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低樹,池亭障路。


    崔府中隨處可見假山怪石、奇花異木。其嚴整雄壯,豪闊奢華,比之元氏潁川別業,也是不遑多讓。


    小蠻借著山石、樹木、台基遮擋,一麵躲開零星走過的仆婢,一麵在府中柴房、磨坊、草料房等僻靜之所搜尋,看是不是關押著楊公子與覃丫頭。


    隻是眼下這一身裝束,配合臉上塗畫、粘黏的假須,隻怕一個不慎被府中仆婢撞見,當場便要露餡。正思量間,卻見一個衣紅著翠的婢女,正端著半盆水、自一處偏院中碎步而出。晃蕩的水麵上,似浮著一層粉膩膩的油皮。想來是剛侍奉過婦人洗漱,正出來倒水。


    果不其然,那婢女貪圖方便,竟舍棄了稍遠些的小池,徑自將那盆溫吞吞的洗臉水,兜手便向山石灌木間潑去。好巧不巧,小蠻正躲藏在其間,登時被澆透了半邊身子,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那婢女渾然未覺,正與轉身回廂房,卻覺身後涼風忽至。還未來得及反應,隻覺脖頸間“嘭”地一麻,當即身子癱軟、眼前一黑,便已人事不省。


    小蠻眼疾手快,一手架住婢女左腋,另一手接住那就要掉落的銅盆,然後環顧了四周,悄然將婢女拖至一處假山後。當即雙手齊動,飛快將那婢女裙衫、繡履、義髻等物統統除下,隻剩下一副貼身汗衫與長褌,裹著那略嫌瘦弱的身體。


    不到一盞茶工夫,小蠻已將婢女裝束換在了自己身上。又扯過換下來的袍衫,在臉上一通擦拭,現出本來姣好的麵容。才用這袍衫捆了婢女手腳,又塞住嘴巴,然後端了銅門、閃出假山,朝那偏院而去。預備將那西廂房中的婦人或是小姐也捆了,做個臨時藏身之所。


    然而還沒到偏院月門,身前忽地悄無聲息、閃出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來。


    小蠻步履微滯,旋即裝作若無其事、便要從那和尚身側繞過。誰知那和尚雙掌合十,專門向身側一擠道:“阿彌陀佛!女施主從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小蠻臉色一寒,心中殺意頓起,不悅道:“大和尚,請自重!我還要侍奉房中,你在此處攔我、又是什麽道理?”


    那和尚展顏一笑:“貧僧看你有些麵生,不像我崔府中人,故才有此一問。上天有好生之德!無論女施主是匪是盜,若此迷途知返、折身離去,我便當你不曾來過,如何?”


    小蠻見被識破,當即放下銅盆,從腰後摸出那柄雙龍棍來,銀牙輕啟、眼神犀利:“大和尚,不好好去前院瞧熱鬧,定要留在這後院礙手礙腳。哼!記得下輩子輪回轉世,莫再多管閑事!”


    話未說完,棍影已至。端的是棍轉如輪、殘影帶風,毫不猶疑便當頭劈下。


    那和尚卻是眼眸一亮,揮掌格開這一棍,依舊笑道:“女施主,貧僧記起你來了。那夜在潁川別業,你與楊少俠並肩聯手,打得那‘巴州雙傑’落荒而逃,是也不是?隻是不知女施主今日潛入崔府、所為何事?”


    “與你何幹!還不滾開?!”小蠻一聲冷喝,雙龍棍翻過右肩,使出一記“蘇秦背劍”,卻向那和尚左耳抽去。


    “貧僧法號不經。女施主當日既肯聯手,便是江湖上的朋友,怎地一言不合、便要刀兵相向?”


