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寬敞的錄音室裏,約翰尼·方坦抱著黃色記事簿估算開銷。樂手魚貫而入,都是他的朋友,他小時候和樂隊唱歌那會兒就認識他們了。指揮正在發樂譜,口頭指導樂手,他是流行樂伴奏領域最頂尖的人物,對事業低穀的約翰尼很是照顧。他叫艾迪·內爾斯,盡管日程表排得很滿,但還是賣了約翰尼一個人情,來參加這次錄音。


    尼諾·瓦倫蒂坐在鋼琴前,心情緊張,隨手亂彈,不時拿起一大杯黑麥威士忌喝一口。約翰尼並不介意。他知道尼諾醉不醉唱得一樣好,再說今天要錄的歌曲也不需要尼諾有多少藝術家細胞。


    艾迪·內爾斯特別編排了幾首意大利和西西裏的老歌,特地選了尼諾和約翰尼在康妮·柯裏昂婚禮上的那首二重唱。約翰尼之所以想錄這張唱片,主要是因為他知道唐喜歡這種歌曲,這將是給唐的一份完美的聖誕禮物。他憑直覺知道這張唱片的銷量差不了,當然,恐怕到不了一百萬。另外,他知道幫助尼諾正是唐所期待的報答方式。尼諾畢竟也是唐的教子。


    約翰尼把寫字板和記事簿放在身邊的折疊椅上,起身站在鋼琴旁。他說:“嘿,兄弟,”尼諾抬起頭來,擠出笑容。他看起來病怏怏的。約翰尼俯身給他捏肩膀。“放鬆,老兄,”他說,“今天要是幹得好,我保證給你安排好萊塢最出名的好屁股。”


    尼諾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誰?萊絲?”


    約翰尼笑道:“不,狄安娜·鄧恩。保證是好貨。”


    尼諾食指大動,但還是忍不住裝得好像希望落空:“就不能幫我安排萊絲嗎?”


    樂隊開始演奏串燒曲的開場。約翰尼·方坦仔細聽著。艾迪·內爾斯會先按照這次特別的編排演奏全部曲目,然後就是第一次錄音了。約翰尼一邊聽,一邊在腦子裏記錄,他該怎麽處理每句唱詞,該怎麽切入下一首歌。他知道他的聲音撐不了太久,但演唱大部分交給尼諾,約翰尼隻需要跟著和聲。當然,除了決鬥二重唱。他得省著力氣唱那首歌。


    他把尼諾拽起來,兩人站在麥克風前。尼諾唱砸了開場,接著又唱砸了第二次。他尷尬得滿臉通紅。約翰尼揶揄道:“喂,你這是存心拖延要加班費對吧?”


    “沒有曼陀林,我覺得很不自在,”尼諾說。


    約翰尼琢磨了幾秒鍾,說:“喝點酒試試。”


    這一招似乎管用了。尼諾一邊唱,一邊喝個不停,唱得很不錯。約翰尼唱得很放鬆,沒有用力,聲音隨著尼諾的主旋律上下翻飛。這麽唱歌滿足不了情感,但他暗自讚歎自己的技巧。玩了十年聲音,他終究還是摸到了些門道。


    唱到壓軸的決鬥二重唱,約翰尼放開嗓子,唱完之後,他的聲帶扯得生疼。樂手被最後這首歌帶著走,對這些久經沙場的老將來說真是稀奇。他們敲打樂器,拿跺腳代表鼓掌。鼓手用一段連續輕擂向他們致敬。


    加上停頓和商議,錄音曆經四個小時才結束。艾迪·內爾斯走過來對約翰尼輕聲說:“聽著很不賴嘛,小夥子。似乎又可以錄唱片了,我有首新歌,完全適合你。”


    約翰尼搖搖頭:“算了,艾迪,別拿我開心了。再說,過幾個鍾頭,我的嗓子會嘶啞得甚至沒法說話。你覺得今天錄的有多少需要補錄?”


    艾迪沉思著說:“尼諾明天得來一趟錄音室。他唱錯了幾個地方。不過他比我預想中好得多。至於你的部分,我會請工程師修補我不喜歡的地方。可以嗎?”


    “可以,”約翰尼說,“什麽時候聽小樣?”


    “明天晚上,”艾迪·內爾斯說,“你家?”


