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十二歲的唐就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他個子不高,膚色黝黑,身材瘦削,家住西西裏一個獨特的摩爾風貌村莊,村莊名叫柯裏昂。他原名維托·安多裏尼,陌生人殺死父親,前來斬草除根,母親把他送到美國,和朋友待在一起。來到新大陸,他改姓為柯裏昂,以保持他和故鄉的聯係。他極少用行動表達感情,這是其中一次。


    世紀之交的西西裏,黑手黨就是第二政府,比羅馬的官方政府更有權勢。維托·柯裏昂的父親和另一名村民有世仇,對方向黑手黨告狀。父親拒絕屈服,在公開爭吵中殺死了本地的黑手黨首領。一周以後,人們發現他一命嗚呼,屍體被“狼槍打得七零八落。葬禮後一個月,黑手黨的槍手前來打聽他的兒子維托。他們認為他差不多成年了,說不定等幾年就會為父親複仇。十二歲的維托在親戚家東躲西藏,上船逃往美國。阿班丹多夫婦收留了他,他們的兒子占科日後會成為唐的顧問。


    小維托在紐約地獄廚房第九大道的阿班丹多雜貨店做事。十八歲那年,維托娶了個剛從西西裏來的意大利姑娘,女孩年僅十六歲,擅長烹飪,是個好主婦。他們住進第十大道近三十五街的廉租公寓,離維托做事的雜貨店隻有幾個路口,兩年後,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孩子桑蒂諾,桑蒂諾仰慕父親,所以朋友都叫他桑尼。


    附近住著個叫法努奇的男人。這個意大利漢子體格魁梧,模樣凶狠,身穿昂貴的淺色套裝,頭戴米色軟呢帽,據說是一名“黑手”,黑手黨的一個分支,專用暴力手段向家庭和店主勒索錢財。不過,這附近的居民大多數可不是吃素的,所以法努奇的身體傷害威脅隻對缺少男性後代保護的老夫妻奏效。也有些店主用一點小錢打發他,隻是懶得麻煩而已。然而,法努奇同時也黑吃黑,對非法售賣意大利獎券和經營家庭賭場的人下手。阿班丹多雜貨店給他上點小貢,雖說小占科極力反對,對父親說他可以教訓教訓法努奇。占科的父親禁止他這麽做。維托·柯裏昂看在眼裏,覺得和他毫無關係。


    一天,三個年輕人收拾了法努奇一頓,從左耳到右耳割開他的喉嚨,深度不足以要命,但足夠嚇得他魂飛魄散,讓他血流成河。維托看見法努奇從懲罰他的年輕人那裏逃跑,環形傷口鮮血淋漓。有個細節他永遠也忘不了:法努奇一邊跑,一邊把米色軟呢帽墊在下巴底下接血。就仿佛他不願玷汙那身套裝,或者不想留下一道可恥的猩紅印記。


    這次襲擊到頭來卻成全了法努奇。三個年輕人不是殺人犯,隻是幾個凶悍的小夥子,想教訓法努奇一頓,不讓他繼續黑吃黑。法努奇卻證明他能殺人。幾周後,對他動刀子的年輕人遭到槍殺,另外兩個年輕人的家屬用補償金換取法努奇發誓不再報複。經過這件事,貢錢水漲船高,法努奇成了附近賭博事業的合夥人。至於維托·柯裏昂,這些都和他沒關係。他過眼就忘。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進口橄欖油貨源匱乏,法努奇不但向阿班丹多雜貨店供應橄欖油,還供應意大利薩拉米香腸、火腿和幹酪,以此換得部分收益。他安排一個侄子進雜貨店,維托·柯裏昂愕然發現自己失業了。


    這時,次子弗雷德裏科也已出生,維托·柯裏昂有四張嘴要喂。直到這一天,他還是個非常內斂文靜的年輕人,想法都悶在心裏。雜貨店老板的兒子、年輕的占科·阿班丹多是他最親密的朋友,維托因為占科父親的行為而責怪了朋友,這個發展讓兩人都有些吃驚。事情是這樣的:占科羞愧得滿臉通紅,向維托發誓說你不必擔心食物。他,占科,會從雜貨店偷食物,滿足朋友之需。維托斷然拒絕他的提議,因為這實在太可恥了,兒子怎麽能偷父親的東西?


    年輕的維托對可怖的法努奇卻生出了冰冷的怒意。他沒有以任何方式表露憤怒,隻是默默等待時機。他在鐵路上打了幾個月零工。沒多久,戰爭結束,工作機會越來越少,他一個月隻能掙到幾天的工錢。另外,大部分工頭是愛爾蘭人或美國人,用最肮髒的語言辱罵工人,維托總是板著臉,假裝聽不懂,實際上盡管說話有口音,他的英語好得很。


    一天晚上,維托正在和家人吃飯,忽然聽見有人敲窗戶,窗外是隔開兩幢樓的通風井。維托拉開窗簾,驚訝地發現彼得·克萊門紮,一個住在附近的年輕人,從通風井另一頭的窗戶探出身子,把一個白布包裹伸向維托。


    “嘿,兄弟,”克萊門紮說,“幫我收著,我會回來取的。快點。”維托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隔著空蕩蕩的通風井接過包裹。克萊門紮臉色緊張而焦急。他似乎惹了什麽麻煩,維托出自本能幫助了他。他在廚房解開包裹,裏麵卻是五把上了油的槍。他將包裹收進臥室的壁櫥,等待後續發展。他得知警察抓走了克萊門紮。他把包裹隔著通風井遞給維托的時候,警察多半正在砸他的門。


    維托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他驚恐的老婆害怕丈夫被送進監獄,哪怕閑聊都不敢開口。兩天後,彼得·克萊門紮重新露麵,隨隨便便地問維托:“我的貨還在你那兒?”


    維托點點頭。他生性寡言少語。克萊門紮來到他的廉租公寓,接過一杯紅酒,維托從臥室壁櫥深處翻出那個包裹。


    克萊門紮喝著紅酒,一張和善的大臉警惕地盯著維托。“打開看過?”


    維托麵無表情,搖頭答道:“和我沒關係的事情我不感興趣。”


    兩人喝了一晚上紅酒,發現彼此性情相投。克萊門紮口若懸河,維托·柯裏昂擅長聆聽。他們成了點頭之交。


    幾天後,克萊門紮問維托·柯裏昂的妻子,她的客廳地板要不要鋪塊上等地毯。他領著維托去搬地毯。


    克萊門紮領著維托來到一幢公寓樓,大理石露台,有兩根大理石廊柱。他用鑰匙開門,走進一套奢華的公寓。克萊門紮哼了一聲,說:“到房間那頭去,幫我把地毯卷起來。”


    這是一塊厚實的紅色羊毛地毯。克萊門紮如此慷慨,維托·柯裏昂為之震驚。兩人卷起地毯,克萊門紮抬起一頭,維托抬起另一頭。兩人抬著地毯,走向大門。


    就在這時,公寓樓的門鈴響了。克萊門紮丟下地毯,跑向窗口。他把窗簾拉開一條縫,瞅了一眼,馬上從衣服裏麵拔出手槍。直到此刻,震驚的維托·柯裏昂才醒悟過來,他們這是在某個陌生人家裏偷地毯。


    門鈴又響了第二遍。維托走到克萊門紮身旁,看清外麵的情況。門口站著一名製服警察。他們看著警察第三次按門鈴,然後聳聳肩,走下大理石台階,順著馬路走遠了。


    克萊門紮滿意地咕噥一聲,說:“來,我們走。”他抬起他那頭地毯,維托抬起另一頭。警察剛拐彎,他們就挪出沉重的橡木大門,抬著地毯走上馬路。三十分鍾後,他們按維托·柯裏昂公寓客廳的尺寸剪裁地毯,剩下的足夠裝飾臥室。克萊門紮是個熟練工,從不合身的寬大上衣口袋裏(那會兒他還不太胖,但已經喜歡穿鬆鬆垮垮的衣服了)掏出剪裁地毯所需的全部工具。


    時間一天天過去,局勢卻不好轉。柯裏昂一家又不能吃漂亮的地毯。唉,找不到工作,老婆孩子隻能挨餓。維托接受了朋友占科給他的幾包食物,一邊思考出路。最後還是克萊門紮和忒西奧找上了他,忒西奧是附近的另一個勇悍小子。克萊門紮和忒西奧覺得他不錯,喜歡他的做派,也知道他走投無路。他們拉他入夥,這個幫派專門搶劫運輸絲綢服裝的卡車,卡車在三十一街的工廠裝貨,沒有危險,司機是懂事的普通工人,見到槍口就像天使似的跳上人行道,劫匪開走卡車,到朋友的倉庫卸貨。有些商品賣給意大利批發商,有些則在意大利社區挨門挨戶兜售,這些社區包括布朗克斯的亞瑟大道、曼哈頓的桑樹街和切爾西區,住的都是等便宜貨的意大利窮人,按照正價,那些人家的女兒一輩子也買不起這麽精致的服裝。克萊門紮和忒西奧請維托開車,因為他們知道阿班丹多雜貨店的送貨卡車就是他當司機的。1919年,技術熟練的汽車駕駛員還很稀奇。


