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狂擺,桃瓣飛散。


    “七寶縛妖陣”陣盤翻轉、好似陀螺。


    陣盤炫金光,金光生罡氣,罡氣化龍旋。龍旋裹卷著林間葉瓣、扶搖而上,約莫數丈高後,便再難以為繼,又紛紛然灑落下來。宛如翠煙紅雨,落入青草叢中。


    五僧兩尼皆是一手拄著禪杖、一手豎於胸前,雙目微睜,嘴唇連顫。仿佛蚊蠅哼鳴的誦經聲,自七人口中傾瀉而出:


    “離婆離婆帝,求訶求訶帝,陀羅尼帝,尼訶囉帝,毗黎你帝,摩訶伽帝,真陵乾帝,莎婆訶……”


    經文不長,計三十三字,正是《七佛滅罪真言》。但頭尾相接,反複誦念,卻如無窮無盡一般,叫人心生靜穆,忍不住長跪佛前,將三魂七魄、醃臢皮囊盡數舍卻,好滌盡罪孽,皈依三寶。


    而此經本意即是消愆罪障、祈順納祥,有不可思議之妙法功德。加持在七寶禪杖之上,所生虔心願力,恰是克製一切妖靈精怪的不二法門。


    柳曉暮困在陣中,覺得自己仿佛墜入無垠的金光世界,不知身處何端,無有四方上下。運起“逍遙禦風”身法,朝一個方向疾衝奔行,過得許久、依舊是一片金燦燦的霧障。觸之虛渺,不著邊際,令人打心底湧出一股無力之感,似乎此生再難逃出,唯有皈依釋門,才能尋得解脫之法。


    柳曉暮收足而立,已是香汗淋漓。方才胡亂折騰下,非但內息耗損頗多,連身體也十分困乏,隻想倒頭睡去。可眼下這古怪陣法,天曉得有什麽殺機隱伏其間?萬一她稍有鬆懈,被哪個僧尼乘隙攻入,破開她千辛萬苦煉成的妖丹,再循著周天要穴、攪散她陰元之氣。那麽自己數百年攢下的一身修為,豈不是要付之東流……


    想到此,柳曉暮不由一個激靈,玉手撐地時,無意間摸到那枚“潮音鍾”母鍾。妙目一轉、便想到個主意來:


    既然尋不到由內而外的破陣之法,或可借來外力,將七個僧尼拔除一兩個。屆時陣腳一亂、陣盤自敗,自己脫身而出,決計饒不了這些伏擊她的和尚、尼姑!


    於是柳曉暮再不猶豫,摘下潮音鍾,扣在粉頸上。纖唇虛張,氣凝喉間,登時便有奇妙波動、自這潮音鍾裏徐徐蕩出,傳向一枚“子鍾”:


    “小道士!姑姑便在殿外,被僧尼設陣困住。你既是‘中間人’,豈能坐視太微宮出爾反爾?還望顧念道友之誼,速來救我出陣。至於祆教與太微宮如何了結,便不勞你費心……”


    奈何傳訊三通,竟無半點回音。


    柳曉暮這才想起,那小道士曾一氣之下、用那潮音鍾擲她,被她順手接下後,又放回到鬥室榻邊。那小道士既惱恨她窺視他心思,又豈會照舊隨身佩戴?隻怕沒有隨手扔掉,已是萬幸……如今既叫不來那小道士,又尋不來旁的援手,難道祆教今日、當真要覆滅於此?


