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空涼,水波徒鳴。


    李長源二度尷尬,說話間竟有些結巴:“柳姑娘,這……這麽說,也對、也不對……”


    “哦?難道長源真人今日故意尋來,還有什麽難言之隱不成?”柳曉暮語帶玩味。


    李長源素來知曉這隻妖修伶牙俐齒,便拱拱手、不與她做無謂之辯,開誠布公道:“今日午後、那河南尹蕭璟來太微宮謁見,將洛陽城近來胡商罷市一事稟給了太子。欲尋個合適的中間人、為兩麵說項,好叫那太微宮放了捉去的貴教教徒及家眷;也想請貴教傳告胡商及早複市,免得民怨沸騰、不可收拾。”


    “所以,你就奉了那個小太子的敕令,跑來這裏尋我,想要我祆教與太微宮握手言和?”柳曉暮聲調拔高,怫然不悅道。


    “柳姑娘誤會貧道啦!一則、知曉你是祆教聖姑之人,世上不超過一掌之數;二則、我與柳姑娘相識之事,世上知曉此事的、不超過一掌之數。太子又怎能未卜先知,遣我來此遊說?”


    李長源忙拱手辯解,見她已信了幾分,才接著道,“我見那蕭璟聲淚俱下,便也在城中走了一遭,看他所言倒有八九分屬實。貧道不忍心洛陽再生禍亂,才跑來此地、碰一碰運氣。”


    “嗬!李大人年紀愈長、倒是愈發謙遜。”柳曉暮不禁調侃道,“誰不知你李長源博古通今、智謀無雙,尤精於卜筮易術。我近來時常至此,隻怕早被你算出來了!”


    李長源拱手笑笑,算作默認:“方才見柳姑娘出手如電,卻不偏幫哪一方,想來是要借魏博鎮之手、來牽製太微宮吧?”


    柳曉暮冷哼一聲道:“既然都想要那‘如水劍’,那姑姑便大度一些、叫他們先爭個不可開交。屆時誰得了劍,姑姑再找誰去討要便是!”


    李長源露出了然之色,便又將話頭扯了回來:“那麽、方才貧道提議之事,不知柳姑娘意下如何?”


    柳曉暮秀眉輕挑、語言帶笑:“若我不答應,你又能如何?”


    李長源見她這般難纏,也是大感頭痛:“若柳姑娘肯答應與王縉罷鬥。往後貴教再有難處,須貧道出麵斡旋,便可執此拂塵、來衡山尋我。”


    說著,便將隨身一杆黃柄黑束的拂塵捧起,奉至柳曉暮麵前。單從李長源眼中流露的肉痛之色,便他知對這手中之物、實是難以割舍。今日情非得已、才果斷送出,好叫這位柳姑娘對他的提議、多幾分興趣。


    果不其然!柳曉暮一見這柄拂塵,鳳眸都閃出許多星彩:“李長源,你當真舍得葉老道傳你的這柄‘三清玄黃塵’?”


    李長源故作大度道:“師父羅浮真人傳我‘三清玄黃塵’時便說,名器本無主,贈予有緣人。柳姑娘修道數百年,此物若跟了道友,才算壯誌得酬。”


    柳曉暮卻將這“三清玄黃塵”推了回去:“你知我慣習劍術,偏要我改用拂塵,是想叫我不去奪那‘如水劍’吧?何況我又不做道士,成日擎個拂塵作什麽?”


    李長源見她竟然推拒,一時間卻再想不出什麽法子、能打動這位柳姑娘。隻得攤手道:“柳姑娘劃個道吧!貧道接下便是。”


    柳曉暮這才微微頷首道:“第一樁,自然是要那王縉將捉去的祆教教徒、覃府親眷放回;第二樁,卻是要朝廷罷了王縉太微宮使之職,叫他不能再與我祆教為難。至於第三樁嘛!你說的那個中間人,既不能是祆教教徒,也不能是公門胥吏,如此才能不偏不倚。”


    李長源不禁扶額道:“柳姑娘所說之事,沒有一樁容易。前兩樁事情,我須謀劃布置一番、才能見效,反而是第三樁,好似容易一些。”


    說話間,李長源已將那“三清玄黃塵”插回腰後,接著道,


    “今夜貧道來此,本是自告奮勇,看柳姑娘態度、定是不喜我來做這中間人。故此,貧道冒昧一問:柳姑娘可有什麽合適的人選?是名士耆宿、還是老道高僧?貧道好叫那河南尹親自去請。”


    柳曉暮狡黠一笑:“倒有一人,最適合不過!此人近來聲名初顯,先是在通遠渠,為回護江湖遊俠、獨鬥我祆教十八傳教使;後又跑去洛陽城外,為我祆教聖女入城、仗義出手……”


    李長源不待她說完、麵色已變:“柳姑娘說的,可是我那徒兒衝靈子?此事萬萬不可!他年少識淺,又遭王縉記恨,如何能擔此重任?這等兒戲之言、休要再說。”


    “不試試?又怎知不可。你李長源難道不是垂髫之年,便與張九齡高談闊論、吟詩對弈?這便不是兒戲?”柳曉暮見他如此,不由哂道。


    李長源登時語塞。半晌方道:“聽聞早幾日,太微宮已命鎖甲衛滿城捉拿衝靈子,我也命人暗暗去尋,卻始終未尋到他蹤跡。如今他杳無音訊,貧道反而心安些,至少沒落在王縉手上,不會有性命之憂。”


    言下之意,便是他也不知楊朝夕躲在了何處。柳曉暮想找他徒兒來做中間人,隻怕如意算盤要落空了。


    柳曉暮聽罷,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剛巧知道他躲在哪裏,才舉薦他來做這個中間人。好再替你長源真人揚名一番,叫朝野皆知、你教出了一個好徒兒!咯咯咯……”


    李長源見狀,才知自己又被這柳姑娘戲耍了一番,不禁為之氣結。


    正要詳細再問,卻聽幾丈外有宿衛喝道:“什麽人?!”


