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布置華麗的套房俯瞰酒店後麵的人工仙境;纏在樹上的橙色裝飾燈照亮了移植而來的棕櫚樹,沙漠的星光下,兩個巨大的遊泳池閃著深藍色的微光。地平線上的砂石山巒環繞著霓虹閃爍的拉斯維加斯。約翰尼·方坦放下厚實的灰色花邊窗簾,轉身回到房間裏。


    房間裏有特別安排的一組四個人:一個賭區經理,一個荷官,一個替補人手,還有穿著暴露製服的雞尾酒女招待,他們正在為私人賭局作準備。尼諾·瓦倫蒂躺在會客區的沙發上,手裏的玻璃杯裏灌滿了威士忌。他望著賭場人員布置二十一點牌桌,又在馬蹄形賭桌前放上六把舒適的軟椅。“好極了,好極了,”他用半醉不醉的含糊聲音說,“約翰尼,來陪我和這幫混蛋賭幾把。我運氣不錯,我們要贏他們一個片甲不留。”


    約翰尼在沙發前的腳凳上坐下。“你知道我不能賭博的,”他說,“尼諾,感覺怎麽樣?”


    尼諾·瓦倫蒂咧嘴笑道:“好得很。半夜總有妹子上來陪我,吃點東西,再回到牌桌前。你知道我贏了賭場差不多五萬塊嗎?他們磨磨嘰嘰跟我折騰了快一個星期。”


    “知道,”約翰尼·方坦說,“你要是死了,希望把錢留給誰?”


    尼諾一口喝光杯裏的烈酒。“約翰尼,你這個浪蕩鬼的名聲到底是怎麽來的?約翰尼啊,你死氣沉沉的。老天,這兒遊客的樂趣都比你多。”


    約翰尼說:“是啊,要我扶你上牌桌嗎?”


    尼諾掙紮著從沙發上起身,牢牢地在地毯上站穩腳跟。“我自己就行。”他說,鬆手任由酒杯落地,走向剛剛搭好的牌桌,步履還算堅定。發牌手已經準備好了。看台子的站在發牌手背後,替補發牌手坐在遠離牌桌的椅子上。雞尾酒女招待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正對尼諾·瓦倫蒂,他打什麽手勢她都看得見。


    尼諾用指節敲敲綠色台呢。“籌碼。”他說。


    看台子的掏出衣袋裏的記事簿,填了張欠條,連同墨水筆放在尼諾麵前。“給您,瓦倫蒂先生,”他說,“按常規,五千塊起板。”尼諾在欠條最底下隨手簽名,看台子的把欠條收進衣袋,朝發牌手點點頭。


    發牌手的手指靈活得不可思議,從牌桌的暗格裏拈出幾摞黑黃相間的百元籌碼。不到五秒鍾,尼諾麵前就多了五摞高度相同的百元籌碼,一摞十枚。


    綠色台呢上刻出了六個比紙牌稍大的白色方框,每個方框對應一名玩家的座位。尼諾把賭注放在其中三個方框裏,一個方框一枚籌碼,代表他收三把牌,每把一百塊。三把他都沒再要牌,因為莊家的明牌是六點,很容易爆掉——也確實爆掉了。尼諾收起籌碼,扭頭對約翰尼·方坦說:“今晚兆頭不錯,你說呢,約翰尼?”


    約翰尼笑了笑。請尼諾這種賭棍在賭博前簽借條很少見,對豪客而言,通常說句話就頂用了。賭場大概害怕尼諾會因為喝酒忘記他的欠賬,他們可不知道尼諾有個好記性。


    尼諾贏個不停,第三盤結束,他朝雞尾酒女招待勾勾手指。她走到房間另一頭的吧台前,端來滿滿一玻璃杯他喜歡的黑麥威士忌。尼諾拿起酒杯,換到另一隻手裏,伸手摟住女招待。“陪我坐坐,寶貝兒,玩兩把,送點運氣給我。”


    雞尾酒女招待長得很漂亮,但約翰尼看得出她全是虛情假意,再怎麽裝也裝不出半分真心。她對尼諾綻放燦爛的笑容,但真正垂涎的是黑黃相間的籌碼。媽的,約翰尼心想,她想要就給她唄。他懊悔的隻是尼諾沒有用錢買來更好的貨色。


