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聖方濟各會修道院的院長正在進行晚間巡視,督促那些偷懶、無能的修道士們幹活。他檢查了聖物作坊的倉庫,檢查了為附近幾個鎮供應硬皮麵包的麵包房。他觀察了農產品園,檢查了裝滿橄欖、西紅柿、葡萄的竹筐,看它們光滑的表麵上有沒有傷痕。修道士們個個忙得像小精靈,但卻不像小精靈那麽開心。實際上他們很沉悶,絲毫沒有為上帝效勞必須具備的愉悅感。院長從長袍裏掏出一根長長的黑色方頭雪茄,在修道院內四處漫步,這樣到吃晚飯時能有個好胃口。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阿斯帕努·皮肖塔拖著圖裏·吉裏安諾進了修道院的大門。守門人想把他們擋在大門外,但是皮肖塔用手槍頂著他的光頭,嚇得他跪在地上做起最後的祈禱。皮肖塔把渾身血跡斑斑、幾乎奄奄一息的吉裏安諾放在院長麵前的地上。


    院長身材瘦高,五官小巧得像猴子——塌鼻梁,棕色紐扣一樣的小眼睛。他年過七十,從容優雅,精力充沛,頭腦和過去一樣好使。墨索裏尼上台之前,他受雇於黑手黨的綁匪,為他們寫過講究的綁架信。


    現在,他的修道院是黑市操縱者和走私販私者的大本營,這是包括農民和當局在內盡人皆知的,但是他的非法活動卻從來無人幹預。因為他是神職人員,人們覺得他為這個地區提供了精神指導,得到一些物質回報是理所當然的。


    看見兩個渾身是血的農民歹徒擅自闖進聖弗朗西斯教堂聖地的時候,曼弗雷迪院長並不感到吃驚。實際上,他非常熟悉皮肖塔。他曾利用這個年輕人幹過一些走私和黑市買賣的勾當。他們一個是上了年紀的神職人員,一個是涉世不深的年輕人,然而雙方都驚奇地在對方身上發現了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狡詐——這使他們很高興。


    院長先安慰了看門的修士,然後對皮肖塔說:“唔,親愛的阿斯帕努,你在幹什麽?”皮肖塔把紮在吉裏安諾傷口上的襯衣捆捆緊。院長驚訝地發現他臉上悲痛的神情;他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也會有這樣的情感。


    皮肖塔再次看著那個大傷口,知道他的朋友現在是命懸一線。他怎麽把這個消息告訴圖裏的父母親呢?他害怕瑪麗亞·隆巴爾多會傷心。可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必須說服院長讓吉裏安諾在修道院裏躲一躲。


    他直視院長的眼睛。他想傳達的信息不是直接的威脅,而是想讓對方明白,如果他拒絕,就會多一個可怕的敵人。“這是我的表兄薩爾瓦多·吉裏安諾,也是我最親密的朋友,”皮肖塔說,“你也看得出來,他處境非常不幸,用不了多久警察就會漫山遍野地找他。也會找我。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請求你把我們藏起來,再請一個醫生。你為我幹這件事,你就有了一個永久的朋友。”他特別強調了“朋友”這個詞。


    院長仔細地聽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他完全明白。他曾經聽說過吉裏安諾是個勇敢的年輕人,在蒙特萊普雷頗受尊敬,善於射擊和捕獵,而且少年老成。就連黑手黨也對他另眼相看,認為他是一個可以招募的對象。唐·克羅切有一次到修道院來進行社交和事務訪問時,曾對院長提起過他,說經過調教他可能成為很有用的人。


    他仔細看了看這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幾乎可以斷定這個人需要的不是藏身之地,而是葬身之地;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為他進行最後祈禱的神父。答應皮肖塔的這個請求幾乎無需冒任何風險,因為即使在西西裏,把一具屍體藏起來也不算犯法。但是他不想讓這個年輕人知道,他幫這個忙幾乎毫無價值。他問:“他們為什麽要搜捕你們呢?”


