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流亡西西裏五個月,邁克爾·柯裏昂終於理解了父親的個性和自己的命運。他理解了盧卡·布拉齊和冷酷的首領克萊門紮,理解了母親為何聽天由命,安然接受自己的角色。這是因為他在西西裏看到了如果不和命運抗爭,他們將落得什麽結果。他理解了唐為什麽總說“一個人隻有一個命運”。他理解了人們為何蔑視權威和合法政府,為何觸犯緘默規則的人都會遭到仇視。


    邁克爾穿戴舊衣服和鴨舌帽,在巴勒莫的碼頭下船,輾轉到西西裏島的內陸,黑手黨控製的一個行省的心髒地帶,當地的黑手黨頭目曾經得到過他父親的幫助,因此欠他父親很大一筆人情債。柯裏昂鎮就在這個行省,多年前唐遷居美國後拿鎮名充當了姓氏。鎮上已經沒有唐的親戚在世,女人年老逝世,男人不是死於仇殺就是也搬走了,有的去了美國或巴西,有的去了大陸的其他行省。他後來發現,這個貧窮小鎮發生凶殺的頻率在全世界也首屈一指。


    邁克爾被安排以客人身份住進黑幫頭目的單身叔叔家。這位叔叔年已七旬,是附近地區的醫生。黑手黨頭目五十多歲,名叫唐·托馬西諾,公開身份是管家,為西西裏的一戶望族管理一個大莊園。管家是豪門莊園的看管人,確保窮人不會強占無人開墾的土地,不會以任何方式暗自侵占,包括偷獵和未經許可的耕種。簡而言之,管家就是富人以一定金額雇用的黑幫首領,保護富人的地產,防止窮人以合法或非法的手段對土地提出要求。假如有貧窮農戶試圖通過法律途徑購買無人開墾的土地,管家就要用人身傷害或死亡威脅他。就這麽簡單。


    唐·托馬西諾還控製附近地區的用水權,拒絕羅馬政府在當地建水壩。他的生財之道就是從他控製的自流井向居民賣水,這種水壩會摧毀他的生意,讓水價變得過於便宜,摧毀幾百年來辛苦建立起的整個水資源經濟。不過,唐·托馬西諾是個老派的黑手黨首領,絕對不碰販毒和賣淫。巴勒莫這種大城市湧現出的新一代黑手黨首領與唐·托馬西諾在這方麵意見相左,受驅逐返回意大利的美國幫派分子影響了新一代首領,他們沒有類似的顧慮。


    這位黑手黨首領格外肥壯,名副其實的“大肚漢”,是個能在同伴中激起恐懼的角色。有他庇護,邁克爾什麽也不用害怕,不過作為流亡者隱匿身份還是有必要的。因此,邁克爾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唐的叔叔、塔紮醫生家的圍牆之內。


    塔紮醫生身高近六英尺,在西西裏人來說算是很高了,麵頰紅潤,頭發雪白,盡管年已七旬,每周還是要去巴勒莫光顧比他年輕得多的妓女,而且越年輕越好。塔紮醫生的另一個癖好是讀書。他什麽書都讀,喜歡找文盲鎮民、農夫患者和莊園的牧羊人討論他正在讀的書,這讓他在當地有了傻瓜的名聲——書和他們能有什麽關係呢?


    每天傍晚,塔紮醫生、唐·托馬西諾和邁克爾坐在滿是大理石雕像的大花園裏,在西西裏島上,大理石雕像和黑紅色的醉人葡萄一樣,都像是變魔術似的從地裏長出來的。塔紮醫生喜歡講述黑手黨幾百年來的豐功偉績,邁克爾·柯裏昂聽得入迷。有時候連唐·托馬西諾也會被芬芳的晚風、果香濃鬱的醉人葡萄酒和花園裏清雅寧靜的氛圍迷得忘乎所以,講述起他的親身經曆。醫生說的是傳奇,唐是現實。


    就在這個古老的花園裏,邁克爾·柯裏昂知道了長出父親這顆果實的藤蔓之根。“黑手黨”一詞的原意是避難場所。一個突然出現的秘密組織後來以此為名,他們抵抗已經欺壓了這個國家和人民幾百年的統治者。西西裏這片土地在曆史上經受過絕無僅有的殘酷蹂躪。宗教法庭不分貧富,對西西裏人一律嚴酷拷問。羅馬教廷冊封的王爵占有土地,以絕對權力統治牧羊人和農夫。警察是權力的工具,和這些人難分彼此,因此西西裏人嘴裏的“警察”是罵人時最難聽的髒話。


    麵對殘暴的絕對權力,苦難中的人民害怕被擊垮,學會了決不泄露怒火和恨意,決不空口威脅而讓自己受到傷害,因為那就等於提醒對手,會迅速遭到報複。他們學會了社會就是敵人,於是在受到冤屈而尋找救濟的時候,轉而求助於叛逆的地下王國——黑手黨。黑手黨通過緘默規則鞏固權力。在西西裏鄉村,陌生人連問怎麽去最近的村鎮都得不到禮遇和回答。黑手黨成員能犯下的最大罪錯莫過於告訴警察,他吃了誰的槍子或者被誰以任何方式傷害了。緘默規則成了人們的宗教。一個女人就算丈夫被殺、兒子被殺、女兒被強奸,也不能向警方透露罪犯的姓名。


    政府無法實踐正義,人們於是向羅賓漢般的黑手黨求助。黑手黨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政府的角色。人們不管有什麽急事,都會去找當地的黑手黨頭目。他是他們的社工,是隨時能拿出一籃子食物和一份工作的地方長官,是他們的保護者。


    可是,有一點塔紮醫生沒有說清楚,是邁克爾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自己了解到的:西西裏的黑手黨已經成了富人的非法武裝,甚至是法律和政治體係的輔助警察,已經淪落成了墮落的資本主義體係,反共產主義,反自由主義,對任何形態的商業活動——無論規模有多小——都要強征一份稅收。


    邁克爾·柯裏昂第一次明白了,他父親這樣的人為何選擇當盜賊和殺人犯,而不是合法社會的普通成員。對於一個有靈魂的人來說,貧窮、恐懼和落魄實在可怕得難以承受。西西裏人移民到了美國,隻會想當然地認為政府也同樣殘忍。


    塔紮醫生周末照例去巴勒莫逛妓院,問邁克爾要不要同去,但邁克爾拒絕了。逃亡西西裏使得他骨折的下巴無法得到像樣的醫治,左臉如今帶上了麥克勞斯凱警長留給他的紀念品。骨頭愈合得不太好,扯得側臉有些歪斜,從左邊看顯得很邪惡。他對相貌一直頗為自負,破相比想象中更讓他心煩意亂。疼痛來來去去,他倒是並不在意,塔紮醫生給他開了些鎮痛藥。塔紮提出幫他治療,邁克爾婉言謝絕。他來這兒已經夠久,知道塔紮醫生恐怕是西西裏數一數二的差勁大夫。塔紮醫生什麽都讀,唯有醫學文獻除外,他承認自己看不懂。他能通過醫師考試,完全是有西西裏最重要的黑手黨首領從中斡旋,首領特地去了一趟巴勒莫,和塔紮的教授們討論應該給他什麽分數。這也說明了黑手黨在意大利對社會是多麽可怕的癌症。專長毫無價值,天賦毫無價值,努力毫無價值。黑手黨教父把職業當禮物送給個人。