    維托·柯裏昂知道不該這麽做,卻接受了他們的邀請。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敲定他這次出馬的份額至少是一千塊。不過,這兩位毛頭同伴讓他覺得太冒失,全盤計劃不夠周詳,贓物分配過於隨便。就他而言,整套手法都失之輕率。但他覺得這兩個人不錯,靠得住。彼得·克萊門紮已是虎背熊腰,贏得了他一定的信任,瘦削陰沉的忒西奧贏得的則是信心。


    這個活兒本身倒是輕而易舉。兩名同夥亮出手槍,逼著絲綢卡車的司機下車,維托·柯裏昂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怕。克萊門紮和忒西奧的冷靜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沒有頭腦發熱,反而和司機有說有笑,說他隻要乖乖的,他們就送他老婆幾身衣裳。維托覺得自己兜售衣服有點傻氣,於是把分得的贓物賣給銷贓人,隻拿到七百塊。不過七百塊在1919年已經是很大一筆錢了。


    第二天,米色套裝、白色軟呢帽的法努奇在街上攔住維托·柯裏昂。法努奇麵相凶惡,毫不掩飾下巴底下從左耳到右耳的半環形白色傷疤。他有兩道濃密的黑眉毛,五官粗鄙,笑起來卻不知怎的挺和氣。


    他帶著濃重的西西裏口音說:“哎呀,年輕人,據說你們發財啦。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不覺得對我有點太吝嗇嗎?這附近畢竟歸我管,總得讓我濕濕嘴嘛。”他說了句西西裏黑手黨的黑話,意思是要求分贓。


    維托·柯裏昂按照他的習慣沒有回答。他當然明白暗示的意思,隻是在等待對方明確提出要求。


    法努奇對他笑笑,露出金牙,絞索般的傷疤貼著麵頰伸展。他用手帕擦擦臉,解開上衣的紐扣,像是要涼快一下,其實是為了亮出插在寬鬆舒適長褲腰間的手槍。他歎了口氣,說:“給我五百塊,我就忘了這次侮辱。年輕人畢竟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應該得到什麽尊敬。”


    維托·柯裏昂對他笑笑,盡管他還是個手上沒沾過血的年輕人,但笑容裏的刺骨寒意仍舊讓法努奇愣了幾秒鍾,這才說下去,“否則警察就會來找你,你的老婆和孩子會蒙羞,失去依靠。當然了,要是我的情報不準確,弄錯了你的收益,嘴也可以少沾點水。但不能少於三百塊。還有,別想蒙我。”


    維托·柯裏昂終於開口。他的語氣通情達理,毫無怒氣,謙恭有禮,年輕人對法努奇這種有地位的長者就該這麽說話。他輕聲說:“我那份在我的兩個朋友手裏。我得跟他們說說。”


    法努奇放心了。“記得轉告你的兩位朋友,我指望他們也能同樣讓我濕濕嘴。別害怕,盡管去說,”他寬慰道,“克萊門紮和我很熟,他明白事理。你跟著他好好混。他在這些事情上比較有經驗。”


    維托·柯裏昂聳聳肩,擠出有點尷尬的神情。“當然啦,”他說,“你得理解,我是新入行的。謝謝你像教父一樣和我說話。”


    法努奇很受觸動。“小夥子人不錯嘛。”他說著拉起維托的手,攥在他毛乎乎的兩隻大手裏,“你懂得尊重,”他說,“在年輕人身上是美德。下次要先和我談談,明白了?也許我還能幫你們策劃一下呢。”


    日後,維托·柯裏昂逐漸明白,他之所以能和法努奇周旋得那麽成功,那麽知道進退,正是因為他脾氣暴躁的父親死在了西西裏的黑手黨手上。但此時此刻,他隻感到一種森冷的怒意,這家夥居然要搶他冒著生命和自由的風險掙來的錢。他並不害怕,恰恰相反,他當時在想,法努奇真是個瘋狂的傻瓜。以他眼中的克萊門紮而言,這條粗壯的西西裏大漢寧可不要命,也不肯放棄劫來的一分錢。說到底,克萊門紮願意僅僅為了偷一塊地毯殺死警察,而瘦削的忒西奧有著蝰蛇的致命氣質。


    那天夜裏,在通風井另一頭克萊門紮的廉租公寓裏,維托·柯裏昂剛又領教了一課。克萊門紮破口大罵,忒西奧愁眉苦臉,但話鋒一轉,他們居然討論起了法努奇拿到兩百塊會不會就此收手。忒西奧覺得有這個可能。


    克萊門紮固執己見:“不行,刀疤臉雜種肯定找過收衣服的批發商,打聽到我們得了多少錢。三百塊,少一毛錢法努奇都不會作罷。我們隻能付錢。”


    維托大吃一驚,但他很謹慎,沒有流露出他的驚訝。“我們為什麽非得付錢?他能把我們三個怎麽樣?我們比他強壯,我們還有槍,憑什麽要把血汗錢交給他?”


    克萊門紮耐心解釋。“法努奇的朋友是真正的野獸。他在警察局也有關係。他想聽我們的計劃,無非是打算出賣我們,博得警察的歡心。這樣警察就欠他一個人情了。這就是他的道道兒。另外,他有馬蘭紮拉本人點頭的特許權,這片地區歸他管。”馬蘭紮拉是個經常見報的匪首,據說手下有個犯罪集團,專門從事敲詐勒索、賭博和武裝搶劫。


    克萊門紮給大家倒家釀的葡萄酒。他老婆把一盤薩拉米香腸、橄欖和一條意大利麵包放在桌上,帶著椅子下樓,去和女伴坐在門口聊天。她是個意大利姑娘,來美國好幾年了,但還聽不懂英語。


    維托·柯裏昂和兩個朋友坐著喝酒。他從未像今天這樣運用過智慧。他驚訝於自己的思路竟然如此明晰。他回想他對法努奇的所有了解。他回憶法努奇喉嚨被割的那天,法努奇如何用軟呢帽墊在下巴底下,接住滴落的鮮血。他想起動刀子的年輕人死於非命,另外兩個被迫破財消災。他突然想通了,法努奇肯定沒什麽像樣的關係,不可能有。一個向警方通風報信的人,一個收錢就可以不尋仇的人,肯定沒有過硬的後台。真正的黑手黨頭目不會放過另外那兩個人。不,法努奇隻是運氣好,殺了動刀子的年輕人,知道另外兩個人有所提防,他奈何不了他們,因此才情願收錢買命。他能向店主和公寓樓裏的賭場勒索保護費,完全是因為他身上的那股蠻勁。可是,維托·柯裏昂知道至少有一個賭場從不向法努奇進貢,老板也沒有遇到任何事情。


    這樣看來,法努奇是個獨行俠。他雇用槍手執行特殊的任務,不過這都是純粹的金錢關係。維托·柯裏昂於是作了另外一個決定:他的人生要走一條什麽道路。


    這段經驗催生了他的座右銘:一個人隻能有一種命運。那天晚上,他大可以向法努奇進貢,回去當他的雜貨店夥計,過幾年自己也開個雜貨店。可是,命運決定他必須成為唐,命運把法努奇帶給他,他要走命中注定的道路。


    喝完那瓶紅酒,維托謹慎地對克萊門紮和忒西奧說:“你們要是願意,不如一人給我兩百塊,我去交給法努奇?我保證他會接受我給他的這個數字。剩下的事情全交給我。我會把問題解決得包你們滿意。”


    克萊門紮頓時露出懷疑的眼神。維托冷冷地對他說:“隻要我承認一個人是我的朋友,我就絕對不會騙他。你們明天自己去找法努奇,讓他向你們要錢,但別立刻付給他,也無論如何別和他吵。就說要去取錢,會通過我轉交給他。讓他明白你們願意按他的價碼付錢。別討價還價,這個交給我。他要是真像你說的那麽危險,那就沒必要激怒他。”


    當晚談到這裏結束。第二天,克萊門紮找法努奇談話,確定事情不是維托編出來的。接著,克萊門紮來到維托家,給了維托兩百塊。他盯著維托·柯裏昂說:“法努奇說不能少於三百,你怎麽讓他接受這個數目?”


    維托·柯裏昂通情達理地說:“這就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了。你記住我幫了你一次就好。”


    隨後來的是忒西奧。忒西奧比克萊門紮內斂和敏銳,更狡猾,但少些衝勁。他感覺到有蹊蹺,什麽地方不對勁。他有點擔心,對維托·柯裏昂說:“和那個黑手雜種打交道要當心,他奸詐得像個神父。給錢的時候需要我在場當證人嗎?”


