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提娜·阿奎坦內的成名之路中規中矩,不是那種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故事。她花了數年時間接受訓練:表演、舞蹈、形體、台詞,大量閱讀戲劇文學。這些都是表演藝術不可或缺的部分。


    當然,無謂的事也做了不少。她得與經紀人、選角導演周旋,要麵對好色的製作人、導演和電影公司高管熱情的追求。


    她入行的第一年,全靠接拍商業廣告、模特走秀,還有衣著清涼地做車模來糊口。但僅僅一年之後,她的演技就開始大放異彩。愛慕她的人們給她送了數不清的錢財和珠寶,有些人還向她求婚。這些韻事來得快去得也快,都是友好結束的。


    對她來說這並不痛苦也不恥辱,甚至那個勞斯萊斯的買主暗示她是隨車附帶的東西時也無所謂。她拒絕了他,開玩笑說她的價錢可跟車一樣貴。她喜歡男人、享受性愛,但僅僅是獎勵自己付出的努力而已。在她的世界裏,男人不是必需品。


    表演才是生命。雖然她不為人知的秘密很重要,雖然世界上的種種危險很要緊,但是表演永遠排在第一位。不是那種隻夠她養活自己的小角色,而是小劇院的主角,馬克泰帕論壇劇場的重頭大戲,如今她終於接到了兩部電影的主角邀約以及最終出演大製作電影的機會。


    她的生活就是表演的一部分。她為角色賦予了生命,讓這些角色在她的內心中與她共同生活。而她的感情生活,就像打高爾夫和網球、跟朋友吃飯一樣,隻不過是一種消遣,夢幻泡影。


    隻有在神聖莊嚴的劇場裏,才有真實的生命。上妝、試服裝、麵部表情隨著台詞的跌宕起伏而變幻,看著觀眾席黑壓壓的一片——這一刻上帝與她同在——她在命運麵前俯首帖耳。她淚流滿麵,她愛意纏綿,她高聲喊叫撕心裂肺,她為隱秘的罪惡而祈求寬宥……有時候,她發現幸福,感受到了救贖的喜悅。


    她指望成功能夠讓她與過去一刀兩斷,讓她忘記博茲·斯堪尼特,忘記他們共同養育的孩子,忘記她被自己的美麗所背叛。名利是仙女給她的恩惠。


    一切藝術家都追求世界的欣賞,她也不例外。她知道自己的美——她怎麽可能不知道,全世界都是這麽告訴她的——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智慧。她從一開始就相信自己。起初她不敢相信,真正的天才所不可或缺的品質她都有:旺盛的活力、高度的注意力,還有一顆好奇的心。


    表演和音樂是安提娜的真愛,為了能在這兩方麵全神貫注,她還花心思使自己成為其他各個方麵的專家。她學會了修車、做得一手好菜,還擅長體育。她從文學和生活中汲取情愛知識,因為她知道在她這行裏這事有多重要。


    她也有缺點。她不願意給周圍的人帶來困擾,可這類事情總是在所難免,因此她活得並不快樂。不過,為了出人頭地,她仍然會作出非常現實的決定。她善於利用自己賣座紅星的地位;她的冷酷有時一如她的美豔讓人窒息。大導演求她出演電影,男人們期盼著爬上她的床。她能影響甚至幹涉導演和演員的選擇。她犯輕罪不受懲罰,她挑戰傳統,她蔑視幾乎一切道德準則。誰都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安提娜。大牌明星有的神秘莫測她都有,銀幕上的她和生活中的她是一對雙胞胎,你無法區分她們之間的差別。


    就算這樣,世界仍然愛她。這還不夠。她知道自己內心的醜陋。有一個人並不愛她,這讓她非常難過。女演員就是如此,就算有一百個人喜歡她,但隻要有一個不喜歡她,也能讓她痛不欲生。


    在洛杉磯的第五年,安提娜得到了第一部由她主演的電影,開始了她最偉大的征程。


    斯蒂夫·施塔林斯跟所有的大牌男星一樣,對跟自己演對手戲的女演員是有否決權的。他在馬克泰帕論壇劇場看到了她的演出和天賦。但他更多地還是驚豔於她的美貌,於是他挑中了安提娜跟他一起主演下一部電影。


    安提娜驚喜萬分。她知道這是天賜良機,可最開始她並不知道為什麽會挑中自己。她的經紀人梅洛·斯圖爾特讓她恍然大悟。


    梅洛的辦公室裝修得十分華麗,擺滿了精致的東方小古董,鑲金線的掛毯,還有厚重雅致的家具。窗簾阻擋了外麵的陽光,房間裏用燈光照明。相比外出用餐,梅洛還是喜歡中午時分在辦公室裏喝上一杯英國茶,一邊往嘴裏塞小三明治一邊說話。他隻跟真正名氣大噪的當事人去外麵吃飯。


