城,卻不知他們意欲何往。


    隻是一想到自家好端端百餘口人,隻因眼前這聖姑、聖女一番借住,便落得毀家封戶的下場。可那聖姑竟還無事人一般、侃侃而談,不禁憤恨又生:“都是你這妖婦!害得我覃家遭這滅頂之災!如今爹爹也下落不明、隻剩我姊弟二人……今日便和你不死不休!!”


    說著撥開覃明、劍招又起,竟是直取柳曉暮小腹。


    小蠻見狀,騰踏而至,連枷棍出似驚雷、風舞回旋!隻聽“呯呯”兩記連響,那劍已被棍梢砸開、向右偏開尺許,擦著柳曉暮腰際而過。


    覃清一劍落空,正要變刺為撩、將她左臂卸下。卻見柳曉暮哂然一笑,左手彈出一指,不偏不倚點在劍身上。


    “鏘啷!”


    長劍不堪重負,登時斷作兩截。


    覃清呆望手中半截斷劍,麵色漸轉淒苦,忽地現出一抹決絕之色。


    待楊朝夕察覺不對,想要出手製止,卻已遲了。隻見那半截斷劍陡然倒轉,向著覃清心口、果斷疾刺而入!


    “覃師妹!”


    “阿姊!”


    “呯——!”


    千鈞一發之際,一抹白芒拔地而起,瞬息掠至覃清胸前!正當那斷劍要透胸而入,卻被白芒堪堪擋下。


    眾人凝神望去,卻是柳曉暮不知何時、已將地上那截斷劍攝回指間。二指並攏、宛如火鉗,牢牢夾在斷口之處,穩穩攔在覃清胸前。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足見這一手劍法、早臻化境!


    覃清求死不成,心緒瞬間崩塌。卻是再也不管不顧,一頭紮進楊朝夕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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