    “好,”約翰尼說,“感激不盡,艾迪。明天見。”他挽起尼諾的胳膊,走出錄音室。他們沒有去金妮家,而是去了他的住處。


    時間已經臨近傍晚。尼諾的酒意大半未消。約翰尼叫他去洗個淋浴,然後小睡一覺。他們晚上十一點要出席一個盛大酒會。


    等尼諾醒來,約翰尼先向他介紹情況。“這次酒會是影星的孤獨之心俱樂部,”他說,“今晚來的娘兒們都是你在電影裏見過的妖嬈貴婦,幾百萬男人情願拿一條胳膊換一夜風流。她們今晚參加酒會隻有一個目標,就是找個男人挨頓好操。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她們太饑渴了,她們隻是年紀稍微有點大。和所有貴婦一樣,她們挑男人也講究品位。”


    “你的嗓子怎麽了?”尼諾問。


    約翰尼這會兒說話幾近耳語。“每次稍微唱唱歌,嗓子就變成這樣。接下來我會有一個月沒法唱。不過嘶啞過幾天就能好。”


    尼諾體貼地說:“很難受吧?”


    約翰尼無所謂。“聽著,尼諾,今晚你別喝太醉。你得給這些好萊塢的女人表演一下,我的朋友可不是吃素的。你必須給她們留下點印象。記住,這些貴婦裏有些在電影圈很有權勢,能幫你安排工作。搞完以後再賣賣魅力也沒啥壞處。”


    尼諾已經在給自己斟酒了。“我一向有魅力。”他說。他一口喝完,咧嘴笑道,“不開玩笑,真能讓我親近狄安娜·鄧恩?”


    “別心急火燎的,”約翰尼說,“其實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好萊塢明星的孤獨之心俱樂部(這是被強製出席的新起之秀的叫法)每周五晚上聚會,地點是電影公司給羅伊·邁克艾爾羅伊安排的一處宮殿一樣的住所,他是沃爾茨國際電影公司的媒體經紀人,更確切的頭銜是公關顧問。實際上,盡管這是邁克艾爾羅伊舉辦的開門酒會,主意卻來自傑克·沃爾茨那顆講求實際的頭腦。他有不少很掙錢的明星年齡漸長,沒有特殊燈光和天才化妝師的幫助,時間的痕跡就昭然若揭。她們有各種各樣的問題,靈魂和肉體都越來越遲鈍,不再能夠“墜入愛河”,不能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是搶手貨。另外一方麵,她們也被金錢、名聲和過去的美貌慣得過於頤指氣使。沃爾茨召開酒會是方便她們挑選一夜情的情人,男人若是真有兩下子,就能升格擔任全職床伴,從此一路往上爬。這種活動有時候會墮落成爭鬥和縱欲,惹來警方找麻煩,因此沃爾茨決定幹脆在公關顧問家召開酒會,公關顧問可以賄賂記者和警官,當場擺平問題。


    對電影公司那些默默無聞、沒演過主角但是精力旺盛的年輕男演員來說,參加周五晚上的酒會並不總是一樁美差。因為電影公司會安排在酒會上放映尚未發行的新片。事實上,這就開酒會的借口。大家會說,“我們去看看某人拍的新片怎麽樣。”於是酒會就有了正當的理由。


    年輕的女明星被禁止參加周五晚上的酒會。更確切地說,是不鼓勵參加。她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心領神會。


    新電影上映放在十二點開始,約翰尼和尼諾十一點趕到。羅伊·邁克艾爾羅伊乍一見是個格外討人喜歡的男人,修飾整齊,衣冠楚楚。看見約翰尼·方坦,他歡喜得驚叫起來。“你他媽來這兒幹什麽?”他的驚訝是真心的。


    約翰尼搖搖頭:“來讓鄉下表弟開開眼界。這位是尼諾。”


    邁克艾爾羅伊和尼諾握手,讚賞地打量著他。“她們會生吞活剝了他。”他對約翰尼說,領著兩人來到後天井。


    後天井其實是一連串大房間,玻璃門正對花園和池塘。這裏聚集了百來號人,手裏都拿著酒杯。天井的燈光經過精心布置,女人的麵容和皮膚增色不少。這些都是尼諾小時候在昏暗銀幕上見過的女人,在他的青春淫夢裏扮演過角色。可是,現在見到活生生的真人,就像看見她們化了恐怖片的妝。什麽也掩蓋不了肉體和靈魂背後的疲憊,時間侵蝕了她們的神性。姿態和動作雖然和記憶中一樣迷人,但她們就像蠟製水果,引不出他的半滴口水。尼諾連喝兩杯,走到一張桌子旁,方便他接