    柳曉暮正自盤算,忽覺這金光世界陡然一震。原本虛渺的金色霧障、竟變得濃鬱沉重起來,渾身上下開始被金霧擠壓,漸漸不堪重負。先是膝蓋一軟,不由跪倒下來;接著頭頸、雙臂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竟也抵擋不住這金霧的擠壓之力,要向地麵貼去。


    無論體內陰元之氣如何流轉,竟都掙不開這無處不在的力道。狐族本就不以氣力見長,此時被這詭異金霧製住,更是半分動彈不得。心知自己一旦被壓垮在地,用不了太久、便會化成一攤肉泥


    。到時形神俱滅,任憑自己一身道術,也終是大夢成空……


    一念及此,柳曉暮使出所餘不多的氣力,重新催動潮音鍾、向另一枚“子鍾”傳聲道:“小蠻,快……求那小道士……救我!大殿外、桃林中……姑姑……撐不住了……”


    說罷,隻聽“當啷”聲響,潮音鍾與柳曉暮一道,皆跌落下來。柳曉暮五體投地、仰麵朝天,四肢軀幹皆已被金霧禁錮在地上,便是想抬起根手指頭、竟也無能為力!


    滿目所見,依舊是漫無邊際的金霧。金霧愈發凝實,仿佛層層加重的黃土、壓在她身上,開始喘不過氣來。


    胸間肋骨重壓之下,開始發出細微的聲響,似乎某一刻便會紛紛折斷、倒插入五髒,一點點吞噬掉她的生機。


    金霧之外,響起一陣得意至極的笑聲:“哈哈!聖姑!妖修又如何?如何逃得出‘七寶縛妖陣’?又怎能扛得住釋門法器‘寂滅浮屠’?!唔哈哈哈哈!”


    柳曉暮雙耳中,已開始滲出細細血線,但這狂笑卻如萬千鋼針,依舊紮得她腦中生疼。縱使怒目圓睜,口中卻已發不出聲響,隻從那唇形、隱約可辨出兩個字:“王!縉!”


    草分足痕,風驚落瓣。


    當此之時,一道劍影猝飛疾至,不偏不倚、恰好插入不眠和尚右肩。


    不眠和尚吃痛,手中禪杖一抖、險些撤手丟開,連忙杖交左手。口中那《七佛滅罪真言》,卻是當即停了下來,隻顧齜牙咧嘴、強忍著右肩劇痛,卻不敢妄動分毫。惟恐散了這陣法,放跑了那聖姑。


    而長劍主人也已奔至,就手拔出玄同劍,懊惱地咕噥了聲“偏了”,便要再向不眠和尚後心刺入。


    “爾敢!”


    王縉當即察覺,長身而起、一劍挑開他攻勢,怒聲喝道:“小賊好膽,還敢追來此間!本官原有心放你一馬,既然你執迷不悟、自己跑來送死,便先成全了你。再慢慢炮製這隻妖物!”


    來人自是楊朝夕。


    方才他奔出明德宮,遠遠便瞧見這邊飛花走葉、龍旋衝天,當即辨明方位,發足急奔。


    待一番穿林繞樹、奔至近前時,才見柳曉暮躺在一片金光四射的陣法中央,七竅滲出血漬,表情痛楚難當。而五僧兩尼便圍在四周,手杵禪杖、口誦經文,麵上毫無悲憫之意。


    更可恨的便是王縉,正托著座精巧玲瓏的紫金小塔,塔現七色寶光,源源不斷射入陣中。寶光好似無形鐵紗,一層一層罩在柳曉暮身上,壓得她裙衫緊裹、氣若遊絲。


    楊朝夕登時大怒。內息奔湧間,許多先天、後天二氣透出毛孔,沿著手臂,灌注在玄同劍中。旋即將劍一揚,甩向距離最近的和尚後心,卻是要先襲殺一人、擾亂陣法,再趁機將柳曉暮拽出。