    “這個機會你當之無愧,”他對安提娜說,“你是個非常棒的演員。但是這座城市你畢竟初來乍到。你很聰明,但是經驗稍稍欠缺了一點兒。所以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別介意——是這樣的——”他頓了頓,說,“一般來說我可不會解釋這些的,通常根本沒這個必要。”


    “但是我沒有經驗。”安提娜笑道。


    “也不至於那麽沒經驗,”梅洛說道,“不過你太專注於你的藝術,似乎沒有意識到演藝圈的複雜。”


    安提娜被這話逗笑了:“那就告訴我,我是怎麽拿到這個角色的。”


    梅洛說:“施塔林斯的經紀人給我打電話了。他說施塔林斯在錐度劇院看了你的戲,被你的表演折服了。他非常堅決地要你來演這部片子。所以製片人就給我打電話,我們達成了協議。片酬二十萬,不分成。你以後的片子就慢慢有分成了。對你接拍別的片子沒有限製。這交易很不錯啊。”


    “多謝你。”安提娜說。


    “我本來不應該這樣說的,”梅洛說,“斯蒂夫有個習慣,他會瘋狂地愛上跟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是真正地愛上,他是個非常熱情的追求者。”


    安提娜打斷了他:“梅洛,用不著解釋得這麽詳細。”


    “我覺得我得說清楚。”梅洛說。


    他深情地望著她。平時他不是這個樣子的,這一次卻從一開始就愛上了安提娜。但是安提娜並沒有表現出對他有意思,他也很識趣地,沒有坦露自己的感情。不管怎麽說,她是一筆價值連城的財富,有朝一日會給他掙很多的錢。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說,隻要我跟他有個單獨相處的機會,我就應該主動撲上去?”安提娜艱難地說,“難道我的天分還不夠嗎?”


    “絕對不是,”梅洛說,“你的天賦絕對足夠。好演員就是好演員,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但是你知道演員是怎麽當上明星的嗎?他們得在最好的時機拿到最好的角色。這就是你最好的角色。要是錯過了你後悔也來不及。再說了,愛上斯蒂夫·施塔林斯哪兒有那麽難啊?全世界能有一億女人都愛他,怎麽就你不行?你應該感到榮幸才對。”


    “我受寵若驚。”安提娜冷冷地說,“可是,萬一我討厭他怎麽辦?”


    梅洛又捏起一個點心三明治送進嘴裏。“討厭他什麽?我跟你說實話,他的確是個好男人。你至少也得拍到他們沒辦法換人的時候。”


    “要是我的表現特別出色,他們根本沒法兒讓我出局呢?”安提娜問道。


    梅洛歎了口氣道:“實話告訴你吧,斯蒂夫根本等不了那麽久。你要是沒愛上他,三天就把你換掉。”


    “這不是性騷擾嘛。”安提娜冷笑道。


    “電影圈沒有性騷擾這種事兒,”梅洛說,“你踏進這一行,就得獻身,隻不過形式不一樣而已。”


    “我是說,我為什麽一定要愛上他,”安提娜說,“上床還不夠嗎?”


    “他想跟誰上床,就能跟誰上床,”梅洛說,“他愛上你了,他也希望你能愛他。一直到電影結束為止。”他歎氣道,“因為那個時候你們就會忙得沒時間相愛了,”他頓了頓,“不會讓你抬不起頭來的,”他說,“像斯蒂夫這樣的男明星總是會表現出他的興趣。而你呢,作為被動的一方,就表現得對於他的這種興趣沒有興趣。第一天,斯蒂夫會送花給你。第二天彩排之後,他請你吃飯,一起研究劇本。他不會強求,隻不過如果你不去的話,這部片子就沒有你了。當然,錢還是會給的,這點我可以安排。”


    “梅洛,你不覺得我的能力用不著出賣色相嗎?”安提娜佯裝責備地說。


    “我當然覺得,”梅洛說,“你年輕,才二十五歲,你可以等上兩三年,甚至四五年。我絕對相信你的天賦。但是給你自己個機會吧。人人都愛斯蒂夫。”


    事情跟梅洛·斯圖爾特預測得一模一樣。第一天,安提娜收到了一束花。第二天,他們跟全劇組進行了彩排。這是一部喜劇,笑中帶淚,這種戲最難演。斯蒂夫·施塔林斯的演技給安提娜留下了很深印象。他淡淡地讀著台詞,毫不刻意雕琢,可對白就那麽鮮活起來了。那麽多處理台詞的方法,他總是能找到最為真實的。有一場,他們用各種不同方式進行了表演,互相配戲,就像舞蹈演員那樣配合。最後,他喃喃地說“真不錯,真不錯”,微笑著看著她,流露出純粹出於職業角度的讚賞。


    一天過去,斯蒂夫終於開始了攻勢。


    “有你在,我相信這部電影肯定很棒,”他說,“今晚要不要一起研究一下劇本?”他頓了頓,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可愛笑容,“我們搭檔真合適。”


    “謝謝你,”安提娜說,“什麽時間,到哪兒呢?”