    皮肖塔有些猶豫。如果院長知道死了一名警察,就有可能拒絕向他們提供藏身之地。但是如果他對即將到來的搜捕行動毫無準備,他可能感到震驚並出賣他們。皮肖塔決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於是很快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院長垂下眼皮,為那個下了地獄的靈魂感到痛苦。他仔細地檢查了昏迷不醒的吉裏安諾。紮了襯衣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也許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就會死去,這樣一來所有問題就會一了百了。


    作為聖方濟各會的修士,院長不乏基督教的博愛之心,可是在這種可怕的歲月裏,他不得不考慮這種惻隱之心可能帶來實際的物質上的後果。如果他提供了庇護但這個年輕人還是死了,結果隻會對他有好處。當局隻要見到他的屍體就滿足了,而他的家人也會對他感激不盡。如果吉裏安諾能夠康複,他的感恩之情也許更有價值。如果一個人受了重傷還能開槍打死警察,賣給他一個人情是非常值得的。


    當然他也可以把這兩個小壞蛋交給警察,警察很快就會把他們處死。那樣有什麽好處呢?當局對他不會比現在更好。他們現在掌權的這個地區對他來說早就很安全了,他需要的是籬笆牆另一側的朋友。出賣這兩個年輕人隻能使他在農民中樹敵,並與這兩家人結仇。院長還不至於愚蠢到這種地步,認為他這件法衣能保護他免受必然會隨之而來的仇殺。此外,他也看透了皮肖塔,這個年輕人還要走很遠才能踏上通往地獄之路。不,決不能對西西裏農民的仇恨掉以輕心。他們是真正的基督教徒,永遠不會褻瀆聖母瑪利亞的雕像,可是如果為了複仇,他們會用短筒獵槍打死違反“緘默規則”的教皇。任何人都必須遵守這種保持緘默的古老規則。在這片土地上有許許多多耶穌像,但是誰也不相信打不還手,“寬恕”是懦夫的借口,西西裏農民不知道什麽叫憐憫。


    有一點院長是確信無疑的,皮肖塔永遠不會背叛他。在一次走私過程中,院長安排人把皮肖塔抓起來進行審問。審訊者是巴勒莫警察局的,不是憲兵那些笨蛋。無論審訊人員暗示或是單刀直入發問都沒有能讓皮肖塔開口,他始終緘口不言。審訊者把他放了,告訴院長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年輕人,可以把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去做。打那以後,院長對阿斯帕努·皮肖塔刮目相看,他還經常為他的靈魂祈禱。


    院長用兩個手指捏著他那幹癟得隻剩下皮包骨的嘴吹了聲口哨。幾個修士匆忙跑過來,院長讓他們把吉裏安諾抬到修道院裏一個比較偏遠的廂房裏。那是院長的特別住處,戰爭期間他曾經把一些從意大利軍隊逃跑的富農的兒子藏在那裏。接著他派了個修士到五英裏外的聖吉塞皮賈托村去請醫生。


    皮肖塔坐在床邊,抓著圖裏·吉裏安諾的手。圖裏的傷口已不流血,眼睛也睜開了,但是目光呆滯。皮肖塔眼裏噙著淚水,沒敢說話。他擦了擦圖裏冒汗的前額,發現他的皮膚有點發紫。


    一個小時後,醫生趕到。在趕過來的路上,他看見大批憲兵正在山坡上搜索,所以當他看見自己的朋友、修道院院長把一個受傷的人藏在這裏,他絲毫沒有感到意外。這不關他的事;警察和政府的事管它幹什麽呢?修道院長是西西裏人,他需要幫助。院長經常在星期天給他送一籃子雞蛋,聖誕節前還給他送過一桶酒,複活節前又給他送去一隻羊羔。


    醫生對吉裏安諾進行檢查,並為他包紮了傷口。子彈打穿了他的腹部,可能還打壞了部分重要髒器,肝髒肯定受到了創傷。由於大量失血,這個年輕人麵如死灰,全身皮膚白裏透紫。傷者嘴巴四周出現了一個白圈,醫生都知道這是死亡的第一先兆。


    他歎了口氣後對院長說:“我已經盡力而為。血已經止住,不過他的失血量超過了全身血液總量的三分之一,這種情況通常是非常危險的。要給他保暖,給他喝點牛奶,我給你一點嗎啡。”他非常遺憾地看了看躺在那裏的吉裏安諾那副強壯的身板。


    皮肖塔小聲問道:“我怎麽跟他的父母親說?他還有救嗎?”


