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馬克·麥克勞斯凱警長坐在辦公室裏,摸著鼓鼓囊囊裝滿投注單的三個信封。他皺著眉頭思考,希望能讀懂投注單上的記號。這關係重大。前一天夜裏,他的隊伍突襲了柯裏昂家族的一個簿記點,繳獲的投注單就裝在信封裏。簿記現在必須贖回投注單,否則賭客就會自稱獲勝,掏空他的腰包。


    但對於麥克勞斯凱警長來說,讀懂投注單非常重要,他賣給簿記的時候可不想被蒙。要是賭注加起來有五萬,他差不多能收到五千。但要是有些賭注特別大,投注單加起來有十萬甚至二十萬,那他的要價就要高得多了。麥克勞斯凱擺弄著信封,決定吊一吊簿記的胃口,讓對方先出價,或許能從中猜到真正的價值。


    麥克勞斯凱望向警局辦公室牆上的掛鍾。時間到了,他要去接滑頭滑腦的土佬索洛佐,送那家夥去他和柯裏昂家族約定會談的地點。麥克勞斯凱走到壁櫃前,開始換便裝。換好衣服,他打電話給老婆說晚上有公事,不回家吃飯了。他從不跟老婆說實話。她以為靠警察那點薪水就能活得如此體麵。麥克勞斯凱覺得很好笑,哼了一聲。他母親也曾這麽以為,但他早就知道了實情。他父親手把手教會了他。


    他父親曾經是個巡警,每周帶著兒子走一遍轄區,向一個個店主介紹他六歲的兒子:“這是我家小子。”


    店主會和他握手,甜言蜜語恭維他,打開收款機,五塊十塊地送給這個孩子。一天下來,馬克·麥克勞斯凱的每個衣袋都會塞滿紙鈔,父親的朋友這麽喜歡他,每次見麵都要送點禮物,他打心底裏覺得驕傲。他父親當然要把錢存進銀行,為小馬克念大學做準備,隻給他留下頂多五毛零花。


    等馬克回到家裏,他的警察叔伯問他長大了要幹什麽,他會幼稚地吃吃答道“警察”,逗得他們哄堂大笑。後來,盡管父親希望他先上大學,他還是高中一畢業就去考警校了。


    他曾經是個好警察,是個英勇的警察。盤踞街角的凶狠小流氓見了他就逃跑,最後幹脆隻要他執勤就不露麵。他曾經悍勇過人,公平處事,從不帶著兒子去見店主,收現金當禮物,假裝沒看見違反垃圾規定和停車規定的行為;他直接收錢,之所以直接收,是因為他覺得這是他應得的。其他警察巡邏的時候,經常躲進電影院或在餐館消磨時間,尤其是冬天的夜班,他卻從不這麽做。他總是認真巡查。他給他管理的店鋪許多保護和服務。當班時遇到有酒鬼醉漢從鮑威利流竄過來,他驅趕他們的手段異常凶狠,那些家夥頂多隻敢來一次。他轄區內的商人很欣賞他,用各種方法表達謝意。


    另外一方麵,他遵守體係規則。他轄區內的簿記知道他不會為了一己私利存心鬧事,知道他滿足於警局總數裏的那一份。他的名字和很多人列在一起,但他從不敲詐勒索。他這人公平處事,隻收幹淨的職務賄賂,他在警局的晉升之路不算出眾,但很穩當。


    他養活了一個大家庭,四個兒子沒有一個當警察,而是都上了福特漢姆大學,馬克從警佐升到副警長,最後當上警長,全家活得衣食無憂。也就在這段時間,麥克勞斯凱有了難以打交道的名聲。他轄區內的簿記交的是全城最高的保護費,看來四個兒子念大學開銷實在太大。


    麥克勞斯凱覺得幹淨的職務賄賂並不出格。他的兒子憑什麽要去念紐約市立學院或者不值錢的南方大學,難道就因為局裏的薪水不夠讓警察過日子和照顧家人嗎?他用他的生命保護所有人,檔案證明他在巡邏時曾和盜匪殊死槍戰,收拾過武裝保鏢和不懂事的皮條客。他把他們打得不敢露頭。他好好治理他的這一角紐約,讓普通人過得安心,當然有資格拿到比每周一百多得多的酬勞。薪水這麽低,他倒是不憤慨,而是明白人終究隻能靠自己。