    邁克爾有許多時間思前想後。白天,他在鄉野散步,附庸於唐·托馬西諾莊園的兩名牧羊人不離左右。在西西裏島,黑手黨時常招募牧羊人充當雇用殺手,牧羊人殺人也隻是為了討生活。邁克爾思考著父親的組織。柯裏昂帝國若是繼續蓬勃發展,結果會和西西裏島的情況相同,像癌症一樣毀掉整個國家。西西裏已經成了鬼魂的島嶼,居民移民去了世界各國,隻為了混口飯吃,或者是逃離因為追求政治和經濟自由而遭到殺害的命運。


    漫長的散步途中,最讓邁克爾歎為觀止的是壯麗秀美的風景。他走過鄉間的柑橘園,枝葉搭成陰涼深邃的洞穴,古老溝渠穿插其中,公元前的巨蛇石像從毒牙間吐出活水。房屋樣式模仿古羅馬的別墅,有寬闊的大理石門廊和同樣寬敞的拱頂房間,如今已經破敗成廢墟,隻有離群的野羊居住。地平線上,嶙峋的山丘閃閃發亮,猶如漂白的骨骼壘在一起。花園和田地綠意盎然,仿佛透亮的綠寶石項鏈般點綴荒原。他有時候會一直走到柯裏昂鎮,一萬八千居民的住所連綿不斷,占據了近處山嶺的側麵,從山上開采的黑色岩石搭起了一座座簡陋小屋。過去一年間,柯裏昂鎮有超過六十起殺人案,死神的陰影籠罩著小鎮。再向前走,費庫薩森林打斷了單調的平原風景。


    他的兩名牧羊人保鏢總是扛著狼槍陪邁克爾散步。這種凶惡的西西裏霰彈槍是黑手黨最喜歡的武器。墨索裏尼派高級警官去西西裏清除黑手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牆,全西西裏的石牆都不得高於三英尺,不讓使用狼槍的凶手把石牆當作刺殺的埋伏地點。可惜用處不大,警官大人的解決辦法是逮捕一切有黑手黨嫌疑的男性,驅逐去苦役殖民島。


    盟軍解放西西裏島之後,美軍政府官員認為法西斯政權囚禁的必然是民主鬥士,任命大量黑手黨成員為村鎮官員和軍管政府的翻譯。好運讓黑手黨重振旗鼓,反而比戰前更加恐怖。


    長途散步,晚上一瓶烈性葡萄酒和結結實實一大盤麵條配肉食,邁克爾總是睡得很香。塔紮醫生的圖書室有很多意大利文的書籍,盡管邁克爾會說意大利方言,在大學裏也選修過意大利語,讀這些書仍舊勞神費力。口語逐漸沒了口音,盡管他永遠也沒法假扮當地人,但冒充來自北方與瑞士和德國交界處的外省人已經沒問題了。


    變形的左臉讓他更加像本地人。由於缺少醫藥,這種破相在西西裏很常見。僅僅因為缺錢,小傷口就沒法及時得到修補。很多孩童和成年人都有破相的傷疤,要是在美國,早就通過小手術或先進的醫學手段修整得看不見了。


    邁克爾時常想起凱,想起她的笑容和身體,每次想到自己連再見都沒說就突然離開,良心就感到陣陣刺痛。奇怪的是,殺死那兩個人卻沒有讓他良心不安,索洛佐試圖刺殺他的父親,麥克勞斯凱警長打得他終生破相。


    塔紮醫生總是催他動手術,矯正偏向一側的麵部,特別是邁克爾經常問他要鎮痛藥——隨著時間過去,疼痛越來越厲害,發作也越來越頻繁。塔紮解釋說眼睛下方有一根麵部神經,向周圍輻射出一整套複雜的神經叢。說起來,這正是黑手黨拷問人最喜歡的位置,拷問人會用冰錐的鋒利尖端在受害者臉上找到這個位置。邁克爾臉上的這根神經受到了傷害,也許有一小塊碎骨紮進了那裏。去巴勒莫的醫院做個小手術就能一勞永逸地驅除痛楚。


    邁克爾拒絕了。醫生問為什麽,邁克爾咧嘴笑道:“那是老家留給我的紀念。”


    他其實並不在乎疼痛,這種疼痛更接近隱痛,是顱骨內搏動的輕微刺痛,仿佛馬達在液體裏旋轉,清洗設備。


    過了快七個月悠閑的鄉村生活,邁克爾終於厭煩起來。也就在這個時候,唐·托馬西諾變得非常忙碌,難得來他寄居的別墅做客。他和巴勒莫蓬勃發展的“新黑手黨”有了衝突。那些年輕人靠戰後興旺的建築業大發橫財,借著這筆錢,開始侵蝕老派黑手黨首領的鄉村地盤,他們輕蔑地稱老派首領為“胡子彼得”。唐·托馬西諾忙著保護他的地盤。邁克爾沒了老頭子的陪伴,隻能聽塔紮醫生的故事打發時間,而有些故事已經說了好幾遍。


    一天早晨,邁克爾決定遠足去柯裏昂鎮另一頭的山區。當然,那兩位牧羊人保鏢還是陪著他——並不是為了防範柯裏昂家族的敵人,而是因為外鄉人在這裏獨自亂逛實在過於危險。這個地區遍地土匪,黑手黨的不同派別常年仇殺,危及所有人的生命。他還有可能被誤認為農具屋小偷。


    農具屋是田間地頭用茅草搭建的小屋,存放農具,為下地勞動的人遮風擋雨,免得他們扛著農具長途跋涉往來村莊。西西裏的農夫不住在他們耕種的土地上。那太危險了,任何一塊可耕種的土地——假如歸農夫所有——都異常珍貴。不,農夫住在村裏,太陽一出來,他就出發去遙遠的田地裏耕耘,全憑步行。農夫來到他的農具屋,發現被人洗劫一空,那他可就倒黴了。他這是被人斷了生計。事實證明法律毫無用處,黑手黨於是接手,將農夫的利益置於羽翼之下,用典型的手段解決問題。黑手黨追殺屠戮所有的農具屋竊賊。有無辜百姓受傷也是在所難免。要是邁克爾湊巧走過某個剛被洗劫一空的農具屋,如果沒有人肯為他擔保,很可能會被判定有罪。


    就這樣,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他開始步行穿過鄉野,兩名忠誠的牧羊人跟著他,其中一個生性淳樸,甚至有點癡傻,比死人還沉默,比印第安人還要麵無表情。他有著西西裏人中年發福之前的精瘦身材,名叫卡洛。