    尼諾讓女招待替他玩了幾盤,賞她一枚籌碼,拍拍她的屁股,叫她起身滾蛋。約翰尼示意她端杯酒來。酒端來了,可她的動作像是在出演有史以來最做作的電影裏最做作的一個鏡頭。她把所有魅力射向了不起的約翰尼·方坦,眼裏放出悉聽尊便的光芒,步態賣弄十二萬分的性感,嘴巴微微張開,像是懷著一肚子欲火,打算見什麽吞什麽。她怎麽看都像發情的雌獸,可惜隻是表演而已。約翰尼·方坦心想,唉,天哪,又是這種人。想拉他上床的女人最喜歡這麽接近他,但隻在他爛醉的時候才管用,而他此刻毫無醉意。他對姑娘露出著名的笑容,說:“謝謝你,寶貝兒。”姑娘看著他,分開嘴唇,露出“謝謝你才對”的笑容,眼神變得迷離,網眼絲襪裹著的長腿帶著繃緊的身軀微微後仰,肉體裏像是在積蓄巨大的張力,乳房愈加豐滿鼓脹,就快撐破薄得可憐的上衣了。緊接著,她全身輕輕一顫,幾乎釋放出一股性欲的震蕩波。簡直就像約翰尼·方坦隻用一個微笑和一句“謝謝你,寶貝兒”就讓她高潮了。演得漂亮,約翰尼第一次見到演得這麽漂亮的。可惜如今的他已經知道這是演戲。睡這種女人一般得不到什麽樂趣。


    他望著女招待坐回椅子上,自己慢悠悠地喝著酒。他不想再看一次剛才的小把戲了,今晚他沒這個情緒。


    過了一個小時,尼諾·瓦倫蒂撐不住了。他先是向前一歪,又晃晃悠悠地向後倒,接著直挺挺地從椅子上摔向地麵。還好看台子的和替補發牌手見到他開始搖晃就衝了上來,在他著地前抓住了他。他們扶起他,架著他穿過分開的簾幕,走進套房的臥室。


    約翰尼望著這一幕,雞尾酒女招待幫兩個男人脫掉尼諾的衣服,給他蓋上罩單。看台子的數了數尼諾的籌碼,掏出那一小本借款單,記下數字,守在桌邊,盯著莊家的籌碼。約翰尼問他:“他這樣有多久了?”


    看台子的聳聳肩。“他今晚昏得比較早。第一次發作的時候,我們叫來了酒店的醫生,他用什麽藥救醒瓦倫蒂先生,教訓了他一頓。可尼諾說再見到他昏過去就不必叫醫生了,把他放到床上,第二天早晨自己會好的。我們照他吩咐的做。他運氣不錯,今晚又贏了一大筆,快三千塊。”


    約翰尼·方坦說:“唉,今晚還是叫酒店的醫生來一趟吧。要是有必要就去賭場那頭廣播一聲。”


    差不多過了十五分鍾,朱爾斯·西格爾才走進套房。約翰尼見到他就生氣,這家夥從來就沒個醫生的樣子。今晚他上身是件鬆鬆垮垮的藍色白邊針織馬球衫,赤腳穿著一雙白色山羊皮便鞋,卻拎著個傳統的黑色出診包,模樣實在可笑。


    約翰尼說:“你得想想辦法,找個半截的高爾夫球袋裝你那些吃飯家夥。”


    朱爾斯心領神會地笑著說:“是啊,醫學院的拎包就是太累贅了。大家見了就害怕。至少該換個顏色。”


    他走向尼諾躺著的那張床,打開診療包,對約翰尼說:“多謝你那張顧問費的支票。你太大方了。我做的事情不值那麽多。”


    “不值個屁,”約翰尼說,“陳年往事就別提了。尼諾這是怎麽了?”


    朱爾斯飛快地檢查心跳、脈搏和血壓,從包裏取出注射器,漫不經心地紮進尼諾的胳膊,推了一管藥水。尼諾睡夢中的麵容沒了蠟像一般的慘白色,血色回到麵頰上,像是血脈恢複了暢通似的。


    “診斷起來很簡單,”朱爾斯欣然答道,“他第一次在這兒昏倒的時候,我抓住機會給他檢查了身體,做了幾項化驗,在他恢複知覺前把他送進醫院。他有糖尿病,輕度成年二型,隻要好好吃藥,節製飲食,其實不是什麽大毛病。但他置之不理,打定主意要喝死自己。他的肝功能正在衰退,大腦也會受到影響。現在他處於糖尿病導致的輕度昏迷之中。我的建議是把他關起來。”


    約翰尼頓時放了心。事情還不嚴重,尼諾隻需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你是說弄進那種戒酒癮的地方?”約翰尼問。


