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寂靜,雲斂光收。隻有少女的哭泣聲,輕響在街道間。


    斜日也躲入霞彩,隻留萬道橙紅,披掛在櫛比如鱗的坊市、川流不息的行人身上。


    小蠻望著伏在楊朝夕懷中的少女,一時間心緒翻湧、五味雜陳。畢竟此女剛逢破家之禍,闔府被捉、財貨遭劫、爹爹下落不明,又險些失了胞弟……種種不幸疊加,便是道心如鐵石、也要黯然神傷。故而此時便任性妄為一些,也情有可原。


    隻是,自己心頭已全是酸溜溜的滋味,怒又不是,怨又不能。難免心慌氣結、意亂情迷,不知該如何自處。


    便在此時,一隻柔弱無骨的玉手,緩緩按在她肩頭。柔和的陰元之氣、宛如春風化雨,徐徐渡遍她周身。諸般不快、登時大減,不禁轉頭福了禮道:“小蠻……謝姑姑。”


    柳曉暮怎會瞧不出三人間的微妙,隻是生而為人,各有際遇、亦各有定分。那小道士、覃家丫頭暫且不論,小蠻自被選為聖女,此生之途便算板上釘釘了:不得叛教、不可破身、不能婚嫁、甚至不許動情。若能一心虔誠,無求無欲,祆教自可供養她一生無虞。但凡有非分之念、狂悖之為,便要依照教規,處以難以想見酷刑……


    念頭微轉,不過幾息。柳曉暮撤開手,罕有地柔聲道:“小蠻,你當謹記自己身負聖命,要為祆教固守貞潔、永葆聖心。兒女情長之事,還是及早斬斷為好。”


    小蠻登時心頭一凜,想到義父把自己選作聖女時、鄭重其事又飽含糾結的眼神,登時浮情大減、意歸清靈。然而再瞥向楊、覃二人融在一起的身影,又覺一柱冰錐摜入胸口,徹骨涼意、瞬間將五髒六腑冰透:情根尚淺、已是這般,若情根深重,又當如何割舍?


    小蠻定了定神,才抬眸看向柳曉暮、擠出一絲笑意來:“聖姑開示,小蠻領受!”


    柳曉暮知她心懷已亂,一手拽著覃明、一手卻攬起她後背,拔步便走:“今日是非未定,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須先尋了乞兒幫落腳才是。”


    覃明卻還懵懵懂懂,望著投懷送抱的阿姊,頭腦一時間竟轉不過彎來:“可、可是阿姊他們,為何不跟我們一起……”


    柳曉暮哭笑不得,忍著給這小和尚一記暴栗的衝動、隨口勸解道:“你阿姊現下神虛體弱、心脈動蕩,不可輕舉妄動。而楊少俠修內丹道法、通岐黃之術,恰可治愈此症。他二人稍後便來,你把心放回肚子裏吧!”


    覃明雖覺柳曉暮所言不合病理,卻又想不出破綻。隻得被她拽著、不斷加快腳步,口中氣喘籲籲道:“可、可是阿姊身體一直很好啊……”


    楊朝夕望著柳曉暮幾人漸行漸遠,感受著懷裏溫熱蠕動的嬌小身軀,忽覺下丹田鼓脹脹。一股滾燙熱流,沿任脈逆衝而上,先經中丹田、再至上丹田,頓覺神酥心麻,口幹舌燥,如墜五裏雲霧,不知今夕何夕。


    便在此時,懷中“潮音鍾”又是一陣微


    微震顫,柳曉暮輕笑聲從心頭響起:“咯咯!小道士,你貴為‘天選之子’,若擋不住欲念誘惑,隻欲陰陽相合,再破了先天精元。還修什麽內丹、證什麽大道?”


    楊朝夕心中又羞又憤:“曉暮姑娘!我敬你是道友、一再容讓,你卻得寸進尺、一再窺探小道隱私,這卻是何道理?我自有道心定力,何須你好為人師、指手畫腳!”


    《日月風華》


    “嘖嘖!小道士被撞破好事、老羞成怒啦!姑姑快到乞兒窩了,你們若還不過來,我便告訴這小和尚,你對他阿姊別有所圖,現下保不齊、已將生米炊成熟飯啦!咯咯咯!”柳曉暮似渾然無覺、不管不顧笑道。


    楊朝夕無言,那鼓脹之感卻已變得火辣辣。覃清終有察覺,忙推開他,啜泣漸止。旋即瑩珠掛腮、麵色俏紅道:“對不住,楊師兄!方才一時委屈,才有些失儀。你……你沒事吧?”


    楊朝夕暗道一聲“好險”,才摸了摸鼻子道:“覃師妹!府中遭變、我等皆已知曉。方才聖姑已帶了覃明去乞兒幫落腳,咱們須往匯合、好從長計議。當務之急,還是先將尊親等人救出、再計較恩怨是非。不知師妹意下如何?”