    斯蒂夫立刻露出了禮貌有加、興致盎然的表情。“噢,我都行,”他說,“你選吧。”


    這個時候,安提娜決定接受自己這個角色,就純粹把它當作職業表演好了。他是超級明星,她是新人。選擇都是他來做,而她要做的則是選出他想要的。她耳邊響起了梅洛的話:“你要等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她不要等。


    “你願意來我家嗎?”安提娜說,“我可以做頓簡單的晚餐,這樣我們可以邊吃邊談。”她頓了頓,說,“七點鍾?”


    安提娜是個完美主義者,所以在肉體和精神兩方麵都作了挑逗的準備。晚餐得清淡一點,才不會影響工作和做愛。盡管她幾乎不喝酒,還是準備了一瓶白葡萄酒。這頓飯得顯示出她的過人廚藝,她可以一邊做菜,一邊和他談工作。


    還有衣服。她知道,這種挑逗必須是不經意間的,不是刻意安排的。但是也不能成為要他敬而遠之的信號。作為一個演員,一切信號斯蒂夫都會加以解讀。


    所以,她穿了一條褪色牛仔褲,襯托出她臀部的美妙曲線。不均勻的藍色和若隱若現的白色發送著熱情的邀請。沒有腰帶。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絲質百褶衣,乳溝沒露出來,卻更加掩映出了衣服下麵乳白的雙峰。耳朵上戴了兩隻小圓墜,綠色的,跟她眼睛的顏色正相配。但是,這還是有點太刻意、太拘謹,會讓人心存疑慮。她靈光一閃,把腳趾染成了猩紅色,裸著雙足迎接斯蒂夫。


    斯蒂夫·施塔林斯帶著一瓶上好的紅酒,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很不錯。他也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穿著絨線的棕色燈籠褲,藍色牛仔襯衫,白色帆布鞋,黑發梳得一絲不苟。他的胳膊下邊挾了一遝劇本,還裝模作樣地粘了黃色的便箋。隻是古龍水淡淡的香味出賣了他。


    他們坐在廚房的桌旁隨意地用餐。他恰如其分地恭維了她的廚藝。他們一邊吃飯,一邊翻看劇本、交流心得、把對白改得更加通順。


    飯後,他們來到了起居室,把劇本中他們覺得比較不好處理的幾個地方過了一遍。但是兩個人始終注意著對方,幹擾了他們的工作。


    安提娜注意到了斯蒂夫·施塔林斯得心應手的表演。他非常專業,而且舉止得體。他稱頌她的美麗,他讚揚她的表演天賦和對台詞的自如處理,隻是他的眼睛背叛了他。終於,他開口問她排練關鍵的床戲會不會太累了。


    這個時候,晚餐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們已經成為親密的朋友了,就跟劇本裏的角色一樣。他們排練了那段愛情戲。斯蒂夫淺淺地吻上了她的唇,並不摸索她的身體。輕輕一吻之後,他真摯地凝視著她的雙眸,用他磁性的完美嗓音說道:“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這樣吻你了。”


    安提娜也望著他的眼睛,然後輕輕捧低了他的頭,印上了一個單純的吻。這是個必要的信號,而出乎兩個人的意料,他的回應是一陣原始的激情。這說明,我的表演技高一籌,安提娜心想。但是他熟練得很。他褪去了她的衣衫,雙手探上了她的胴體。他的手指摸索著,他的舌頭輕刮她的大腿內側,她的身體回應著。還不壞,兩個人移進臥室的時候她想。斯蒂夫的美真是讓人目眩神迷,他的麵龐雋永古典,洋溢著激情,這種強烈的情感無法複製到電影裏。因為放到電影裏就隻剩下情色了。他演床戲非常節製。


    現在,安提娜已經把自己的角色變成了沉淪於狂野激情中的女人。他們契合完美,在眩暈的一刹那同時高潮。兩個人精疲力竭地躺下來時都在想,這一幕放在電影裏是什麽樣,不行,這樣還不夠,既無法表現人物,也無法推進劇情。無論是真愛還是單純的欲望,還缺乏發自內心的柔情。必須得再練一次。


    斯蒂夫·施塔林斯墜入了愛河,不過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安提娜雖然覺得這是某種程度上的職業強奸,但她還是很高興事情進展順利。除了並非出於自由意願,這件事似乎沒有真正的壞處。事實證明,謹慎地鎮壓自由意誌對人類生存很有必要。


    斯蒂夫很高興。新電影的拍攝讓他稱心如意。他有了一個好搭檔,他們有愉悅的關係,他用不著到處尋花問柳。而且,他幾乎從沒見過像安提娜這樣絕妙的女人。她才貌雙全,床上功夫一流。她正對他愛得如癡如醉,不過這件事以後可能是個問題。


    接下來的事情更加深了他們的愛。他們同時從床上一躍而起:“我們接著工作吧。”他們撿起劇本,光著身子開始修改對白。


    但是有件事讓安提娜很別扭。斯蒂夫穿上內褲的時候,她發現這條內褲竟然是粉紅色的,還有波浪的花紋。這條內褲是為了展現他那讓無數女影迷神魂顛倒的翹臀而專門設計的。他還神氣地告訴她,他所用的安全套是為他特製的,生產廠家得到了他的投資。你絕對感覺不出來用了安全套。而且絕對沒有意外懷孕的風險。然後,他問她這種避孕套叫“亞瑟王”或者“王者之劍”怎麽樣,他比較傾向於“亞瑟王”。安提娜聞言思忖了一會兒。


    然後她故作正經地說:“要不然換個更加政治正確的名字?”