    近酒瓶的巢穴。約翰尼跟著他,兩人你一半我一杯喝酒,直到背後響起狄安娜·鄧恩那有魔力的嗓音。


    尼諾和其他幾百萬個男人一樣,早把這個聲音永遠刻印在了腦海裏。狄安娜·鄧恩拿過兩個奧斯卡,主演過好萊塢史上最賺錢的電影。銀幕上的她有那種貓一般的女性魅力,沒有哪個男人抵抗得了她的誘惑。可是,此刻她說的話卻無論如何也上不了銀幕。“混蛋約翰尼,你和我睡了一晚上,結果逼著我又開始看心理醫生了。你怎麽再也不找我了?”


    約翰尼親吻她送上來的麵頰。“你害得我一個月起不了床,”他說,“認識一下我的表弟尼諾。強壯的意大利小夥。他說不定應付得了你。”


    狄安娜·鄧恩扭頭冷冷打量尼諾:“他喜歡看試映?”


    約翰尼笑道:“他以前沒機會,不如你帶他?”


    單獨和狄安娜·鄧恩相處,尼諾不得不大喝特喝。他盡量表現得無動於衷,但這真的很難。狄安娜·鄧恩鼻尖上翹,盎格魯-撒克遜古典美女的臉型,輪廓分明。他實在太熟悉她了。他見過她孤零零地在臥室裏心碎,為死去的飛行員丈夫痛哭,為失去父親的孩子們流淚。他見過卑鄙小人克拉克·蓋博先是占她便宜,接著撇下她去追求一個性感尤物,她發怒、受傷害、受屈辱,但仍舊保持光芒四射的尊嚴(狄安娜·鄧恩從沒在電影裏扮演過性感尤物)。他見過她因為愛意得到回應而眉飛色舞,在她愛慕的男人懷裏扭動;他還見過她淒美地死去至少六七次。他見過她,聽過她,夢過她,但對獨處時她說的第一句話還是毫無思想準備。


    “約翰尼是這城市少數幾個有卵蛋的男人之一,”她說,“剩下的都是同性戀和膿包,給他們陰囊裏灌上一卡車西班牙蒼蠅,那玩意兒也硬不起來。”她抓住尼諾的手,領著他來到房間一角,遠離人群和競爭。


    她打聽他的身世,仍舊散發著那種冷冷的魅力。他看穿了她。他明白她在扮演富家交際花的角色,友善對待馬童或司機,但電影裏的她要麽會向他的情誼潑冷水(如果是斯賓塞·屈塞扮演他),要麽會神魂顛倒得忘乎所以(如果是克拉克·蓋博扮演他)。不過無所謂。他不由談起他和約翰尼如何在紐約一起長大,他和約翰尼如何受邀在小俱樂部唱歌。他發現她出乎意料地同情和感興趣。聊著聊著,她看似隨意地問起:“知道約翰尼是怎麽讓傑克·沃爾茨那雜種把角色給他的嗎?”尼諾愣了一下,搖搖頭。她沒有追問。


    試映沃爾茨新片的時間到了。狄安娜·鄧恩領著尼諾,溫暖的手俘獲了他的手,走進主宅深處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沒有窗戶,有五十來張雙人小沙發,沙發擺放得互不幹擾,每一張都是個半隱蔽的小島。


    尼諾看見沙發旁有個小桌,小桌上是一碗冰塊、幾個酒杯、幾瓶烈酒和一盤香煙。他遞了一支香煙給狄安娜·鄧恩,幫她點煙,然後給兩人斟酒。他們沒有交談。幾分鍾後,燈光熄滅。


    他猜到會有肆無忌憚的行為,他畢竟早就聽說過好萊塢的荒淫傳奇,但實在沒料到狄安娜·鄧恩會那麽貪婪地徑直撲向他的性器官,事先連半句客套和禮貌的話都沒說。他喝著酒,望著銀幕,但舌頭嚐不到味道,眼睛看不見電影。一方麵,他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部分是因為此刻在黑暗中伺候他的女人曾經是他春夢的主角。


    但另一方麵,他的男性尊嚴受到了侮辱。因此,舉世聞名的狄安娜·鄧恩得到滿足,整理好他的衣物之後,他異常冷靜地在黑暗中給她倒了杯酒,又點了支香煙,用他想象得到的最輕鬆的聲音說:“這部電影似乎挺不錯。”