    朱爾斯走向房間另一頭的吧台,給自己倒了杯酒。“不,”他說,“我說的是真的關起來。也就是瘋人院。”


    “別逗了。”約翰尼說。


    “我沒開玩笑,”朱爾斯說,“精神病學的那些東西我並不完全懂,但我知道不少,職業需要嘛。你的朋友尼諾可以恢複得相當不錯,前提是肝損傷不能太嚴重,但這個就隻有到屍檢的時候才能知道了。他真正的問題在腦袋裏。簡而言之,他根本不在乎死不死,說不定就是想自殺。在解決這方麵的問題之前,他是沒指望的,所以我才說要把他關起來,接受必要的精神病學治療。”


    有人敲門,約翰尼過去開門。來的是露西·曼奇尼,她撲進約翰尼的懷抱,親吻他。“天哪,約翰尼,見到你太好了,”她說。


    “好久不見啊。”約翰尼·方坦說。他注意到露西變了。她苗條了不少,衣服比從前好得多,穿在她身上顯得尤其美麗。她把頭發剪得有幾分男孩子氣,非常適合臉型。他從沒見過她這麽年輕漂亮的樣子,腦子裏閃過在拉斯維加斯找她作伴的念頭。和這麽一個漂亮妞四處逛逛倒是樂事一樁。不過,還沒等他點燃魅力,就想起她是醫生的人。唉,算了吧。他換上朋友對朋友的笑容,說:“大半夜的,你跑到尼諾的房間裏來幹什麽?”


    她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我聽說尼諾病了,朱爾斯上來看他。我隻是想看看能不能幫忙。尼諾沒事吧?”


    “沒事,”約翰尼說,“他會好起來的。”


    朱爾斯·西格爾癱倒在沙發上。“好個屁,”朱爾斯說,“我建議我們坐在這兒等尼諾醒過來,然後說服他自己入院治療。露西,他喜歡你,你也許能幫上忙。約翰尼,你如果是他真正的朋友,那就應該配合我。否則尼諾老兄的肝髒很快就是某個大學實驗室的展品A了。”


    醫生的輕浮態度讓約翰尼很不高興。他以為他是老幾?他正想說什麽,卻聽見床那邊傳來了尼諾的聲音:“喂,老朋友,給我倒杯酒好嗎?”


    尼諾坐在床上,他朝露西笑著說:“嘿,小寶貝,到老尼諾這兒來。”他張開懷抱,露西在床沿坐下,抱了抱尼諾。奇怪的是,尼諾的臉色現在並不難看,幾乎算是正常了。


    尼諾打個響指。“來吧,約翰尼,給我倒一杯。時間還早。牌桌他媽的上哪兒去了?”


    朱爾斯喝了一大口酒,對尼諾說:“你不能喝酒,你的醫生禁止你喝酒。”


    尼諾惡狠狠地說:“我的醫生?去他媽的。”話剛出口,演戲似的後悔表情就浮現在他臉上。“嘿,朱爾斯,是你啊。你不就是我的醫生嗎?哥們,我說的不是你。約翰尼,給我倒一杯,否則我下床自己倒。”


    約翰尼聳聳肩,走向吧台。朱爾斯冷漠地說:“我說過了,他不能喝酒。”


    約翰尼知道朱爾斯為什麽惹他生氣。這位醫生說話總那麽冷靜,無論內容多麽緊迫,說起來也從不拿腔拿調,聲音始終低沉而克製。就算他在警告什麽,那麽警告也隻存在於字詞之中,聲音本身永遠四平八穩,仿佛事不關己。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約翰尼動怒,端了一杯威士忌給尼諾。他先對朱爾斯說:“一杯酒殺不死他,對吧?”然後把酒遞給尼諾。


    “對,殺不死他。”朱爾斯說得很平靜。露西緊張地看看他,想說什麽,一轉念又停下了。尼諾接過威士忌,一仰脖灌了下去。


    約翰尼低頭對尼諾微笑,他們在表演給混蛋醫生看。突然,尼諾使勁喘息起來,臉色漲得發紫,他透不過氣,哼哼唧唧地使勁吸氣,身體像魚似的向上躍起,整張臉掙得血紅,眼珠突出。朱爾斯出現在床的另一邊,麵對約翰尼和露西。他抓住尼諾的脖子,按住尼諾,把注射器的針頭插進肩膀和脖子相接的地方。尼諾軟癱下去,掙紮得沒那麽用力了,沒多久,他倒在枕頭上,眼睛緊閉,陷入沉睡。


    約翰尼、露西和朱爾斯回到套房的會客區,圍著寬大結實的咖啡桌坐下。露西拿起海藍色的聽筒,叫了咖啡和食物送上樓。約翰尼在吧台前給自己調酒。


    “你知道他喝了威士忌會有那個反應?”約翰尼問。


    朱爾斯聳聳肩。“對,相當確定。”


    約翰尼生氣地說:“那你為什麽不警告我?”