    醫生歎了口氣。“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他受的是致命傷。小夥子看上去身體很強壯,所以他也許能多活幾天,但是最好不要抱什麽希望。”他看見皮肖塔極度絕望的眼神和院長如釋重負的表情,譏誚道,“當然,在這塊神聖的地方,總是有出現奇跡的可能。”


    院長和醫生走了出去。皮肖塔俯身去擦他朋友額頭上的汗,驚訝地發現吉裏安諾眼神中的一絲嘲弄,他暗棕色的眼睛有一道銀邊。皮肖塔的身體又向下俯了些。圖裏·吉裏安諾在小聲說話,說得非常吃力。


    “告訴我母親,我會回家的。”圖裏說。接著他做了一件皮肖塔今生永遠不會忘記的事。他突然伸出雙手抓住皮肖塔的頭發。這雙手非常有力;垂死的人雙手絕對不會這樣有力。他把皮肖塔的頭向下壓了壓,“聽我的話。”吉裏安諾說。


    赫克特·阿多尼斯接到吉裏安諾父母給他打的電話,第二天上午他就到了蒙特萊普雷。不過他很少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年輕時他就討厭這個出生地,尤其排斥狂歡節。那樣的裝飾使他感到沮喪,那些繽紛絢麗的裝點似乎是掩飾小鎮貧困的惡作劇。在狂歡節期間,他總是要忍受一些侮辱——醉酒的人譏笑他的身高,女人對他投去鄙夷的微笑。


    他比所有人都懂得多也無濟於事。他們非常傲氣,每家的房子都漆得跟他們父輩的一樣,可是他們不知道房子的色彩暴露了他們的血統。他們不僅從自己的祖先那裏繼承了血緣,也繼承了房子的色彩。若幹個世紀前,諾曼人把房子漆成白色,希臘人總是使用藍色,阿拉伯人用各種粉色和紅色,猶太人使用黃色。現在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意大利人或西西裏人。一千年來,血緣已經混雜了,已經不能根據他的相貌來判斷房主人的種族,如果你對一幢黃色房子的主人說他們祖先是猶太人,你的肚子可能就要挨上一刀。


    阿斯帕努·皮肖塔家的房子是白色的,可是他看上去卻像阿拉伯人。吉裏安諾家房子的主色調是希臘藍,從相貌上看,圖裏·吉裏安諾是典型的希臘人,可是他卻具有諾曼人那樣強健的大骨架身材。顯而易見,各種血統已經混雜,形成了具有某種奇怪而危險特征的西西裏人,這也是促使阿多尼斯今天到蒙特萊普雷來的原因。


    貝拉大街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兩個表情嚴肅的憲兵,他們手持步槍和衝鋒手槍,處於戒備狀態。狂歡節的第二天已經開始,可是很奇怪,小鎮的這一片地方卻幾乎沒有人來,街上也沒有小孩玩耍。赫克特·阿多尼斯把車停在吉裏安諾家房前的便道上。兩個憲兵以懷疑的目光看著他,等他走出汽車,看見他那麽矮小,兩人不覺啞然失笑


    。


    皮肖塔打開門把阿多尼斯領進去。吉裏安諾的母親和父親在廚房裏等著,桌上的早餐是冷香腸、麵包和咖啡。瑪麗亞·隆巴爾多比較平靜,因為她很疼愛的阿斯帕努安慰她說她兒子會康複的。與其說她很害怕,倒不如說她很生氣。吉裏安諾的父親並沒有顯露出悲傷,而是顯得很驕傲,因為他兒子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他還活著,而他的敵人卻死了。


    皮肖塔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試圖安慰他們。他避重就輕地提了一下吉裏安諾的傷勢,至於他怎麽勇敢地把吉裏安諾背進山下的修道院,他沒有多說。但是阿多尼斯知道,帶著一個受傷的人在崎嶇山路上行走三英裏,對於身材瘦小的皮肖塔來說會有多麽艱難。同時他還覺得皮肖塔對於吉裏安諾的傷勢說得輕描淡寫。他感到情況不妙。


    “憲兵怎麽會知道這麽多情況,都找到這兒來了?”他問道。皮肖塔把吉裏安諾交出自己身份證件的事告訴了他。


    吉裏安諾的母親哭著說:“圖裏為什麽不讓他們把奶酪拿走?他為什麽要動手呢?”