    布魯諾·塔塔利亞是他的老朋友。布魯諾和他的一個兒子是福特漢姆大學的同學,畢業後開了夜總會,麥克勞斯凱一家偶爾進城消遣,就去夜總會享受美酒佳肴和歌舞表演,請客的當然是夜總會。除夕之夜,他們會收到精致的請柬,以老板貴客的身份參加酒會,坐在最好的位置。布魯諾一定會把他們介紹給來夜總會演出的名角,其中不乏著名歌手和好萊塢明星。當然了,他時不時請麥克勞斯凱幫些小忙,比方說抹掉某個雇員的犯罪記錄,弄到歌舞表演的工作許可,通常是個有賣淫或騙賭案底的漂亮姑娘。麥克勞斯凱總是樂於助人。


    麥克勞斯凱給自己立了條規矩,決不表現出他明白別人的企圖。索洛佐找到他,提出要把老柯裏昂無依無靠地丟在醫院裏,麥克勞斯凱沒有問原因,隻問給多少錢。索洛佐說一萬,麥克勞斯凱就知道了原因。他沒有猶豫。柯裏昂是全國最大的黑手黨頭目之一,政治關係比當年的卡彭還要多。不管是誰想做掉他,都算是幫美國除了一害。麥克勞斯凱先收錢後辦事,但緊接著又接到索洛佐的電話,說醫院門口還有柯裏昂的兩個手下,他氣得暴跳如雷。他已經把忒西奧的手下全抓了起來,還撤掉了守在病房門口的兩名警探。身為一個有原則的人,他非得把一萬塊還給索洛佐不可,但他早就盤算好了這筆錢的用途,那是他孫子的教育經費。在憤怒的驅使下,他衝到醫院,揍了邁克爾·柯裏昂。


    不過事情進展順利。他在塔塔利亞夜總會和索洛佐碰頭,談定了一筆更好的交易。麥克勞斯凱還是沒提問,因為他知道全部答案。他關心的隻有價錢。他根本沒想過自己有可能遇到危險,沒想過有誰會一時間異想天開,殺死一名紐約市的警長。黑手黨最凶悍的打手遇到最低階的巡警想扇他耳光,也得乖乖站著任人擺布。殺警察沒有任何好處,因為忽然間會有許多打手因為拒捕或企圖逃離犯罪現場而被擊斃,誰他媽敢做這種事情呢?


    麥克勞斯凱歎了口氣,準備離開分局。所謂禍不單行,他老婆在愛爾蘭的姐姐和癌症鬥爭數年後終於逝世,這場病花了他不少錢。舉辦葬禮還要花更多。他自己在祖國的叔伯嬸嬸時不時需要拉一把,維持他們的土豆農莊,他寄錢去衝抵赤字。他並不吝嗇。他和老婆回去探親的時候,得到的待遇堪比國王皇後。戰爭已經結束,外快源源不斷,不如今年夏天再去一趟好了。麥克勞斯凱把他要去哪兒告訴巡警秘書,免得局裏有急事找不到他。他不覺得需要采取什麽預防措施,退一萬步說,他總是可以聲稱索洛佐是和他碰頭的線人。出了分局,他走過幾個街區,叫了輛計程車,前往他要和索洛佐會麵的地方。


    安排邁克爾逃離美國的是湯姆·黑根:假護照,海員證,將在西西裏港口停泊的一艘意大利貨輪上的鋪位。他派出的幾名密使當天下午出發,搭飛機趕往西西裏,和那裏的黑手黨首腦商量,幫邁克爾找個藏身之地。


    桑尼安排了一輛轎車和一個絕對靠得住的司機,等待邁克爾走出他將和索洛佐會麵的那家餐廳。司機就是忒西奧本人,他自告奮勇給邁克爾開車。這輛車看起來破舊,但引擎很好。車將掛假牌照,本身也無法追查。特殊任務需要最安全的車,這輛車就是為此預留的。


    邁克爾和克萊門紮待了一天,練習將會傳遞給他的小型手槍。這支點二二用的是軟頭子彈,打進人體隻是針眼小洞,出去時則會撕開血淋淋的大窟窿。他發現這支槍在目標五步之內打得很準,之外就難說會飛到哪兒去了。扳機有點緊,克萊門紮用工具收拾一番之後就好用多了。他們決定不管槍聲,免得無辜的旁觀者搞錯情況,出於愚蠢和勇氣貿然出頭。槍聲會讓旁觀者遠離邁克爾。


