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接近德奧拉山山頂一塊突出的峭壁邊緣,吉裏安諾和皮肖塔俯瞰著山下的蒙特萊普雷。小鎮在他們下方幾英裏的地方,隨著夜幕降臨,家家戶戶的房子裏都露出了燈光。吉裏安諾甚至覺得他能聽見小鎮廣場上大喇叭裏播放的音樂。晚飯之前,喇叭裏總是向在街上溜達的人轉播羅馬電台的小夜曲。


    但是在大山裏,空間是具有欺騙性的。從山上走下去到鎮裏需要兩個小時,從山下走上來卻需要四個小時。吉裏安諾和皮肖塔從小就在這裏玩耍,他們對山上的每一塊岩石、每一個洞穴和每一條隧道都了如指掌。比安卡洞就在這塊懸崖上,那是他們最喜歡去的地方,裏麵的空間比蒙特萊普雷任何一幢房子都大。


    圖裏·吉裏安諾心想,阿斯帕努出色地執行了他的命令,在山洞裏存放了睡袋、平底鍋、幾箱彈藥,還有幾袋食品和麵包。有一個木箱子裏放的是手電筒、提燈和刀子,還有幾桶煤油。他笑起來。“阿斯帕努,我們可以在這裏長住了。”


    “先暫時待在這裏,”阿斯帕努說,“憲兵如果要找你,第一個來的就是這個地方。”


    “那些膽小鬼隻敢白天來,”圖裏回答說,“夜裏我們是安全的。”


    群山已籠罩在黑暗之中,可是夜空卻星光閃爍,所以他們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皮肖塔打開那隻帆布包,從包裏取出武器和衣服。圖裏·吉裏安諾開始一步一步、舉行儀式般地武裝自己,他脫下修士長袍,穿上鼴鼠皮做的褲子,然後穿上一件有許多口袋的大羊皮上衣。他在腰帶上別了兩把手槍,然後把一支衝鋒手槍插在上衣裏麵,這樣比較隱蔽,而且可以隨時取用。他把一條子彈帶係在腰上扣好,又往上衣口袋裏放了幾梭子子彈。他接過皮肖塔遞給他的刀,把它放在剛剛穿上的軍用皮靴裏,然後將一把微型手槍塞進羊皮上衣翻領下麵繩編的槍套裏。他把所有的槍支和彈藥都仔細檢查了一遍。


    那支步槍他就公然斜挎在肩上。在終於裝束齊備之後,他對皮肖塔微微一笑。皮肖塔僅背著一把短筒獵槍,他把小刀插在背後的刀鞘裏。“我覺得自己像沒穿衣服一樣,”皮肖塔說,“你身上帶那麽多鋼鐵玩意兒還能走路嗎?你要是摔倒了,我可扶不動你。”


    吉裏安諾依然在微笑,就像一個孩子相信自己的詭計得逞之後的竊笑。武器和彈藥的重量壓得他身上那個大傷疤隱隱作痛,但是他需要這樣的疼痛,因為這使他感到一種赦罪的解脫。“我做好了兩手準備,不是與家人見上一麵,就是與敵人狹路相逢。”他對皮肖塔說。兩個年輕人踏上從德奧拉山山頂通向蒙特萊普雷那條蜿蜒而漫長的小路。


    他們在綴滿繁星的天幕下行走,身上的裝備足以抵抗死亡和敵人,圖裏聞到遠處果園裏飄來的檸檬清香以及野花的撲鼻香氣,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靜謐。麵對不期而遇的仇敵,他再也不會那樣無可奈何,再也不必質疑自己的勇氣。他以堅強意誌戰勝死神,讓受重傷的身體得以康複,他相信自己的身體一定能反複經受這樣的磨難。他相信等待他的是一番宏圖偉業,像神奇的中世紀英雄那樣,在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之後,才會走向漫長的人生盡頭。


    他永遠不會離開這些大山和橄欖樹,也不會離開西西裏。對於自己未來的榮譽,雖然他隻有一個模糊的想法,但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將不再是一個貧窮的農家少年,不再害怕憲兵、法官以及日益腐朽的法律。