    維托·柯裏昂搖搖頭,甚至沒費心回答,隻是對忒西奧說:“告訴法努奇,今天晚上九點到我家來收錢。我請他喝杯酒,聊一聊,說服他接受這個數目。”


    忒西奧搖搖頭:“你恐怕沒那個好運氣,法努奇從不讓步。”


    “我會和他講道理。”維托·柯裏昂說,這句話後來成了他的名言,致命攻擊前的最後警告。後來他成為唐,每次請對手坐下來和他講道理,對手就明白這是解決爭端而不流血殺人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吃過晚飯,維托·柯裏昂吩咐老婆帶著兩個孩子——桑尼和弗雷德——到街上去,沒有他的允許,就無論如何也不準他們回家。她必須守在公寓門口。他和法努奇有些私事要討論,不能被打擾。他看見妻子臉上的懼意,很生氣,平靜地說:“你以為你嫁了個傻瓜嗎?”妻子沒有回答,不回答是因為她害怕,但此刻害怕的不是法努奇,而是自己的丈夫。他就在她的眼前發生變化,每個小時都有所不同,變成一個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他向來安靜,沉默寡言,但總是很斯文,通情達理,就西西裏年輕男子而言非同尋常。妻子見到的是他在褪去與世無爭的保護色,準備迎接自己的命運。他起步很晚,已經二十六歲,但一登場就技驚四座。


    維托·柯裏昂決定殺死法努奇。殺了法努奇,他的銀行戶頭上就會多七百塊。三百塊是他必須付給黑手恐怖分子的錢,還有忒西奧的兩百和克萊門紮的兩百。要是不殺法努奇,他就要讓出這七百塊現金。在他眼裏,法努奇那條命值不了七百塊。他不會用七百塊換取法努奇的小命。就算法努奇需要七百塊動手術救命,他也不會給他七百塊讓他找醫生。他不欠法努奇的人情債,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他對法努奇也沒有感情。那麽,憑什麽要給法努奇七百塊呢?


    接下來的結論理所當然,既然法努奇想用武力奪走他的七百塊,那麽他為什麽不殺了法努奇呢?地球沒了這麽一個角色也照樣轉。


    當然,還有一些現實因素需要考慮。法努奇也許真有幾個手握權柄的朋友,會來為他尋仇。法努奇本人就很危險,不那麽容易殺,而且還有警察和電椅候著呢。可是,自從父親遇害以後,維托·柯裏昂本來就活在死刑判決之下。十二歲那年,他逃脫處刑人的追殺,遠涉重洋來到陌生的土地,換了個陌生的名字。多年默默的觀察告訴他,他遠比芸芸眾生更聰明、更勇敢,隻是缺少機會運用智慧和運氣罷了。


    可是,在向命運邁出第一步之前,他還是猶豫了。他甚至把七百塊單獨疊成一卷,揣進長褲的口袋。不過,他把錢放進了左邊褲兜。右邊褲兜是克萊門紮為了搶劫絲綢卡車而交給他的手槍。


    法努奇準九點登門拜訪。維托·柯裏昂端出一罐克萊門紮送他的家釀葡萄酒。


    法努奇把白色軟呢帽挨著酒罐放在桌上。他鬆開領帶,一條寬邊的花紋領帶,明豔的圖案掩蓋住了番茄汁的汙漬。這是個炎熱的夏夜,煤氣燈火苗微弱,公寓裏悄靜無聲。維托·柯裏昂卻渾身冰冷。為了表示真誠,他先遞上那卷鈔票,仔細觀察法努奇,法努奇一張一張點錢,接著拿出大號皮夾,把錢塞進去。法努奇喝著葡萄酒,說:“你還欠我兩百。”他兩道濃眉下的臉上毫無表情。


    維托·柯裏昂用冷靜而通情達理的聲音說:“我手頭有點緊,我最近失業。請允許我拖欠幾周吧。”


    法努奇可以接受這個小小讓步。錢已經到手大部分,剩下的等等也無妨。說服之下甚至還可能多等幾天甚至就此作罷。他邊喝酒邊哧哧笑道:“哎呀,你這個年輕人倒是機靈。我以前怎麽沒有注意到你?小夥子你太安靜了,對自己沒好處。我可以幫你安排些事情,能掙大錢。”


    維托·柯裏昂禮貌地點點頭,表示很有興趣,拿起紫色酒罐斟滿法努奇的酒杯。法努奇想到他會說些什麽,覺得還是不多坐為妙,於是起身握住維托的手。“晚安啦,年輕人,”他說,“別往心裏去喲。要是有什麽我能效勞的,打個招呼就行。你今晚為自己辦了件好事。”


    維托目送法努奇下樓,走出大門。馬路上滿是目擊者,能證明法努奇安然離開柯裏昂家。維托在窗口觀察,見到法努奇拐彎上了第十一大道,知道法努奇這是要回家,多半打算先放下戰利品,然後再出門。很可能還要放下手槍。維托·柯裏昂走出公寓,沿著樓梯跑上屋頂。他跑過一整個街區的屋頂,爬下一幢空廠房的防火樓梯,來到那幢樓的後院。他踢開後門,走前門出去。馬路對麵就是法努奇居住的公寓樓。


    這一片廉租公寓向西隻延伸到第十大道。第十一大道多數是倉庫和廠房,租用給依靠紐約中央鐵路跑運輸的公司,他們需要就近利用從第十一大道到哈德遜河之間星羅棋布的堆場。這片空曠地區裏剩下的公寓樓已經寥寥無幾,法努奇那幢是其中之一,大部分住戶是單身列車員、貨場工人和最廉價的妓女。他們不像老實的意大利人那樣坐在街上聊天,而是在酒館裏揮霍薪水


    。因此,維托·柯裏昂發現他很容易就溜過了空蕩蕩的第十一大道,鑽進法努奇那幢公寓樓的門廳。他在這裏拔出他從沒用過的槍,等待法努奇回家。


    他隔著門廳的玻璃門張望,知道法努奇會從第十大道過來。克萊門紮給他看過槍上的保險,他空膛扣過扳機。不過,小時候在西西裏,他九歲就經常和父親上山打獵,經常端起當地叫“狼槍”的沉重霰彈槍開火。正因為他那麽小就熟悉狼槍,殺死他父親的凶手才判了他死刑。


    他等在黑洞洞的門廳裏,看見法努奇的白色身影穿過馬路,走向大門。維托後退一步,肩膀抵著通往樓梯的內門。他舉槍準備開火,伸出的手離大門僅有兩步之遙。門向內打開。法努奇,白色的法努奇,肩寬體闊的法努奇,臭烘烘的法努奇,填滿了門口那一方亮光。維托·柯裏昂扣動扳機。


    槍火撼動了整幢樓,聲音從敞開的大門傳到街上。法努奇抓住兩邊門框,盡量站直,竭力去掏槍。掙紮的力量扯開紐扣,衣襟左右敞開。槍露了出來,襯衫前襟靠腹部位置猶如蛛網的一團紅色也露了出來。維托·柯裏昂瞄得非常仔細,像是在把鋼針插進血管,對著紅色蛛網的中心又開了一槍。


    法努奇跪倒在地,撐開大門。他發出可怕的呻吟聲,一個人肉體受到巨大折磨時的呻吟聲,聽起來幾乎有點滑稽。這個呻吟聲維托記得他聽到了至少三次,他把槍口抵著法努奇汗津津油汪汪的麵頰,一槍打進他的腦子。從頭到尾不到五秒鍾,法努奇癱倒在地死去,屍體堵住敞開的大門。


    維托小心翼翼地從屍體的上衣口袋裏取出大號皮夾,揣進自己的襯衫。他跑過馬路,穿過對麵的空廠房,來到後院,爬防火樓梯到屋頂。他在屋頂俯瞰街道。法努奇的屍體仍舊躺在門口,但見不到其他人影。公寓樓上有兩扇窗戶被人打開,他能看見黑乎乎的腦袋探出窗口,但他看不清他們的麵容,他們肯定也看不清他的麵容。再說這種人也不會向警方通風報信。屍體估計要在門口躺到天亮,或者哪個警察巡邏時被絆倒。公寓樓裏的住戶不會存心出頭,引來警察的懷疑和盤問。他們會鎖好門,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時間綽綽有餘。他走過幾個屋頂,進了自己那幢樓的屋頂小門,下樓回到住處。他打開門鎖,進去,轉身又鎖上門。他翻看死者的皮夾。除了他交給法努奇的七百塊,裏麵隻有幾張一塊和一張五塊。