    克萊門紮一邊陪他練槍一邊指導他。“開完槍就馬上丟掉。垂下胳膊,讓槍順勢滑出手。誰也不會注意到。大家都會以為你還有槍。他們隻會盯著你的臉。快步離開,但別跑。別直接看任何人的眼睛,但也別扭頭不看他們。記住,他們害怕你,請相信我,他們會害怕你。誰也不會出手幹預。走出餐館,忒西奧會在車裏等你。進去,剩下的全交給他。別擔心會出意外。你隻會驚訝事情怎麽這麽順利。來,戴上帽子,看看你的模樣。”他把一頂灰色軟呢帽扣在邁克爾的頭上。從來不戴帽子的邁克爾做個鬼臉。克萊門紮安慰道:“預防被指認。目擊證人改變口供的也有了借口。別擔心指紋。槍柄和扳機貼上了特製膠帶。別碰槍身的其他部位,千萬記住了。”


    邁克爾說:“桑尼已經知道索洛佐要帶我去哪兒了嗎?”


    克萊門紮聳聳肩。“還沒有。索洛佐非常小心。不過別擔心他會傷害你。調解人在我們手上,你不安全回來,我們就不放他。要是你遇到什麽意外,調解人會付出代價的。”


    “他為什麽要冒險?”邁克爾問。


    “他收費很高,”克萊門紮說,“算是一小筆財富了。另外,他在各大家族都算重要角色。他知道索洛佐不敢讓他出意外。對於索洛佐而言,你這條命不如調解人的值錢。就這麽簡單。你會安然無恙。事後天崩地裂都有我們撐著。”


    “會有多糟糕?”邁克爾問。


    “會非常糟糕,”克萊門紮說,“意味著柯裏昂家族和塔塔利亞家族全麵開戰。其他大部分家族會站在塔塔利亞家族那一邊。衛生部今年冬天要收拾許多屍體了。”他聳聳肩,“這種事每隔十來年就要發生一次,能釋放彼此的仇怨。另外,要是放任他們在小事上隨便擺布我們,那他們就會想要奪走我們的一切。必須一冒頭就斬斷。就像他們當初在慕尼黑就該阻止希特勒,他幹了那種事,怎麽能隨便放過他,放過他就意味著後麵的大麻煩都是自找苦吃。”


    邁克爾聽他父親說過類似的話,但時間是三九年,戰爭尚未正式打響。唐說假如各大家族管理國務院,二次大戰就不用打了,他想著,忍不住苦笑。


    他們開車返回林蔭道,走進唐的住所,桑尼已經把這裏當成了指揮部。邁克爾琢磨著桑尼還能在林蔭道這個安全地帶忍耐多久。他遲早會冒險出門。他們發現桑尼在沙發上打瞌睡,咖啡桌上扔著午餐的殘羹:牛排碎塊、麵包渣和半瓶威士忌。


    父親向來整潔的辦公室如今成了亂七八糟的寄宿公寓。邁克爾搖醒大哥,說:“你怎麽活得像個流浪漢,就不能把房間收拾得幹淨點?”


    桑尼打著哈欠說:“你他媽是在檢查兵營嗎?我們還沒打聽到他們打算帶你去哪兒,索洛佐和麥克勞斯凱這對雜種。要是不知


    道地方,他媽的該怎麽把槍送到你手上?”


    “要麽我隨身帶著?”邁克爾說,“也許他們不會搜我的身,或者藏個好地方,就算搜也找不到。再說找到了又怎樣?頂多讓他們拿走,不會有什麽損失。”


    桑尼搖搖頭,說:“不行。這次必須確保做掉索洛佐。記住,有機會就殺他。麥克勞斯凱動作慢,比較遲鈍。你有足夠時間殺他。克萊門紮有沒有告訴你,千萬記得扔掉槍?”


    “一百萬遍了。”邁克爾答道。


    桑尼從沙發上起身,伸個懶腰。“下巴感覺怎麽樣?”