    不經和尚雖自報家門,卻是存了拖住此女的心思。一雙肉掌仿佛鐵打鉛鑄似的,“呯呯嗙嗙”與那雙龍棍換過數招,卻不痛不癢、膚色


    如常。隻待有人聽到這邊打鬥、將府中好手引來,這女飛賊便是插翅也難飛。


    小蠻卻是越打越心驚,自己手上雙龍棍力道如何,心中早便是清清楚楚。既是對上尋常刀劍,也毫不遜色。然而眼前這不經和尚,隻靠一雙肉掌便能輕鬆接下,又豈是凡庸之輩?


    小蠻忽地兩道棍花掃出,將不經和尚逼開數步:“這是什麽掌法?!為何那夜你在潁川別業時所使掌法、卻不似今日這般淩厲?”


    “善哉!女施主好眼力,貧僧這套‘般若金剛掌’,乃是遇強則強。那夜不過對付幾個護院家仆,何必全力以赴?以你和楊少俠的手段、想要救人脫險,已是足矣!貧僧又何必多此一舉?”


    不經和尚笑吟吟道,雙掌兀自不停,無論小蠻如何攻防進退,竟都敵不過他徒手纏鬥,


    “方才貧僧好言相勸,奈何施主缺不領情。現下你技不如我、若不將來意說個清楚,貧僧怎可輕易便放你離去?”


    “哼!不過交手幾招,便敢口出狂言。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小蠻話未說完,便覺身後殺機襲來。當即腰肢一晃、宛如蛇蟒,堪堪避開不知何人的偷襲。旋即翠裙輕翻、蓮步生風,已從不經和尚身側閃過,反被逼入那偏院之中。


    這時才看清偷襲之人,竟是個弱柳扶風、嫋嫋娜娜的官家小姐。手中更不是什麽長刀利劍,卻是一支倒抓在手中的雞毛撣子。


    不經和尚見她出來,忙合十行禮、擋住去路道:“謝六小姐出手相助!不過這女子武藝平平,貧僧一人便可手到擒來。家主有令,六小姐不得出此院落,還是速回房中,以免誤傷到你。”


    原來那六小姐陡然出手、卻是虛招,一刺過後,卻是要借機跑出這院落。奈何被不經和尚洞悉了意圖,當下便攔在了月門之外。


    六小姐麵色冰寒:“不經和尚,方才本小姐好意助你,你竟不識好歹!”說著又側過頭,向小蠻道,“這位阿姊!你剝了我那婢女小蘋的衣物,定是有所圖而來。若今日助我出去,這府中金銀珠寶、你要多少都行!”


    “咯咯!好!”


    小蠻一口應下,也是大感意外。原以為兩人必然聯手,將自己當場製服。誰知情況翻轉,這嬌滴滴的六小姐、竟被崔府家主禁足在此,而不經和尚,便是守在此地的“獄卒”。這六小姐也是果決之人,竟主動與她聯手,以求脫困


    兩女相視一眼,當下有了默契,於是前後夾擊。因知他掌力厲害,兩女也不硬接他掌法,隻是揮起雙龍棍與雞毛撣,專攻他腋下、後腦、軟肋、小腹等處,屢屢得手,漸占上風。


    《最初進化》


    那不經和尚畢竟雙拳難敵四手,不過交手片刻,心中已然叫苦不迭。被雙龍棍、雞毛撣戳中之處,皆是痛楚難當,“般若金剛掌”也不似方才那般遊刃有餘。


    就在不久前,不知誰一聲呼喝,府中武者幕僚、護院家丁登時傾巢而動,全都湧向了前院正門。便連一些府中仆婢,也聞風而走,跑去了前院看熱鬧。卻是不知是何人鬧事,竟然此刻還未平息。


    不經和尚以一敵二,又不能對六小姐下重手,心頭不由湧起幾分憋屈之感。正在他全力應對之際,忽覺腦後風池穴一陣劇痛,腦中仿佛蜂窩炸開、“嗡”地一聲,登時便昏了過去。


    小蠻收勢而立,看向下手之人,卻是匆忙趕來的天極護法覃湘


    楚。不由掩住鼻子、纖眉微蹙:“天極護法,你身上什麽味道?”