    “你說得對。”斯蒂夫說,“這種安全套成本太高,我們必須得吸引男女兩性都來買才行。我們的推廣口號是‘明星使用的安全套’,那就拿這個做名字怎麽樣?就叫‘明星安全套’吧。”


    電影和他們的感情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安提娜成功地登上了通向明星的第一層階梯,而接下來的五年之間裏,她所拍的每一部電影都讓她的成功變得更加堅定穩固。


    就如同大多數的明星情事一樣,他們的關係盡管美妙,卻好景不長。靠著劇本做媒人,斯蒂夫和安提娜愛上了對方;但是他的聲名和她的野心讓他們的愛情不勝其擾。誰都禁不起付出更多的愛,這樣的計較是激情的墳墓。而且兩地分離也是個原因。電影拍攝完,兩個人的關係也就結束了。安提娜去了印度


    拍外景,斯蒂夫的外景則在意大利。他們打電話,寄聖誕卡,送小禮物,他們還飛赴夏威夷共度銷魂的周末。一起拍電影,就好比圓桌武士;而爭名逐利,則好比尋找聖杯——隻能單打獨鬥。


    人們猜測說他們可能會結婚。當然,毫無可能。雖然安提娜覺得這段關係頗為愉快,但她始終覺得很滑稽。雖然她用職業演員對待工作的方式表現得更愛斯蒂夫,但她總忍不住笑場。斯蒂夫真摯、完美,是個熱情而細膩的情人,她隻要看一部他的電影就知道了。


    他的外形賞心悅目,但無法讓人長久愛慕。他吸毒、飲酒適度,讓人沒法指責。他把可卡因當作處方藥來用,而酒精讓他更加魅力煥發。成功並沒有讓他隨心所欲或是情緒陰晴不定。


    可是當斯蒂夫竟然求婚的時候,安提娜大吃一驚,委婉地拒絕了他。她知道,斯蒂夫隨便和周圍的人上床,無論在好萊塢的片場,還是在康複中心的時候。她可不想跟這樣的人一起生活。


    對於她的拒絕,斯蒂夫沒說什麽。過量的可卡因讓他感到了短暫的虛弱,但他很快就振作起來了。


    後來的五年裏,安提娜終於成為了頂級明星,而斯蒂夫漸漸過氣了。對他的影迷,尤其是女影迷而言,他仍然是偶像,但他運氣不好,選片也不明智,毒品和酒精則讓他更加無心事業。斯蒂夫通過梅洛·斯圖爾特問安提娜,能不能把《梅莎琳娜》的男主角給他。如今,決定權換人了。安提娜同意了這個請求,把角色給了他。她之所以答應,是出於一種有悖常理的感激之情,再說這個角色正適合他。而且他不用陪她上床。


    五年以來,安提娜有過幾段短暫的感情生活。其中一次是跟年輕的製片人凱文·馬林——伊萊·馬林的獨生子。


    凱文·馬林跟她年紀相仿,但在電影界經驗豐富。他二十一歲那一年完成了第一部主流電影的製作,一炮而紅。他因此覺得自己是電影天才。可在那之後他接連遭遇了三次票房滑鐵盧,如今,整個行業裏隻有他父親肯相信他。


    凱文·馬林長相英俊,畢竟伊萊·馬林的第一任妻子是電影圈的大美人。可惜他的俊美不屬於鏡頭,他試鏡從來都通不過。那麽作為一名嚴肅的藝術家,他隻能當一名製片人了。


    凱文邀請安提娜主演他的新電影,安提娜聽著凱文說話,心裏既驚且懼。一本正經的人談吐往往有一種特有的無知。


    “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劇本,”凱文說,“坦率地說,我本人也參與了修改。安提娜,這個角色非你莫屬。這個圈子裏任何女演員我都能請到,但是我隻想要你來演。”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要她明白他的真誠。


    他的劇本讓安提娜很著迷。故事是關於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的。她露宿街頭,偶然在垃圾桶裏發現了一個棄嬰,繼而成了全美流浪者的領袖。電影中有一半鏡頭都是在拍她推著超市的手推車,裏邊裝著她的全部家當。酗酒、吸毒、饑餓、強奸都沒能打垮她,政府也沒能從她手裏奪走撿來的孩子。於是她以獨立候選人的資格參選美國總統。不過,競選失敗了——這種劇本都是這樣。