    孰料長劍被罡風一帶、偏出數寸,卻紮在了那和尚肩膀。那和尚倒也硬氣,竟強忍疼痛、將禪杖換在左手。那陣法隻是蕩起一陣漣漪,便又完好如初。


    一劍偷襲不成,王縉卻已暴怒。當即將紫金小塔往懷裏一揣,旋即抽出背後承影劍,便向楊朝夕劈來。


    楊朝夕見他又要使劍,卻是不懼反喜:方才與王縉一番拚鬥,其實尚未盡興;且心中對無為劍旨的一番領悟,也才剛有了些眉目。誰知這王縉說走便走,全然不顧他百爪撓


    心的感受。此時追到這裏,既為救人、也為對招,當真是一舉兩得。


    眼見承影劍揮劈而至,楊朝夕卻闔上雙眼、仿佛束以待斃,靜靜感知那劍鋒劃開東風、切斷桃枝、斬過花瓣的細微聲響。


    待殺氣迫至身前,雙足早蓄好了氣力,斜斜一轉,身體便又險險避開這當頭一劍。旋即右腕疾翻,玄同劍跳轉而上,就著翻轉之勢、斜斜斬中承影劍的劍脊,登時便爆開一蓬火星。


    “呯叮!”聲響清越,尾音卻顯短促,仿佛忽然啞了下去。


    楊朝夕微感不對,待定睛瞧去,玄同劍一側鋒刃、竟又崩出一道豁口來!


    承影劍,不愧是上古名劍,也不知先人是如何鍛造出來的。曆經千載,流傳至今,單憑劍脊、便能將尋常兵刃崩開。若再對上劍刃,也不知手中玄同劍、還能抵擋幾個回合。


    想到此處,楊朝夕倒不氣餒,既然王縉逞兵器之利,自己便借劍法之奇來應對。再出劍時,俱是避其鋒芒、以守為攻的打法,看似消極窩囊,卻是十分有效。


    不過鬥了數息,王縉便又暴躁起來,對他這種縮頭縮腦的打法,幾乎急得跳腳。不由冷嘲熱諷道:“小賊,你這縮頭烏龜劍法,定是李長源的獨門絕技吧?果然有其師必有其徒,都是一般貪生怕死。”


    楊朝夕知他欲行激將之法,便壓住怒火道:“老賊,你不過是借兵刃之威,才敢在這裏大言不慚。倘或赤手空拳,能敵得過小爺幾招?”


    王縉久居上位,何曾遇到過這等無禮頂撞的小輩?登時氣得七竅生煙。再看那“七寶縛妖陣”中,金色霧障漸轉稀薄,原本躺在陣心、幾乎垂死的聖姑,竟有複蘇之象。便知少了“寂滅浮屠”鎮壓,想要滅殺聖姑、無異於癡人說夢。


    於是看向楊朝夕的眼神,更多了幾分殺意與憎惡。便又彈出一劍、直取楊朝夕小腹:“到底是兵刃之威、還是劍法之強,小賊你瞧明白了!免得到了泉下,說我王縉勝之不武!哼!”


    這一劍動了真怒,卻也將“遊龍劍法”的磅礴之勢催發出來。


    承影劍仿佛蛟龍入雲、潛入無形,隻餘一聲劍吟,響徹林中。劍吟卻是以道門內息催動,清冷孤傲,經久不息,卻辨不清劍的方位。


    楊朝夕瞳孔驟縮,隻覺一股摧枯拉朽地殺伐之氣、迎麵推來。好似千軍萬馬齊奔而至,叫人不禁腿軟膽寒。心中竟爾閃出一道明悟:或許隻有屍山血海中蹚出來的軍將,才能有這般駭人氣勢吧!


    電光火石間,那承影劍的劍端、便出現在他身前三尺處。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劍,想要閃避、卻早已遲了。


    “噗!”


    楊朝夕隻覺小腹一痛。那承影劍雖終未能突破玄絲軟甲,卻將一道劍氣、射入他氣海穴中,令周天內息都停滯下來。剛剛運起的“一葦渡江”身法,也在瞬間被抽幹氣力,雙足一軟、登時摔倒在地。


    王縉見他麵色青白、渾身抽搐,曉得方才一擊,已然將這小賊重創,嘴角才又勾起一抹冷笑。


    承影劍再度揚起,便要一劍斬下這小賊腦袋,卻聽一旁苦竹禪師驚道:


    “宮使大人!快來相助!這妖物蠻力衝陣,貧僧等人快要支持不住啦!”


    王縉這才收劍回身,重又掏出那“寂滅浮屠”,向陣盤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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