    “難受。”邁克爾說,左半邊臉疼得火燒火燎,但鋼絲箍住的地方上了麻藥,沒有感覺。他拿起咖啡桌上的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幾口威士忌,疼痛隨之減輕。


    桑尼說:“悠著點兒,邁克,現在可不能喝暈頭。”


    邁克爾說:“噢,天哪,桑尼,你就別裝大哥了。我和比索洛佐更凶殘的敵人打過仗,條件比現在艱苦得多。他有迫擊炮嗎,有空中掩護嗎,有重炮嗎?地雷?他隻是個狡猾的混蛋,有個高級警察當打手。隻要下決心殺他們,就不存在任何問題。下決心才是最困難的。他們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湯姆·黑根走進房間,點頭和他們打招呼,走向以假名登記的電話。他打了幾個電話,最後對桑尼搖搖頭。“一點風聲都沒有,”他說,“索洛佐在盡量保守秘密。”


    電話鈴響了。桑尼接聽,盡管沒人說話,但他還是舉起另一隻手,像是叫大家都安靜。他在記事簿上寫了幾筆,最後說:“好的,到時候見。”然後掛斷電話。


    桑尼笑道:“索洛佐真是個人物。他安排今晚八點,他和麥克勞斯凱警長在百老匯的傑克·鄧普西酒吧門口接邁克,去其他地方談事情,他要邁克和他用意大利語交談,這樣愛爾蘭警察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他居然還叫我別擔心,他知道麥克勞斯凱隻聽得懂‘索爾多’這麽一個意大利詞。另外,邁克,他查過你的底細,知道你懂西西裏方言。”


    邁克爾幹巴巴地說:“忘得差不多了,不過反正也聊不了幾句。”


    湯姆·黑根說:“調解人不來,我們就不讓邁克去。這一點安排好了嗎?”


    克萊門紮點點頭:“調解人在我家和我的三個手下打牌呢。他們要接到我的電話才會放他走。”


    桑尼躺進皮革扶手椅。“媽的,我們怎麽才能查清會麵地點?湯姆,我們在塔塔利亞家族有內線,他們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


    黑根聳聳肩。“索洛佐實在太精明。他非常謹慎,甚至不用他們的人掩護。他覺得有那個警長就夠了,秘密比刀槍更重要。他其實是對的。我們隻能派人跟蹤邁克,祈禱能有好結果。”


    桑尼搖搖頭:“不行,尾巴這東西,想甩總歸是甩得掉的。他們首先要查的就是有沒有人跟蹤。”


    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桑尼滿臉焦慮地說:“要麽等車來的時候,直接讓邁克朝車裏射擊,管他是誰。”


    黑根聳聳肩。“要是索洛佐不在車裏怎麽辦?我們豈不是白白浪費一把好牌?該死,必須查清索洛佐要帶他去哪兒。”


    克萊門紮插嘴道:“也許我們該想想他為啥弄得這麽神神秘秘。”


    邁克爾不耐煩地說:“因為要預防萬一唄。能不讓我們知道的事情為什麽要讓我們知道?再說了,他能聞到危險。就算有那個警長跟著他,他也還是疑神疑鬼。”


    黑根打了個響指。“那個警探,叫菲利普斯的。桑尼,給他打電話。他也許能查到該去哪兒找那個警長。值得一試。麥克勞斯凱恐怕不在乎別人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桑尼拿起聽筒,撥打號碼,輕聲說了幾句,掛斷電話。“等他回電。”桑尼說。


    他們等了快三十分鍾,電話鈴響了。打來的是菲利普斯。桑尼在記事簿上寫了幾筆,掛斷電話。他緊繃著臉。“我想我們搞清楚了,”他說,“麥克勞斯凱總要留話給同事,萬一有急事該去哪兒找他。今晚八點到十點,他在布朗克斯的藍月亮。有誰熟悉那地方嗎?”


    忒西奧很有把握地說:“我知道。非常合適我們。家庭式的小餐館,隔間很寬敞,適合私下談話。飯菜很好吃。顧客不多管閑事。太理想了。”他俯身在辦公桌上把煙頭擺成示意圖,“這是大門。邁克,事成後你直接出來,左轉,拐過路口。我看見你,點亮大燈,過來接上你。你要是遇到麻煩,喊一聲,我馬上進來接應。克萊門紮,你趕緊安排起來。派人過去放槍。那兒的衛生間是老式馬桶,水箱和牆壁之間有縫隙。讓你的人把槍用膠帶粘在縫隙裏。邁克爾,他們會在車裏搜你的身,發現你沒帶武器,隨後就不會擔心你了。進了餐館,等一段時間,找個借口上廁所。不,別起身,先征求對方的許可。裝得好像憋得難受,要自然。他們不可能多想。等你從廁所出來,別浪費時間。別重新坐下,直接開槍。也別想當然。打腦袋,一人兩槍,然後立刻出去,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桑尼聽得非常仔細。“派個信得過的精明人去放槍,”他對克萊門紮說,“我可不希望我弟弟走出廁所的時候手裏隻有他的雞巴。”


    克萊門紮一字一頓道:“槍一定會在那兒。”


    “好了。”桑尼說,“大家幹活吧。”


    忒西奧和克萊門紮走了,湯姆·黑根說:“桑尼,要我開車送邁克去紐約嗎?”