    吉裏安諾的父親厲聲對妻子說:“你想讓他幹什麽?告發那個可憐的農民?那樣是給家族的榮譽抹黑。”


    赫克特·阿多尼斯對兩個人的話感到很驚訝。他知道吉裏安諾的母親比他父親還要強壯、暴躁,但是她開口就示弱,他父親反而異常強硬。而皮肖塔,也就是阿斯帕努這個小夥子——誰能想到他如此勇敢地拯救自己的同伴,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現在還冷靜地對吉裏安諾的父母隱瞞他們兒子的傷勢。


    吉裏安諾的父親說:“要是他沒有把身份證交出去就好了。我們的朋友們都會作證,說他就在小鎮的街上。”


    吉裏安諾的母親說:“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會逮捕他。”說著她就哭起來,“現在他隻能躲在深山老林裏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說:“我們一定不能讓院長把他交給警察。”


    皮肖塔不耐煩地說:“他不敢。他知道即使穿著修士的法袍,我也會把他吊死。”


    阿多尼斯審視著皮肖塔,這個年輕人有不怕死的勁頭。阿多尼斯知道傷害一個年輕人的自尊是不明智的。警察永遠不能理解的是,老人曆盡生活的磨難,即使受到侮辱,也不會去計較另一個人的非難,可是一個年輕人卻無法承受這樣的侮辱。


    他們是在向赫克特·阿多尼斯求助,況且他以前就幫助過他們的兒子。阿多尼斯說:“如果警方知道他在那裏,修道院院長就沒有辦法了。在有些事情上,他也不是沒有受到過懷疑。我想如果你們同意,最好還是請我的朋友克羅切·馬洛先生出麵向院長求情。”


    他們非常驚訝地發現阿多尼斯認識唐·克羅切,不過皮肖塔卻對他報以會心的微笑。阿多尼斯不客氣地對他說:“你在這裏幹什麽?他們會認出你並把你抓起來的。他們已經掌握了你的相貌特征。”


    皮肖塔鄙棄地說:“那兩個家夥嚇得屁滾尿流,連自己的親媽都認不出來了。有十幾個人會為我作證,證明我昨天就在蒙特萊普雷。”


    赫克特·阿多尼斯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職業姿態。他對吉裏安諾的父母說:“你們不能去看兒子,也不能把他在什麽地方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們最要好的朋友。到處都有警方的線人和密探。阿斯帕努隻能在晚上去看圖裏。一旦他能走動,我就把他安排到另一個鎮上去住,等這陣風頭過去之後再說。還有,要有點錢,事情就好打點,圖裏就能回家。不要為他擔心,瑪麗亞,要保重自己的身體。還有你,阿斯帕努,一有什麽情況就告訴我。”


    他擁抱了吉裏安諾的母親和父親。他臨走的時候,瑪麗亞·隆巴爾多還在哭。


    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給唐·克羅切傳個話,以確保圖裏的藏身之處萬無一失。謝天謝地,羅馬的政府沒有懸賞提供殺害警察線索的人,否則修道院院長就會像出手宗教文物那樣盡快把他出賣的。


    圖裏·吉裏安諾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聽見醫生親口宣布他受的是致命傷,但是他相信自己是不會死的。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懸在空中,他既感不到疼痛,也感不到恐懼。他是絕對不會死的,他並不知道這是大量失血引起的欣快症。


    白天,有個修士照顧他,喂他喝牛奶。晚上,院長陪醫生來看他。皮肖塔夜裏來,握著他的手,陪伴他度過難熬的漫漫長夜。兩個星期之後,醫生宣布出現了奇跡。


    圖裏·吉裏安諾的堅強意誌讓傷口愈合,補回了失去的血液,被鋼鐵子彈打穿的內髒也恢複好了。神誌模糊的時候,他夢想著未來的輝煌,他感覺到一種新的自由:從現在起他可以不再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負責。社會的法律和嚴格的西西裏家規再也無法約束他了,他可以為所欲為,血淋淋的傷口使他成了一個無罪的人。這一切都源自那個愚蠢的憲兵,他竟然為了一塊奶酪就向他開槍。


    在養傷的這幾個星期,他一遍遍地回想著過去的日子:他和同村的人聚集在小鎮廣場上,等著被挑選到大莊園裏去打一天零工,他們所得的報酬連肚子都填不飽,而那有權力的人總是一副“愛幹不幹”的鄙視神情。不公正的糧食分配使辛苦了一年的人依然處於貧困之中。窮人受到專橫的法律懲罰,而富人則可以逍遙法外。