    皮夾翻蓋裏塞著一枚五塊錢的老金幣,多半是幸運符。就算法努奇是個有錢的匪徒,他也肯定沒把家當帶在身邊。這證實了維托的部分猜測。


    他知道他必須處理掉皮夾和手槍(當年他就知道必須把金幣留在皮夾裏)。他再次爬上屋頂,走過幾段屋脊,把皮夾扔進一個通風井,然後倒空槍裏的子彈,在屋脊上猛砸槍管。槍管怎麽敲都不斷。他調轉槍身,把槍托砸向煙囪側麵。槍托裂成兩半。再一下,槍身斷成槍管和槍柄兩部分。他把它們分別扔進兩個通風井。槍管和槍柄從五層樓高處掉下去,卻沒有發出什麽響動,而是陷進了底下堆積如山的稀爛垃圾。明天早晨,住戶會從窗戶扔出更多的垃圾,要是運氣好,證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維托回到公寓裏。


    他有點發抖,但完全控製得住。他脫掉衣服,害怕濺上了汙血,於是把它們塞進妻子洗衣服的鐵皮桶裏,用堿水和棕色洗衣皂浸泡,用水槽下的鐵皮洗衣板搓洗,最後用堿水和洗衣皂洗刷鐵皮桶和水槽。他在臥室一角找到剛洗好的一堆衣服,把這身衣服混進去。接著,他換上幹淨的襯衫和長褲,下樓在大門口找到老婆和孩子,與鄰居談天說地。


    實際上,這些預防措施都是白費力氣。天亮後警察發現屍體,根本沒來查問維托·柯裏昂。他驚訝地發現警察完全不知道法努奇被殺當晚來過他家。他本打算把法努奇活著離開他家當作不在場證明。事後他發現法努奇死了,警察隻覺得高興,並不急於追查凶手。警察想當然地以為這是又一場黑幫處決,隻盤問了有敲詐和暴力搶劫前科的無賴。維托從沒惹過麻煩,所以也沒有進入警方的視野。


    雖然他瞞過了警察,但搭檔就是另外一碼事了。彼得·克萊門紮和忒西奧躲了他一個星期,接著又是兩個星期,最後在一天傍晚登門拜訪。他們明顯帶著敬意。維托·柯裏昂不動聲色地殷勤問候,用葡萄酒款待他們。


    先開口的是克萊門紮,他輕聲說:“第九大道不再有人找店主收保護費了,也沒有人收這附近玩牌和賭博的抽頭了。”


    維托·柯裏昂盯著他們,沒有吭聲。忒西奧說:“我們可以接管法努奇的地盤。他們會付錢的。”


    維托·柯裏昂聳聳肩:“為什麽要找我?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


    克萊門紮哈哈大笑。這時候他還年輕,還沒有長出碩大無朋的肥肚皮,但已經有了胖子的笑聲。他對維托·柯裏昂說:“搶劫卡車那次我不是給了你一把槍嗎?現在不需要了吧,能還給我嗎?”


    維托·柯裏昂從側袋裏拿出一遝鈔票,動作慢而用心,剝下五張十塊。“拿著,我給你錢。搶完卡車我就扔掉了。”他笑嗬嗬地看著兩人。


    當時維托·柯裏昂還不知道這個笑容的威力。之所以讓人毛骨悚然,正是因為毫無威脅的意思,像是聽到了隻有自己才明白的什麽私人玩笑。可是,他隻在性命攸關的事情上露出這個笑容,玩笑也並不真的私密,他的雙眼毫無笑意,外在性格平時又是那麽通情達理和沉默寡言,因此突然摘下麵具,露出真實的自我才那麽嚇人。


    克萊門紮搖搖頭。“我不要錢。”他說。維托收起鈔票,靜靜等待。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克萊門紮和忒西奧知道他殺了法努奇,盡管他們沒告訴過任何人,但幾周之後,街坊鄰居全知道了。百姓敬維托·柯裏昂為“值得尊重的人”,但他並沒有試圖接手法努奇的生意和貢錢。


    隨即發生的事情順理成章。一天晚上,維托的妻子把一位寡居的鄰居帶回家。這位女士是意大利人,品格無可指摘。她辛勤工作,撫養沒有父親的幾個孩子。她十六歲的兒子依照意大利傳統,工資袋連封口都不拆就交給母親;十七歲的女兒是個裁縫,同樣這麽做。晚上,全家人把紐扣縫在硬紙板上,掙點奴工的計件工資。這位女士名叫科倫坡夫人。


    維托·柯裏昂的妻子說:“夫人想請你幫個忙。她遇上了麻煩。”


    維托·柯裏昂以為是要借錢,準備慷慨解囊,結果事情是這樣的:科倫坡夫人有條狗,她最小的兒子寶貝得不得了。房東接到投訴,說狗半夜叫喚,因此請科倫坡夫人處理掉。夫人假裝答應,房東後來發現夫人騙了他,於是命令她搬出去。她發誓說這次保證處理掉那條狗,而且說到也做到了。但房東實在氣憤,不肯收回成命。她要麽自己搬出去,要麽就叫警察轟她出去。夫人把狗送給住在長島的親戚,她可憐的小兒子哭得可傷心了。但這也無濟於事,他們眼看著就將無家可歸。


    維托·柯裏昂和善地問她:“為什麽請我幫忙?”


    科倫坡夫人對他妻子點點頭:“她叫我來請你幫忙。”


    他吃了一驚。他妻子從沒問過他為何要在殺死法努奇的那天晚上洗衣服,從沒問過他這個沒工作的人靠什麽掙錢。即便此時此刻,她還是麵無表情。維托對科倫坡夫人說:“我可以資助你點錢來幫你搬家,是這個意思嗎?”


    女人搖搖頭,她淚流滿麵:“我的朋友全住在這兒,都是和我從小在意大利長大的姑娘們。我怎麽能搬到別的地方,和陌生人生活?我想請你說服房東讓我留下。”


    維托點點頭:“這個沒問題,你不用搬家。我明天一早就找他聊聊。”


    他的妻子對他露出笑容,他不明所以,但很高興。科倫坡夫人有點不放心。“那個房東,你確定他會答應嗎?”她問。


    “羅貝托先生?”維托用驚訝的語氣說,“當然會。他是個熱心人。等我解釋清楚你的情況,他保準會同情你的不幸遭遇。哪,別再擔心這件事啦。你別著急。為了孩子,你要保重身體啊。”


    房東羅貝托先生每天來這個居民區,查看他擁有的一排五幢廉租公寓樓。他是個包工頭,把剛下船的意大利勞工賣給大公司,用得到的利潤一幢接一幢買下這些公寓樓。他來自意大利北部,受過教育,看不起西西裏和那不勒斯的文盲南方佬,他們像害蟲一樣擠滿他的公寓樓,朝通風井裏亂扔垃圾,任由蟑螂和耗子啃空牆壁,懶得抬起手保護他的資產。他不是壞人,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但每時每刻都在擔心他的投資、他掙來的錢和有產人士不得不支出的開銷,結果把自己的神經折磨得疲憊不堪,因此他的精神永遠那麽煩躁。維托·柯裏昂在街上攔住他,想和他聊兩句,羅貝托先生表現得有點唐突——當然不算粗魯,因為盡管這個年輕人模樣文靜,?


    ?萬一要是說錯什麽,這種南方佬隨時都有可能一刀子捅了你。


    “羅貝托先生,”維托·柯裏昂說,“我妻子的一個朋友,一位可憐的寡婦,缺少男人的保護,告訴我說出於某些原因,你命令她搬出你的公寓樓。她絕望極了。她沒有錢,朋友都住在這附近。我告訴她說我會找你聊聊,說你通情達理,隻是有了誤會而已。她已經送走了引起麻煩的小動物,為什麽還是不讓她留下呢?我們都是意大利人,算我求你賞個人情。”


    羅貝托先生打量著麵前的年輕人,見到的是個中等塊頭但身強力壯的男人,是個鄉下人而不是匪徒,居然很可笑地膽敢自稱意大利人。羅貝托聳聳肩。“我已經把那套公寓租給另一戶人家了,租金也高了些,”他說,“總不能為了照顧你的朋友而讓他們失望吧。”


    維托·柯裏昂理解地點點頭。“每個月加了多少錢?”他問。


    “五塊。”羅貝托先生答道。這是撒謊。這套公寓麵對鐵路,四個房間都很陰暗,租給寡婦每個月收十二塊錢,新房客的租金絕不可能高出這個數。


    維托·柯裏昂掏出一卷鈔票,剝下三張十塊。“這是六個月增加的總數,現在一次全給你。別告訴她,她是個有尊嚴的女人。過六個月再來見我。當然啦,你會讓她留下那條狗。”


    “見鬼去吧,”羅貝托先生說,“你算什麽東西,對我發號施令?給我放尊重點兒,否則你的西西裏屁股也要流落街頭。”