    “不用,”桑尼說,“你留在這兒。邁克得手後,我們會忙得不可開交,我需要你幫忙。報紙那頭準備好了嗎?”


    黑根點點頭:“一得手我就放消息給他們。”


    桑尼起身,走到邁克爾麵前站住。他抓住邁克爾的手。“好了,小弟,”他說,“都交給你了。我會跟媽媽解釋你為什麽不告而別。適當的時候,我會給你女朋友捎個信。好嗎?”


    “好的,”邁克說,“你覺得我這一去,什麽時候能回來?”


    “至少一年。”桑尼說。


    湯姆·黑根插嘴道:“唐也許有辦法,讓你早點回家,但別抱太大希望。時間取決於許多因素:我們給記者準備的故事怎麽樣,警察局想花多大力氣掩蓋過去,其他家族的反應有多劇烈。這件事會鬧得滿城風雨,現在能確定的隻有這一條。”


    邁克爾和黑根握手。“你們盡力而為,”他說,“我可不想再離家苦熬三年了。”


    黑根柔聲說:“現在退出還不算晚,邁克,我們可以派別人去。我們可以重新思考其他方案。也許索洛佐並不是非得除掉不可。”


    邁克爾哈哈一笑。“我們可以說服自己相信任何觀點,”他說,“但第一次討論出的方案就很正確。我這輩子一直過得無憂無慮,現在也該吃點苦頭了。”


    “你別被下巴左右了思路,”黑根說,“麥克勞斯凱很愚蠢,另外,這是生意,無關個人。”


    他第二次見到邁克爾·柯裏昂臉色一凝,表情和唐相似得可怕。“湯姆,你別是真的相信了這種玩笑話吧?生意的一點一滴,全都和個人有關。一個人一輩子每天吃什麽拉什麽,全都和個人有關。大家說這是生意,沒問題,但他媽的還是和個人有關。知道這道理是誰教給我的嗎?唐,我家的老頭子。教父。就算他的朋友被雷劈了,老頭子也會覺得這是個人恩怨。連我參加海軍陸戰隊,他都覺得這是個人恩怨。所以他才這麽了不起。了不起的唐。在他眼中,什麽都是個人恩怨。簡直像是上帝。哪怕一隻麻雀尾巴上掉了根羽毛他都知道,連他媽怎麽掉的也知道。對吧?明白道理了嗎?一個人要是覺得意外是對個人的侮辱,那麽意外就永遠不會找上他。我入行晚,沒錯,但我趕上來了。對,我把下巴被打斷看作個人恩怨;對,我把索洛佐想殺我父親看作個人恩怨。”他笑著說,“告訴老頭子,這些都是跟他學的,我很高興有機會報答他為我做的那些事情。他是個好父親。”他頓了頓,沉思著對黑根說,“知道嗎?我不記得他打過我。或者打過桑尼,或者弗雷迪。當然還有康妮,他甚至沒有大聲吼過康妮。可是,湯姆,你跟我說實話,你估計唐殺過多少人?”


    湯姆·黑根別過臉去:“有一點你倒不是跟他學的,就是像你現在這麽說話。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做了也不值得再次提起,不需要給自己找正當的借口。這種事情正當不起來。反正做就是了,然後忘掉。”


    邁克爾·柯裏昂皺起眉頭,靜靜地問:“身為家族的顧問,你是否同意索洛佐活著對唐和家族都很危險?”


    “同意。”黑根說。


    “好。”邁克爾說,“那麽我就必須殺了他。”


    邁克爾·柯裏昂站在百老匯大街的傑克·鄧普西餐館門口等車接他。他看看手表,離八點還有五分鍾。索洛佐將分秒不差。邁克爾卻要確保不遲到,他已經等了一刻鍾。


    從長灘到市區的路上,他一直在試圖忘記剛才對黑根說的那番話,因為要是相信了自己的那番話,他的人生就將走上不歸路。可是,經過今晚,他還有可能回頭嗎?要是再這麽胡思亂想,邁克爾鬱悶地心想,今晚當心喪命。他必須把心思放在手頭的事情上。索洛佐不是白癡,麥克勞斯凱很難啃。他感覺到下巴的劇痛,此刻他喜歡這疼痛,讓他提高警惕。