    他發誓傷愈之後一定要伸張正義。他將不再是一個聽天由命的軟弱青年。他將從體力上和思想上武裝自己。有一件事他是可以肯定的:在這個世界上,他決不會再示弱,不會像他麵對圭多·昆塔納或者向他開槍的警察時那樣了。過去那個圖裏·吉裏安諾已經不複存在。


    過了一個月,醫生建議他再休養四個星期,增加一些鍛煉,所以吉裏安諾穿上修士的衣服在修道院內散步。院長開始對這個年輕人產生了興趣,經常陪他一起散步,講他年輕時到遙遠的地方旅行的故事。赫克特·阿多尼斯給院長送來一筆錢,感謝他為窮人祈禱;唐·克羅切對院長說,他對這個年輕人很感興趣,於是院長對吉裏安諾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吉裏安諾親眼目睹了這些修士的生活,感到非常驚訝。在一個民眾幾乎食不果腹的地方,出賣苦力一天隻能掙到五十分錢,而聖弗朗西斯修道院的修士卻生活得像王公貴族。這座修道院實際就是一座富庶的大莊園。


    他們擁有一座檸檬園,粗壯的橄欖樹幾乎和耶穌同齡,他們有小竹園,此外還有一家肉鋪,屠宰的牲畜都是他們自己飼養的羊和小豬。小雞和火雞就一群一群地散養在院子裏。修士們每天吃麵的時候都要吃肉,還要喝酒。酒是他們自釀的,就放在巨大的地窖裏。他們的煙癮很大,抽的煙都是用酒從黑市上換來的。


    不過他們幹活都很賣力。白天幹活時,他們都光著腳,把長袍掖起來露出膝蓋,額頭上汗水直淌。為了防曬,他們的光頭上戴著奇形怪狀的美國軟邊帽,有黑色的,也有棕色的。這些帽子是院長用一桶葡萄酒從某個軍政府采購官員那裏換來的。修士們戴帽子的方式也五花八門,有些人像街頭流氓那樣把帽子的軟邊放下,有些人把軟邊豎上去形成一道槽,把香煙插在裏麵。後來院長開始討厭這些帽子,於是除了在地裏幹活之外,其他時間就不準他們戴了。


    在第二個月裏,吉裏安諾也像個修士一樣了。院長感到驚訝的是,他在地裏幹活很賣力,幫助其他修士把沉重的、裝著水果和橄欖的籃子扛進棚子裏。吉裏安諾的體力不斷恢複,他也很喜歡幹活,喜歡顯示自己的力氣。他們把他的籃子裝得滿滿的,他連膝蓋也不彎一下。院長為他感到自豪,告訴他在修道院待多久都可以,還說他是上帝創造的真正的男人。


    這四個星期,圖裏·吉裏安諾過得很開心。畢竟他已經從奄奄一息中恢複過來,他正在自己的頭腦中編織美夢和奇跡。他很喜歡這個老院長,因為院長對他絕對信任,還把修道院的許多秘密告訴了他。這個老頭兒還吹噓說,修道院的所有產品都直接拿到黑市上去賣,而不是上交給國庫。但是酒除外,酒是留著給修士們自己喝的。夜晚在修道院裏有很多人賭博,還有不少人酗酒,甚至女人也被偷偷地帶進來,但是院長對這一切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是困難時期,”他對吉裏安諾說,“承諾的天堂遙不可及,人們現在必須有點樂趣。上帝會寬恕他們的。”


    一個雨天的下午,院長帶吉裏安諾參觀修道院一邊的倉庫,那裏麵有大量的聖人遺物,是一些技術嫻熟的老修士製作的。像許多店主一樣,院長也抱怨時運艱難。“戰前,我們的生意很好,”他歎了口氣,“這個倉庫裏的庫存從不會超過一半。看看我們這裏有什麽神聖的寶貝吧,魚骨是出自耶穌變出的那些魚,權杖是摩西前往迦南途中使用過的。”他停下來,滿意地看著吉裏安諾臉上驚訝的表情,接著他那張瘦削的臉皺了起來,邪惡地露齒一笑。他用腳踢了踢一堆木棍,幾近興奮地說,“這個東西曾經賣得很好,是我們的主蒙難的十字架,幾百個呢。這個箱子裏裝的是你所知道的所有聖人的遺骨碎片。在西西裏,每家每戶都有聖人遺骨碎片。在一個特別的儲藏室裏,我們有十三條聖安德魯的手臂,三個施洗者約翰的頭,七領聖女貞德穿過的盔甲。到了冬天,我們的修士就去遠方推銷這些東西。”