    另一個牧羊人更外向,比較年輕,稍微見過些世麵,盡管大部分是海洋,因為他是意大利海軍的水手,隻來得及文了個身,所在的艦艇就被擊沉,他成為英國人的俘虜。不過,文身讓他在村裏挺有名氣。西西裏人通常不文身,一是缺少機會,二是沒這個愛好(這位牧羊人叫法布雷奇奧,文身主要是想遮住腹部的一塊紅色胎記)。不過,黑手黨成員的集市推車倒是都繪著華麗的風景畫,精心繪製,筆法純樸但畫麵美麗。總而言之,法布雷奇奧回到老家,胸膛上的文身並沒有讓他有多驕傲,不過文身圖案的主題很貼近西西裏的所謂“榮譽”,在他毛茸茸的肚皮上一個丈夫刺死一對糾纏在一起的男女。法布雷奇奧和邁克爾說說笑笑,問他美國怎麽樣——他不可能向他們永遠隱瞞他的真實國籍,但他們並不清楚他的身份,隻知道他來這兒避難,他們不能亂說他的事情。法布雷奇奧有時會帶給邁克爾一塊還在滲奶珠的新鮮乳酪。


    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鄉間道路行走,經過一輛又一輛繪著豔麗圖畫的驢車。田地裏滿是粉色的花朵,橘樹、杏樹和橄欖樹的花朵都在綻放。這曾讓邁克爾倍感驚訝。邁克爾聽別人說了那麽多西西裏人如何貧窮,還以為西西裏是一片貧瘠的荒原,但見到的土地卻遍地鮮花,散發著檸檬花香的氣味。西西裏的美麗讓他不由感歎,人們怎能忍心離開。逃離伊甸園一樣的家園,你就知道人類對同胞有多麽殘酷了。


    他打算徒步走到海邊的馬紮拉村,晚上搭公共汽車回到柯裏昂,耗盡全部精力,好好睡一覺。兩個牧羊人的帆布背包裏裝滿了路上吃的麵包和乳酪。他們明目張膽地背著狼槍,像是要去打獵一整天。


    這個早晨格外美麗。邁克爾的感覺就仿佛小時候夏天一早出門去打球。那時候的每一天都像剛衝洗過那麽幹淨,剛畫上去的那麽鮮豔。今天也是這樣。西西裏遍地絢麗鮮花,橘和檸檬樹的花香濃鬱,盡管麵部傷情嚴重壓迫鼻竇,他也還是聞到了。


    左臉的粉碎性骨折已經完全愈合,但骨頭沒有對齊,鼻竇受壓導致左眼疼痛,還讓他流涕不止,不但把一塊又一塊的手帕擦得黏糊糊的,還經常學著當地農夫的樣子,衝著地麵擤鼻子。而他從小就深惡痛絕這個習慣,有些年長的意大利人覺得手帕是英國佬的紈絝做派,就著馬路邊的陰溝擤鼻子,他見了就討厭。


    他覺得整張臉都“沉甸甸的”。塔紮醫生說這都怪骨折愈合不良對鼻竇造成了壓力。塔紮醫生說他的症狀叫顴骨蛋殼性碎裂,在開始愈合之前很容易處理,一個小手術就能解決,用類似調羹的器械把碎骨推回原位。但現在不行了,醫生說,你隻能去巴勒莫住院,做個叫“頜麵修補術”的大手術,打碎骨頭重新拚合。邁克爾聽聽就夠了,他沒有答應。比起疼痛和流鼻涕,更難以忍受的是臉上那種沉甸甸的感覺折磨著他。


    那天他根本沒有走到海邊。走了十五英裏,他和兩名牧羊人就歇在涼爽濕潤的橘樹樹蔭下,吃著午餐喝葡萄酒。法布雷奇奧在嘮叨什麽他以後要去美國。吃喝完畢,他們懶洋洋地躺在樹蔭下,法布雷奇奧解開襯衫紐扣,伸縮腹部的肌肉,文身於是活了過來。胸口那對赤裸的男女開始蠕動,丈夫看得心急如焚,匕首在被刺穿的肉體裏顫抖。三個人看得很開心。就在這時,西西裏人所謂的“霹靂”擊中了邁克爾。


    橘樹林子的另一頭是幾片狹長的綠色田地,屬於某位男爵的莊園。順著橘樹林子向前,路邊有一幢古羅馬風格的別墅,模樣像是剛從龐培城的廢墟裏挖出來的,宛如一座小型宮殿,有寬敞的大理石門廊和希臘式的廊柱,從廊柱中間出來了一群鄉村姑娘,左右各有一名裹著黑衣的矮壯婦人。她們來自附近的村莊,顯然剛向本地的男爵盡了傳統義務,幫他打掃別墅或者是為他冬季暫住作準備,這會兒正要去田間采花裝飾房間。她們采的是粉色的岩黃芪和紫色的紫藤花,還有橘樹和檸檬樹的花朵。姑娘們沒有看見樹蔭下的三個男人,越走越近。


    印著豔麗花朵的便宜衣服緊緊包裹她們的身體。她們還不到二十歲,但陽光早早催熟了她們的肉體。三四個姑娘追著另一個姑娘跑向那叢橘樹。被追趕的姑娘左手拿著一捧紫


    色大葡萄,用右手一顆一顆揪下葡萄,扔向追趕她的那些姑娘。她的滿頭卷發也是葡萄一樣的黑紫色,身軀也和葡萄一樣就要漲破皮膚。


    就快跑到樹叢,她忽然瞥見三個男人與周圍顏色不同的襯衫,嚇了一跳,猛地停下。她踮著腳尖站在那裏,姿勢像是準備逃跑的小鹿。她站得那麽近,近得足以看清她的五官。


    她的一切都是鴨蛋形的——鴨蛋形的眼睛、鴨蛋形的臉型、鴨蛋形的額頭輪廓。她的皮膚是很精致的暗奶油色,眼睛很大,是黑紫紅色或暗棕色,濃而長的睫毛都快遮住了這張可愛的臉龐。她嘴唇豐滿但並不臃腫,甜蜜但並不軟弱,被葡萄汁染成了深紅色。她可愛得讓人不敢相信眼睛,法布雷奇奧忍不住喃喃道:“耶穌基督啊,取了我的靈魂去吧,我要死了。”雖然是玩笑話,但嗓子有點沙啞。女孩像是聽見了他的感歎,放下腳跟,轉身逃向追趕她的夥伴。她的後腰在緊身衣裙下扭得像隻小動物,既充滿肉欲,又天真無邪。跑到夥伴身邊,她又轉過身,臉孔在炫目花朵的襯托下像個黑洞。她伸出一條胳膊,抓著葡萄的手指著樹叢。女孩邊跑邊笑,矮壯的黑衣婦人連聲責罵。


    而邁克爾·柯裏昂,他不由站起身,心髒撲騰撲騰跳個不停,覺得有點頭暈。熱血湧遍全身,流經四肢,衝擊手指尖和腳趾尖。全西西裏島的香氣都在風中湧動,橘子花、檸檬花、葡萄、各種野花。他的軀體像是拋棄靈魂,自己飄走了。他聽見兩個牧羊人放聲大笑。


    “你這是被霹靂打中了,嗯?”法布雷奇奧拍著他的肩膀說。連卡洛也變得友善,拍著他的胳膊說:“悠著點兒,朋友,悠著點兒。”語氣含著情誼。那陣勢就仿佛邁克爾被汽車撞了。法布雷奇奧遞給他一瓶酒,邁克爾狠狠喝了一大口。他的頭腦頓時清醒了。