    “我警告你了。”朱爾斯說。


    “警告的方式不對,”約翰尼冷冰冰地怒吼道,“你算是什麽狗屁醫生?你壓根兒就不關心。說什麽要把尼諾送進瘋人院,你就不能說療養院?你就喜歡跟人對著幹,對吧?”


    露西低頭盯著膝蓋。朱爾斯隻是對方坦笑道:“誰也攔不住你把那杯酒遞給尼諾。你就非得顯示一下你不接受我的警告、我的命令?還記得嗓子那檔事過後,你請我當你的私人醫生嗎?我拒絕你是因為我知道我跟你合不來。醫生認為他是神明,是現代社會的高等祭司,這是他的獎賞之一,但你不可能用這種態度對我。神明歸神明,但我非得拍你的馬屁。你們這些人的好萊塢醫生都是一個德性。那些家夥倒是從哪兒找出來的啊?媽的,他們是不懂還是根本不在乎?他們肯定知道尼諾出了什麽問題,但隻給他吃各種各樣的藥物,讓他有一口氣就行。他們身穿絲綢正裝,舔你的屁眼,隻因為你是手握大權的電影人,而你反過來認為他們是了不起的醫生。演藝圈啊,醫生們哪,總得有點心肝吧?對吧?可是,他們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唉,我有個小小的愛好,雖然聽起來難以置信,卻正是治病救人。我沒有攔住你把那杯酒給尼諾,就是想讓你看看他喝了會有什麽結果。”朱爾斯傾向約翰尼·方坦,聲音仍舊沉靜,不含感情,“你的朋友已經離死不遠。明白不明白?要是不接受治療和嚴格的護理,他就死定了。高血壓、糖尿病和壞習慣讓他隨時有腦溢血的危險。他的大腦會砰地炸開。這麽說夠形象的吧?沒錯,我說的就是瘋人院。我要你明白他需要什麽。否則你就什麽都不會做。跟你實話實說好了。把他關進去,你還能救你這位好哥們兒一命,否則就親親他,和他說再見吧。”


    露西囁嚅道:“朱爾斯,親愛的,朱爾斯,別這麽凶。有話好好說。”


    朱爾斯站起身。約翰尼·方坦不無滿足地注意到,他平時的冷靜不翼而飛,說話時也沒了那種缺乏重音的沉穩語氣。


    “你以為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情況下勸說你這種人嗎?”朱爾斯說,“這是我的日常工作。露西叫我別那麽凶,那是因為她真的不懂。知道嗎?我經常這麽和別人說,‘肉別吃那麽多,否則你會死;煙別抽那麽多,否則你會死;工作別那麽賣力,否則你會死;酒別喝那麽凶,否則你會死。’誰也不聽我的。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說的不是‘明天你就會死’。但今天我可以告訴你,尼諾說不定明天就會死。”


    朱爾斯走到吧台前,給自己又調了一杯酒。“怎麽說,約翰尼?同意把尼諾關進去嗎?”


    約翰尼說:“我也不知道。”


    朱爾斯在吧台前幾口喝完一杯酒,又斟滿酒杯。“知道嗎?說來有趣,你可以抽煙抽死,喝酒喝死,工作累死,甚至吃死。這些都是做得到的。從醫學角度來說,唯一做不到的是性交把自己搞死,但人們卻在這方麵設置了各種障礙。”他頓了頓,喝完酒,“即便如此,麻煩也還是會有,至少對女人來說是這樣。我診治過絕對不能再懷孕的女人。‘非常危險’,我這樣囑咐她們。‘你會死的’,我實話實說。一個月後,她們又冒出來,紅著臉說‘醫生,我好像有了’,當然,她們想墮胎。‘但這非常危險’,我還是這麽說。那時候我說話還動感情呢。她們會笑著對我說,‘可是,我丈夫和我都是嚴守教規的天主教徒啊。’原話。”


    有人敲門,兩名侍者推著裝滿食物和銀咖啡壺的餐車進來,從餐車底下取出活動小桌支起來。約翰尼打發他們離開。


    他們在桌邊坐下,喝著咖啡,吃著露西點的三明治。約翰尼往後一靠,點燃香煙。“這麽說,你確實救過不少人的命,怎麽會變成墮胎醫生的?”