    圖裏·吉裏安諾哈哈大笑起來,院長看著他微微一笑。不過吉裏安諾心裏想的是:窮人總是上當受騙,甚至被那些指引他們通往救贖之路的人欺騙。這也是應當謹記的一個重要事實。


    院長還給他看了一個大澡盆,裏麵是巴勒莫的紅衣主教賜予的大紀念章,三十塊耶穌蒙難後使用的裹屍布,還有兩尊黑色聖母瑪利亞雕像。聽到這裏,圖裏·吉裏安諾的笑聲突然停住了。他告訴院長他母親有一尊黑色聖母瑪利亞雕像,那是她從小姑娘的時候就一直珍藏的寶貝,是傳家寶。那會不會也是一件贗品呢?院長慈祥地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一百多年來他們的修道院一直在用上好的橄欖木進行複製,即使複製品也是有價值的,因為畢竟複製的數量有限。


    院長覺得,把神職人員這些小罪過悄悄告訴一個犯了殺人罪的人不會有什麽壞處。不過,他對吉裏安諾不表態的沉默感到不安,於是采取守勢說:“不要忘了,我們這些獻身上帝的奴仆也必須生活在這個世俗世界中,這個世界上的俗人並不相信要等待


    上天堂後的回報。我們也都有家庭需要救濟和保護。我們的許多修士都很窮,出身很貧寒,而且我們知道他們也是普通百姓。在這樣的艱難時期,我們不能讓自己的兄弟姐妹和親人去忍饑挨餓。神聖的教會也需要我們的幫助,它必須捍衛自己免受強敵傷害。共產黨人和社會黨人是被誤導的自由主義者,必須和他們鬥爭,這也是需要錢的。虔誠的信眾對教會來說是莫大的安慰。信眾需要我們的聖物,這不僅滿足了他們自己心靈上的需要,也給我們提供了打敗那些異教徒所需要的經費。假如我們不向他們提供這些東西,他們就會浪費錢去賭博、酗酒、嫖妓。你說是不是?”


    吉裏安諾點點頭,然後微微一笑,他被這個偽善的人弄得一頭霧水。院長看見他的微笑後頗感惱火,他原本以為這個殺人犯會禮貌地回應,因為他為他提供了庇護,把他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即使出於感恩,他也應該真心作出禮貌的反應。這個走私犯、殺人犯、鄉巴佬、公子哥兒圖裏·吉裏安諾應當表現出更多的理解,更像一個基督教徒才是。院長不客氣地說:“不要忘了,我們真正的信仰在於我們相信奇跡會發生。”


    “是啊,”吉裏安諾說,“我真心誠意地認為,你們的責任就是幫助我們發現奇跡。”他說這句話時毫無惡意,而且說得很風趣,是真的想使他的恩人高興。而且他也隻能這樣說才不至於笑出聲來。


    院長高興起來,慈愛隨之回歸。這小夥子不錯,在過去幾個月裏,他很喜歡他的陪伴,他心裏感到寬慰,因為圖裏欠他很大的人情,他決不會不知感激。他早就表現出高尚的心靈,而且每天都用語言和行動表明他對院長的尊重和感激。他不像歹徒那樣心狠手辣。如今的西西裏,窮人、告密者、強盜……各類罪人比比皆是,這個小夥子會怎麽樣呢?院長思忖:一個人隻要殺過人,碰上同樣的情況就會再次殺人。院長認為,唐·克羅切應當點化圖裏·吉裏安諾走上正確的人生道路。


    有一天,吉裏安諾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院長帶來一位不速之客。院長介紹說這是他的好朋友本傑明諾·馬洛神父,說完就離開了。


    本傑明諾神父非常關心地說:“年輕人,我希望你的傷已經痊愈。院長大人告訴我這真是一個奇跡。”


    吉裏安諾彬彬有禮地說:“上帝的慈悲。”本傑明諾神父虔誠地低下頭,好像受益者就是他自己似的。


    吉裏安諾仔細打量著他。這個牧師從不下地幹活。他的法袍連邊都特別幹淨,他的臉虛胖發白,他的手細嫩柔軟。不過他看起來倒是慈眉善目的,像耶穌一樣與世無爭的表情,充滿基督徒的恭謙。