    他感覺到身邊沙發上的她身體一僵。她難道在等他說什麽恭維話?尼諾在黑暗中摸到最近的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去他媽的。她當他是男妓。不知為何,此刻他對所有這些女人有了冰冷的怒意。他們又看了十五分鍾電影。他側過身子,兩人不再接觸。


    最後,她用嘶啞的聲音耳語道:“別裝模作樣,你也挺享受,你大得像頭驢子。”


    尼諾喝著酒,用天生不拘小節的口氣答道:“平時就這德性,真該讓你瞧瞧興奮起來的樣子。”


    她輕輕一笑,從此沒再開口。電影終於結束,燈光亮起。尼諾環顧四周。他看得出黑暗中有過一場狂歡,但奇怪的是他居然什麽都沒聽見,不過有些貴婦滿臉痛快,眼神閃亮,一看就是剛結束一場惡戰。他們踱出放映室。狄安娜·鄧恩立刻撇下他,去和一個年紀比他大些的男人攀談,尼諾認出那男人是個著名演員,但現在見到他的真人,他才意識到那家夥是個基佬。他若有所思地喝著酒。


    約翰尼·方坦來到他身邊,說:“嗨,老夥計,玩得開心嗎?”


    尼諾咧咧嘴:“難說得很。反正不一樣。不過等我回了老家,可以到處說狄安娜·鄧恩上了我。”


    約翰尼哈哈笑道:“要是她肯邀請你回家就不一樣了。她沒有嗎?”


    尼諾搖搖頭:“我的注意力全放在電影上了。”這次約翰尼沒有笑。


    “認真點,兄弟,”他說,“這種女人能給你很多好處。再說你從來有洞就搞。媽的,有時候想起你上過的醜女人,我現在還要做噩夢。”


    尼諾醉醺醺地揮舞酒杯,扯著嗓門說:“對,她們是醜,但她們是女人。”角落裏的狄安娜·鄧恩扭頭看他們,尼諾抬抬酒杯和她打招呼。


    約翰尼·方坦歎息道:“好吧,你就是個黑皮鄉下人。”


    “一輩子都是。”尼諾說,滿臉醉酒後的迷人笑容。


    約翰尼完全理解他。他知道尼諾沒有裝出來的那麽醉。他知道尼諾之所以裝醉,隻因為想說說心裏話,但要是清醒,這麽說話對他的好萊塢新東家就太無禮了。他摟住尼諾的脖子,懷著感情說:“機靈鬼,你知道你有一份萬無一失的全年合同,你愛說什麽就說什麽,我不能讓你滾蛋。”


    “你不能讓我滾蛋?”尼諾用醉醺醺的狡黠語氣說。


    “不能。”約翰尼說。


    “那就去你媽的吧。”尼諾說。


    有幾秒鍾,約翰尼驚訝得要發火,但隨即看清了尼諾臉上滿不在乎的怪笑。過去這幾年他活得越來越精明,從雲端跌落凡塵也讓他變得更加敏感,總之就在這時,他理解了尼諾,這個兒時的唱歌搭檔為何總不成功,為何此刻要毀掉自己的成功機會:尼諾的反應與成功之路背道而馳,無論別人怎麽幫他,他都覺得受了羞辱。


    約翰尼拉著尼諾的胳膊,拽著他走出屋子。尼諾現在連站也站不穩了。約翰尼安慰他說:“好啦,小子,就算為我唱歌吧,我還想靠你發財呢。我不想操縱你的生活。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好嗎,兄弟?你隻需要為我唱歌,幫我掙錢,因為我現在沒法唱歌了。聽懂了嗎?老夥計。”


    尼諾站直身。“約翰尼,我願意為你唱歌。”他說,他說得口齒不清,約翰尼聽得半懂不懂,“我現在唱得比你好了。其實你知道嗎?我唱得一直比你好。”


    約翰尼站在那兒思考,原來如此。他知道他嗓子正常的時候,尼諾根本和他不是一個等級,小時候合唱那會兒就不是。他看見尼諾在等他回答,在加州的月光下醉醺醺地搖晃。“去你媽的。”他柔聲說,兩人同時大笑,又回到了他們年輕的時候。


    聽說唐·柯裏昂遇刺,約翰尼·方坦不但擔心他的教父,也害怕資助他製作電影的承諾就此落空。他想去紐約,到醫院向教父表達敬意,但他們說那樣會給他帶來壞名聲,唐·柯裏昂最不希望發生的就是這種事。於是他隻能等待。一周後,湯姆·黑根派來使者。資助仍舊算數,但一次隻能拍一部電影。


