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落寞離去,群丐一哄而散。


    前院正堂前,隻餘楊朝夕、李長源、龍在田、覃清等寥寥幾人。


    楊朝夕向覃清問了些覃府家眷近況,便轉過身、丟開齊眉棍,又向李長源稽首道:“師父,弟子與您一別數日,遇到幾樁事情,幾度性命不保。奈何每次想憑一己之力,阻止一些人、保護一些人,才知自己實是螳臂當車。所能做的、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於事無補。為此十分苦惱。”


    李長源撫須笑道:“你小小年紀,有此俠肝義膽,已是殊為難得。須知世間許多事,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切莫因一兩樁事不遂願,便動搖了道心、消磨了誌氣。


    況且、為師亦有耳聞,你憑手中長劍斬殺那虎妖霍仙人,既報了麟跡觀水希子之仇,也扭轉了祆教落敗之勢。如此奇功,也難怪祆教敬你、群俠懼你,太微宮要恨你入骨。”


    楊朝夕聞言,隻覺心頭暖流奔湧:原來師父雖與他聚少離多,卻始終默默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寥寥數語間,便將他近來所為、當下處境,說得分毫不差,更有種久違的撥雲見日之感。


    於是他恭身行禮道:“弟子受教。方才見師父與祆教聖姑相談甚歡,難道也是舊相識?”


    李長源捋著長須的手、頓時停了下來,苦笑道:“為師還是個小道童時,常隨你師公羅浮真人學經修道。那位柳姑娘,便時常來與你師公品茗對弈、演武論道,當時便已是今日這般模樣……如今幾十載倏忽而過,你師公早已羽化升仙,她卻依舊容顏不改、遊戲人間。若論年紀,便是吳天師、也該稱她一聲前輩,可她偏偏喜歡別人叫他柳姑娘……”


    《劍來》


    楊朝夕見師父一反常態、麵色古怪,又聯想到柳曉暮那刁鑽跳脫的性情。猜測師父與她當年、想必也有些非比尋常的交情。隻是見師父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便不好再窮根究底。


    一念至此,楊朝夕忙岔過話頭道:“師父,你與聖姑說的‘中間人’是誰?與弟子入不入祆教、又有什麽關聯?方才眾人吵吵嚷嚷,弟子聽得不大清楚。”


    李長源這才從回憶中晃過神來,正色道:“此處不便多言,咱們須另尋一處、為師好為你細細說來。”


    楊朝夕當即又看向龍在田、覃清,兩人皆一臉鄭重,隱隱提及到“太微宮”“鎖甲衛”“地牢”等字眼。覃清似得了什麽新的訊息,麵色漸漸舒展開來,明眸瑩潤,玉手掩口,竟有幾分喜不自勝。


    趁兩人說話間隙,楊朝夕遙遙抱拳道:“龍幫主、覃師妹!我師父長源真人有事吩咐,小道先失陪了。今日所授棍法,須幫中弟子們勤加練習,方能克敵致勝。”


    龍在田隻當他二人師徒相見、難免要關門訓話,也沒放在心上。隻是特意叫來齊掌缽,要她煮些茶湯、再備兩樣茶點送去,以盡地主之誼。


    覃清則向著李長源,行了個中規中矩的稽首禮。旋即身形一轉,卻是入了正堂、探視小豆子去了。


    中院西邊,客房鬥室。


    放眼瞧去,隻見一席一榻,便已占去大半空間。


    楊朝


    夕將師父李長源延請到木榻上坐下,自己則垂手而立:“師父莫嫌怪!乞兒幫日子清苦,這間客房、已算是拿得出手的了。”


    李長源不以為意笑道:“廣廈千間,夜眠不過六尺,為師又豈是那等嫌貧愛富之人?今日為師來尋你,可不光是與柳姑娘談的那一樁事。稍待!為免隔牆有耳,師父先布置一番。”


    李長源說罷,忽從懷中摸出四張丹砂黃紙書就的靈符。身形驀然躍起,四體矯若猿猱,不過兩息、已將靈符貼在了鬥室四麵。旋即又躍回榻上,雙手掐訣,口誦咒曰:


    天地乾坤,萬炁為根。陰陽五行,顯化眾神。四方為眼,丹符作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咒罷,那四道靈符竟無火自燃,迅速燒起四蓬明豔的火團,卻連紙灰都不曾留下、似是憑空消失一般。而鬥室之中,瞬間滾動起一層無形波動。這波動像是幾層巨大的蛛網、交疊在一起,將鬥室中的聲音團團包裹住,也將群丐的嘈雜聲隔絕在了客房外。


    楊朝夕頗感新奇。類似“障音陣法”、他隻見柳曉暮使過,且須借助四枚小巧的青玉圭。可她使的那指訣和咒語,與師父李長源竟一模一樣!


    奈何自己與柳曉暮結為道友之事,尚不便與師父說明。隻好揣著心中疑團,留待以後找機會再問。


    李長源布置完障音陣法,才一臉肅然道:“衝靈子,我輩修道之人,講求‘隱而有名,進而有功,治世則隱,亂世則出’。所念者,名曰大道之行,實是天下蒼生!為師碌碌半生,半官半隱、時進時退,便是為此。


    近來洛陽城中胡商罷市不出,漢商趁火打劫,以至貨價飛漲、民怨沸騰,亂象叢生。如今,唯有叫太微宮與祆教各退一步,令胡漢之間、莫再如此劍拔弩張,方可真正平息此事。而要斡旋兩方,卻須一個‘中間人’才行!”