    本傑明諾神父的聲音也是那樣的溫柔和藹。他說道:“我的孩子,我願意聽你的懺悔,並施你聖餐。你懺悔贖罪之後,就能以純潔的心靈走進世界。”


    圖裏·吉裏安諾心裏在揣摩這個牧師,這個人具有令人崇敬的權力。“原諒我,神父,”他說,“我現在還沒有做好懺悔的準備。如果我這時候進行懺悔,那將不是出自內心的。感謝你為我祈福。”


    神父點點頭說:“是啊,那將使你罪上加罪。不過我還想提請你做另外一件事,也許它在這個世界上比較切實可行。我的兄長唐·克羅切讓我問問,你是否願意到維拉巴去,到他那裏去避避風頭。你會得到較高的報酬,當然了,你也知道,隻要你得到他的保護,當局絕對不敢再傷害你。”


    吉裏安諾非常吃驚,他所幹的事情已經傳到了唐·克羅切那裏。他知道自己必須小心了。他痛恨黑手黨,不願意和他們糾纏不清。


    “這真是榮幸之至啊,”他說道,“我感謝你和你的兄長,但是我必須和家裏人商量商量,我必須順從父母的意願,所以暫時恕我不能領你的情。”


    他看到牧師一臉驚訝,在西西裏有誰會拒絕接受唐·克羅切的保護?於是他又補充了一句:“也許過幾個星期,我會有不同的想法,那時候我就到維拉巴去找你們。”


    本傑明諾神父回過神來,他舉起雙手對主表示感謝。“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他說道,“家兄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隨後就辭別了。


    圖裏·吉裏安諾知道現在他該離開了。那天晚上阿斯帕努·皮肖塔來看他,吉裏安諾告訴他要做哪些準備工作,好讓他回到外麵的世界中去。他發現自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的朋友也發現了。皮肖塔聽到他的指令後二話沒說,但他知道這將使他自己的生活也發生深刻的變化。最後吉裏安諾告訴他:“阿斯帕努,你可以和我在一起,你也可以和你的家人待在一起。你覺得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皮肖塔微笑著說:“你覺得我會讓你一個人獨享那些樂趣和榮耀嗎?讓你在大山裏玩耍,而我卻趕著毛驢去幹活,或者去摘橄欖?那我們還有什麽友誼可言?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一起幹活,我能讓你一個人在大山裏生活嗎?隻有等你自由地回到蒙特萊普雷,我才能回去,所以不要再說傻話了。我四天之後來接你,我需要一點時間完成你讓我做的事。”


    在隨後的四天裏,皮肖塔忙得不可開交。他找到了那個騎馬的走私犯,就是他主動提出追捕受傷的吉裏安諾。這人姓馬爾庫齊,是個遠近聞名的惡棍,在唐·克羅切和圭多·昆塔納的庇護下進行大規模走私活動。他的叔叔馬爾庫齊是一個黑手黨頭目。


    皮肖塔發現馬爾庫齊經常從蒙特萊普雷到海堡去。皮肖塔認識給馬爾庫齊家喂養騾子的那個農民,當他發現騾子不在地裏,而被送到靠近小鎮的一個穀倉的時候,他打賭馬爾庫齊第二天又要跑一趟了。黎明時分,皮肖塔就來到馬爾庫齊的必經之路上蹲守。他帶了一支短筒獵槍。這是許多西西裏家庭的必備之物。這種殺傷力很強的散彈槍在西西裏很普通,經常被用來搞暗殺。墨索裏尼清除黑手黨的時候,曾下令所有石頭牆的高度都不得超過三英尺,以免搞暗殺的人利用石牆進行伏擊。


    皮肖塔決定幹掉馬爾庫齊,不僅因為這個搞走私的家夥想主動幫助警察殺死受傷的吉裏安諾,而且因為他還以此為榮在他的朋友麵前炫耀。幹掉這個家夥對於其他可能背叛吉裏安諾的人也是一個警告。此外他知道馬爾庫齊肯定會攜帶武器,而那些武器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皮肖塔沒有等太長的時間。馬爾庫齊帶著輕裝上陣的騾子去海堡的黑市運貨。他騎在領頭的騾子身上,沿著一條山間小路走下來。他有點麻痹大意了,不是把步槍端在手裏,而是把它挎在了肩上。他看見皮肖塔站在小路上擋住他的去路時,並沒有感到驚訝。他的眼前不過是個又矮又瘦的小青年,留著一撮時髦的小胡子,不過使他感到惱火的是對方那副笑容。等皮肖塔從上衣裏麵抽出短筒獵槍的時候,馬爾庫齊才如夢方醒。


    他惡聲惡氣地說:“你弄錯方向了吧?我的貨還沒有去運呢。這些騾子是受友中友保護的。放聰明一點,另外找個主兒吧。”


    皮肖塔輕聲說:“我隻想要你的命。”他冷酷地笑了笑,“幾個月前你想在警察麵前當英雄,不記得了嗎?”