    維托·柯裏昂驚訝地舉起雙手。“我隻是在求你賞個人情呀。天曉得一個人什麽時候會需要朋友,你說對不對?拿著,這錢你收下,就當是我在表達善意,主意您自己拿。我怎麽敢反對你的決定。”他把鈔票塞進羅貝托先生的手心,“就當幫我一個小忙,收下錢,稍微考慮考慮。明天早上,你要是非得把錢還給我,那就隻能這樣了。你想讓那女人搬出你的房子,我怎麽能阻止呢?那畢竟是你的產業啊。你不想讓狗留下,這我完全理解。我本人也討厭動物。”他拍拍羅貝托先生的肩膀,“就幫我這個小忙,好嗎?我不會忘記你的。向你在這附近的朋友打聽一下我,他們保證會說我這人從來知恩圖報。”


    實際上,羅貝托先生已經開始明白過來了。那天晚上,他打聽了一下維托·柯裏昂。他沒有等到第二天早上,而是深更半夜就去敲柯裏昂家的門,為這麽晚還叨擾主人而道歉,接過柯裏昂夫人送上的一杯葡萄酒。他向維托·柯裏昂保證,整件事情都是天大的誤會,科倫坡夫人當然可以繼續住下去,當然可以留下那條狗。那幫下三爛房客就付那一丁點兒租金,憑什麽抱怨一隻可憐的小動物鬧得太凶?最後,他把維托·柯裏昂硬塞給他的三十塊錢扔在桌上,用最真誠的語氣說:“你這麽好心幫助一位可憐的寡婦,我倍感羞愧,也想表達身為一名基督徒的善心。她的房租就和原來一樣吧。”


    這出喜劇的幾個角色都演得漂亮。維托斟酒,叫妻子端上點心,使勁握住羅貝托先生的手,稱頌他的熱心腸。羅貝托先生歎著氣說結識維托·柯裏昂這樣的好鄰居,真是恢複了他對人性的信心。末了,兩人依依不舍地分別。羅貝托先生死裏逃生,骨頭都嚇軟了,跳上電車,逃回他在布朗克斯的住處,徑直上床。他有三天沒在那幾幢公寓樓露麵。


    維托·柯裏昂已經成了這片地區“值得尊重的人”,傳言說他是西西裏黑手黨的成員。一天,一個在日租公寓主持撲克賭局的男人來找他,主動提出每周付他二十塊,換取他的“友誼”。他隻需要每周光臨兩次賭局,讓賭客明白他們受到他的保護。


    受到小流氓滋擾的店主請他調停。他照辦了,事後得到相應的報酬。不久,他的收入就達到了每周一百塊,這個數字在那個時候的那塊區域算是一筆巨款。克萊門紮和忒西奧是他的夥伴和盟友,所以他必須分他們一杯羹,他們並沒有開口,他是主動這麽做的。最後,他決定和他的童年夥伴占科·阿班丹多一起開展橄欖油進口業務。生意歸占科管,從意大利進口橄欖油,按照合理的價格買入,儲存在他父親的倉庫裏。占科在這方麵很有經驗。克萊門紮和忒西奧主管銷售。他們拜訪了曼哈頓、布魯克林和布朗克斯的每一家雜貨店,說服店主進“占科純淨”牌橄欖油(維托·柯裏昂以他典型的謙虛態度,拒絕用他的名字為品牌命名)。大部分本金由維托提供,他理所當然成了公司的老大。要是遇到特殊情況,克萊門紮和忒西奧說得天花亂墜也說服不了某些店主,維托·柯裏昂就親自出馬,運用他令人畏懼的說服力。


    接下來的幾年,維托·柯裏昂過著小商人的滿足生活,在一個生機勃勃的經濟擴張時代,全心全意建立他的企業。他是個盡心盡責的父親和丈夫,但忙得沒有多少時間顧家。“占科純淨”橄欖油慢慢成為美國最暢銷的意大利進口橄欖油,他的組織如雨後春筍般膨脹。和任何一位優秀的銷售者一樣,他逐漸認識到用價格戰打擊競爭對手的好處,說服店主少進其他品牌的橄欖油,從而阻塞他們的分銷渠道。和任何一位優秀的銷售者一樣,他把目標瞄準壟斷,左手強迫競爭對手放棄這片戰場,右手將他們並入自己的公司。剛起步的時候,他在經濟上缺少助力,而且不相信廣告,僅僅憑借口耳相傳,再加上他的橄欖油實際上並不比競爭者的好,因此他無法使用守法商人常用的壓製手段,隻得依賴他的人格魅力和“值得尊重的人”的威望。


    年輕的時候,維托·柯裏昂就有了“通情達理”的名聲。他從不出言威脅,他的邏輯總是無可辯駁。他始終保證人人都能分得應有的利益,誰也不吃虧。他的手段當然也很簡單。和許多天才商人一樣,他意識到自由競爭浪費資源,而壟斷最有效率。因此,順理成章,他的奮鬥目標就是高效的壟斷。布魯克林有幾位橄欖油批發商,脾氣暴躁,頭腦固執,不講道理,哪怕在維托·柯裏昂以最大限度的耐心仔細說明情況之後,仍舊拒絕了解和認同他的遠大理想。對於這些人,維托·柯裏昂無可奈何,隻能派忒西奧去布魯克林,建立指揮部解決問題。幾間倉庫失火被燒,許多卡車的橄欖油倒在沿河的鵝卵石馬路上,形成茶青色的湖泊。有個傲慢的米蘭人頭腦發熱,對警察的信任超過聖人對基督的信仰,居然跑去向政府告意大利同伴的狀,打破了已有千年曆史的緘默規則。可是,還沒等案情有所進展,這位批發商就失蹤了,從此人間蒸發,留下深愛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不過感謝上帝,孩子已經是成年人,接管他的生意,和占科純淨橄欖油公司達成協議。


    有言道,偉大的人並非生而偉大,而是越活越偉大,維托·柯裏昂就是明證。禁酒法得到通過,全國禁止銷售酒類,維托·柯裏昂走出最後一步,從有點冷酷無情的普通商人成為違法經濟世界裏一位了不起的唐。轉變並不是在一天裏發生的,也不是一年,但是到禁酒法末期和大蕭條初期的時候,維托·柯裏昂已經成了教父,唐,唐·柯裏昂。


    事情的開端非常不起眼。占科純淨橄欖油公司當時有六輛送貨卡車組成車隊。有一幫意大利私酒販子從加拿大走私烈酒和威士忌到美國,通過克萊門紮找到維托·柯裏昂。他們需要卡車和送貨員在紐約市分銷他們的商品。他們需要靠得住、嘴巴牢的送貨員,而且要意誌堅強,有點武力。他們願意付錢給維托·柯裏昂,雇用他的卡車和員工,價碼高得嚇人,維托·柯裏昂當機立斷,削減橄欖油生意,把卡車幾乎全部拿去服務私酒走私者。盡管這幫人在提議時也沒少笑裏藏刀威脅他,但維托·柯裏昂在當時就已經見過風浪,沒有把威脅當作侮辱,也沒有因此生氣而拒絕有利可圖的建議。他掂量了一下他們的威脅,發現沒什麽說服力,於是降低了對新夥伴的評價,因為他們太愚蠢,在毫無必要的情況下濫用威脅。這條情報很有用,遇到合適的機會會很有參考價值。


    他再次大發橫財。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獲得了知識、關係和經驗。他慢慢積累可靠的言行,就仿佛銀行家積累債券。接下來幾年,事實越來越清楚了:維托·柯裏昂不隻能力過人,而且獨具天才。


    他自願擔任在住處開地下小酒館的意大利家庭的保護者,這些人以一毛五一杯的價錢把威士忌賣給單身勞工。科倫坡太太最小的兒子舉行堅信禮,他成了孩子的教父,大方地拿出一枚二十美元金幣當禮物。另外一方麵,卡車總有被警察攔下的時候,占科·阿班丹多雇了個在警局和司法部有很多門路的好律師。柯裏昂組織建立起賄賂體係,很快有了可觀的“工資單”,列出按月塞錢的官員。律師盡量縮小名單,為高昂的費用道歉,維托·柯裏昂卻安慰他說,“不,別這樣,把大家都列上,哪怕暫時還幫不上忙。我相信友誼,我願意先表達我的友情。”


    歲月流逝,柯裏昂帝國逐漸壯大,卡車越來越多,“工資單”越來越長,直接為忒西奧和克萊門紮效力的人數也在增加。整個機構越來越難以控製。最後,維托·柯裏昂琢磨出一套組織體係。他給克萊門紮和忒西奧安上“首領”的頭銜,為他們工作的人是部下。他給占科·阿班丹多安上“顧問”的頭銜。他在他本人和實際行動之間建立起好幾個緩衝層。每次下達指令,指令都下給占科或兩名首領中的一個。向他們中的任何人下達指令的時候,旁邊難得還有其他見證者。接下來,他分出忒西奧的一撥人,讓他們專門負責布魯克林。他要忒西奧和克萊門紮相互疏遠,多年來一直表達得很清楚:除非絕對必要,否則他不希望這兩個人互相協作,哪怕隻是社交往來。他向比較精明的忒西奧解釋過這一點,忒西奧立刻心領神會,盡管維托說這是預防法律風險的安全措施,但忒西奧明白維托不希望他的兩名首領有機會密謀對付他,忒西奧也明白這並非出於惡意,隻是策略上的預防。作為回報,維托放手忒西奧經營布魯克林,但把克萊門紮的布朗克斯牢牢握在手心。克萊門紮更勇猛、更無畏,雖說表麵上總是樂嗬嗬的,其實卻更無情,因此需要嚴加管束。