    此刻他們已經走出大山,踏上了通往蒙特萊普雷的道路。他們路過一個神龕,神龕中的聖母瑪利亞手抱孩子,身上那件藍色石膏長袍就像月光下閃爍的海麵。空氣中彌漫著果園散發的香甜味,使吉裏安諾如癡如醉。他看見皮肖塔彎腰摘了一個在夜晚的空氣中發出甜味的仙人果。他由衷地熱愛這個救過他性命的朋友,這種感情植根於他們共同度過的童年。他想與他分享自己的神奇力量。他們絕對不會無聲無息地死在西西裏的一個山坡上,他們的命運不會如此。吉裏安諾興奮地大喊起來:“阿斯帕努,阿斯帕努,我相信,我相信。”接著便從最後一截山坡跑下去,從耶穌和其他死難聖賢的神龕前跑過去,離開了幽靈般的白色山岩。皮肖塔在他身邊奔跑,並發出陣陣笑聲。他們一起跑上通向蒙特萊普雷那條灑滿月光的道路。


    山路盡頭是一片牧場,百米開外就是貝拉大街上那些房子的後牆。在這些牆後邊是每家每戶種植西紅柿的菜園,有的園子裏還有一棵橄欖樹或者檸檬樹。吉裏安諾家園子的籬笆沒有上鎖,兩個年輕人悄悄溜進去後,發現吉裏安諾的母親正在等他們。她跑向吉裏安諾張開的雙臂,淚水像斷線的珠子直往下掉。她熱烈地親吻兒子並小聲說:“我的心肝,我的兒子。”圖裏發現自己站在月光下,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回應母親的愛。


    這時已近午夜,月光依然皎潔。他們匆匆走進屋內,以免被監視的人看見。窗戶上的百葉窗簾是放下的,吉裏安諾和皮肖塔兩家的親戚都分布在各條街上望風,隻要發現巡邏警察就會隨時通報。屋子裏,吉裏安諾的朋友和家人等著為他慶賀。他們擺了一桌可以與複活節大餐媲美的酒席。今晚他們與他相聚,今後他就要生活在大山裏了。


    吉裏安諾的父親與兒子擁抱,並用手拍拍他的後背表示讚賞。在場的有他的兩個姐姐,還有赫克特·阿多尼斯,此外還有一個叫拉韋內拉的鄰家婦女,是個約摸三十五歲的寡婦。她丈夫叫坎德列裏亞,是個赫赫有名的土匪,一年前因被人出賣,遭到警察伏擊。她成了吉裏安諾母親的摯友。但是看見她出現在聚會中,吉裏安諾頗為驚訝,隻有他母親才會邀請她。一時之下,他弄不清是為什麽。


    吃飯時,他們頻頻舉杯,為吉裏安諾接風,好像他剛從國外度長假回來。不過他父親想看看他的傷口。吉裏安諾把襯衣從褲子裏拉出,露出了一塊肉紅色的大傷疤,傷口四周的組織依然呈現出槍傷造成的青紫。他母親傷心得哭起來。吉裏安諾微笑著對她說:“難道你願意看到我蹲大牢,留下受杖刑的疤痕?”


    吉裏安諾很熟悉眼前這個場麵,覺得它就像他兒時經曆的最高興的日子一樣,但他覺得自己與他們之間已然有了很大的距離。桌上都是他喜歡吃的,有墨魚、番茄醬汁粗通心麵、烤羊羔、一大碗橄欖果、初榨純橄欖油調製的紅綠色拉、竹簍瓶裝酒,總之,西西裏產的好東西應有盡有。吉裏安諾的父母親講述了他們在美國生活的那段童話般的經曆。赫克特·阿多尼斯則大談西西裏曆史上的輝煌:加裏波第和紅衫軍,西西裏晚祈禱事件。曆史上,最早壓迫西西裏人的是羅馬人,隨後是摩爾人、諾曼人、法國人、德國人、西班牙人。西西裏的曆史充滿了辛酸!它從來就沒有自由,勞動力被賤賣,流血衝突是家常便飯。


    所以現在沒有一個西西裏人相信政府、法律和社會的內在秩序,因為這些都是用來奴役他們的。這些年來,吉裏安諾一直在聽這樣的故事,把它們深深地印在了腦子裏。然而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可以改變這種狀況。