    馬爾庫齊想起來了。他看似不經意地把騾子掉轉到一側,其實是不讓皮肖塔看見他的手。他迅速把手滑到腰帶位置拔出手槍,同時猛拉韁繩轉身準備射擊,可是隨著短筒獵槍的槍聲,他從騾鞍上應聲倒下,摔在地上。他最後看見的是皮肖塔的微笑。


    皮肖塔感到一陣殘忍的滿足感。他俯身站在馬爾庫齊的屍體旁,對著他的腦袋補了一槍。他把死者手上的手槍拿過來,把他身上背的步槍取下,然後掏出他上衣口袋裏的步槍子彈放進自己的口袋。接著他迅速開槍把四隻騾子逐一打死,以警告那些可能向吉裏安諾的敵人提供幫助的人,哪怕是間接的幫助。他站在小路上,雙臂抱著短筒獵槍,肩上挎著繳獲的步槍,腰裏別著那支手槍。他沒有絲毫惻隱之心,他為自己的凶殘感到高興。雖然他熱愛自己的朋友圖裏,但是他們在許多方麵都表現得格格不入。雖然他承認圖裏的領導地位,但是他總覺得自己應當表現出同樣的勇敢和智慧,從而證明自己無愧於他們之間的友誼。現在,他也完成了成人禮,走出了社會的怪圈,和圖裏一起站到了這個怪圈之外。他的行動把自己和圖裏永遠捆綁在了一起。


    兩天之後,就在晚飯前,吉裏安諾已經做好了離開修道院的準備。他和聚集在餐廳裏的修士們擁抱,感謝他們的善意,修士們也都非常舍不得他走。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他們的宗教儀式,沒有為自己的殺人行為懺悔或後悔過,不過有些修士在未成年之前也犯有類似的罪行,所以不會輕易批評別?


    ?。


    院長把吉裏安諾送到修道院大門口時,皮肖塔已在那裏等著。院長贈送了一件紀念品給吉裏安諾作為離別留念。那是一尊黑聖母瑪利亞雕像,是吉裏安諾母親瑪麗亞·隆巴爾多那尊雕像的複製品。吉裏安諾把雕像放進皮肖塔帶來的一隻美國生產的綠色帆布包裏。


    皮肖塔不屑地看著院長和吉裏安諾道別,他知道院長是個走私犯,是黑手黨的秘密成員,也是奴役手下那些可憐修士的監工。皮肖塔無法理解院長此刻的離別之情,他想不到吉裏安諾的人格力量不但贏得了他的愛慕、友情和尊重,也征服了像院長這樣德高望重的人。


    院長的情感是出自真心,也包含著私心。他知道這個年輕人會成為西西裏島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他覺得這就像看見有聖緣的人一樣。圖裏·吉裏安諾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院長不僅救了他的命,而且教了他許多東西,與他愉快地相處,院長甚至把自己的藏書館給他使用。吉裏安諾特別喜歡院長的詭詐,這是生活中一種重要的平衡,有好有壞,但是壞事不那麽明顯,這種平衡推動著生活的發展。


    院長和圖裏·吉裏安諾相互擁抱。圖裏說:“你對我恩重如山。今後無論你需要什麽幫助,盡管告訴我。隻要你開口,我一定照辦。”


    院長拍拍他的肩膀。“基督教是施恩不圖報的,”他說,“回到上帝指引的路上來吧,我的孩子,要回報他的恩德。”不過這已經是他的口頭禪了。他深知年輕人的無知,圖裏會不顧一切地滿足他的要求的。他不會忘記吉裏安諾的承諾。


    吉裏安諾把那隻帆布包背在自己的肩上,沒有讓皮肖塔幫忙。他們並肩走出修道院的大門,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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