    露西第一次開口:“他想幫助有麻煩的姑娘,有些姑娘說不定會自殺,或者為了取掉孩子做些危險的事情。”


    朱爾斯對她微笑,歎息道:“事情沒那麽簡單。當時我好不容易當上外科醫生。按照棒球運動員的說法,我有一雙好手。可是,我實在太出色了,把自己嚇得屁滾尿流。打開某個倒黴蛋的肚皮,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死定了。手術還是要做,但我知道癌症或腫瘤還會複發,卻滿臉堆笑說些屁話送他們回家。有個可憐的姑娘來看病,我切掉她一個乳房。一年後她又來了,我切掉另一個乳房。又過了一年,我從她肚子裏像掏瓜瓤似的摘除東西。再然後?她就死了。丈夫呢?隻會打電話來問,‘化驗結果怎麽說?化驗結果怎麽說?’


    “於是我另外雇了個秘書接這種電話。隻在病人做好檢查、化驗和手術的準備以後才見她們。我盡量少和患者接觸,因為我太忙。最後,我隻允許丈夫和我談兩分鍾。‘晚期。’我就這麽說。他們就好像沒聽見似的。他們理解意思,但就是聽不見。剛開始我還以為自己不知不覺地壓低了聲音,於是存心扯著嗓門說。可他們還是聽不見。有個家夥居然問我,‘初期?到底是什麽意思?’”朱爾斯哈哈大笑,“初期,晚期,去他媽的。我開始接墮胎的活兒。輕鬆簡單,大家高興,就好像洗碗清理水槽。這就是我的行當呀。我喜歡極了,我喜歡當墮胎醫生。我不認為兩個月的胚胎是人類,所以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幫助遇到麻煩的年輕女孩和已婚女性,錢掙得很不錯。我離開了第一線。警察逮我的時候,我感覺像是逃兵被抓了回來。不過我運氣挺好,朋友四處打點,把我弄了出來,但大醫院不允許我再拿刀。於是我就在這兒了。一遍又一遍勸人活命,但是和從前一樣,大家都就當沒聽見。”


    “我沒有,”約翰尼·方坦說,“我正在考慮呢。”


    露西改變話題。“約翰尼,你來拉斯維加斯幹什麽?好萊塢棟梁忙累了來鬆鬆骨頭,還是為了工作?”


    約翰尼搖搖頭。“邁克爾·柯裏昂要見我,和我談談。他今晚和湯姆·黑根一起飛過來。露西,湯姆說他們也要見你。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嗎?”


    露西搖搖頭。“明晚所有人要一起共進晚餐。弗雷迪也去。我估計事情和酒店有關係。賭場最近一直在虧錢,不應該的。唐大概派邁克來查賬。”


    “聽說邁克總算把他的臉修整好了。”約翰尼說。


    露西笑道:“大概是凱說服了他。他們結婚的時候他都不肯。真是想不通。樣子那麽嚇人,還害得他不停流鼻涕。他早就該修整好才對。”露西頓了頓,“柯裏昂家族把朱爾斯叫去參加手術,讓他當顧問和觀察員。”


    約翰尼點點頭,幹巴巴地說:“是我推薦的。”


    “哦,”露西說,“總而言之,邁克說他想為朱爾斯做些事情,所以明晚邀請我們一起吃飯。”


    朱爾斯邊想邊說:“他誰也不信任。他提醒我注意每個人的一舉一動。手術本身很簡單,常規手術而已。有執業資格的人都能開這個刀。”


    套房的臥室傳來響動,他們望向簾幕。尼諾又醒來了。約翰尼過去坐在床沿上。朱爾斯和露西走到床腳停下。尼諾對他們擠出慘淡的笑容:“好吧,我就不自作聰明了。我覺得糟糕透了。約翰尼,記得一年前我們在棕櫚泉和那兩個女人嗎?我向你發誓,我一點也不嫉妒。我很高興。約翰尼,相信我嗎?”