    這是個寒冷的冬夜,盡管夜場就快開演,百老匯卻人煙稀少。一輛黑色大型轎車在路邊停下,邁克爾打個寒戰,司機探過身子,打開前門,說:“邁克,上車。”他不認識司機,司機是個年輕的小混混,光溜溜的黑發,襯衫敞著領口,但他還是坐了進去。後排坐著麥克勞斯凱警長和索洛佐。


    索洛佐隔著座椅靠背伸出手,邁克和他握手。索洛佐握得很有力,手溫暖而幹燥,他說:“邁克,很高興你能來。希望我們能談妥所有事情。真是太糟糕了,情況完全出乎我的預想,完全不該變成這樣。”


    邁克爾·柯裏昂平靜地說:“希望今晚能談定,我不希望父親再受到打擾。”


    “保證不會了,”索洛佐懇切地說,“我以我的孩子向你發誓,保證不會了。隻是請你敞開心胸和我談。希望你不像你哥哥桑尼那麽容易頭腦發熱。跟他談生意是不可能的。”


    麥克勞斯凱警長哼了一聲:“這孩子不錯,他沒問題


    的。”他俯身熱情地拍拍邁克爾的肩膀。“邁克,那天晚上對不住了。幹我這一行,年紀大了,容易發脾氣。看來我應該早點退休才對。最受不了有人招惹我,可是又成天被人招惹。你知道那種滋味。”他喟然長歎,仔仔細細搜了邁克爾的身。


    邁克爾注意到司機露出一絲微笑。車向西開,像是根本不在乎被跟蹤。車拐上西區高速路,在車流裏鑽進鑽出。要是有車跟蹤,也得這麽鑽進鑽出。接著,邁克爾驚恐地發現轎車拐下了通往喬治·華盛頓大橋的路口,他們要過橋去新澤西。桑尼的線人給錯了情報。


    轎車經過引橋,走上橋麵,把燈火輝煌的紐約留在背後。邁克爾盡量不動聲色。他們是要把他扔進沼澤,還是狡詐的索洛佐最後一分鍾改變了會談地點?但就在快開過大橋的時候,司機突然猛打方向盤。沉重的轎車碾過隔離帶,飛上半空,彈回返回紐約的車道。麥克勞斯凱和索洛佐同時扭頭張望,看有沒有車輛做出同樣的動作。司機確實在往紐約開,他們駛下大橋,朝著東布朗克斯而去,雖說沒有車跟蹤,但還是專走黑街後巷。將近九點,他們確定沒有尾巴,索洛佐舉著煙盒向麥克勞斯凱和邁克爾敬煙,兩人都沒有要,他自己點燃香煙,對司機說:“好技術,我會記著你的。”


    十分鍾後,轎車駛進一個意大利小聚居區,在一家餐館門口停下。街上空蕩蕩的,時間已晚,餐館裏沒幾個人。邁克爾擔心司機也會進餐館,但司機留在了車上。調解人沒提到另有司機,誰也沒提過這一點。從原則上說,索洛佐帶司機就算破壞了約定,不過邁克爾決定不就此發難,他知道他們會以為他不提是出於恐懼,害怕破壞會談成功的機會。


    他們圍著餐館裏唯一的圓桌坐下,索洛佐不肯進小隔間。餐館裏另外隻有兩個人。邁克爾懷疑他們是索洛佐的暗樁。不過無所謂,等他們有機會出手,保準為時已晚。


    麥克勞斯凱饒有興致地問:“這裏的意大利菜好吃嗎?”


    索洛佐再三保證:“試試小牛肉,全紐約最好的。”唯一的侍者送上紅酒,拔掉軟木塞,倒了滿滿三杯。令人驚訝的是,麥克勞斯凱竟然不喝酒。“不喝酒的愛爾蘭人恐怕隻有我一個,”他說,“見過太多好人因為烈酒惹上麻煩了。”


    索洛佐對警長好言好語道:“我要用意大利語和邁克交談,不是信不過你,而是我說英語表達不清我的意思,我想讓邁克相信我沒有惡意,今晚達成協議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絕對不是我不信任你,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麥克勞斯凱警長露出嘲諷的笑容。“好的,你們談你們的,”他說,“正好我集中精神吃小牛肉和細麵條。”