    覃湘楚一身馬夫裝扮,尷尬搓手道:“方才去了趟茅廁……換了著裝,不慎沾了些穢黃之物……這和尚倒在此處,不免引人注目,不如先尋個地方藏起來,再與你細說。”


    一旁六小姐當即接口道:“先拖去我那西廂房,尋了繩索捆起來再說。”


    於是三人合力,才將個二百多斤的不經和尚,連拖帶拽、搬進了西廂房。六小姐又自衣櫥中取來幾條披帛、當做繩索,一番纏絞盤繞,登時將不經和尚五花大綁起來。口中塞著一團手巾,丟在地上,卻像個圓滾滾的大肉球。


    三人就桌案前坐定,喘著粗氣。那六小姐卻像看見怪物一般,愣愣地端詳覃湘楚半晌,才猶豫道:“您……您是覃世叔嗎?”


    覃湘楚苦笑抱拳道:“崔世侄,許久不見。今日冒昧來此,實是迫不得已,還望包涵!”


    這六小姐正是崔琬。她見昔日蜚聲洛陽的皇商覃湘楚,竟被太微宮逼得如此狼狽,也是心中惻惻:“琬兒聽聞覃府被抄、您也不知所蹤,一直憂心忡忡。今日能見您無恙,心中大石、卻也落下大半。不知覃世叔有何難處?”


    覃湘楚猶豫片刻,才將山翎衛驟然出手,令覃清、楊朝夕兩人雙雙失蹤之事,向崔琬細細說了。而小蠻此時方知,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崔琬,竟是覃清同門師姊花希子!


    昔時橫波目,今作淚流泉。


    崔琬聽罷此事,已驚得說不出話來。兩行清淚奔湧而出,如斷線珍珠似的、顆顆粒粒,跌碎在玉手上。忽從月牙凳上起身,向覃湘楚盈盈拜倒:“覃世叔,琬兒代崔府給您賠罪!此事卻是由我而起……”


    說著,崔琬便將自己不滿與元季能婚事、與爹爹鬧翻,被禁足院中之事,簡略講了一番。才又抽噎道:“定是爹爹要我死心,才出此下策、將衝靈子捉去……此番我再不從,隻怕衝靈子定有性命之憂……誰知他們竟無恥至斯!連覃師妹也一並擄去……都怪我……”


    覃湘楚心頭登時五味雜陳。他隻知女兒覃清對楊少俠青眼有加,卻不知崔琬對楊少俠亦是心存愛慕,竟惹得她爹爹大動肝火、將楊少俠捉去,好逼迫她接受元崔兩族聯姻。


    小蠻更是瞠目結舌,原來除了那個性情古怪的覃丫頭,竟還有個崔師姊、對楊公子一往情深。不禁試探道:“六小姐,方才你要我帶你出去、便是要逃婚嗎?”


    崔琬側過臉來,雙淚如箸,徐徐點了點頭,卻又一臉淒然道:“爹爹既命山翎衛捉了衝靈子與覃師妹,我若再走,便是害了他們……你、你們快去再尋他二人下落,不必管我……”


    覃湘楚與小蠻對望一眼,卻是神色黯然:“我二人已尋遍崔府,並未找到清兒與楊少俠。崔世侄,你可知府中山翎衛平日棲身之所?”


    崔琬木然搖了搖頭:“我亦不知。”


    覃湘楚看今日事不可為,當即起身道:“世侄,清兒一刻尋不到,我這做爹爹的心中都不能安寧。這便告辭,他日再會!”


    小蠻見她淒楚之狀,心中不忍:“我二人出府之後,自會全力找尋。待楊公子與覃丫頭脫身,再來此間救你出來。”


    崔琬看著二人,盈盈福了一禮,淚如晶串:“他二人安好便可……不必再來……琬兒注定與他、有緣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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