    他注視著邊喝咖啡邊抽煙的阿斯帕努。即使在這種歡聚時刻,阿斯帕努的嘴角也總是掛著譏諷的微笑。吉裏安諾知道他在想什麽


    ,也知道他以後會說什麽:你隻要愚蠢一點,被警察開槍打傷,然後你就殺人,觸犯法律,你的親人就會表現出對你的愛,把你當成天上來的聖人。不過,他覺得阿斯帕努是他唯一的貼心人。


    還有那個叫拉韋內拉的女人。他母親請她來幹什麽?她又為什麽要來呢?他看出她那張輪廓分明的漂亮臉龐,烏黑的眼眉,暗紅的嘴唇,不過在這間煙霧繚繞的房子裏,她的雙唇顯得有些發紫。她身上是西西裏寡婦常穿的寬鬆黑長袍,所以看不出她的體態。


    圖裏·吉裏安諾不得不把在四岔路口發生的槍擊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他父親此時已有幾分醉意,聽到警察被打死的時候,大聲吼叫著表示讚賞。他母親則一言不發。他父親說那個農民來找他來要驢子,他對那個農民說:“得了吧,你失去的不過是驢子,我失去的可是兒子啊。”


    阿斯帕努說:“是驢找驢呀。”


    大家都笑了。吉裏安諾的父親繼續說道:“這個農民聽說一個警察被打死了,非常害怕,也不討要驢子了,因為他害怕受到杖刑。”


    圖裏說:“他會得到賠償的。”


    最後,赫克特·阿多尼斯大致講了幫助圖裏的計劃。吉裏安諾的父母要抵押土地,籌措資金賠償死者家屬。阿多尼斯本人將捐贈一筆錢,但是這一切要等到對方怒氣平息之後,讓唐·克羅切向政府官員和死者家屬施壓。這畢竟可以是個偶然事故,雙方都沒有真正的惡意,隻要死者家屬和政府一些要員合作,就可能上演一出鬧劇。唯一不利的就是殺人現場的那張身份證。但是一年之後,唐·克羅切就能使它從被告的檔案中消失。更重要的是,圖裏·吉裏安諾這一年不能出事。他必須隱身匿跡於大山之中。


    圖裏·吉裏安諾耐心地聽著每一個人的意見,時而微笑,時而點頭,絲毫沒有表露他心中的不悅。他們認為他還是兩個月前狂歡節時的圖裏。他脫下羊皮上衣,取下身上攜帶的武器,把槍放到桌子下麵,堆在自己的腳旁邊。但是這並沒有引起他們多大的注意,那塊難看的大傷疤也沒有起到什麽作用。他們壓根兒沒有想到,身體的創傷會使一個人的思想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圖裏已經不再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年輕人了。


    在這個房子裏,他眼下是安全的。此刻那些可以信賴的朋友們正在街上望風,監視憲兵的營房,隨時準備給他們通風報信。這是一幢幾百年前用石頭建造的房子,窗戶孔有一英尺深,上麵有厚實的木製活動擋板,還上了鎖。木門非常結實,還用鐵條進行了加固。房子裏一點亮光也透不出去。即使敵人突然來襲,也不可能很快衝進來。不過圖裏·吉裏安諾還是覺得自己處境很危險。這些可親的人想讓他回到以前的生活,勸他成為一個農民,放下自己的武器,不要反抗自己的同胞,把束手無策的他交給法律。此刻,他必須狠心對待他愛的人。以前這個年輕人的夢想一直是獲得愛而不是力量。可是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現在他清楚地認識到他要先變得強大起來。


    他彬彬有禮地對赫克特·阿多尼斯以及其他人說:“親愛的教父,我知道你說這番話是出於對我的關愛。可是我不能讓父母為了幫我擺脫困境而失去他們那點可憐的土地。在場的各位也不要過於為我擔心。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必須為自己的粗心大意付出代價。我打死了一個憲兵,但我不想讓任何人替我負擔賠償金。不要忘了,我隻是私運了一點奶酪他就開了搶。當時我覺得自己反正快死了,那就以牙還牙,否則我是絕對不會向他開槍的。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下一次我肯定不會輕易開槍。”