    大蕭條繼續增強維托·柯裏昂的權勢。事實上,正是在大蕭條時期,眾人開始稱他唐·柯裏昂。全城到處都是老實人祈求一份正經工作,卻都徒勞無功。有尊嚴的人降低自己和家人的身份,向不拿正眼看人的官僚機構討要官方救濟。隻有唐·柯裏昂的手下昂首闊步上街,口袋裏塞滿銀幣和紙鈔,不擔心會丟掉工作。就連唐·柯裏昂這個最謙遜的男人,也忍不住要感到自豪。他在照顧他的世界、他的子民。那些人依賴於他,為他累得滿頭大汗,冒著自由和生命的危險為他效勞,他沒有讓他們失望。雇員若是不走運被捕入獄,家人就會得到生活補貼,不是打發乞丐似的一點微薄資助,而是他入獄前的薪水。


    這當然不完全是基督徒的善心。連最好的朋友也不會說唐·柯裏昂是聖人下凡。這種慷慨的背後也有私心。進監獄的雇員明白,隻要守口如瓶,他的老婆孩子就有人照看。隻要不向警方通風報信,出獄時就會得到熱烈歡迎,家裏會有盛大宴會等著他,有上等食物,自家做的小方餃、葡萄酒和各色糕點,親戚朋友濟濟一堂歡迎他重獲自由。夜裏某個時候,顧問占科·阿班丹多,甚至唐本人,會登門向這麽忠誠的一名部下表示敬意,為他幹一杯,留下一筆豐厚的現金當禮物,讓他和家人快活享受一兩個星期,再回去繼續辛苦工作。唐·柯裏昂的同情和體諒就有這麽無微不至。


    也就在這段時期,唐開始覺得他主宰的世界比總是妨礙他的政府所管理的國家要好得多,這種感覺與日俱增,因為他身邊的貧民不斷來尋求他的幫助——家庭救濟、安排工作、保釋犯人、小額貸款、在不通情理的房東和失業的房客之間周旋。


    唐·維托·柯裏昂向所有求助者伸出援手。不隻如此,他懷著善意幫助他們,說些鼓勵的話,安慰被接受施恩刺痛的自尊心。於是,自然


    而然地,當這些意大利人舉棋不定,不知道該選誰代表他們進入州立法機構、市政廳和國會,就會向他們的朋友唐·柯裏昂、他們的教父征求意見。他就這樣成了一股政治力量,各方首腦都來找他出謀劃策。他以政治家的遠見卓識進一步鞏固這種力量,幫助意大利窮苦人家的聰明孩童上大學,有些孩子日後成為律師、助理地檢官甚至法官。他以偉大領袖般的高瞻遠矚規劃帝國未來。


    禁酒令的撤銷嚴重打擊了這個帝國,但他早已采取了預防措施。1933年,他派遣特使去見一個人,這個人控製著曼哈頓的所有賭博活動,包括碼頭的擲骰子和與之相輔相成的高利貸(兩者的關係猶如棒球比賽和熱狗)、體育和賽馬的外圍賭博、玩撲克的非法賭場、哈萊姆的地下抽獎和彩票。這個人名叫薩瓦托雷·馬倫紮諾,他是紐約地下世界有數的一把手、炮筒子、大人物之一。柯裏昂的特使向馬倫紮諾建議雙方締結平等互利的夥伴關係。維托·柯裏昂有他的組織,在警方與政界關係良好,能為馬倫紮諾的犯罪活動提供牢固的保護傘,還擁有向布魯克林與布朗克斯擴張所需的新生力量。可惜馬倫紮諾很短視,輕蔑地駁回了柯裏昂的提議。著名匪首艾爾·卡彭是馬倫紮諾的朋友,馬倫紮諾擁有自己的組織、自己的隊伍和雄厚的戰爭基金。他無法容忍這個暴發戶,不像正牌黑手黨,更像國會裏的辯論家。馬倫紮諾的拒絕觸發了1933年大戰,紐約地下世界的格局因此風雲變幻。


    乍一看,對抗雙方力量懸殊。薩瓦托雷·馬倫紮諾有個打手如雲的強大組織。他和芝加哥的卡彭是好朋友,可以召喚那個地區的幫手。他和塔塔利亞家族的關係也不錯,塔塔利亞家族控製全城的賣淫業和當時剛嶄露頭角的販毒業。他和強大的商界領袖有政治聯係,商人用他的打手施加恐怖統治,脅迫時裝中心的猶太工會分子和建築業的意大利零散財團。


    麵對這些,唐·柯裏昂隻能投入克萊門紮和忒西奧執掌的兩個組織嚴密的小團夥。商界領袖支持馬倫紮諾,這抵消了他在政壇和警方的關係。對他有利的是敵人不夠了解他的組織。地下世界不知道他的部下的真正力量,甚至誤以為布魯克林的忒西奧是另一支獨立力量。


    盡管如此,雙方還是力量懸殊,直到維托·柯裏昂用巧計扯平了差距。


    馬倫紮諾捎信給卡彭,請卡彭派兩個最優秀的槍手,來紐約幹掉那個暴發戶。柯裏昂家族在芝加哥有朋友和情報人員,傳回消息說兩名槍手將搭火車抵達。維托·柯裏昂派出盧卡·布拉齊解決他們,他的命令釋放了這個怪物最殘暴的本性。


    布拉齊和三個手下在火車站截住芝加哥來的兩名匪徒。布拉齊的一名手下事先搞到一輛計程車,自己充當司機。火車站的搬運工拎著行李,把卡彭的槍手帶上那輛車。兩人剛坐進去,布拉齊和另一名手下跟著鑽進轎車,用槍逼著兩個芝加哥小子躺在地上。計程車駛進碼頭區附近的一間倉庫,布拉齊為他們布置好了場地。


    卡彭的槍手被捆住手腳,嘴裏塞上小浴巾,免得喊出聲。


    布拉齊從牆邊拎起斧頭,挨個收拾卡彭的槍手。他先剁掉一個人的雙腳,然後齊膝斷小腿,然後齊大腿根斷大腿。布拉齊力大無窮,但也掄了許多下才達成目標,這時候受害者當然早已斃命,地上滑溜溜的全是碎肉和鮮血。布拉齊轉向第二個受害者,發現已經不必白費力氣了。卡彭的第二個槍手被嚇得失魂落魄,天曉得怎麽一口吞掉了浴巾,被活活憋死。警方屍檢確定死因,在他胃裏發現了那條浴巾。


    幾天後,芝加哥的卡彭家族收到維托·柯裏昂的口信。大意如下:“你現在知道我怎麽對待敵人了。一個那不勒斯人為何要介入兩個西西裏人的爭端呢?假如你希望我把你看作朋友,那我就欠你一個人情,隨時可以兌現。您這樣的人肯定明白,要是你的朋友能夠解決自己的問題,願意幫你的忙,而不是隨便使喚你,對你的好處無疑更多。你要是沒興趣考慮和我交朋友,那就算了。但我不得不告訴你,紐約的天氣非常潮濕,不利於那不勒斯人的健康,所以我建議你這輩子都別來拜訪。”


    信件的傲慢語氣是精心設計的。唐看不起卡彭家族,覺得他們就是一幫明目張膽、愚蠢的殺人狂。他的智慧告訴他,卡彭飛揚跋扈、喜歡炫耀非法財富,已經喪失了所有的政壇影響力。唐知道,甚至非常確定,沒有政壇影響力,沒有社會掩護,卡彭的世界,還有其他與此類似的世界,都很容易被消滅。他知道卡彭已經走上毀滅之路。他還知道卡彭的影響力盡管可怕,盡管無孔不入,但僅限於芝加哥。


    這個戰術相當成功,不完全歸功於手段凶殘,還因為唐的反應速度迅速敏捷。他要是這麽睿智,那麽下一步的行動就將充滿危險。接受友誼和附帶的報酬要好得多,也明智得多。卡彭回話說他們不會幹涉。