    兩人對望一眼、當機立斷,各自尋了方向,頃刻跑得沒了影蹤。隻有一隊跳動的火把、遙遙追在後麵,暴怒的呼喝聲響徹神都苑中……


    翌日晨起,初陽入院。


    慣於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的乞兒幫幫眾,這幾日卻都似改了習性。各自早早便穿衣起來、聚在前院新辟的一方空地上,看幫主龍在田與楊朝夕演練新的棍法。


    有看得七七八八的幫眾,早迫不及待取來“打狗棍”,依樣畫葫蘆地演練起來。卻因互相湊得太近,不是你敲了他腦袋、便是他戳中你屁股……一時間呼痛聲、咒罵聲四起,龍在田也不得不停下手,從人群中提溜出幾個喧嚷的刺頭:“叫你們觀瞧便可!要試棍法、大可出去尋了惡犬再試。院中這般狹窄,如何施展得開?”


    小懲大誡一番後,幾個刺頭便丟在牆角紮馬步。


    楊朝夕雖是客卿長老,卻也不能置喙。畢竟龍幫主新定的幫規中,早明確了“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的條目。且幫主可決幫中一應大小事務,此時不過罰了幾個搗亂的三袋弟子,幾個掌缽連求情的意思都沒有,皆圍在一旁看熱鬧。


    不知何時,柳曉暮帶著聖女小蠻、也立在群丐當中。饒有興致瞧著楊朝夕、一板一眼將棍法拆解開來,反複向資質稂莠不齊的群丐演示,不由掩口而笑。


    楊朝夕自然察覺到兩女,隻是不滿祆教近來所為、故意視而不見。待他將一套棍法教完,便聽柳曉暮笑道:“楊少俠棍法精妙,卻不知與西域棍法相較、孰高孰低?”


    群丐聞言,紛紛起哄笑道:“那還不容易?比過便知。”


    楊朝夕無奈,一手叉腰、一手拄著杆竹棍道:“曉暮姑娘若會什麽棍法,不妨慷慨些、教一點給咱們乞兒幫的弟兄。況且此處又非打擂,幹嘛定要分個高低?”


    群丐又笑:“有理、有理!楊長老說得對,正該多學幾樣棍法。”


    “想要學我祆教西域棍法,卻須楊少俠打贏我們再說!”柳曉暮見群丐氣氛高漲,不由笑著火上澆油道。


    霎時間歡聲鼎沸、掌音雷動,群丐紛紛鼓噪,要看楊長老與祆教中人比棍。


    楊朝夕劍眉緊蹙眉,盯著柳曉暮道:“不知曉暮姑娘也會棍法,正要討教一二。倘或僥幸勝了一招半式,還望姑娘勿要食言而肥!”


    柳曉暮卻雙臂抱胸、事不關己道:“我隻是說、我祆教西域棍法厲害,沒說要自己下場比試啊!小蠻,姑姑知你近來棍法精進,便叫楊少俠見識一番!”


    “瑪古。”小蠻心中雖極不情願,奈何聖姑有令,隻好依令而為。


    於是,在楊朝夕與群丐狐疑的眼神中,小蠻又自背後摸出一條奇異的連枷短棍來:


    這連枷短棍,便是照著之前、被覃清一劍削短的那柄連枷短棍所製。短棍隻比成人前臂略長,中間以一小段細鎖鏈相連,端地是剛中帶柔,柔力轉剛。略略舞起幾道棍花,竟也十分炫目。


    群丐的注意力,頃刻便被這連枷短棍吸引而去。便是老丐龍在田,也看出來一些不凡,任由群丐呼喊起哄,心中也隱隱期待這連枷短棍,究竟有何門道、威力又當如何。


    楊朝夕見拗不過眾人,隻好攜棍抱拳道:“小蠻,你盡力出手便可。楊某人偏偏不信,你這西域棍法、能敵得過我手中齊眉竹棍!”


    話音落,棒影出!


    “嗚嗚呼呼”的破空聲率先響起,接著便是“嘭嘭嗙嗙”的兩棍交擊聲。


    楊朝夕一杆竹棍聲勢驚人,雖未灌入內息,卻也呼嘯生風。快到極致時,眾人隻能隱約捕捉到一些零碎的灰影。棍影一旦飛起,但凡落到實處,便是驚天動地的一聲交鳴。


    小蠻連枷短棍雖短,卻不落下風。短棍宛如飛輪,在一雙玉臂間翻飛穿梭,每每出其不意,招招攻其不備。打得快時,竟令得楊朝夕分招架不住、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好在“一寸長一寸強”,一旦落了下風,楊朝夕便全是大開大闔的招式,瞬間將雙方交手距離拉長,令小蠻攻勢鞭長難及。


    兩人鬥得正酣。隻聽群丐中擠出一人,徐徐拍掌道:“好棍子!好棍法!能將連枷棍推陳出新、使到這般田地,不愧是祆教霜月護法!”


    楊朝夕循聲望去、卻是一喜,當下丟開手中長棍,向來人拱手行禮道:


    “師父!您怎麽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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