    安提娜的這種著迷其實是一種恐懼。這個劇本要她扮演一個無家可歸的絕望女人,身處的環境淒慘無比,衣服也破舊襤褸。從視覺上看,就是個災難。影片的情緒基調一塌糊塗,戲劇衝突的建構愚蠢無比。整個劇本不知所雲,完全一團糟。


    凱文說:“你要是能演這個角色,我死了都願意。”


    安提娜想,是我瘋了還是這家夥是個白癡?但他是個很有影響力的製片人。他很真誠,也想真正地拍電影。她無助地看著梅洛·斯圖爾特,而梅洛則報以一個鼓勵的微笑。她不知怎麽開口。


    “有意思,這個點子很有意思,”梅洛說,“經典,跌宕起伏。這就是戲劇的精髓。但是凱文,安提娜剛剛取得了突破,你知道她下一部電影的選擇十分重要。讓我們考慮一下,然後再答複你,怎麽樣?”


    “當然沒問題,”說著,凱文給了他們一人一份劇本,“你們一定會喜歡的。”梅洛帶安提娜來到了梅爾羅斯的一家泰國小餐館。他們點了餐,然後嘩啦啦地翻著劇本。


    “還不如讓我自殺算了。”安提娜說,“這個凱文是怎麽回事?”


    “你還是不懂電影圈啊,”梅洛說,“凱文算是聰明的。他隻是還沒找到合適的電影。我見過更糟的。”


    “在哪?什麽時候?”安提娜問道。


    “記不大清了,”梅洛說,“你可以拒絕他,但是你還沒紅到可以隨意樹敵的地步。”


    “伊萊·馬林那麽精明,肯定不會支持他兒子拍這部電影,”安提娜說,“他肯定知道這劇本有多爛。”


    “當然,”梅洛說,“他甚至開過玩笑說,他兒子拍商業電影沒票房,他女兒拍嚴肅電影也賠錢。但是伊萊總得哄著自己的孩子們吧。我們用不著。我們完全可以對這片子說不。但是也有個問題。羅德斯通買下了一部小說,其中有個很適合你的角色。你要是拒絕了凱文的話,那個角色也沒了。”


    安提娜聳聳肩:“這次我寧可多等幾年。”


    “幹嗎不把兩個角色都拿下來呢?提個條件,你得先做那部小說,然後想個辦法拒絕凱文不就行了。”


    “那樣就不會樹敵了嗎?”安提娜笑著問道。


    “第一部電影一定大賣,所以這就不成其為一個問題了。那個時候你得罪人也無所謂了。”


    “你確定我能退出凱文的電影嗎?”安提娜說。


    “我要是沒法兒把你弄出來,你就解雇我好了。”梅洛說。他已經跟伊萊·馬林商量好了。伊萊不能對自己的兒子說“不”,所以隻好迂回逃避這場災難,讓安提娜和梅洛來做惡人。梅洛無所謂。電影經紀人有時就是做劇本裏的反派。


    每件事情都按部就班。小說改編的電影讓安提娜坐穩了一線紅星的交椅。但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她決定獨身一段時間。


    雖然凱文的片子根本不會投拍,但還是裝模作樣地進行前期準備。他毫不意外地愛上了安提娜。作為電影製作人,凱文·馬林還缺乏經驗,他追求安提娜時,一往無前、一片赤誠。熱情和社會責任感是他最大的魅力所在。一晚,出於一時的脆弱和背叛這部電影的負罪感,安提娜跟他上了床。兩個人都很享受,凱文堅持要跟她結婚。


    安提娜和梅洛說服克勞迪婭修改劇本。她把劇本改寫成了荒誕喜劇,凱文開除了她。他十分生氣,也變得越來越討厭。


    對安提娜來說,這段感情還不錯。時間正好配得上她的檔期,凱文在床上的激情也讓人感到愉快。還有,他連婚前協議都不用就堅持要結婚,這讓安提娜受寵若驚,他將來可是要繼承整個羅德斯通電影公司啊。


    但是一天晚上,他喋喋不休地討論著他的電影,安提娜突然想:“要是我再聽這家夥多廢話一分鍾,我還不如去死。”善良的人要是翻臉就會不留任何餘地。安提娜知道自己一定會感到愧疚,決定一次性全部說清楚。她對凱文說,她不會嫁給他,不會跟他睡覺,而且那部電影她也不拍了。


    凱文驚訝得目瞪口呆:“我們可是簽了合同的,”他說,“合同有強製力。你這是徹徹底底地背叛我。”


    “我知道。”安提娜說,“去找梅洛談好了。”她覺得自己真惡心。當然,凱文說得對。可是有件事她覺得很有意思:相比失去她的愛,凱文更加關心的是電影怎麽辦。


    這段感情之後,她的電影事業已經是一片坦途了,而安提娜對男人也失去了興趣。她一直保持著獨身。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情愛顯然不在其中。


    安提娜·阿奎坦內和克勞迪婭·德·萊納之所以成為了摯友,完全是因為克勞迪婭堅持跟她喜歡的女人交朋友。她最開始見到安提娜時,正在修改一部安提娜參加演出的劇本。那個時候安提娜還沒那麽走紅。


