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榻前油盞爆起個燈花,嚇了楊朝夕一跳。


    方才一門心思隻顧生氣,陡然聽得“玄花如夢散”五個字,楊朝夕臉上、終於露出不解之色。


    柳曉暮見他這般呆傻模樣,不禁又掩口輕笑。便將這“玄花如夢散”的來曆、配方、焙製之法,簡略講了一番,聽得楊朝夕瞠目結舌、稱奇不已。


    然而中招之人、畢竟有他,心中不忿之氣依舊難平:“這麽好用的毒藥,既能免去殺戮,又不傷人身體,為何通遠渠時不用、跑馬嶺時不用、偏偏此時才用?除了故意令我難堪,小道實在想不出、你還有什麽居心!”


    柳曉暮登時哭笑不得:“小道士,果然腦路清奇!竟能推想出此等因果來,你當本姑姑是這般窮極無聊之人?”


    “難道不是麽?!”楊朝夕鷹眸圓睜、氣勢淩然道。


    “咯咯!姑姑不與你做無謂之辯,既是答疑解惑,便一樁樁給你道來!”


    柳曉暮忽地也收攏雙腿、趺坐榻上,離楊朝夕不過三尺有餘。一本正經道:


    “先解你第一樁疑惑。何故江湖遊俠、用毒隻是少數?照說刀劍殺人、使毒殺人,一般無二。可製備毒藥所需藥材,多珍奇詭怪、采之不易,故而所費銀錢,往往是尋常湯藥的十倍、百倍。試問你費一兩銀子打一把刀劍,便可連斬數人;可若一包毒藥須十兩銀子、卻隻夠毒殺幾人,你會如何去選?


    且大多毒藥、須服食後才會毒發;便是淬在飛刀、袖箭之上,可能叫人立時斃命之毒,也少之又少。唯有生在南詔國的箭毒木,割樹取汁、所得劇毒‘見血封喉’,才堪稱殺人奪命、立竿見影。但我中土往那蠻荒之地、足有數千裏之遙。便是那劇毒在南詔不值一錢,待運到中土、便也價值數金了。


    故而,用毒殺人,頗費銀錢,江湖遊俠,難以負擔,反不如刀劍槍矛用得痛快!且身藏毒物,往往未傷人、先傷己,若非迫不得已,誰肯行險去碰?”


    “這麽說來,那‘玄花如夢散’隻須口鼻吸入、便可害人於無形,定是十分昂貴了?”


    楊朝夕聽她說了半晌,終於意識到這“玄花如夢散”的奇異之處,不由開口問道。


    柳曉暮神氣十足:“那是自然!‘玄花如夢散’雖隻兩味藥材,卻都不是易得之物。輔藥安息茴香,中土罕有,隻回紇汗國略有種植,其價勝過黃金。主藥西域百合,生在回紇、吐蕃那雪峰半山腰上,隻在仲夏開花,午時才開、未時便謝,更加難得。


    若要保持藥性,卻須在百合盛放之時摘下,就峰上攏柴生火,以銅釜焙至半幹;再分別裹以輕紗,最後盛入木匣,免得途中碎裂、花粉脫落,藥性大減。這等事情、常須十數人同時動作,半刻耽誤不得!所以每年能采來的幹花、十分有限,自是格外珍奇。”


    楊朝夕聽罷、已是心驚神駭,喉嚨幹澀道:“這……小蠻放毒之時,所費百合、何止百朵!還有那包安息茴香粉末、少說也有七八兩!若折算成金銀、隻怕……果然是無比奢靡的害人手段!”


    “不多不多,百金足矣!”


    柳曉暮雲淡風輕道,“若不是你師父長源真人相勸,莫要樹敵太多。姑姑才不管什麽崔府還是元府,直接


    殺了幹淨!又何須費這百金、留下那十幾條狗輩性命?”


    聽她提到李長源,楊朝夕不禁又是慚愧、又是溫暖:“師父也知我被囚之事?他現在何處?我須將脫困之事告與他知曉,免得他擔心。”


    柳曉暮撇撇嘴道:“豈止你師父知道,連公孫玄同、佟春溪、方七鬥都已知曉此事,滿城尋找你二人。方才將你二人救出後,天極護法已差人去麟跡觀報了吉訊,所以、你便安安分分待在這客房罷!”


    楊朝夕這才終於恍然道:“原來祆教之前未用此毒,是此毒太過昂貴之故。”


    柳曉暮秀眉一挑、笑容微冷:“這隻是其一。其二便是有些江湖遊俠、還有些太微宮的鷹犬,委實該殺!不必手下留情。‘玄花如夢散’這般金貴的奇毒,用以取巧暗殺、再好不過,又為何要浪費在這些人身上?”


    楊朝夕見她話語間殺意騰騰,知道祆教與太微宮這幾年攢下的仇怨、不是那般容易化解,心底對師父交代的“中間人”之事,又微感頭痛起來。隻好轉過話頭道:“曉暮姑娘,我隱約記得、小蠻放毒後不久,便給我和覃師妹喂服了解藥。卻不知那解藥是何物?”


    柳曉暮登時換作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早知你會有此一問,想來這便是你第二樁疑惑了。須知萬物相生相克,這‘玄花如夢散’之毒,解藥便在西域百合的鱗莖上。那些行險登山的采藥人,采完焙好西域百合後,會挖些它們的鱗莖回來,搗爛取汁、貯入瓷瓶,便是解藥。其實此毒隻迷人心智,過幾個時辰便會無藥自解,這解藥的用處、倒也雞肋。”


    楊朝夕麵色又是一紅,不由腹誹道:若不是小蠻及時喂下解藥,那般情形下、隻怕覃師妹清白終究難保,而自己必也悔之晚矣!