    這一局勢力均衡。維托·柯裏昂如此羞辱卡彭家族,贏得了美國地下世界的大量“尊敬”。六個月後,他擊敗了馬倫紮諾。他掃蕩馬倫紮諾保護的骰子賭局,找到他在哈萊姆的頭號私彩莊家,搶走他一整天的收入和記錄。他從各個方麵打擊敵人,連時裝中心都不放過,他派克萊門紮帶人支援工會分子,對抗馬倫紮諾雇用的打手和服裝公司的老板。在各條戰線上,他出色的智慧和組織都讓他克敵製勝。柯裏昂很擅長利用克萊門紮的殘暴,幫助他扭轉局勢。最後,唐·柯裏昂派出藏在暗處的忒西奧軍團,前去收拾馬倫紮諾本人。


    這時,馬倫紮諾派遣特使議和。維托·柯裏昂拒絕接見,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馬倫紮諾的兵卒拋棄首領,不願為了注定失敗的事業喪命。簿記和高利貸轉而向柯裏昂的組織付保護費。戰爭將近結束。


    1933年的新年夜,忒西奧打入馬倫紮諾的防禦圈。馬倫紮諾的副手急於求和,答應將首腦引向屠場。他們說約了柯裏昂在布魯克林的一家飯館會麵,他們以保鏢身份陪馬倫紮諾出席。他們溜出飯館,撇下馬倫紮諾坐在格子布的餐桌前,愁眉苦臉地嚼著麵包,忒西奧領著四名部下進門,處決迅速而穩妥。馬倫紮諾嘴裏的麵包還沒咽下去,就被子彈打得渾身窟窿。戰爭徹底結束。


    馬倫紮諾帝國並入柯裏昂麾下。唐·柯裏昂建立起進貢的體係,所有簿記和私彩投注點的人員保留原職。他從時裝區工會得到的額外收入在未來幾年非常重要。解決完生意上的問題,唐·柯裏昂卻發現家裏出了麻煩。


    桑蒂諾·柯裏昂,也就是桑尼,十六歲就長到了出奇的六英尺,肩寬體闊,一張臉濃眉大眼,性感但不柔弱。弗雷迪性格安靜,邁克爾才學會走路,但桑蒂諾卻總是麻煩纏身。他成天打架,學業糟糕。一天晚上,身為他的教父,克萊門紮不得不擔負起進言的責任,來見唐·柯裏昂,說他兒子卷入武裝搶劫,這樁愚蠢的勾當有可能鬧出大事。桑尼顯然是主謀,另外兩個小子是他的追隨者。


    維托·柯裏昂極少發脾氣,這是其中一次。湯姆·黑根在他家已經住了三年,他問克萊門紮這個孤兒有沒有卷入。克萊門紮搖搖頭。唐·柯裏昂派車把桑蒂諾帶到他在占科純淨橄欖油公司的辦公室。


    唐第一次遭遇挫折。他單獨見兒子,大發雷霆,咒罵大塊頭桑尼時他用的是西西裏方言,這種語言最適合用來表達怒氣。末了,他問:“誰給你權力做這種事?你有什麽理由要幹這種事?”


    桑尼站在那兒,氣洶洶地拒絕回答。唐輕蔑地說:“而且還這麽愚蠢。忙活一晚上能掙幾個錢?一天五十塊?二十塊?拿小命冒險,就為了二十塊?”


    桑尼像是沒聽見最後這幾句話,挑釁道:“我看見你殺了法努奇。”


    唐說:“啊……”倒在椅子上,他等著。


    桑尼說:“法努奇離開公寓樓,媽媽說我可以回屋了。我看見你爬上屋頂,於是跟蹤你。你做的事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待在屋頂上,看見你丟掉皮夾和槍。”


    唐歎息道:“唉,看來我沒法教你怎麽做人了。你難道不想好好上學,不想當個律師?律師拎著手提箱能偷的錢,一千個強盜戴著麵具拿著槍也比不上。”


    桑尼咧嘴一笑,頑皮地說:“我想加入家族生意。”他見到唐仍舊麵無表情,沒有被這個笑話逗樂。他又連忙補充道,“我可以學著賣橄欖油。”


    唐還是沒有回答。最後,他聳聳肩,“一個人隻有一種命運。”他說。他沒說目睹法努奇被殺已經決定了兒子的命運,隻是轉過身,輕聲說:“明天上午九點過來。占科會教你的。”


    占科·阿班丹多擁有顧問必不可少的敏銳洞察力,明白唐的真正意圖,交給桑尼的任務主要是貼身保護父親,在這個位置上,他同樣能學習擔任唐的微妙訣竅。這個安排也引出了唐本人的職業本能,經常長篇大論教導大兒子如何繼承事業。


    除了他時常重複的“一個人隻有一種命運”理論,唐還喜歡責備桑尼動不動就發脾氣的毛病。唐認為威脅是最愚蠢的自我暴露,不假思索就釋放怒火是最危險的任性表現。沒有誰聽唐發出過赤裸裸的威脅,沒有誰見過他陷入無法控製的狂怒。那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他就這麽盡量向桑尼傳授自己的準則。他說除了朋友低估你的優點,世上最大的天然優勢就是敵人高估你的缺陷。


    克萊門紮首領手把手教桑尼射擊和使用繩索。桑尼對意大利繩子不感興趣,他太美國化了。他更喜歡簡單直接、保持距離的盎格魯-撒克遜槍械,這讓克萊門紮很傷心。不過桑尼很快就成了很受父親歡迎的好搭檔,為他開車,幫他處理各種小事。隨後的兩年裏,他怎麽看都是個普通人家的兒子,正在進入父親的生意圈,不怎麽聰明,也不怎麽急切,滿足於一份清閑的工作。


    與此同時,他童年的玩伴、義兄湯姆·黑根卻要上大學了。弗雷迪還在念高中,最小的邁克爾在讀初中,小妹康妮才四歲,還在滿地亂跑。全家人早就搬進布朗克斯的公寓住宅。唐·柯裏昂在考慮去長島買房子,但想把這件事和他正在盤算的另外幾個計劃結合起來。


    維托·柯裏昂很有遠見。黑幫鬥爭讓美國的所有大城市陷入混亂。幾十起遊擊戰同時打響,野心勃勃的暴徒嚐試建立自己的小帝國,柯裏昂這種角色盡量保衛疆界和生計的安全。唐·柯裏昂看到報紙和政府部門在利用這些殺戮製定越來越嚴厲的法規,采取越來越殘酷的警方手段。他預見到大眾的義憤會掛起民主程序,給他和他的手下引來致命打擊。他自己的帝國就內部而言很穩固。他決定給交戰各方帶去和平,從紐約開始到全國。


    他知道這個任務很危險。他把第一年花在會見紐約各大幫派的首領上,奠定基礎,試探口風,提議劃分勢力範圍,由一個組織鬆散的聯合委員會批準,各方共同遵守。可是幫派和利益衝突太多。大家不可能達成協議。和曆史上所有偉大的統治者和立法者一樣,唐·柯裏昂看明白了,除非把王國的數量縮減到可控範圍之內,否則就不可能締造秩序與和平。


    紐約有五六個強大的“家族”無法清除。但剩下的那些,例如控製社區的“黑手”恐怖分子、無組織的高利貸放債人、使用暴力手段的簿記(缺乏執法部門的保護,也就是說,還沒有買通他們),都必須消失。於是,他對這些人發動了一場實質意義上的殖民戰爭,投入柯裏昂組織的全部資源對付他們。


    締造紐約地區的和平花了他三年時間,得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獎賞,不過獎賞剛露麵的時候,卻披著厄運的外衣。一群被唐判了死刑的愛爾蘭瘋狗歹徒借著綠寶石島的衝勁,險些僥幸獲勝。一名愛爾蘭槍手憑借偶然的機會和自殺式的血勇,突破了唐的警戒圈,衝著唐的胸口放了一槍。刺客立刻被子彈打成了篩子,但損害已經造成。


    不過,這卻給了桑蒂諾·柯裏昂一個機會。父親暫時退出行動,桑尼以首領的頭銜組織起一支隊伍,那是他自己的小王國,他就像年輕時初出茅廬的拿破侖,顯露出了城市戰方麵的天賦。他還表現出冷酷無情的作風,這是唐·柯裏昂缺少的特質。


    從1935年到1937年,桑尼·柯裏昂在地下世界獲得了有史以來最狡詐最無情的劊子手的名聲。可是,單就恐怖而言,他在盧卡·布拉齊這位可怕人物麵前也要黯然失色。


    布拉齊追殺其他的愛爾蘭槍手,單槍匹馬將他們掃除幹淨。六個強大家族中有一個試圖幹涉,充當獨立匪徒的保護人,刺殺家族領袖以殺一儆百的也是布拉齊。不久,唐養好了傷,與這個家族講和。