    安提娜堅持要幫她一起改劇本。劇作家往往會被這種情形嚇到,但安提娜證明了自己的睿智,幫了大忙。她把握角色和情節有一種良好的本能,而且她總是無私地給予意見。因為她知道,她合作的人物角色越完美,她就會有更多的表演空間。


    她們經常在安提娜的馬裏布別墅裏一塊兒工作,因而發現了許多彼此的共同之處。她們都擅長體育:遊泳、高爾夫球、網球都不錯。馬裏布海灘網球館裏,她們兩個組成的搭檔擊敗了眾多男組合。所以,電影拍完後,她們仍然維持著友誼。


    克勞迪婭對安提娜是無話不談。而安提娜對自己的事卻諱莫如深。這種友誼就是這樣。克勞迪婭明白這一點,但是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克勞迪婭講了她跟斯蒂夫·施塔林斯的感情。安提娜聞言大笑,還跟她交流起了心得。她們達成了共識,的確,斯蒂夫很讓人愉快,床上也很棒。而且很有才華,他是個天賦驚人的演員,而且是個好男人。


    “他的長相可差不多跟你一樣出眾呢。”克勞迪婭說。她向來不吝於讚美別人的美貌。


    安提娜好像完全沒聽到這話。有人提到她的美貌時,她一向是這個反應。


    “但他演技更好?”安提娜捉弄地問道。


    “不,你是個好演員。”克勞迪婭說。為了讓安提娜多說說自己的事兒,她又說道:“可他比你開心多了。”


    “真的?”安提娜說,“也許吧,不過早晚他要比我更不開心。”


    “是啊,”克勞迪婭說,“可卡因和縱酒早晚要毀了他。他將來不會好過的。不過他很聰明,也許能適應。”


    “我可不想變成他將來的那個樣子。”安提娜說,“我也不會那樣的。”


    “你最棒了,”克勞迪婭說,“不過你敵不過年齡的。我知道你不怎麽喝酒,不亂搞,但是你的小秘密會擊垮你。”


    安提娜笑了,“我的秘密就是我的救贖,”她說,“我的秘密太沒勁了,簡直不值一提。我們電影明星需要一些神秘感。”


    周六上午沒有工作的時候,她們一起到羅迪歐道去購物。為了不讓影迷或者店員認出來,安提娜總要改頭換麵一番,對此克勞迪婭歎為觀止。安提娜戴了一頂黑色假發,用頭巾遮住麵部輪廓。她還變了妝,讓下巴顯得更闊,嘴唇更飽滿。但最有意思的是,她好像可以重新排布五官在臉上的分布似的。她還戴了隱形眼鏡,讓亮綠色的瞳孔變成褐色。就連口音都帶了點南方腔。


    安提娜買東西的時候,都讓克勞迪婭結賬,然後等她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再用支票還給她。扮成普通人在飯館裏自由自在可真好;克勞迪婭半開玩笑地說,誰都認不出來編劇長什麽樣兒。


    克勞迪婭每個月都會去馬裏布兩次,和安提娜打網球、遊泳。克勞迪婭給安提娜看了《梅莎琳娜》的第二稿,安提娜問她能不能把女主角給她。就好像她不是什麽頭牌明星,而克勞迪婭原本也不需要低三下四地求她一樣。


    所以,當克勞迪婭來到馬裏布勸安提娜回去接著拍攝的時候,她覺得還是有希望成功的。不管怎麽說,這種行為不光會毀了安提娜的前程,也會給克勞迪婭造成很大傷害。


    除了馬裏布住宅小區大門的保安,安提娜的家裏還增設了嚴密的警戒。見到這番光景,克勞迪婭的信心動搖了。


    兩個身穿太平洋安保公司製服的人站在房子正門。還有兩個人在大院子裏巡邏。南美洲的管家把她帶到海景房的時候,她看見外麵的海灘上還有另外兩個保安。這些保安都帶著警棍,還有裝在套子裏的槍。


    安提娜熱情地擁抱了克勞迪婭。“我會想你的,”她說,“我一周之後就走了。”


    “你瘋了嗎,”克勞迪婭說,“難道讓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毀了你?還有我。我真不敢相信你膽子這麽小。這樣,今晚我住在你這兒,明天我們就去辦持槍證、學射擊。用不了幾天我們就是神槍手了。”


    安提娜聞言笑了,又抱了她一下。“你的黑手黨血統起作用了啊。”她說。克勞迪婭給她講過克萊裏庫齊奧家族和她爸爸的事情。


    她們倒了些喝的,坐在躺椅上。這樣看見大海的景色,就好像在看一幅青綠色的水景寫生。


    “你勸不了我的,我也不是什麽膽小鬼。”安提娜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秘密嗎?我現在就告訴你。你也可以告訴電影公司,這樣也許你們就都能理解了。”