    在這段時間裏,約翰尼放


    任尼諾去好萊塢和加州闖蕩,尼諾和年輕的小明星廝混得很開心。約翰尼偶爾約他出去玩一個晚上,但從不強迫他。談到唐遇刺,尼諾對約翰尼說:“知道嗎?我曾經求唐在他的組織裏給我找份工作,他卻不肯。我受夠了開卡車,想掙大錢。你知道他怎麽說?他說每個男人隻有一種命運,我的命運是當歌手。意思是說我吃不了江湖這碗飯。”


    約翰尼琢磨起了這個問題。教父恐怕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了。他一眼就看得出尼諾吃不了江湖這碗飯,隻能惹上麻煩甚至丟掉小命。他會僅僅因為一句俏皮話就丟掉小命。可是,唐怎麽知道他會成為歌手?因為,該死,他猜到我遲早會拉尼諾一把。他是怎麽猜到的?因為他會提點我,而我會盡力表達謝意。他當然不會求我這麽做。他隻會讓我知道,我要是這麽做了,他會很高興。約翰尼·方坦歎了口氣。現在教父受了傷,麻煩纏身,他這邊沒人撐腰,沃爾茨又在暗地裏使壞,他可以吻別奧斯卡獎杯了。隻有唐能通過私人關係施加壓力,而柯裏昂家族有別的事情需要考慮。約翰尼主動提出幫忙,黑根斬釘截鐵地說不用。


    約翰尼忙著籌拍電影。之前那部電影的原著作者剛寫完新書,應約翰尼的邀請來到西海岸,跳過經紀人和電影公司直接談判。這本小說完全符合約翰尼的要求。他不需要唱歌,故事充滿活力,有許多女人和性愛,約翰尼還立刻看到一個角色完全是為尼諾量身定製的。這個角色說話像尼諾,舉動像尼諾,連長相也像。真是不可思議。尼諾隻需要爬上銀幕,扮演自己就行了。


    約翰尼動作很快。他發現他對製片的了解超過自己的想象,但還是雇了個執行製片人,此人精通業務,但因為上了黑名單而找不到工作。約翰尼沒有占他便宜,而是簽了份公平的合同。“我指望你能幫我省更多的錢。”約翰尼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因此當執行製片人來找他,說需要五萬塊打點工會代表,這時他吃了一驚。超時工作和用工方麵有很多問題需要處理,五萬塊算是合情合理。約翰尼琢磨起了執行製片人是不是在騙他的錢,最後說:“讓工會那家夥來見我。”


    工會那家夥叫比利·高夫。約翰尼對他說:“我以為我的朋友已經擺平了工會。聽說我不必擔心這方麵的事情。完全不必擔心。”


    高夫說:“誰說的?”


    約翰尼說,“你他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會指名道姓,但隻要他說過,我就相信。”


    高夫說:“世道變了。你的朋友有麻煩,他的話在西岸這麽遠的地方了已經不管用了。”


    約翰尼聳聳肩。“我們過兩天再見,如何?”


    高夫笑了笑。“行啊,約翰尼,”他說,“但打電話給紐約也幫不了你。”


    可是,打電話給紐約確實幫得了他。約翰尼打到黑根的辦公室,黑根惡狠狠地說別付錢。“你要是給那雜種一毛錢,你的教父也會暴跳如雷的,”他對約翰尼說,“會讓唐失去尊敬,現在他承擔不了這個代價。”


    “我能和唐談談嗎?”約翰尼問,“你能和他談談嗎?我得讓電影拍起來啊。”


    “現在誰也沒法和唐談話,”黑根說,“他還太虛弱。我和桑尼談談,想辦法解決問題。不過結論我可以先告訴你。一毛錢也別給那個混蛋。情況一有變化我就通知你。”


    約翰尼掛斷電話,心裏不怎麽痛快。勞資糾紛會大幅增加拍片成本,攪得雞飛狗跳。他考慮了幾秒鍾,要不幹脆悄悄塞給高夫五萬塊算了?唐給他保證和黑根給他保證並發號施令畢竟是兩碼事。不過,他決定還是等幾天看看。