    “你們兩個該死的戀羊崽子胡說什麽啊?”他說。


    兩個人哈哈大笑。卡洛那張誠實的臉以最嚴肅的表情說:“你躲不過那道霹靂。被霹靂擊中,有眼睛就看得見。哎呀,朋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有些男人還祈禱能天降霹靂呢。你很走運。”


    邁克爾不怎麽開心,因為別人這麽容易就看穿了他的情緒。可是,這畢竟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撞見這種事情。和青春期的迷戀不一樣,和他對凱的愛毫無相似之處,他對凱的愛的基礎是凱的甜美和智慧,還有她明辨是非的眼光;而這次是排山倒海的占有欲望,女孩的麵容在他的腦海裏打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知道要是不能占有她,這張臉會在記憶裏折磨他一輩子。他的生活頓時變得簡單,集中在一個目標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值得分神哪怕一瞬間。在這段流放的時間裏,他總是想著凱,但他猜想那段情緣再也不可能繼續,甚至連友情都沒法保持了。無論怎麽說,他畢竟是個殺人犯,是個殺過人的黑手黨成員。然而,此刻連凱都被完全驅逐出了腦海。


    法布雷奇奧興致勃勃地說:“我去村裏看看,我們能問出她的身份。誰知道呢,說不定比我們想象的容易得手。霹靂隻有一種解藥,對吧,卡洛?”


    另一個牧羊人嚴肅地點點頭。邁克爾沒有說話,跟著兩個牧羊人順著道路走向附近的村莊,那群姑娘剛才就消失在了這個村莊裏。


    村莊照例環繞帶噴泉的中央廣場而建。不過這個村莊在一條大路上,所以有幾家商店、酒鋪和一間小小的咖啡館,小露台上擺著三張桌子。牧羊人找了張桌子坐下,邁克爾過去和他們作伴。前後左右找不到女孩的身影,毫無蹤跡。村莊裏似乎隻有幾個小男孩和一頭遊遊蕩蕩的驢子。


    咖啡館的老板出來伺候客人。他身材魁梧,個子不高,再矮點兒就是侏儒了,他興高采烈地和他們打招呼,把一盤鷹嘴豆擺在桌上。“生麵孔呀,”他說,“聽聽我的建議如何?試試我家的葡萄酒。葡萄是自己家農莊種的,酒是我的兩個兒子親手釀的。他們在葡萄裏混了橙子和檸檬。保證是意大利最好的紅酒。”


    他們叫他拿一罐來,酒比他宣傳的還要好,黑紫色,和白蘭地一樣有勁。法布雷奇奧對老板說:“我敢說你認識村裏的每一個姑娘,對吧?剛才在路上見到幾個漂亮妞往這邊走,其中有一個害我們朋友挨了一道霹靂。”他朝邁克爾打個手勢。


    咖啡店老板換個眼神,重新打量邁克爾。這張破相的臉和先前一樣,還是平平常常,不值得看第二眼。不過一個挨了霹靂的男人就是另外一碼事了。“你還是帶幾瓶酒回家吧,朋友,”他說,“否則今晚肯定睡不好。”


    邁克爾問他:“知道一個滿頭卷發的姑娘嗎?奶油般的皮膚,眼睛特別大,特別黑。知道村裏有這麽個姑娘嗎?”


    老板隻撂下一句“不,不知道這樣的女孩”,就轉身從露台上回到了店裏。


    三個男人慢吞吞地喝著葡萄酒,喝完一罐,喊老板再來一罐。老板沒有出現。法布雷奇奧走進店裏,回來的時候做個鬼臉,對邁克爾說:“和我想的一樣,我們說的正是他女兒,他在後麵氣得發狂,要讓我們嚐嚐厲害。我們還是趕緊回柯裏昂村吧。”


    盡管已經在島上住了幾個月,但柯裏昂還是不習慣西西裏人在情愛方麵的保守,而這次對西西裏人來說也有點過頭了。可是,兩位牧羊人似乎覺得理所當然。他們在等他起身離開。法布雷奇奧說:“老雜種說他有兩個兒子,身強力壯的好漢,他吹聲口哨就能叫來。我們走吧。”


    邁克爾冷冰冰地瞪著他。在此之前,他一直表現得像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一個典型的美國佬,隻是藏身於西西裏說明他肯定做了什麽很有男子氣的事情。這是牧羊人第一次見到柯裏昂家族的眼神。唐·托馬西諾知道邁克爾的真實身份和案底,待他向來很謹慎,拿他當同樣“值得尊敬的人”,但這兩個沒文化的羊倌對邁克爾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不怎麽聰明。邁克爾冷冰冰的眼神,他剛硬發白的臉膛,渾身散發出的怒氣,猶如冰塊上流淌出的寒霧,止住了他們的笑聲和熱乎勁兒。


    邁克爾看到他們恭敬得體的視線,說:“叫他出來見我。”


    他們絲毫沒有猶豫,扛起狼槍,走進昏暗涼爽的店堂。幾秒鍾後,兩人夾著老板重新出現。矮胖的男人麵無懼色,但怒氣裏有一絲警覺。


    邁克爾靠在椅背上,打量了他幾秒鍾,然後非常平靜地說:“我明白議論你女兒惹你生氣了。請接受我的道歉,我在這裏是陌生人,不太熟悉風俗。請允許我這麽說:我對你和她都毫無不尊敬的意思。”


    牧羊人保鏢深受觸動。和他們說話的時候,邁克爾從沒用過這個語氣。盡管是在道歉,但聲音裏透著命令和權威的感覺。老板聳聳肩,更加警覺了,知道不是在和普通農夫打交道。“你是誰,你對我女兒有什麽想法?”


    邁克爾毫不遲疑地說:“我是美國人,來西西裏躲藏,逃避美國警察的追捕。我叫邁克爾。你可以向警察告密,掙一大筆錢,可你女兒不但會失去自己的父親,還會失去一個丈夫。我無論如何都想認識你的女兒,在你的允許和你家族的監管下認識一下,以我全部的禮數和全部的尊重認識一下她。我想認識她,和她說話,要是彼此都覺得合適,我想娶她。要是不合適,你就再也不會見到我了。她也許會覺得我很討厭,這就不是人力能挽救的了。可是,要是時機恰當,我會把嶽父應該了解的事情全部告訴你。”


    三個男人驚愕地瞪著他,法布雷奇奧敬畏地悄聲說:“真是好一道霹靂。”老板終於沒那麽趾高氣揚、滿臉不屑了,連怒氣都沒那麽篤定了。最後,他說:“你是朋友們的朋友嗎?”