    索洛用西西裏方言對邁克爾說:“你必須理解,我和你父親之間的事情純粹是生意問題。我非常尊重唐·柯裏昂,巴不得有機會能為他效勞。可是,你也必須明白,你父親為人非常守舊。他擋住了發展的道路。我這門生意就是未來,是日後的潮流,每個人都能發大財。可是,你父親因為某些不切實際的顧慮擋了財路。他這麽做等於把意願強加在我身上。對,對,我知道,他告訴我,‘盡管去做,那是你的生意,’但我們都知道那是不現實的。我們遲早會妨礙對方。他的言下之意是不準我做這門生意。我有自尊,不允許別人把意願強加在我身上,所以做了非做不可的事情。塔塔利亞成了我的合夥人。要是這場爭端繼續下去,柯裏昂家族就會被迫對抗其他所有人。你父親如果身體健康,也許還撐得下去。但教父的大兒子畢竟不是教父本人——絕沒有不尊重的意思。愛爾蘭顧問黑根更是比不上占科·阿班丹多——願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因此我提出講和,休戰。我們暫時消除敵意,等你父親恢複健康,能夠參加談判再說。我苦苦勸說,答應補償,塔塔利亞同意不再為他家的兒子布魯諾尋仇。雙方講和。而我呢,我得過日子,所以會在我這門生意裏做點小買賣。我不求柯裏昂家族合作,隻求你們別幹涉。以上就是我的提議。我想你有資格同意,敲定協議。”


    邁克爾用西西裏語說:“跟我說說你打算怎麽開始做生意,特別是我們家族在其中的角色,還有我們能得到什麽好處。”


    “這麽說,你想仔細聽聽整個方案了?”索洛佐問。


    邁克爾肅容道:“首先最重要的,你必須保證再也不試圖威脅我父親的生命。”


    索洛佐誇張地舉起一隻手。“我能怎麽向你保證?現在被追殺的是我。我已經錯過了機會。你太高估我啦,親愛的朋友,我沒那麽能幹。”


    邁克爾終於確定了,這次會談不過是為了爭取幾天時間,索洛佐肯定還要嚐試刺殺唐。局勢妙在土佬低估了他,以為他是個小毛孩。那種怪異而美妙的森冷感覺籠罩全身。他擠出難受的表情。索洛佐看在眼裏,問:“怎麽了?”


    邁克爾有點尷尬地說:“酒下去就進膀胱了。我憋得慌。能讓我去一下衛生間嗎?”


    索洛佐用黑眼睛使勁端詳他的麵容,他伸出手,粗魯地探進邁克爾的褲襠,裏裏外外摸個遍,尋找武器。邁克爾露出被冒犯的表情。麥克勞斯凱不耐煩地說:“我搜過他了。我搜過成千上萬個小流氓。他沒帶武器。”


    索洛佐不喜歡這樣,不知為何,但就是不喜歡。他望向對麵桌邊的男人,朝衛生間的方向挑了挑眉毛。男人微微點頭,表示他檢查過了,裏麵沒人。索洛佐不情願地說:“別耽擱太久。”這家夥的直覺真是敏銳,而且非常緊張。


    邁克爾起身走進衛生間。小便池頂上有個鐵絲籃子,裏麵擱著一條粉色肥皂。他走進隔間。他真的需要撒尿,括約肌都要夾不住了。他很快解決問題,伸手到搪瓷水箱背後,摸到用膠帶固定的短管小手槍。他撕下手槍,想起克萊門紮說的不必擔心會在膠帶上留指紋。他把槍插進腰帶,用上衣遮住,係好紐扣。他洗手,潤濕頭發,用手帕擦掉水龍頭上的指紋,然後走出衛生間。


    索洛佐正對衛生間的門坐著,黑眼睛閃著機警的光芒。邁克爾笑了笑。“現在盡管聊吧。”他說著鬆了一口氣。


    麥克勞斯凱警長正在吃剛端上來的小牛肉和細麵條。對麵牆邊的男人原本全神貫注,渾身繃緊,現在也明顯放鬆了。


    邁克爾重新坐下。他記起克萊門紮說過別這麽做,應該一出衛生間就開槍。他卻沒有這麽做,原因或者出於本能的警覺,或者出於純粹的怯懦。他的感覺告訴他,要是做什麽突兀的動作,就會被立刻放翻。現在他覺得安全了,剛才肯定很害怕,因為他很高興自己不需要用兩條腿站著。他雙腿發軟,抖得厲害。