    等待幫他省下了五萬塊。第三天夜裏,高夫在格倫代爾的家中遇刺身亡。再也沒人說起勞資糾紛。殺人讓約翰尼有點害怕。這是唐的觸手第一次在他眼前發動致命攻擊。


    時間一周一周過去,約翰尼·方坦越來越忙,準備劇本、選角、研究製片細節,忙得忘了他的嗓子,忘了他不能唱歌。奧斯卡獎公布提名,他發現候選人裏有他,組織者沒有邀請他去向全國電視直播的頒獎儀式上演唱提名歌曲之一,他雖說不高興,卻隻是聳聳肩就繼續工作了。教父不再能夠施加壓力,因此他並不指望自己真能拿獎,不過獲得提名也有點價值。


    他和尼諾灌錄的意大利名曲賣得比他近期的另幾張唱片好得多,他知道這是尼諾的成功,和他關係不大。他已經聽天由命,知道自己不再是職業歌手了。


    他每周與金妮和孩子共進一次晚餐。無論忙得多麽焦頭爛額,他從不忘記這份責任。不過他不和金妮睡覺。另外一方麵,他的第二任妻子耍花招搞了個墨西哥離婚,因此他又是單身漢了。奇怪的是,他並不熱衷於勾搭招之即來的小明星。說實話他也夠勢利的。那些年輕的明星,正當紅的女演員,她們連搭理都懶得搭理他,所以他有點難受。但這對認真工作有好處。大部分晚上他都是單獨回家,播放自己的舊唱片,端杯酒,邊聽邊哼唱幾小節。他以前唱得很好,真他媽好。他從沒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好。嗓音是否特別暫且不論(每個人都有可能得到一把好嗓子),他的唱功實在是好。他曾經是真正的藝術家,自己卻不知道,不知道他有多熱愛唱歌。他剛明白唱歌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卻用酒精、煙草和女人毀了嗓子。


    尼諾有時候過來喝杯酒,和他一起聽唱片,約翰尼會嘲笑他說:“你個黑皮崽子,一輩子都沒法這麽唱歌。”尼諾會露出迷人得稀奇的笑容,搖搖頭,用同情的語氣說:“是啊,永遠也做不到。”像是他知道約翰尼的心思似的。


    新片開拍前一個星期,奧斯卡頒獎之夜即將來臨。約翰尼邀請尼諾同行,尼諾拒絕了。約翰尼說:“夥計啊,我沒求你幫過忙,對吧?今天算我求你,陪我一起去。要是我沒得獎,隻有你真心為我覺得可惜。”


    尼諾有一瞬間似乎愣住了,回過神來,他說:“行啊,老夥計,我去就是了。”他猶豫了兩秒鍾,然後說:“你要是沒得獎,那就忘記這回事好了。盡管喝個爛醉,有我照顧你。媽的,今晚我不喝酒都行。夠朋友吧?”


    “老兄,”約翰尼·方坦說,“確實是好朋友。”


    奧斯卡頒獎之夜,尼諾信守承諾。他完全清醒地來到約翰尼家,兩人出門前往舉辦儀式的劇院。尼諾心想約翰尼為什麽不邀請他的女兒或者前妻參加頒獎晚會。特別是金妮。約翰尼難道認為金妮不會支持他?尼諾可真想喝酒,哪怕一杯也行,這個漫長的夜晚似乎會很難熬。


    尼諾·瓦倫蒂覺得奧斯卡頒獎完全無聊透頂,直到最佳男演員揭曉為止。聽見“約翰尼·方坦”這幾個字,他不禁一躍而起,拚命鼓掌。約翰尼向他伸出手,尼諾緊緊握住。他知道他的老朋友需要和他信任的人親密接觸,尼諾一時間悲哀極了,因為約翰尼在這個輝煌的時刻,身邊居然沒有比他更好的伴侶。


    接踵而至的徹底是一場噩夢。傑克·沃爾茨的電影橫掃所有大獎,電影公司舉辦派對,報社記者和野心勃勃的男女投機分子蜂擁而至。尼諾信守承諾,保持清醒,盡量照顧約翰尼。但酒會上的女人不停把約翰尼·方坦拽進臥室去“聊天”,約翰尼喝得越來越醉。


    獲得最佳女主角的女明星也遇到了同樣命運,但她喜歡這一套,應付得也更好。尼諾不拿正眼看她,整個酒會上這麽做的男人隻有他。


    最後,終於有人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兩位獲獎者當眾交媾,其他人充當觀眾。女演員被扒得精光,另外幾個女人開始脫約翰尼·方坦的衣服。尼諾,場內唯一清醒的人,他抓起褪掉一半衣物的約翰尼扛在肩上,掙紮著衝出屋子上車。尼諾開車送約翰尼回家,心想:難道這就是成功?我寧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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