    柳曉暮一雙妙目卻盯著他,笑得意味深長,顯然又窺出了他的心思,隻是忍著不說。


    楊朝夕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隻好拱了拱手道:“曉暮姑娘,既然小道疑惑盡解,時辰也已不早,便請你早些回房歇息吧!”


    柳曉暮又是咯咯咯一串輕笑,才正色道:“小道士,我知你心氣兒頗高、麵皮卻薄,還聽不進許多逆耳忠言。但你有今日一劫,卻絕非偶然。因此有些話還是須和你說在前頭,免得有朝一日你鑄成大錯、悔不當初。


    你小小年紀、已練得一身好武藝,又是天選之子,隻須心無旁騖,修道自會一片坦途。可你遇事優柔,偏又任俠使氣,總以為一己之力便可除暴安良、行俠仗義,說好聽些是少年心性,說難聽點便是少不經事……”


    楊朝夕聽罷,霍然躍起,怒視著柳曉暮道:“我輩習武修道,若隻為登仙長生,與那奢求不死的秦皇漢武、又有何分別?我有一分力、發一分光,好叫多行不義之輩有所忌憚,叫受人欺淩之人有所依傍。總好你祆教煽動罷市、虐民挾上吧?”


    “嘖嘖!你看,才說兩句不中聽的話,你便跳腳炸毛,哪裏像個修道之人?”


    柳曉暮笑意溫婉、聲調從容,接著笑道,“特別是近來,竟頗喜英雄救美之事。先說鶴殤酒肆那回,小蠻被田華調戲、恰被你撞見,於是憤而出手;幸好‘魏州八雄’不是你對手,又有虎賁衛跑來牽製,才被你將人救出。想來你到今日,還為那日之舉引以為豪吧?”


    “同道有難、


    伸以援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難道小道做得不對麽?”楊朝夕梗起脖子,理直氣壯反詰道。


    柳曉暮笑歎了一聲:“可那鶴殤酒肆、本就有太微宮撐腰,那田華若當真將事鬧大,洪治業、王縉豈會坐視不理?本該是魏博鎮與太微宮兩虎相爭,誰料被你橫插一腳。那魏博鎮田華好色如命,怕是早將大半仇恨、都記在了你頭上。至於後來被虎賁衛敲了竹杠,反而算不得什麽深仇大恨。”


    楊朝夕聞言,登時語塞。然而腦中飛轉、接著脫口強辯道:“可若我不出手,小蠻豈不要被那狗輩田華侮辱……不對,當時你也在附近,為何卻不出手?”


    楊朝夕話說一半,已經隱約猜到了些什麽,便再也強辯不下去。


    隻見柳曉暮笑吟吟道:“我自然便在左近,我能救小蠻一回、難道便救不了第二回麽?隻是看到你出了手,才袖手旁觀。你心中道理,也未必全錯,隻是錯估了形勢。一則、小蠻可不是弱女子,自有脫身之法;二則、你還沒摸清對方戰力、便貿然動手,實在是托大。最後僥幸逃脫,也不過是運氣罷了!”


    “如此說來,那日你與小蠻是故意為之?目的便是要叫太微宮與魏博鎮互生嫌隙?那麽後麵的事……隻是在我麵前演了出戲罷了。”楊朝夕說完猜測、莫名湧起幾分懊惱,卻並不後悔當日所為。


    “也不全是演戲……畢竟小蠻受傷中毒,又央你找來井水祛毒,皆是始料不及、卻須臨機應變之事。”


    柳曉暮看著他有些頹然的麵色,既覺可歎、又覺好笑,“後來你猜到我二人關聯,又將我喚來、為她祛毒,也是我未料想到的。”


    楊朝夕卻還有些不服氣,接著反駁道:“若隻此一樁,你便斷言我喜好‘英雄救美’,未免以偏概全了吧?”


    柳曉暮不禁又被他氣笑,頷首道:“好個小道士!既然今日你這般較真,姑姑便叫你心服口服。咱們說說第二樁,那日在畫舫之上,小蠻與我不敵虎妖、接連被擒,你後心也吃了虎妖一掌、受了重傷。便連趕來的天極、地維他們,也是悉數被擒。


    然而就在虎妖欲強占小蠻身子之時,那麽多洛陽群俠都沒出手阻攔,偏偏你不知死活、還敢衝上去撩那虎須!似你這般不自量力、還要英雄救美之人,真不知該誇你勇武、還是該罵你呆傻。若非我三哥出手,你早交代在畫舫上啦!哪還有命在此與我鬥嘴?”


    楊朝夕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上雖不承認,心裏卻已覺得柳曉暮所言、的確有幾分道理。


    柳曉暮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道:“那些山翎衛,便是吃準了你楊少俠不顧性命、舍身救美的真性情,才拿住了覃丫頭,攔下了龍幫主,引你孤身去追。如此一追一逃,看似慌不擇路,其實早便一步步將你引入了埋伏中。這種計策、用來對付重情重義楊少俠,當真百試不爽!”


    《仙木奇緣》


    楊朝夕聽著聽著,頭已完全垂了下去,像隻鬥敗的公雞。良久才又抬起頭,見柳曉暮也正看著他、眼中早沒了戲謔,倒有幾分悲憫之感。


    他聲音沉悶、語氣卻愈發堅定:“是不是隻有曉得權衡利弊、學會避實擊虛,才算是有勇有謀的大俠?便是眼見覃師妹被人擄走、也得三思而行?”


    柳曉暮聞言、竟不知如何作答,登時愣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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