    約翰尼安慰道:“當然,尼諾,當然相信你。”


    露西和朱爾斯對視一眼。就他們對約翰尼·方坦的了解,很難相信他會從尼諾這種老朋友手裏橫刀奪愛。為什麽時隔一年尼諾還要說他不嫉妒呢?同一個想法掠過兩人的腦海:尼諾打算像浪漫小說似的喝死自己,是因為某個姑娘拋棄了他,投入了約翰尼·方坦的懷抱。


    朱爾斯又檢查了一下尼諾的情況。“我叫個護士到房間裏陪你一晚,”朱爾斯說,“你必須臥床休息幾天。不開玩笑。”


    尼諾微笑著說:“好的,醫生,但護士千萬別太漂亮了。”


    朱爾斯打電話叫護士,然後和露西離開。約翰尼坐進床邊的椅子,等待護士。尼諾重新沉沉睡去,一臉筋疲力盡的神色。約翰尼想起尼諾說對一年前的事不嫉妒的話。約翰尼從來沒有想到過尼諾會嫉妒。


    一年前,約翰尼·方坦執掌的電影公司,他坐在自己豪華的辦公室裏,心情前所未有地低落。這可真是奇怪,因為他製作的第一部電影——他本人擔綱,尼諾領銜——掙了個盆滿缽滿。一切都很順利,大家各司其職,費用沒有超過預算。參與者全都大發其財,傑克·沃爾茨少說也要夭壽十年。另外兩部電影正在製作之中,一部由他本人擔綱,另一部由尼諾擔綱。尼諾實在太適合扮演那種魅力四射的愣頭青小情人了,女人恨不得把他摟進乳溝裏。他簡直就是點石成金,鈔票滾滾而來。教父透過銀行得到分紅,這尤其讓約翰尼開心。他證明了教父對他的


    信心。可是,這些對他今天的心情毫無幫助。


    如今他已經是成功的獨立製作人了,手裏的權力和他當歌手時同樣大,甚至更大。漂亮女人和從前一樣撲進他懷裏,不過目的更加現實。他有了私人飛機,過得比以前更奢侈,享受商人能享受而歌手不能享受的特別減稅待遇。那麽,他到底是為了什麽不開心呢?


    他很清楚理由。他腦門疼,鼻腔疼,喉嚨瘙癢。撓癢止癢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唱歌,但他害怕得不敢嚐試。他為此打過電話給朱爾斯·西格爾,問他什麽時候開嗓子才安全,朱爾斯說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於是,他嚐試了一次,聲音嘶啞而難聽,他黯然放棄。第二天,喉嚨疼得厲害,和切除肉贅前的疼法截然不同——甚至更疼,火燒火燎。他不敢繼續嚐試,害怕他會永遠失聲,或者毀了嗓子。


    要是不能唱歌,其他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其他的一切都狗屁不如。他真正了解的東西隻有唱歌。也許全世界沒有人比他更加了解唱歌和他的音樂。他現在明白了,自己就有這麽出色。唱了這麽多年,他已經成了真正的專家。別人沒法告訴他什麽對什麽錯,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請教。他打心底裏了解。多麽浪費,多麽他媽的浪費啊。


    今天是星期五,他決定與維吉尼亞和兩個女兒度周末。他和往常一樣,先打電話說他要來。其實是給她一個拒絕的機會。她從不拒絕。離婚這麽多年了,一次也沒有拒絕過。因為她絕對不會阻攔女兒見到父親。多好的女人啊,約翰尼心想。碰到維吉尼亞算他走運。盡管他知道他對維吉尼亞的關心勝過了他對其他女人的關心,但他們還是不可能回到床上去。也許等六十五歲他退休以後,兩人可以一起隱居,從此不問世事。


    現實卻擊碎了他的夢想,來到維吉尼亞家,他發現維吉尼亞不太高興,兩個女兒也不怎麽樂意見到他,因為母親本來答應讓她們和幾個女伴去加州的一個牧場度周末,可以騎騎馬什麽的。


    他對維吉尼亞說盡管讓她們去牧場,然後樂嗬嗬地吻別女兒。他很理解她們的心情。有哪個孩子寧可陪著悶悶不樂的父親——況且還是個擅離職守的父親——而不是去牧場騎馬玩樂呢?他對維吉尼亞說:“我喝幾杯就走。”


    “好的。”她說。今天她心情低落——少見,但看得出來。她過的這種生活也確實不容易。


    她看見他拿了個特別大的杯子斟酒。“你倒是為什麽要給自己打氣?”維吉尼亞問,“你過得那麽萬事如意。我做夢都沒想到過你當商人會這麽出色。”


    約翰尼對她笑了笑。“其實並不難。”他說,心裏想:原來問題出在這兒。他了解女人,明白維吉尼亞之所以心情低落,是因為她認為約翰尼過得稱心如意。女人最不喜歡見到男人過得太遂心,見了就生氣,讓她們難以用情感、性愛和婚姻紐帶拴住男人。約翰尼隻好說:“我要是不能唱歌,有沒有這些又有什麽區別呢?”更多是為了哄她開心,而不是發自己的牢騷。


    維吉尼亞氣惱道:“天哪,約翰尼,你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了。你都三十五多了。為什麽還要傻乎乎地操心唱不唱歌呢?你當製片人反正掙得更多。”


    約翰尼好奇地打量著她。“因為我是歌手,我喜歡唱歌。老不老和這個又有什麽關係呢?”