    皮肖塔咧嘴一笑說:“不管怎麽說,在大山裏更有意思。”


    但是吉裏安諾的母親不覺得好笑。大家都看見了她的驚恐神情和充滿憂慮的眼睛,她絕望地說:“不要去當土匪,不要去打劫窮人,他們的日子已經夠慘的了。不要去當強盜。讓拉韋內拉跟你說說她丈夫當年過的是什麽日子吧。”


    拉韋內拉抬起頭,兩眼盯著吉裏安諾。她那含情脈脈的臉著實使他吃了一驚,好像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她用眼睛大膽地看著他,幾乎是在向他發出邀請。先前他隻覺得她是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人,現在他感受到她身上的性魅力。


    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嗓音嘶啞,充滿了感情。她說:“我丈夫當年就待在你想去的地方,他過著野獸般的生活。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總是那樣。他吃不下飯,無法入睡,任何風吹草動都會使他從床上跳起來。他把槍放在床邊,但是就這樣也沒有用。我們的女兒生病的時候,他偷著去看她,可是他們早就在那裏等著了。他們知道他心地善良,擔心女兒。他們開槍打死了他,就像打死街上的一條狗。他們彎下身子看著他,還當著我的麵哈哈大笑。”


    吉裏安諾看見皮肖塔咧嘴一笑。那個赫赫有名的土匪坎德列裏亞,心地善良?他殺過六個告密的嫌疑人,他打劫富裕的農民,勒索貧苦農民的錢財,整個小鎮人心惶惶。可是他的妻子對他的看法卻截然不同。


    拉韋內拉沒有注意到皮肖塔的笑。她繼續說道:“我把他埋了,一個星期之後又埋了我女兒。他們說她得的是肺炎,但我知道她是心碎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進山去看他的時候,他總是受凍挨餓,有時候還生病。隻要能過一個誠實農民的生活,他什麽都願意放棄。最糟糕的是,他的心腸變得像橄欖核那麽硬。他已經失去了人性,但願他能夠安息。所以說,親愛的圖裏,不要這麽傲氣。你遭到不幸,我們願意幫助你,不要變成我丈夫生前那個樣子。”


    房間裏鴉雀無聲。皮肖塔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吉裏安諾的父親小聲說,農場沒有了他也高興,那樣他早上還可以睡睡懶覺。赫克特·阿多尼斯雙眉緊鎖,低頭看著桌上的台布。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一陣急促的叩門暗號打破了沉寂。這是一個望風者發出的信號。皮肖塔走過去和那個人說了幾句話,回來時向吉裏安諾打了個手勢,要他拿起武器。“憲兵的兵營裏燈火通明,”他說,“一輛警察的麵包車封鎖了貝拉大街通向小鎮廣場的出口。他們已經做好突襲這幢房子的準備。”他停頓了一下,“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圖裏·吉裏安諾十分冷靜地準備離開,大家都目瞪口呆。他母親撲向他的懷抱,他擁抱她的時候已把羊皮上衣抓在手裏。他和其他幾個人告別,而且很快就全副武裝起來,把上衣穿好,步搶挎在肩上。他從容不迫地站在那裏對大家微笑,然後對皮肖塔說:“你可以先留下來,然後到山上去找我,也可以現在就跟我走。”皮肖塔二話不說,徑直走到後門口,把門打開。


    吉裏安諾最後擁抱了母親一下。母親情不自禁地在他臉上吻了吻說:“躲起來吧,不要魯莽行事。讓我們來幫助你。”說話間,他已經擺脫了母親的雙臂。


    皮肖塔走在前麵,穿過田野,來到上山的斜坡處。吉裏安諾打了個呼哨,皮肖塔收住腳步,等他趕上來。上山的路清晰可見。望風的人剛才告訴他,說這個方向沒有警察巡邏。走四個小時山路,到比安卡洞就安全了。如果憲兵敢在黑暗中追趕他們,那他們也未免太大膽,太愚蠢了。


    吉裏安


    諾問道:“阿斯帕努,憲兵的兵營裏有多少人?”