    於是她給克勞迪婭講了她的婚姻,講了施虐成性、心腸如鐵、挖空心思要讓她出醜的博茲·斯堪尼特,還講了她是怎麽逃出來的……


    克勞迪婭很聰明,又是講故事的行家,她發現了安提娜的故事裏少了些東西。安提娜是故意略掉這些重要東西不提的。


    “孩子呢?”克勞迪婭問道。


    安提娜的五官瞬間罩上了一層電影明星的麵具。“眼下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麽多了。說實話,我有孩子的事情僅限於你我之間,你絕對不能告訴公司。我相信你。”


    克勞迪婭知道她問不出來什麽的。“可是你為什麽一定要退出這部電影呢?”克勞迪婭說,“公司會保護你的,然後你再遠走高飛就是了。”


    “你不懂,”安提娜說,“公司隻會保護我到拍攝結束。就算如此也不管用。我太了解博茲了。什麽也攔不住他的。就算我不走,這片子我也根本拍不完。”


    就在這個時候,她們都注意到,有個穿著泳褲的男人從水裏鑽出來,朝房子走來。兩個警衛攔住了他。其中一個警衛吹了一聲口哨,花園裏的兩個人也立刻跑過來。四個對一個的懸殊比例下,穿泳褲的男人好像稍稍退了一步。


    安提娜一下子站起來,明顯地渾身發抖。“是博茲,”她悄悄對克勞迪婭說,“他這麽幹完全是要嚇唬我。這不是他真正的行動。”她跑到涼台上,看著樓下的五個人。克勞迪婭也跟了過來。


    博茲·斯堪尼特抬頭看了看他們。他眯著眼睛,陽光把他的麵頰映成了古銅色。他的身體隻穿了一條泳褲,帶著一種致命的危險。


    他笑了笑說:“嗨,安提娜,怎麽不請我進去喝一杯呢?”


    安提娜明媚地笑了:“可惜我沒有毒藥,要不然一定請你喝。你違反了法庭的命令——我可以讓你進監獄。”


    “不,你不會的。”博茲說,“我們太親密了,我們有太多小秘密了。”雖然他在笑,可看起來凶悍無比。


    克勞迪婭想到了在科沃格的時候,參加克萊裏庫齊奧家族慶典的那些人。


    其中一個保安說:“他從公共海灘繞過柵欄遊過來的。他肯定把車停在那兒了。我們可以把他關起來。”


    “不,”安提娜說,“把他帶到他的車那邊去。告訴你們公司,我要再多派四個人手。”


    博茲仍然抬著頭。他的身軀仿佛


    一座立在沙灘裏的雕像。“再見,安提娜。”他說。保安把他帶走了。


    “確實很嚇人,”克勞迪婭說,“也許你說得對。要阻止他,非動用加農炮不可。”


    “我逃走之前會給你打電話的,”安提娜的


    語氣有些刻意,“我們還可以一起吃頓晚餐。”


    克勞迪婭都快哭出來了。博茲真把她嚇壞了,讓她想起了她的父親。“我飛到拉斯維加斯找我哥哥克羅斯去。他精明得很,認識好多人。我保證他能幫忙。別走,等我回來。”


    “他憑什麽幫忙呢?”安提娜說,“又怎麽幫呢?他是黑手黨?”


    “當然不是,”克勞迪婭不悅道,“他幫忙是因為他愛我。”她的口氣帶著驕傲,“除了爸爸之外,他真正愛的就隻有我一個人。”


    安提娜蹙眉看著她:“你哥哥有問題。你也太天真了,不像個電影圈的女人,我就奇怪你怎麽會跟那麽多人睡覺的?你又不是演員,再說我覺得你也不放蕩。”


    “這沒什麽奇怪的。”克勞迪婭說,“為什麽男人要搞那麽多女人?”她抱了抱安提娜,“我要去拉斯維加斯了,”她說,“別走,等我回來。”


    那晚,安提娜坐在涼台,望著黑漆漆的海麵,天上沒有月亮。她回顧了一遍她的計劃,愉快地想起了克勞迪婭。真有意思,她連自己的哥哥是什麽人都不知道。不過,愛,就是這樣。


    那天下午,克勞迪婭見了斯基比·迪爾,告訴他安提娜的故事,兩個人都沉默良久。終於,迪爾開口道:“她隱瞞了一些事。我曾經找過博茲·斯堪尼特,想用錢把他打發了。他拒絕了,還警告我說如果我們耍什麽花招,他就給報紙透露點兒能毀了我們的小故事——安提娜是怎麽遺棄了他們的孩子的。”


    克勞迪婭怒不可遏。“撒謊!”她說,“認識安提娜的人都知道,這種事她幹不出來。”


    “沒錯,”迪爾說,“但是我們可不知道她二十歲的時候什麽樣。”


    “你也少胡說八道,”克勞迪婭說,“我要飛到拉斯維加斯找我哥哥克羅斯。他比你們這些家夥腦子都快,比你們有種。他一定能擺平這事兒。”