    普通西西裏人絕對不會大聲說出“黑手黨”這個詞,所以店老板這等於是在問邁克爾是不是黑手黨的成員。這是問一個人屬不屬於黑手黨的通常問法,但一般不會直接向當事人提出。


    “不,”邁克爾說,“我在這裏是陌生人。”


    老板重新審視他,看他破相的左臉,看西西裏少有的兩條長腿。他打量著明目張膽扛槍的兩個牧羊人,想起他們怎麽走進咖啡館,說他們的東家要和他聊聊。老板吼叫著要那個王八蛋從他家露台滾蛋,一名牧羊人卻說:“聽我一句,你最好親自出去和他聊聊。”他不由自主走了出來。此刻他意識到最好對這個陌生人以禮相待,於是勉強道:“星期天下午來吧。我叫維泰利,我住在村外山坡上的高處。你先來咖啡館,我帶你上去。”


    法布雷奇奧想說什麽,邁克爾用一個眼神製止了他,牧羊人的舌頭凍在了嘴裏。維泰利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邁克爾起身伸出一隻手,老板緊緊握住,滿臉笑容。他要打聽一下,要是答案不如意,反正可以讓兩個兒子帶著霰彈槍迎接邁克爾。老板在“朋友們的朋友”圈裏也有不少關係。不過,直覺告訴他這就是西西裏人信奉的不期而遇的好運氣,女兒的美貌將讓她不愁吃穿,家族興旺。其實倒也不錯。村裏有些年輕人已經開始圍著女兒打轉,這張破相的臉足以完成嚇跑他們的必要任務。為了表達善意,維泰利送了他們一瓶最好最冰的葡萄酒。他注意到付錢的是一名牧羊人。這讓他的心裏更加有數了,邁克爾說了算,另外兩個隻是他的手下。


    邁克爾失去了遠足的興致。他們找到一家車行,雇用汽車和司機送他們回柯裏昂鎮。還沒到吃晚飯的時候,塔紮醫生多半就從牧羊人嘴裏聽說了前後經過。晚上,坐在花園裏,塔紮醫生對唐·托馬西諾說:“我們的朋友今天吃了一道霹靂。”


    唐·托馬西諾似乎並不吃驚,他咕噥道:“真希望巴勒莫的那幫年輕人也能吃一記霹靂,好讓我喘口氣。”他說的是巴勒莫那些大城市裏湧現的新派黑手黨首領,正在挑戰他這種舊體係的中堅力量。


    邁克爾對托馬西諾說:“我想請你吩咐兩個羊倌一聲,星期天別跟著我。我要去女孩的家裏吃飯,不希望他們在旁邊轉來轉去。”


    唐·托馬西諾搖搖頭:“你是你父親托付給我的,所以別對我提這種要求。另外呢,我怎麽聽你已經在說結婚了?在我派人和你父親通氣之前,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


    邁克爾·柯裏昂說得很小心,這畢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唐·托馬西諾,你了解我的父親。要是有人拒絕他,他的耳朵馬上會什麽也聽不見,直到答應了才會恢複聽覺。唉,他已經被我拒絕了好幾次。保鏢的事情我理解,我不想招惹麻煩,他們星期天陪我去好了,但結不結婚我說了算。既然我不允許父親幹涉我的私生活,那麽要是允許你這麽做,豈不是在侮辱他嗎?”


    黑手黨頭目歎息道:“唉,好吧,看來這個婚是非結不可了。我知道你是被霹靂打中了。她是個正派人家的好姑娘。你要是侮辱了她家門楣,她父親肯定會追殺你,你肯定會流血。另外,我和這家人很熟,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邁克爾說:“她也許會受不了我的長相,另外她年紀很小,會覺得我太老,”他見到兩個男人在對他笑,“我需要錢買禮物,最好還能有輛車。”


    唐點點頭。“都交給法布雷奇奧安排吧,他很機靈,在海軍學過機修。我明天早上給你些錢,順便通知一下你父親——這是我的義務。”


    邁克爾對塔紮醫生說:“有什麽辦法能止住這該死的鼻涕嗎?我不想讓姑娘看見我總在擦鼻子。”


    塔紮醫生說:“可以在你出發前給你敷藥,會讓你感覺有點發麻,但別擔心,你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親她。”醫生和唐都被這句俏皮話逗樂了。


    星期天之前,邁克爾拿到一輛阿爾法羅密歐,有點破舊,但還能開。他搭巴士去了一趟巴勒莫,為姑娘及其家人置辦禮物。他得知姑娘叫阿波羅妮亞,每晚總掛念她可愛的麵容和好聽的名字,不使勁喝酒就睡不著,醫生家的幾位老女仆得到命令,每晚要在他床邊放一瓶冰好的葡萄酒。他每晚都喝個精光。


    星期天,隨著響徹西西裏全境的教堂鍾聲,他開著阿爾法羅密歐去了那個村子,在咖啡館門口停車。卡洛和法布雷奇奧帶著狼槍坐在後排,邁克爾叫他們在店裏等,別跟著他去老板家。咖啡館今天歇業,露台上空無一人,維泰利靠在欄杆上等他們。


    幾個人互相握手,邁克爾帶著三個裝禮物的小包,跟著維泰利爬上山坡。維泰利的住處比普通村舍寬敞得多,他家顯然不窮。


    室內的陳設很熟悉,有幾尊罩著玻璃罩的聖母像,聖母像腳下閃爍著祈禱蠟燭的紅光。兩個兒子在等他們,同樣身穿星期天穿的黑衣。兩個年輕人頂多二十出頭,身強力壯,經常下地幹活,模樣比較成熟。母親身材健壯,和丈夫一樣矮胖身材。沒有那姑娘的身影。


    先是一輪彼此介紹,邁克爾連聽也沒聽,眾人在一個房間裏落座,這裏多半是客廳,但也有可能是正式的用餐室。房間裏塞滿了各色家具,不怎麽寬敞,但就西西裏的標準而言,已經是中產階級方能享受的浮華生活了。


    邁克爾向維泰利先生和維泰利夫人奉上禮物。給父親的禮物是個金質雪茄剪,給母親是在巴勒莫能買到的一匹最好的布料。還有一件禮物是給那姑娘的。維泰利夫婦收下禮物,但感激中有所保?


    ?。禮物給得有點早,通常要到第二次登門拜訪才送禮。


    父親用鄉下男人對男人的語氣對邁克爾說:“別以為我們家就那麽低賤,會隨便歡迎陌生人進門。但唐·托馬西諾以個人名義為你作保,整個行省沒有一個人會懷疑這位好人的信譽,所以我們才願意歡迎你。可是,有句話我要說清楚,如果你對我女兒是認真的,那麽我們就必須先知道一下你和你家族的情況。你應該能理解,你們家也是這個國家出去的。”


    邁克爾點點頭,有禮貌地說:“隻要你想知道,我隨時願意都有問必答。”


    維泰利閣下舉起一隻手。“我這人不喜歡打聽是非。先看有沒有必要好了。現在你是以唐·托馬西諾的朋友身份進我家門的。”


    盡管鼻腔內部敷了藥,但邁克爾竟然聞到那姑娘出現在了房間裏。他轉過身,姑娘就站在通往裏屋的拱門門口。那是鮮花和檸檬花的香味,可她烏黑的卷發上沒有簪花,純黑色的裙裝上——顯然是她最好的主日禮服——也沒有裝飾。她瞥了邁克爾一眼,微微一笑,端莊地垂下眼睛,在母親身邊坐下。