    維吉尼亞不耐煩道:“我反正從來不喜歡你唱的歌。現在既然你顯露出了製作電影的本事,那麽你不能唱歌反而讓我高興。”


    約翰尼怒道:“你他媽放什麽屁。”兩人都被這話嚇了一跳。他氣得發抖。維吉尼亞怎麽可以這麽想,她怎麽可以這麽恨他?


    維吉尼亞見他受到傷害,卻露出微笑,那句話實在傷人,他當然有理由動怒。她說:“那些女人因為你唱歌那德性追著你跑的時候,你覺得我是什麽感覺?我要是光屁股上街引得男人追著我跑,你會有什麽感覺?你唱歌就是這個德性,我巴不得你嗓子壞掉,再也沒法唱歌。不過,那都是離婚前的事情了。”


    約翰尼喝完酒。“你什麽都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他走進廚房,打電話給尼諾。他三言兩語安排好,兩人一起去棕櫚泉度周末,又給了尼諾一個女孩的號碼,這個女孩是新人,他早就想搞到手。“她會給你帶個朋友,”約翰尼說,“我一小時後到你家。”


    他出門的時候,維吉尼亞冷冰冰地和他道別。他根本不在乎,他對維吉尼亞生氣的次數屈指可數,這是其中一次。去他媽的,他打算肆意放鬆一個周末,排出體內所有的毒水。


    果不其然,到了棕櫚泉一切順心如意。約翰尼在棕櫚泉有自己的屋子,每年的這個季節總有人打掃照看。兩個姑娘年紀很輕,會玩得很開心,不至於貪婪地索求幫助。幾個閑人到泳池旁陪他們,到晚餐時間才離開。尼諾帶著他那個姑娘回屋,為晚餐換衣服,趁著曬了太陽的身子還暖和,見縫插針打一炮。約翰尼沒這個心情,於是讓他的姑娘——蒂娜,是個嬌小玲瓏的金發美人——上樓去自己衝澡。和維吉尼亞吵完架之後,他總是提不起興致跟別的女人上床。


    他走進玻璃牆圍起的天台客廳,這兒有一架鋼琴。和樂隊巡演的時候,他會為了逗觀眾開心偶爾擺弄幾下鋼琴,所以他也能勉強彈點假模假式的月光小夜曲。他坐在琴凳上,邊彈邊隨意哼唱,聲音很輕,斷斷續續一兩個單詞,不算真在唱歌。不知不覺間,蒂娜走進客廳,給他倒了一杯酒,挨著他在鋼琴前坐下。他彈了幾首曲子,她跟著他哼唱。他把蒂娜留在鋼琴前,自己上樓去衝澡。在浴室裏,他唱了幾小段——更接近念白。他穿上衣服,回到樓下。客廳裏還是隻有蒂娜一個人;尼諾大概和女人幹得正歡,要麽是又在拚命喝酒。


    蒂娜走到室外,望著遊泳池,約翰尼重新在鋼琴前坐下,開始唱他的一首老歌。喉嚨裏沒了燒灼感。音調還有點喑啞,但韻味十足。他望向天台,蒂娜還在外麵,玻璃門關著,她聽不見。不知為何,他不希望別人聽見他的歌聲。他換上一首自己最喜歡的老情歌,唱得全情投入,就仿佛他在對觀眾演唱,放開嗓門,等待熟悉的灼痛感湧上喉頭——卻遲遲沒有等來。他聽著自己的歌聲,聲音起了變化,但他還是很喜歡。現在的歌聲更沉穩,屬於成熟的男人,而不是毛頭小子:渾厚,他心想,沉穩而渾厚。他輕鬆自如地唱完那首歌,坐在鋼琴前思考著。


    尼諾在他背後說:“不壞啊,老夥計,真的不壞。”


    約翰尼猛地轉身。尼諾一個人站在門口,沒有帶他的女孩。約翰尼鬆了一口氣。他不在乎讓尼諾聽見。


    “是啊,”約翰尼說,“把那兩個女孩趕走吧,打發她們回家。”


    尼諾說:“要打發你自己打發。她們都是好姑娘,我不想害得她們傷心。再說我剛和我的姑娘打了兩炮。我要是連飯都不請她就打發她回家,她會覺得我是什麽人啊?”