    “十二個人,”皮肖塔說,“還有那個上士。”


    吉裏安諾笑起來。“十三是不吉利的數字。他們就這幾個人,我們跑什麽?”他停下來,說了一聲“跟我來”。


    他在前麵領路,兩人折回田野,先向前走了一段,然後再度進入蒙特萊普雷鎮。他們橫穿貝拉大街進入一條昏暗狹窄的小巷,從比較安全的地方注視著吉裏安諾家的房子。他們蹲在陰影處等著。


    五分鍾後,他們聽見一輛吉普車沿貝拉大街開過來的聲音。車上擠了六個人,包括那個上士。其中兩個人立即鑽進小巷去堵後門。上士帶領三個人走到前門,使勁敲了敲門。與此同時,一輛帶頂棚的小卡車在吉普車後停下,從車上跳下兩個憲兵,端著步槍對街麵實行警戒。


    圖裏·吉裏安諾把一切都看在眼裏,覺得很有意思。警察的襲擊是基於這樣的設想:目標根本不可能實施反擊,麵臨占優勢的對手,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避其鋒芒。也就是在這時候,圖裏·吉裏安諾確立了一條基本原則,那就是,在受到追捕時,一定要處於能進行反擊的位置,不論力量強弱多懸殊,也許差距大了反而更好。


    這是吉裏安諾的第一次有預謀的行動,他發現如果開槍射擊,他很快就能控製局麵。當然他不能向在前門的上士和另外三個人開槍,因為子彈可能打進屋子裏,打傷在自己家裏的人。但是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幹掉那兩個在街上擔任警戒的家夥,還有兩輛車上的司機。隻要他想,就能趁上士和另外三個人進入他家的時候把這幾個人幹掉。那樣,上士他們就不敢出來,他和皮肖塔就可以從容地穿過那片田野。至於那幾個用麵包車封鎖大街出口的警察,他們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況且不接到命令,他們也不會擅自來到街上。


    不過此刻他還不想開槍,這隻是他的一次設想,他特別想看一看上士是如何動作的,因為這個人是他未來的主要對手。


    這時候,吉裏安諾的父親打開了前門,上士粗暴地抓住老人的手臂,把他拽到門外的街道上,大聲命令他在那兒等著。


    在意大利憲兵中,上士是憲兵中軍銜級別最高的士官,通常是駐小鎮的小分隊隊長。由於這種身份,他成了當地社區的重要成員,能與鎮長和教區的神父平起平坐。他沒有想到吉裏安諾的母親會堵住他的去路,當著他的麵朝地上吐唾沫表示蔑視。


    他和他手下三個人就強行進入,對房子進行搜查,自然也招來吉裏安諾母親的大聲辱罵和詛咒。房子裏的人都被押到街上進行盤問;幾家鄰居房子裏的男男女女都被帶到外麵,他們沒有一個不罵警察的。


    由於對房子的搜查毫無結果,上士就對這些人進行盤問。吉裏安諾的父親大為驚訝。他問上士:“你覺得我會告發我的兒子嗎?”被趕到街上的人齊聲大喊,表示對他的支持。上士下令讓吉裏安諾家裏的人都回到房子裏去。


    在小巷的陰影中,皮肖塔對吉裏安諾說:“他們很走運,你母親那裏沒有我們的武器。”吉裏安諾沒有回答。他的血直往頭上湧。他極力控製著自己。上士揮起警棍向人群中一個男人打過去,因為那個人竟敢指責他們粗暴對待吉裏安諾的父母。另外兩名憲兵開始隨意抓人,把蒙特萊普雷的居民押上在一旁等候的卡車,一路用木棍打,用腳踢,全然不顧他們恐懼和反抗的呼喊。


    突然,有一個人站到大街上,獨自麵對憲兵。他猛地向上士撲去,隨即便是一聲槍響,那人應聲倒在石子路上。一名婦女尖叫著從房子裏跑出來,撲在倒在地上的丈夫身上。圖裏·吉裏安諾認得她;她是他們家的老朋友,總是給他媽媽送新烤製的複活節蛋糕。