    邁克爾又有了那種氣短的感覺,洪水般湧遍全身的與其說是情欲,不如說是瘋狂的占有欲。他第一次理解了意大利男人那聞名遐邇的嫉妒。此時此刻,要是有誰敢碰一下這女孩,妄圖宣稱擁有她,從他手裏奪走她,他就會毫不猶豫殺死對方。他想占有她,就像吝嗇鬼想占有金幣那樣癡狂,就像小佃農想擁有一片土地那樣饑渴,想把她鎖在房間裏,囚禁她,隻有他一個人能碰。他甚至不想讓別人看見她。她扭頭對一個哥哥微笑,邁克爾想也沒想就向他投去殺人的眼神。全家人都看見了,認為是挨了“霹靂”的典型症狀,頓時放下心來。結婚之前,這位年輕人將是女兒手裏的麵團。結婚以後情況當然會有變化,但那也無所謂了。


    邁克爾在巴勒莫也給自己買了些新衣服,此刻不再是衣著簡陋的鄉下人,全家人看得出他肯定是個唐。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臉傷並沒有讓他顯得邪惡;另一邊側臉英俊非凡,彌補了破相的一邊。這點傷在西西裏再怎麽說也稱不上破相,因為要和他比較的是許多身體上遭遇了極度不幸的人。


    邁克爾直勾勾地望著姑娘,她可愛的鴨蛋臉。他見到她的嘴唇近乎於紫藍色,顏色和嘴唇裏流淌的鮮血一樣深。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隻好說:“我那天在橘樹叢見到了你,你轉身逃跑,希望我沒有嚇壞你。”


    女人抬起眼睛,看了他僅僅一瞬間。她搖搖頭,但那雙眼睛可愛得讓邁克爾不得不轉開視線。母親凶巴巴地說:“阿波羅妮亞,和可憐的小夥子說兩句吧,他趕了許多裏路來見你。”但女孩長且黑的睫毛一動不動,翅膀般遮住雙眼。邁克爾把用金紙裹著的禮物遞給她,她接過去放在膝頭。父親說:“打開吧,女兒。”但她的手沒有動。這雙棕色的小手像是屬於頑童。母親探身拿起包裹,不耐煩地打開,但下手很有分寸,不想扯破昂貴的包裝紙。見到紅色天鵝絨的首飾盒,她猶豫片刻


    ,她這雙手還沒拿過這種東西,不知道怎麽打開暗扣。不過她還是憑借本能打開了,取出禮物。


    禮物是一條沉重的金鏈,可以當項鏈佩戴,全家人倍感敬畏,不但因為顯然很值錢,更因為在這個社會裏,金子質地的禮物就等於最認真的表白,不亞於求婚,至少也是有求婚的意圖。他們不再懷疑陌生人的誠懇,也不再懷疑他的家世。


    阿波羅妮亞仍舊沒有去拿禮物。母親舉到她眼前讓她看,她抬起長長的睫毛,隻看了一眼,就轉而直視邁克爾,小鹿般的棕色眼睛很嚴肅,用意大利語說:“謝謝。”這是邁克爾第一次聽見她說話。


    聲音仿佛天鵝絨,充滿了少女的柔嫩和羞怯,聽得邁克爾的耳朵嗡嗡作響。他不敢看她,隻和她父母說話,因為看她會讓他失魂落魄。不過他還是注意到了,盡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寬寬大大的,但她的肉體仍舊散發著純粹的肉欲,如亮光般射穿布料。他還注意到她漲紅了臉,熱血湧到臉上,暗奶油色的膚色變得更深了。


    最後,邁克爾起身準備離開,全家人跟著站了起來。他們鄭重其事地道別,握手的時候,女孩終於站在了他麵前,肌膚相貼讓邁克爾像是觸了電,她的手溫暖而粗糙——鄉民的皮膚。父親送他下山上車,請他下周來吃星期天的正餐。邁克爾點點頭,但知道自己不可能忍耐一星期之久。


    他沒有苦苦等待。第二天,他沒帶那兩個牧羊人,開車來村裏,坐在咖啡館的花園露台上,同女孩的父親聊天。維泰利先生動了惻隱之心,叫老婆和女兒下山來咖啡館和他們一起坐坐。這次就沒那麽尷尬了。阿波羅妮亞不再那麽羞怯,話也稍微多了些。她身穿日常的印花衣服,更加適合她的膚色。


    第三天,還是照舊。隻是這次阿波羅妮亞戴著他送的金鏈。邁克爾對她微笑,知道這是在給他打暗號。他送阿波羅妮亞上山,她母親緊隨其後,但這也阻止不了兩個年輕人的身體挨挨蹭蹭,阿波羅妮亞絆了一下,撞在他身上,他隻得伸手扶住她,她的身體是那麽溫暖,那麽充滿活力,在邁克爾的血液裏掀起陣陣波瀾。他們看不見維泰利夫人在背後忍不住笑了,因為她的女兒是一頭小山羊,還裹著尿布的時候就在這條路上上下下了,怎麽可能絆跤?她笑是因為在婚禮之前,這位年輕人隻能用這個辦法摸摸她的女兒了。


    如此,兩周一晃而過。邁克爾每次來都要送她禮物,她的羞怯越來越少。不過,他們見麵的時候總有女方家裏的長輩盯著。她隻是個農村姑娘,沒多少文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但她對生活有著鮮活的渴望,再加上語言的障礙,她顯得格外有趣。一切都按照邁克爾的願望順利進行。姑娘不但迷上了他,還知道他肯定很有錢,婚禮定於兩周後的星期天舉行。


    唐·托馬西諾終於插手。他收到從美國傳來的話:邁克爾做事可以不受約束,但必要的預防措施還是一樣也不能少。因此,唐·托馬西諾自命為新郎的長輩,他的保鏢到場也就順理成章了。卡洛、法布雷奇奧和塔紮醫生都算是柯裏昂家族出席婚禮的代表。新郎和新娘將住進塔紮醫生那幢有石牆包圍的別墅。


    婚禮是普通的鄉村婚禮。新郎新娘和來賓組成隊伍,步行從新娘家走向教堂,村民站在街道上,朝他們撒鮮花。婚禮隊伍把糖衣杏仁——傳統的結婚糖果——扔給鄰居,剩下的糖果在新娘的婚床上堆成白色糖山,不過這裏的婚床隻是個象征,因為他們將在柯裏昂鎮外的別墅度過初夜。婚宴要持續到午夜,但新郎新娘會早早乘那輛阿爾法羅密歐離開。到了要離開的時候,邁克爾驚訝地發現新娘請母親陪他們一起去柯裏昂鎮。父親解釋說姑娘年紀還小,是處女,有點害怕,新婚之夜過後的早晨需要有人陪她說說話;萬一出什麽岔子,還能把她撥回正軌——情況有時候會變得很棘手,對吧?邁克爾發現阿波羅妮亞看著他,小鹿般的棕色大眼裏含著疑慮。邁克爾對她笑了笑,點頭答應。


    就這樣,他們開車載著嶽母回到柯裏昂鎮外的別墅。不過年長的婦人見到塔紮醫生的女仆就咬起了耳朵,抱了抱女兒,留下一個吻就走了。邁克爾和新娘總算可以單獨走進寬敞的臥室。