    楊朝夕聽出了些端倪,卻是不敢確信道:“師父的意思是?”


    “衝靈子,為師思來想去,你才是最適合居中斡旋的‘中間人’。這便是為師要與你說的第一樁事情。”李長源滿含期許,望著楊朝夕道。


    楊朝夕登時滿臉錯愕:“這……怎會是弟子?弟子連祆教聖姑都不能說服,又如何去說服那王縉?況且、況且太微宮近來正四處捉拿弟子,我若去做這‘中間人’,隻怕王縉第一個便要將弟子捉去活剮。又怎會平心靜氣、與祆教講和……”


    李長源聽他斷斷續續說完,卻頗感欣慰:徒兒衝靈子從頭至尾,不曾有半分推脫懼怕之意,隻不過對自己能不能說合兩方、沒有底氣罷了。這回隻須他應下此事,紫微宮與河南府自會提前鋪墊好一切,力求一氣促成此事,好還洛陽小民們一派和樂安寧。


    而居中斡旋的衝靈子,也必因此名聲大噪。屆時王縉縱然心懷怨忿,也絕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明目張膽差人去捉拿衝靈子,免得觸犯眾怒、人人喊打。此事一舉多得,恰是衝靈子此番下山以來,一次絕佳的曆練機會。


    思忖罷,李長源撫須淡笑道:“這個‘中間人’,不須有口若懸河的辯才,隻要能將兩方魁首引到一張桌案上,當麵鑼、對麵鼓,有一說一、


    有二說二。到時自會有人出麵,叫兩方停兵罷鬥、偃旗息鼓。況且,此事最焦急的、便是河南府蕭璟,若你這‘中間人’都出了閃失,隻怕他在都畿道一帶的官聲,便要徹底完了。”


    話已至此,楊朝夕再無疑慮:“既然師父如此抬愛,弟子莫敢不從。那麽,師父說的另外幾樁事情、又是什麽?”


    李長源望著少年愈發挺拔堅毅的身形,心頭難掩激動,忍不住拍了拍他肩頭:“這第二樁事,才是為師來洛陽的真實目的。自通遠渠慘禍之後,洛城行營便暫時接管了通遠渠疏浚督導之事。一來,是防止再有江湖遊俠扮成民夫,混進去攪風攪雨;二來,便是方便我與公孫道兄、在渠中設下布置,令謀劃之事如願達成。


    隻不過,待一切布置妥當後,洛城行營還是要將督導之權、交還給河南府。屆時那些賊心不死的江湖遊俠,必然還會蜂擁而入。為師要你光明正大去那通遠渠,盡量多收攏些江湖遊俠,不論掘碑也好、搶劍也罷,絕不可輸給旁人。務必將碑中之劍奪到手,進獻給太子殿下。待劍歸朝廷,那‘如水劍’的風聞,自會銷聲匿跡。”


    楊朝夕心頭暗驚:他早知那通遠渠、本就是王縉擺的一場烏龍。目的便是聲東擊西,好叫那些覬覦“如水劍”的江湖遊俠聚在一處,互生嫌隙、自相殘殺,以免太微宮成了眾矢之的。同時,還能收伏一些遊俠、編入虎賁衛,供太微宮日常驅使。


    如今此事既然被師父挑明,顯然是他已會同公孫觀主、以及上清觀的幾個師兄弟,在通遠渠中埋下了什麽了不得的伏筆。要借今歲“如水劍”出世的流言、弄假成真,將烏龍變作真龍!徹底打亂太微宮幾年的謀劃與盤算。


    此事說來凶險,卻非單槍匹馬迎敵。反而比之前孤身一人、漫無目的地追凶,要更穩妥得多。


    楊朝夕沒多思索,便一口應下。又問了些通遠渠近況,才又開口道:“師父要囑咐弟子的,便隻有這兩樁事情嗎?”


    李長源聞言,臉上迅速罩上一層凝重之色:“前兩樁事情,以你現在的道功武技、多半有驚無險。可這第三樁事,卻是凶險萬分。若碰上有人用毒使詐,便有性命之憂!師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該不該叫你前去……”


    楊朝夕聞言,也是心底一沉,思緒飛轉、卻猜不出師父為何擔憂。隻得拱手道:“師父既有意磨煉弟子,便是凶險些、又有何妨?但聽師父安排便是。況且武藝本是殺人技,若貪生怕死、臨敵便躲,還練什麽武功?”


    李長源見他有此心性,才麵色稍緩。但此事卻不在他掌控之內,實在有太多變數,須對衝靈子曉以利害:“若前兩樁事情順利,那王縉必欲除你而後快!太微宮縱然不敢再明著針對你,隻怕各種毒招、暗箭,便會紛至遝來。而這一樁事,便是王縉可以名正言順、安排好手,將你一舉圍殺的天賜良機!”


    楊朝夕緩緩抬眸,直視李長源道:“師父!王縉位高權重、又養了不知多少私兵,若定要殺我,躲是無用的,不如就此做個了斷。請師父明言,此事究竟為何?”


    “神都武林大會。”


    李長源默然良久,終於徐徐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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