    覃清垂首不語,隻顧撥弄著香囊。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天光穿過窗欞格柵,斜斜射在牆麵地上,塵糜狂舞,動蕩不安。


    狐神廟中,九名傳教使齊攻一“青黑之物”,卻發現此“物”竟是教中頭號護教法王——天極護法覃湘楚,不禁大感意外。


    慕道使梁若冰心直口快道:“護法大人,聽說貴府遭變,為何會在此地出現?”


    覃湘楚抖了抖袍袖上的泥垢,神色黯然:“太微宮鎖甲衛猝然殺至,待發現府中被圍、我等已經插翅難逃。十多個雙戈衛兄弟、拚死護我逃至思恭坊密道口。待我入了密道,卻發現他們竟無一人跟來!應是折向了別處、要將追兵引走,隻怕此時……已經殉教。”


    公平使何允正卻攏手作焰、眼眶微紅道:“能令護法大人周全,這些教中兄弟,也算取義成仁、死得其所。隻是此仇卻須記下,來日必要太微宮加倍奉還!”


    光明使慕容彰也在一旁道:“公平使義父、洛陽總壇壇主何奎尼,上午已然殉教!太微宮這幾年殺我教中兄弟豈止數百?不殺王縉此獠,何以除惡布善!”


    梁若冰等人俱是義憤填膺:“誓殺王縉此獠,以慰亡故弟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今日聖葬禮中所遇之事、以及聖姑所發諭令,逐一說了。覃湘楚才頓有所悟,將聖姑意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原來諸位兄弟來此,是為狐神娘娘的香火錢。看來聖姑這一盤棋的動靜,隻怕還要大過迎聖女入神都。


    不瞞諸位,此廟曆年修葺、都是覃某人率教中匠作來做。這台座下藏了多少香火錢,除了聖姑、也隻有覃某人最清楚,這便帶幾位兄弟下道取來。隻是、須留一兩人在上麵望風。”


    說罷,行義使、煉藥使自覺留在窟窿外,其餘七名傳教使跟著覃湘楚,轉到九尾仙狐泥塑身後。隻見覃湘楚尋到九尾的一條尾端,先是左旋三圈、隱隱聽到“哢噠”聲響;再右旋兩圈,那台座外的青磚地麵,竟緩緩下陷、露出一條暗道來。


    梁若冰不禁汗顏:“卑下平素直來直去,今日竟在狐神娘娘座下‘捅了個簍子’,真是罪過……”


    其他傳教使紛紛笑著圓場:“不知者不怪!想來狐神娘娘寬宏大量,定不會半夜尋到你榻上。哈哈!”


    覃湘楚也是勉強一笑:“那窟窿改日補上便是,諸位便隨我來。”


    八人下得暗道,隻覺漫無邊際的漆黑撲麵而來。借著那窟窿透入的光亮,以及手中跳動的火折子,隱約可見土階先是折轉向下,旋即往一個麵深入,早出了狐神廟的範圍。八人行近百丈,才來到一處較大的空間,竟像是間久遠的墓室:正中一方巨大的石槨,四周堆滿了壇壇罐罐、似是陪葬之物。


    不知何處鑽來的涼風、掃過每個人後頸,叫人心中發毛。行義使吳尚才忍不住道:“護法大人,聖姑說的香火錢、不會是此墓中的冥器吧?”


    覃湘楚知眾人初來此處,難免心中惴惴,也不多做解釋。隻是大步走向那石槨,揮手一推、石蓋便已滑開小半。接著探手而入、看得七人心驚肉跳,卻抓出一把大錢來,灑在地上,叮啷作響。


    七名傳教使這才懼意盡除,一齊圍了上去:隻見石槨中哪有什麽棺木屍骸?滿滿當當全是微鏽的大錢、小塊的銀鋌。


    慕容彰抓起一把,就著手中火折子瞧去,卻是大小不一。大多數印著“開元通寶”字樣,少許著五花八門,有“乾封泉寶”“乾元重寶”“大曆元寶”,甚至還有一枚“建中通寶”。銀鋌多是一兩、二兩的形製,微微發黑,顯然存放已久。


    覃湘楚見眾人皆麵露喜色,才輕咳一聲道:“此處所貯銀錢,便是供我祆教應急所用。既然聖姑有令,便請諸位兄弟自便,周圍瓷缽陶罐,可做盛放之用。隻是望諸位兄弟守口如瓶,切莫再教旁人知曉。否則,以叛教之罪論處。”


    七名傳教使聞言,才從喜悅中驚醒,卻都知曉那叛教之罪的嚴厲、不亞於誅滅九族。紛紛攏手作焰道:“卑下萬死,不敢叛教!”


    覃湘楚這才點點頭,正色道:“光明使、公平使,你二人去將留在上麵的兄弟請下來。稍後我將暗道封死、再將斷龍石放下,便可斬斷此處與狐神廟的聯係。此處便通往城中密道,你們可隨我同行。


    太微宮既敢對我覃府下手,必不會放鬆對洛陽各坊的監控。你們入城之後,卻須改頭換麵、隱秘行事。自己被太微宮捉去事小,若辦砸了聖姑交代之事、有何麵目去見泉下的兄弟?”


    “卑下明白!”


    七名傳教使齊聲應下,心中對這素日笑臉迎人的天極護法,第一次多了深刻的敬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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