    阿波羅妮亞在鬥篷底下還穿著婚紗。嫁妝箱和行李從車裏送進了房間。小桌上有一瓶葡萄酒和一盤小婚禮蛋糕。兩人的眼睛總往華蓋大床瞅,姑娘站在房間正中央,等待邁克爾先采取行動。


    此刻他單獨和她在一起了,合法地擁有她了,不再有障礙阻擋他享用每晚都要夢到的這具軀體和這張麵容了,但邁克爾卻無法走近她。他望著她摘下新娘的頭紗,搭在椅背上,把新娘的花冠放在小梳妝台上。梳妝台上有一排邁克爾派人從巴勒莫買來的香水和麵霜。姑娘用視線清點了一遍。


    邁克爾關掉燈,心想姑娘在等待黑暗遮蔽身體,好脫下身上的衣服。可是,西西裏的月光卻從敞開的窗戶裏灑了進來,金光亮如白晝,邁克爾過去關百葉窗,但留了一條縫,免得房間裏太悶熱。


    姑娘還站在小桌邊,邁克爾隻好走出房間,到走廊另一頭的衛生間去了。他同塔紮醫生和唐·托馬西諾在花園裏喝了杯葡萄酒,婦人們正忙著鋪床。他以為回去的時候會見到阿波羅妮亞身穿睡衣,已經躺在了床上。他驚訝地發現母親還沒向女兒傳授過這一點。也許阿波羅妮亞本來希望他能幫她脫衣服。不過,邁克爾相信她還太靦腆,太純真,做不出這麽主動的事情。


    回到臥室裏,他發現房間一片漆黑,有人完全關上了百葉窗。他摸索著走到床邊,辨認出阿波羅妮亞裹著被單的身影,她背對著他,蜷成一團。邁克爾脫掉衣服,赤裸裸地鑽到被單裏。他伸出一隻手,摸到的是絲綢般的赤裸皮膚。她沒有穿睡衣,這份大膽激勵了邁克爾。他小心翼翼地慢慢按住她的肩膀,輕輕用力,讓她轉過來麵對他。她緩緩轉身,他的手摸到了她的乳房,那麽柔軟,那麽豐滿,她飛快地鑽進他的懷抱,兩具肉體緊緊貼在一起,激起一道微弱的電流,他終於摟住了她,深深親吻她溫暖的嘴唇,把她的肉體和乳房按在自己身上,一翻身騎上了她的身體。


    她的肉體和毛發如綢緞般緊繃,她的欲望也起來了,初生的情欲促使她貼緊邁克爾。他進入她的身體,她輕輕驚叫一聲,身體靜止了一秒鍾,緊接著使勁一挺下體,兩條光滑的大腿纏住邁克爾的臀部。來到高潮,兩具身體死死糾纏,拚命互相擦蹭,彼此分開就仿佛臨終前的顫抖。


    那天晚上和接下來的幾周,邁克爾·柯裏昂終於理解了淳樸百姓為何如此珍視處女。這是一段他從未體驗過的肉欲時光,讓他體會到了雄性的力量。頭幾天,阿波羅妮亞簡直成了他的奴隸。精力旺盛的姑娘得到信賴和憐愛,剛剛擺脫處女身份,被喚起了性意識,甘美得仿佛熟透的水果一般。


    她一個人就點亮了別墅裏頗為陰鬱的男性氣氛。新婚之夜後的第二天,她把母親送回家,以活潑的少女魅力主持餐桌。唐·托馬西諾每天和他們共進晚餐,隨後坐進滿是戴著血紅花環的雕像的花園,邊喝葡萄酒邊聽塔紮醫生講那些老故事,因此晚上總是過得很愉快。夜裏回到臥室,新婚的兩人接連幾個小時狂熱做愛。邁克爾怎麽也嚐不夠阿波羅妮亞那雕像般的美麗肉體,怎麽也看不夠她蜜色的皮膚和閃著情欲光芒的棕色大眼。她散發著美妙的清新氣味,性欲激發的肉體氣息,近乎於甜香,是可怕的催情劑。她的處女激情和他的勃發情欲相得益彰,兩人往往到黎明時才筋疲力盡地睡著。有時候,盡管已經疲憊但還不想睡覺,邁克爾就坐在窗台上望著沉睡的阿波羅妮亞的赤裸身軀。她的麵容在睡夢中也那麽可愛,邁克爾以前隻在意大利聖母繪本裏見過,藝術家的筆法再怎麽誇張,你也看得出那肯定是處女。


    婚後第一周,他們時常開著阿爾法羅密歐外出野餐和遊玩。唐·托馬西諾私下告訴邁克爾,結婚讓西西裏人都知道了他的出現和身份,因此必須采取預防措施,應付柯裏昂家族的敵人——他們的長臂也伸進了島上的避難地。唐·托馬西諾在別墅周圍安排了武裝警衛,牧羊人卡洛和法布雷奇奧在石牆內值勤。邁克爾和妻子隻能在別墅地界內活動。邁克爾教阿波羅妮亞讀寫英語和繞著石牆內沿開車,借此消磨時光。在這段時間裏,唐·托馬西諾忙得不可開交,很少陪他們。塔紮醫生說他還在和巴勒莫城的新黑手黨鬧不和。


    一天夜裏在花園,一位在別墅做事的老年村婦端來一碟新鮮橄欖,然後轉身問邁克爾:“大家都說你是紐約教父唐·柯裏昂的兒子,真的嗎?”


    邁克爾見到唐·托馬西諾氣得直搖頭,他們的秘密如今已經眾所周知。可是,這個幹癟老太的眼神卻那麽熱切,知不知道實情對她來說似乎很重要,邁克爾於是點點頭。“你認識我父親?”他問。


    老婦人名叫菲洛蒙娜,皺皺巴巴的棕色麵容像個核桃,皮殼裂開,露出褐色的牙齒。邁克爾來別墅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對他微笑。“教父救過我的命,”她說,“還有我的腦子。”她朝腦袋打個手勢。


    她顯然還想說什麽,邁克爾用微笑鼓勵她。她畏畏縮縮問:“盧卡·布拉齊死了,真的嗎?”


    邁克爾又點點頭,驚訝地看見老婦人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菲洛蒙娜在胸前畫個十字,說:“上帝寬恕我,但我希望他的靈魂在地獄裏受煎熬,直到永恒。”


    邁克爾回想起他從前對布拉齊的好奇,直覺突然告訴他,老婦人知道黑根和桑尼一直不肯告訴他的某些事情。他給老婦人斟了一杯酒,請她坐下。“給我說說我的父親和盧卡·布拉齊,”他溫和地說,“我知道部分情況,但他們是怎麽成為朋友的?布拉齊對我父親為何那麽忠誠?別害怕,請告訴我。”