    1937年,除了一些小摩擦小誤會(當然,有時候結果也很致命),紐約市平靜而和諧。


    古代城邦統治者總要留個心眼,盯著在城牆外遊蕩的蠻人部落,唐·柯裏昂也很關注他的王國之外的世界局勢。他注意到希特勒的得勢、西班牙的陷落,注意到德國在慕尼黑如何恐嚇英國。他沒有受到外部世界的蒙蔽,清楚看到全球大戰即將打響,明白這場戰爭的意義。他的王國將比以前更加堅不可摧。不但如此,有遠見的機靈人能靠戰爭大發橫財。不過,想達到這個目標,無論外部世界如何炮火震天,他的版圖之內必須維持和平。


    唐·柯裏昂帶著他的信念走遍美國。他與洛杉磯、舊金山、克利夫蘭、芝加哥、費城、邁阿密和波士頓的同胞商談。他是地下世界的和平傳道人,到了1939年,他比哪一任教皇都要成功,經他斡旋,全國地下世界最強大的各個組織之間締結了切實可行的和平協議。這份協議就像美國憲法,充分尊重各個成員在各州各市的內部權威地位。協議隻約定了各方的勢力範圍,以及各方應一致維護地下世界的和平。


    就這樣,1939年二戰打響,1941年美國參戰,唐·維托·柯裏昂的世界卻和平有序,與蓬勃美國的其他產業平起平坐,準備好了摘取金色果實。柯裏昂家族插手向黑市供應物價局的食品票和汽油票,甚至旅行優先證。時裝中心有些製衣企業沒有政府合同,因而就得不到足夠的原材料,家族幫他們搞到軍方合同,接著再通過黑市搞到原材料。他甚至有能耐幫組織內符合征兵條件的所有年輕男子找到理由,不去海外打仗。他或者給年輕人安排軍工企業的免役崗位,或者請醫生幫忙,建議在體檢前吃什麽藥。


    唐對他的統治倍感驕傲。對於發誓效忠的臣民來說,他的王國非常安全,而信仰法律和秩序的普通人卻大量死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兒子邁克爾·柯裏昂拒絕了他的幫助,堅持誌願參軍,報效祖國。讓唐驚訝的是,組織另外還有幾個年輕人也這麽做了。其中一個年輕人對他的首領解釋說,“這個國家待我一直不錯。”首領向唐複述這段話的時候,唐氣憤地對首領說,“我待他也很好啊。”這些人本來也許會倒黴,但既然他原諒了兒子邁克爾,就必須也原諒其他那些錯誤理解了他們對唐和自己的義務的年輕人。


    二戰結束時,唐·柯裏昂知道他的王國必須再次改變行事策略,更好地適應外部世界的形勢變化。他相信他能做到這一點,而且不損失任何利益。


    這份信念有來自他親身經曆的理由。引領他走上光輝大道的是兩樁個人遭遇。事業剛起步的時候,當時還年輕的納佐裏尼隻是一個麵包師的助手,正打算結婚,跑來求他幫忙。他未來的新娘是個意大利好姑娘,兩人辛苦存錢,向一名別人引薦給他們的家具批發商付了三百塊巨款。這位批發商讓他們任意挑選家具,拿去裝點他們的廉租公寓。一套精致而耐用的臥室家具,有兩個衣櫥和各色燈具。一套客廳家具,有鬆軟厚實的沙發和扶手椅,蒙的是鮮豔的金線細紡麵料。納佐裏尼和未婚妻在塞滿家具的巨大倉庫裏花了一整天,快快活活地挑選物件。批發商接過他們的三百塊血汗錢,揣進口袋,保證家具一周內送到他們已經租好的公寓裏。


    可是,就在第二周,家具公司宣告破產。塞滿家具的大倉庫被查封,物資轉給債權人抵賬。批發商溜得無影無蹤,其他債權人隻能對空發怒。納佐裏尼就是其中之一,律師說無計可施,除非法院裁決,滿足所有債權人的訴求。整個過程大概需要三年,納佐裏尼要是能挽回一成損失就算走運了。


    維托·柯裏昂聽完經過,又是好笑又是不敢相信。法律怎能允許這種強盜行徑?批發商在長島有宮殿般的豪宅,有一輛豪華轎車,還在供幾個孩子念大學。他怎能收下可憐的麵包師的三百塊錢,但不把家具交給納佐裏尼?為了驗證這番話,維托·柯裏昂讓占科·阿班丹多請占科純淨公司的律師去查一查。


    結果證實了納佐裏尼的說法。批發商把個人財產都放在妻子名下。家具事業是個股份有限公司,他不承擔個人責任。是啊,他收下納佐裏尼的錢那會兒已經打算申報破產了,確實顯得不守信用,但這是業內的普遍做法。法律對此束手無策。


    事情倒是很容易糾正。唐·柯裏昂派顧問占科·阿班丹多找批發商談話。不出所料,精明的商人立刻心領神會,安排讓納佐裏尼拿到家具。對於年輕的維托·柯裏昂來說,這堂課也算小開眼界。


    第二樁遭遇的影響更加深遠。1939年,唐·柯裏昂決定搬出紐約市。和其他父母一樣,他也希望自家孩子能上更好的學校,交往更像樣的夥伴。出於個人原因,他希望能找一個他的名聲還不為人知的市郊,過點隱姓埋名的生活。他買下長灘的那條林蔭道,當時那裏隻有四幢新落成的住宅,不過地皮足夠再建幾幢。桑尼已經和珊德拉正式訂婚,很快?


    ??將結婚,一幢屋子將屬於他。唐本人住一幢,另一幢給占科·阿班丹多和家人。最後一幢暫時空置。


    入住林蔭道後一周,三個工人開著卡車正大光明進來,聲稱是長灘鎮的鍋爐檢查員。唐的一名年輕保鏢放他們進來,領他們去看地下室的鍋爐。唐、妻子和桑尼在花園休息,享受帶著鹹味的海風。


    保鏢喊唐回屋,唐覺得大為掃興。三個工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大塊頭,圍著鍋爐站成一圈。他們拆開了鍋爐,零件亂糟糟地扔在地下室的水泥地麵上。領頭的是個專橫男人,用粗暴的語氣對唐說:“你的爐子一塌糊塗。要我們修好重新裝起來的話,勞務費和零件得花你一百五,否則就不讓你通過本郡的檢查。”他掏出一張紅色紙標簽,“貼上我們的簽條,明白嗎?本郡的弟兄們就不會找你麻煩了。”


    唐被逗樂了。這一周風平浪靜,他過得很無聊;他丟下了生意,處理搬家的各種瑣碎小事。他換上比平時更加濃重的口音,結結巴巴地說:“我要是不付你錢,我的鍋爐會怎麽著?”


    領頭的聳聳肩,朝地上七零八落的零件打個手勢,“我們就這麽扔著唄。”


    唐溫順地說,“你等一等,我去拿錢。”他回到花園裏,對桑尼說,“聽著,有幾個人在收拾鍋爐,我不明白他們到底要什麽。你下去處理一下。”這不隻是個玩笑,他正在考慮讓兒子擔任二老板。這是高級管理人員必須通過的測驗之一。


    桑尼的解決方法並沒有讓父親完全滿意。過於直接,缺乏西西裏人的微妙手腕。他是大棒,而非輕劍。桑尼聽完首領的要求,立刻掏槍指著三個人,讓保鏢用棍子狠狠收拾了他們一頓。接著,他逼著他們裝好鍋爐,收拾地下室。他搜他們的身,發現他們實際上受雇於一家總部設在薩福克郡的住宅改造公司。他問清楚公司老板的名字,然後一路拳打腳踢把三個男人送回卡車上。“別讓我再見到你們在長灘出現,”他說,“否則就割了你們卵蛋掛在耳朵上。”


    這是桑蒂諾年輕時的典型作風,隨著年歲漸長,他越來越殘忍,把保護範圍擴大到了所居住的整個社區。桑尼親自拜訪那個住宅改造公司的老板,叫他別再派人來長灘了。柯裏昂家族和當地警方建立了日常業務聯係之後,警方把這類投訴和職業罪犯的罪行通報給他們。不到一年,長灘成了全美同等規模城鎮中犯罪率最低的地方。職業盜賊和劫匪得到警告:不得在本鎮犯案。初犯尚可忍耐,再犯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獅子大開口的住宅改造詐騙犯和巧舌如簧的登門騙子手得到禮貌的警告:長灘不歡迎你們。有些家夥過於自信,膽敢無視警告,被揍得離死隻差一口氣。對法律和權威缺乏尊重的當地小流氓得到了最有父愛的忠告:滾蛋。長灘成了模範小城。


    唐覺得不可理喻的是這些銷售欺詐居然合法。顯然,在那個循規蹈矩沒有活路的世界,他利用自己的天賦才能立足。於是,他就走上了那條路,進入了那個世界。


    就這樣,他幸福地住在長灘的林蔭道上,鞏固和擴展他的帝國,直到二戰結束,土佬索洛佐破壞和平,將唐的王國卷入他的戰爭,把唐送上醫院的病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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