    索洛佐湊近他,邁克爾用桌麵遮住腹部,悄悄解開紐扣,聚精會神聽索洛佐說話。他一個字也沒聽懂,對他而言完全是胡言亂語。腦袋裏充滿隆隆流動的熱血,一個字也鑽不進去。他的右手在桌子底下移向腰間的手槍,拔了出來。就在這時,侍者過來聽他們點菜,索洛佐扭頭對侍者說話。邁克爾用左手猛地掀起桌子,右手一抬,槍口幾乎抵住了索洛佐的腦袋。這家夥的協調性可真好,險些跟著邁克爾的動作一步跳開,但邁克爾更年輕,反應更迅速,隨手扣下扳機。子彈擊中索洛佐的眼睛和耳朵之間,從另一頭飛出去,一大團血霧和碎骨灑在呆若木雞的侍者身上。邁克爾憑本能知道一顆子彈就夠了。索洛佐在最後一瞬間扭過頭,他見到索洛佐眼中的生命之光像蠟燭似的熄滅。


    時間這才過去一秒鍾,邁克爾轉身把槍口對準麥克勞斯凱。警長盯著索洛佐,眼神漠然而驚訝,像是在說這件事和他沒關係。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危險。叉滿小牛肉的叉子懸在半空中,雙眼剛轉回來盯著邁克爾。他臉上和眼睛裏的神情飽含自信和憤慨,像是在等待邁克爾投降或逃跑,而邁克爾對他笑著扣動了扳機。這一槍沒打準,不致命,而是打中了麥克勞斯凱粗如牛頸的脖子,麥克勞斯凱使勁嗆咳,像是吞了一大口咽不下去的小牛肉。他的肺部被打穿了,使勁咳嗽,空氣中彌漫起血霧。邁克爾冷靜從容地瞄準,一槍打爆披滿白發的腦袋。


    空氣中像是掛著粉紅色的霧氣。邁克爾轉向坐在牆邊的男人。男人剛才毫無反應,似乎是被嚇癱了,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把雙手亮在台麵上,轉開視線。侍者踉踉蹌蹌退向廚房,滿臉驚恐,難以置信地盯著邁克爾。索洛佐仍舊坐在椅子裏,餐桌支撐著他的半邊身子。麥克勞斯凱沉重的身體垮下去,從椅子上滑到了地上。邁克爾讓槍滑出掌心,槍貼著身體落向地麵,沒有發出多少聲音。他注意到牆邊的男人和侍者都沒注意到他扔槍的動作。他幾步走到門口,打開門。索洛佐的轎車還停在路邊,但司機不見蹤影。邁克爾左轉拐彎。車頭燈亮起,一輛破舊的轎車在他身旁停下,車門打開。他鑽進去,車呼嘯開走。他看到忒西奧坐在司機座位上,輪廓分明的臉板得像塊大理石。


    “辦了索洛佐?”忒西奧問。


    有一瞬間邁克?


    ??被忒西奧的話問住了。“辦了”一般指男女之事,辦了女人就是誘奸她。忒西奧用在這兒真是有趣。“兩個都辦了。”邁克爾說。


    “確定?”忒西奧問。


    “見到腦漿了。”邁克爾答道。


    車裏有一身邁克爾的替換衣服。二十分鍾後,他登上駛往西西裏的意大利貨輪。兩小時後,貨輪起錨出海,邁克爾在船艙裏望著紐約市猶如地獄烈火的燈光。他感到如釋重負。他總算逃掉了。這種感覺很熟悉,他所在的分隊在某個島嶼搶灘登陸時,他被抬下火線。戰鬥仍在繼續,但他受了輕傷,被送上後方的醫療船。當時這種壓倒一切的輕鬆感也油然而生。地獄血流成河,而他不必在場。


    索洛佐和麥克勞斯凱警長遇刺身亡,第二天,紐約全城各個分局的所有警長和副警長同時發話:嚴禁賭博,嚴禁賣淫,嚴禁簽訂密約,直到殺死麥克勞斯凱警長的凶手落網。全城大搜捕,所有非法生意陷入癱瘓。


    那天晚些時候,幾大家族派出密使,問柯裏昂家族是否打算交出凶手。他們得到的回答是此事與柯裏昂家族無關。當晚,一顆炸彈在長灘的柯裏昂家族林蔭道爆炸,一輛轎車開到鐵鏈前,扔下炸彈就呼嘯而去。同樣是當晚,柯裏昂家族的兩名紐扣人在格林尼治村的一家意大利餐館吃飯時被殺。1946年五大家族混戰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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