    菲洛蒙娜那張皺巴巴的臉和葡萄幹似的黑眼睛轉向唐·托馬西諾,唐·托馬西諾用某種方式表達了同意。於是菲洛蒙娜講起她的故事,陪他們度過這個夜晚。


    三十年前,菲洛蒙娜是紐約的接生婆,在第十大道為意大利移民服務。意大利女人總是懷孕,她的生意頗為興隆。醫生遇到難產都要向她請教。她的丈夫開了個雜貨店,生意也很不錯——但他已經死了,願他可憐的靈魂安息——可是,他喜歡打牌和玩女人,沒想過為艱難時日存錢。總而言之,三十年前那個該詛咒的晚上,正經人早就上床休息了,忽然有人來敲菲洛蒙娜的門。她並不害怕,因為謹慎的孩子總是挑這個時辰降臨罪惡塵世,她穿上衣服打開門。門口站著的是盧卡·布拉齊,當時就已經聲名狼藉了。另外,大家都知道他是單身漢。菲洛蒙娜馬上慌了神。她以為布拉齊是來收拾她丈夫的,她丈夫說不定一時犯傻,拒絕幫布拉齊什麽小忙。


    可是,布拉齊這次倒是肩負著最普通的任務,說有個女人快要臨盆,住處離這附近有段距離,她必須跟他走。菲洛蒙娜立刻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那天晚上,布拉齊凶惡的臉就像個瘋子,顯然被什麽魔鬼攝了心神。她不想去,說她隻給她了解情況的女人接生,但他撈出一大把綠票子塞進她手裏,粗聲大氣地命令她別磨蹭。她害怕,不敢拒絕。


    街上停著一輛福特,司機和盧卡·布拉齊是一路貨色。開了不到三十分鍾,他們過橋來到長島市的一幢板房小屋。屋子能住兩戶人家,現在顯然隻有布拉齊和他的同黨,因為廚房裏還有幾個混混在打牌喝酒。布拉齊拉著菲洛蒙娜上樓進臥室。床上是個漂亮姑娘,像是愛爾蘭血統,臉化著濃妝,一頭紅發,肚子脹得像母豬。可憐的姑娘怕得要死,見到布拉齊,她驚恐得轉過頭去——對,就是驚恐——布拉齊那張邪惡麵孔上的憎恨表情,她這輩子也沒見過更可怕的東西(菲洛蒙娜又在胸前畫個十字)。


    長話短說,布拉齊走出房間。他的兩個手下協助接生婆,孩子生下來了,母親筋疲力盡,陷入沉睡。布拉齊被叫過來,菲洛蒙娜用多餘的毯子裹起嬰兒,把小包裹遞給他,“這個女兒是你的吧,接著。我的任務完成了。”


    布拉齊凶惡地瞪著她,癲狂占據了他的整張臉。“對,是我的,”他說,“但我不要這個種的東西活下去。給我拿到地下室,扔進鍋爐。”


    菲洛蒙娜有一瞬間以為她聽錯了什麽。“種”這個字用得她大惑不解。他難道想說這姑娘不是意大利人?還是說這姑娘是最低賤的品種,簡而言之就是妓女?還是在說從他下體出來的東西就不配活下去?她確信布拉齊開了個粗魯的玩笑,隨口說:“反正是你的孩子,你愛怎麽處理都隨你。”她再次試圖把包裹遞給他。


    筋疲力盡的母親醒來了,轉身麵對他們,剛好看見布拉齊使勁一推小包裹,嬰兒砸在菲洛蒙娜的胸口。她用微弱的聲音喊道:“盧卡,盧卡,我真抱歉。”布拉齊轉身麵對她。


    太可怕了,此刻的菲洛蒙娜說,真是可怕。他們就像兩頭瘋狂的野獸,根本不是人類,對彼此的憎恨彌漫在整個房間裏。這一瞬間,什麽都不存在了,連這個新生兒都不存在了。但其中又有一種怪異的激情:那種魔鬼般的嗜血欲望,實在有悖於自然,你知道這兩個人將在地獄裏永受煎熬。盧卡·布拉齊轉過身,對菲洛蒙娜嚴厲地說:“照我說的做。我讓你發財。”


    菲洛蒙娜嚇得不敢說話。她搖搖頭,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你自己動手,你是父親,你喜歡怎麽做就怎麽做。”但布拉齊沒有應聲,而是從襯衫裏掏出匕首。“我會割了你的喉嚨。”他說。


    她肯定陷入了休克狀態,因為下一段記憶就是他們都來到了地下室,站在四四方方的鑄鐵鍋爐前。菲洛蒙娜還抱著毯子裏的嬰兒,嬰兒毫無聲息(如果她大哭,如果我當時夠機靈,使勁掐她一下,菲洛蒙娜說,那個魔鬼也許會發發善心)。


    大概是哪個男人打開了爐門,她看見了火光。再一轉眼,她和布拉齊單獨站在地下室裏,周圍的水管在滲水,泛著一股耗子的臭味。布拉齊又抽出了匕首。毫無疑問,要是不從命,他就會殺死她。火光,布拉齊的眼睛。他那張臉,就是魔鬼的雕像,不是人類,沒有理智。他把菲洛蒙娜推向敞開的爐門。


    說到這裏,菲洛蒙娜沉默下去。她並攏雙手,放在膝頭,直直地望著邁克爾。他知道她要什麽,知道她想告訴他,但不想用自己的聲音。他輕聲問:“你做了嗎?”她點點頭。


    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在胸前畫個十字,祈禱幾句,這才繼續說下去。她收到一遝鈔票,被車送回家。她明白要是敢走漏一個字,就得搭上自己的一條命。兩天後,布拉齊殺死了嬰兒的母親,那個愛爾蘭姑娘,警方隨即逮捕了他。菲洛蒙娜嚇得失魂落魄,跑去找教父,說了這件事情。教父命令她保守秘密,他會處理好一切的。布拉齊當時還沒有為唐·柯裏昂做事。


    唐·柯裏昂還沒來得及擺平事情,盧卡·布拉齊在牢房裏企圖自殺,用一塊玻璃劃破喉嚨。他被送進監獄的醫院,在他養傷的時候,唐·柯裏昂前前後後全都安排妥當了。警察知道盧卡·布拉齊犯案,卻無法向法庭證明,隻好釋放了他。


    盡管唐·柯裏昂向菲洛蒙娜保證說她既不需要害怕盧卡·布拉齊,也不用擔心警方,但她還是活得提心吊膽。她的精神幾近崩潰,做不了老本行。最後,她說服丈夫賣掉雜貨店,兩人一起返回意大利。丈夫是個好人,菲洛蒙娜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完全理解。可是,他這人意誌不夠堅定,在意大利揮霍掉了兩人在美國做苦力掙來的錢。他去世之後,菲洛蒙娜成了傭人。故事說到這裏結束。她又喝了一杯葡萄酒,對邁克爾說:“我祝福你父親的大名。我每次隻要開口,他就會送錢給我,他從布拉齊手上救了我。轉告他,我每晚都為他的靈魂祈禱,他不需要畏懼死亡。”


    她離開後,邁克爾問唐·托馬西諾:“她說的是真事嗎?”黑手黨頭目點點頭。邁克爾心想,難怪誰也不肯跟他說實話。非同一般的故事。非同一般的盧卡。


    第二天早晨,邁克爾想和唐·托馬西諾討論一下所有事情,卻得知一名信使傳來緊急消息,老頭子趕到巴勒莫去了。晚上,唐·托馬西諾回來,把邁克爾叫到一旁。他說,美國來了消息。他悲痛得說不出口的消息。桑蒂諾·柯裏昂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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