    去他媽的,約翰尼心想。就讓那兩個姑娘隨便聽吧,聲音難聽又怎樣呢?他在棕櫚泉認識一位樂隊領班,他撥通號碼,要一把曼陀林琴給尼諾。樂隊領班反對道:“媽的,加州哪兒有人彈曼陀林!”約翰尼吼道:“叫你送你就送!”


    屋裏塞滿了錄音器材,約翰尼支使兩個姑娘開關設備和調音量。吃完晚餐,約翰尼開始工作。尼諾彈曼陀林伴奏,他唱了一遍他所有的老歌。他一口氣從頭唱到尾,完全不需要顧忌嗓子。他的嗓子好得很,他覺得他能永遠唱下去。不能唱歌的幾個月裏,他經常琢磨怎麽唱歌,思考該怎麽把詞句唱得和年輕時不一樣。他在腦海裏嚐試各種微妙的重音變化。此刻他在現實中唱了出來。實際唱的時候常常出錯,在腦海裏感覺明明很對頭,大聲唱出來反而不怎麽好聽。大聲唱出來,他心想。他不再聽自己的歌聲,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演繹上。他的節拍偶爾不那麽準確,但問題不大,隻是有點生疏罷了。他的腦袋裏有個節拍器,一向可靠,隻需要稍加練習就能恢複。


    最後,他終於停下。蒂娜走過來,眼睛閃閃發亮,吻了他很久。“我總算知道我母親為什麽不肯漏掉你的任何一部電影了。”她說。換了別的時候,這句話恐怕都不太得體,但此刻約翰尼和尼諾一起哈哈大笑。


    他們回放錄音,約翰尼聽清了自己的聲音。嗓子變了,天上地下的區別,但毫無疑問,仍舊是約翰尼·方坦在唱歌。正如他早先注意到的,聲音變得更渾厚和沉穩,但同時也更像男人而非男孩子的歌聲了。聲音裏有了更多的情感和個性。技巧更是遠遠超過從前,說是爐火純青也不為過。現在他這麽生疏還能如此動聽,等恢複了最佳狀態,他要厲害成什麽樣子啊?約翰尼對尼諾笑著說:“真的有我想象中那麽好嗎?”


    尼諾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喜氣洋洋的臉。“太他媽好了,”他說,“不過先看看你明天還能不能唱歌再說。”


    尼諾居然這麽悲觀,約翰尼有點受傷。“狗娘養的,你知道你不可能唱得這麽好。別擔心明天了。我感覺好極了。”那天晚上他沒有再唱歌。他和?


    ?諾帶著兩個姑娘去參加一場派對,蒂娜在他床上過夜,可惜他的表現不盡如人意。姑娘有點失望。可是,去他媽的,不可能一天事事遂心吧,約翰尼心想。


    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滿心擔憂,隱約害怕嗓子恢複是他夜裏夢見的。等他確定不是夢見的,又害怕嗓子會再次失靈。他走到窗口,輕輕哼唱,然後穿著睡衣去了客廳。他在鋼琴上彈起一首歌,過了幾個小節,開始嚐試跟唱。剛開始他沒有放開喉嚨,但嗓子既不痛也不嘶啞,於是他放聲歌唱。聲音準確而渾厚,他根本不需要用勁。輕鬆,太輕鬆了,猶如行雲流水。約翰尼意識到壞日子已經到頭,他已經完全恢複。現在就算電影拍砸他也不在乎,昨晚他和蒂娜沒搞成他也不在乎,維吉尼亞會因為他又能唱歌而恨他,他還是不在乎。這時候他隻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假如嗓子是在他給女兒唱歌時恢複的,那該有多好啊。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酒店的護士推著裝藥品的小車走進房間。約翰尼起身,低頭望著尼諾,尼諾正在沉睡,也許正在一點一點死去。他知道尼諾並不嫉妒他的嗓子恢複。他明白尼諾嫉妒的隻是嗓子恢複讓他那麽高興,他依舊那麽在乎唱歌。因為現在尼諾·瓦倫蒂顯然對任何讓他願意活下去的事情都喪失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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