    圖裏輕輕拍了拍皮肖塔的肩膀,輕輕說了聲“跟我來”,隨即順著狹窄彎曲的街道跑向位於貝拉大街另一端的鎮中心廣場。


    皮肖塔拚命大喊:“你到底要幹什麽?”緊接著他就不吱聲了。因為他突然明白了圖裏腦子裏想的是什麽。那輛卡車裝滿了被抓的人,必須開到貝拉大街盡頭才能拐彎返回貝蘭伯兵營。


    圖裏在一條與貝拉大街平行的昏暗街上跑著,他覺得自己像神一樣無形。他知道敵人想不到,也不可能想象得到他在幹什麽。他們以為他跑進深山躲起來了。他感到一陣狂喜,他要讓他們知道隨便搜查他母親的家是要受到懲罰的,他們必須三思而後行,不能再冷血地開槍殺人。他要逼他們尊重他的鄰居和家人。


    他跑到廣場的另一側,廣場上隻有一盞路燈,借助燈光他可以看見堵在貝拉大街口上的那輛警察麵包車。難道他們覺得這樣的陷阱就能抓住他?難道這就是他們的聰明才智?他鑽進另一條小街,繞到廣場大教堂的後門。皮肖塔跟在他後麵,進去之後,他們躍過祭壇欄杆,不約而同地在祭壇上停了一下。許多年以前,當神父給蒙特萊普雷的人做星期天彌撒、舉行聖餐儀式的時候,他們曾在這裏當過他的祭壇助手。雖然他們隨時準備射擊,但卻不由自主地跪下,笨手笨腳地在胸前畫了起十字。一時之下,頭戴荊冠的基督蠟像、身穿藍袍的鍍金聖母石膏像以及一排排其他聖像的力量使他們的戰鬥激情受到了挫傷。他們穿過一小段通道跑到橡木大門旁,剛好在射程之內。他們跪下,做好射擊準備。


    封鎖貝拉大街的麵包車向後倒車,讓那輛裝著被捕群眾的卡車進入廣場掉頭往回開。就在這時候,圖裏·吉裏安諾推開教堂的大門,對皮肖塔說:“朝他們頭頂上方開槍。”與此同時,他用衝鋒手槍瞄準那輛麵包車的車胎和發動機開了火。發動機發生爆炸,麵包車起火燃燒,廣場驟然間被火光照亮。在前排座位上的兩個憲兵像散了架的木偶,連滾帶爬地從車裏跑出來,驚慌失措,無法應對突襲。身邊的皮肖塔用步槍向那輛卡車的駕駛室射擊。圖裏·吉裏安諾看見司機跳出來,倒在地上不動了。另一個武裝憲兵從車上跳出來,皮肖塔再次開火。第二個警察也應聲倒下。圖裏轉過身正準備責備皮肖塔,突然機槍的掃射打爛了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紅寶石般的玻璃碎片飛濺到地上。圖裏意識到已經不可能手下留情了。阿斯帕努是正確的。他們必須幹掉那些人,否則就會被那些人幹掉。


    吉裏安諾拉了拉皮肖塔的手臂,回身穿過教堂,從後門跑出去,在蒙特萊普雷幽暗彎曲的街上向前跑。他知道今天晚上已經來不及幫助那些被抓的人逃跑了。他們溜出小鎮的最後一道牆,穿越幾片開闊的田野,一直跑到布滿巨大白色石頭的斜坡,才覺得到了安全地帶。等他們到達卡馬拉塔山脈的德奧拉山山頂,已是破曉時分。


    一千多年前,斯巴達克斯在這裏隱藏了一支奴隸武裝,並率領他們與羅馬軍團作戰。站在德奧拉山山頂,看著噴薄欲出的太陽,圖裏·吉裏安諾心中充滿了年輕人的喜悅,慶幸自己逃脫了敵人的追捕。他將永遠不會再對另一個人俯首帖耳了。他要決定誰應該活著、誰應該死。他毫不懷疑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西西裏的光榮與自由,是行善而不是作惡。隻有為了正義事業,為了幫助窮人,他才會出手。他要贏得每一場戰鬥,他要贏得被壓迫者的愛戴。


    他那時才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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