    “我覺得他嚇不著博茲·斯堪尼特,”迪爾說,“我們花大力氣試過了。”不過這會兒,他又看到了一線希望。


    他聽說過克羅斯的一些事。克羅斯想找機會進入電影業。他給迪爾的六部電影投過錢,總體來看是虧了錢的。所以克羅斯也不是那麽精明。有傳言說克羅斯和黑手黨有聯係,在黑手黨裏也有影響力。但是,每個人都跟黑手黨多少有點聯係,這也並沒讓這些人看起來有多危險。他懷疑克羅斯解決不了博茲·斯堪尼特這件事。但是,製片人永遠要善於聽別人的意見,考慮長遠。再說了,他總可以勸克羅斯再給一部電影投些錢。拉合夥人進來總是有用的,他們也控製不了電影的拍攝和財務情況。


    斯基比·迪爾頓了頓,對克勞迪婭說:“我跟你一塊兒去。”


    盡管斯基比·迪爾曾經為了五十萬美元騙過她,克勞迪婭·德·萊納仍然愛他。她愛迪爾的小毛病,還有層出不窮的撈錢手段,還因為斯基比是個好夥伴,擁有製片人的一切好品質。


    若幹年前,他們合作一部電影的時候成為了朋友。當時,迪爾已經是好萊塢最成功、最有趣的製片人之一。有一次,有部電影的男主角在片場吹噓自己搞了迪爾的老婆,而迪爾正好在三樓的吊杆架上聽到了他的話,他跳到了那個演員的頭上,不僅把他的肩給砸骨折了,還用一記漂亮的右直拳讓他的鼻子開了花。


    克勞迪婭還記得一件事。他們兩個在羅迪歐道上散步的時候,克勞迪婭從櫥窗裏看見了一件女式襯衫。克勞迪婭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衣服,純白色上麵隱隱約約有綠色的暗紋,美得像莫奈的畫。要進這間商店,你得事先預約,就好像店主是高明的內科醫生一樣。不過沒問題的。斯基比·迪爾跟店主私人關係很好。迪爾跟電影公司的主管、大企業的董事,甚至西方國家的統治者都是好友。


    他們走進商店,店員告訴他們說這件衣服五百美元。克勞迪婭震驚得退了一步,雙手捂住了胸口。“一件衣服要五百美元?”她問道,“別開玩笑了。”


    店員被克勞迪婭的失態給弄得不知所措。“這是最好的料子做的,”他說,“純手工……而且這種綠條紋,全世界也找不出別的料子能有這種綠色了。價錢很合理的。”


    迪爾笑了。“克勞迪婭。”他說,“你知道要洗這衣服得多少錢嗎?至少三十美元。你穿一次,三十美元就沒了。而且伺候這件衣服得跟伺候孩子一樣。不能沾上食物渣子,絕對不能抽煙。你要是燙了個洞,五百塊就飛了。”


    克勞迪婭對店員笑了笑。“請問,”她說,“要是我買下這件衣服,有免費的禮品贈送嗎?”


    這位衣著華美的店員此刻眼裏已經有淚水打轉了。他說道:“請你離開。”


    他們走出了商店。


    “什麽時候店員敢把客人攆出去了?”克勞迪婭笑著問道。


    “這兒可是羅迪歐道啊,”斯基比說,“能進來就不錯了。”


    第二天克勞迪婭來電影公司上班的時候,發現桌子上有個禮品盒。盒子裏裝十二件那種樣式的女式襯衫,還有一張斯基比·迪爾留的字條,寫著:“奧斯卡獎的時候再穿。”


    克勞迪婭這才知道,那個店員和斯基比·迪爾都在信口胡扯。後來她又見到過同樣的漂亮綠條紋,一次是在一件連衣裙上,還有一次則是賣一百美元的特別款網球頭巾。


    她跟迪爾合作的是一部三流愛情動作片,這種電影要是能跟奧斯卡扯上什麽關係,斯基比·迪爾就能到最高法院當法官了。但是不管怎麽說,她還是很感動。


    終於有一天,他們合作的電影竟然奇跡般地賺到了一億美元的票房,克勞迪婭覺得有錢了。斯基比·迪爾請她共進晚餐慶祝。斯基比滿肚子都是玩笑話。“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啊,”他說,“片子整整賣了一億,鮑比·邦茨的秘書給我吹簫,昨天晚上我前妻還叫車給撞死了。”


    一起的其他兩個製片人聞言都皺著眉。克勞迪婭以為迪爾在說笑話。但迪爾對兩個製片人說:“我知道你們嫉妒得眼珠子都發綠了。不過從此以後我每年能省下五十萬的贍養費,我的兩個孩子繼承了她的地產,那都是她從我這兒拿走的,所以我再也不用管他們了。”


    克勞迪婭突然覺得情緒很低落。迪爾對她說道:“我隻是實話實說而已,這種話每個男人都想過,但是絕不會大聲說出口而已。”


    斯基比·迪爾在電影圈能走到今天,花了很大的代價。他是個木工的兒子,原來幫著父親在好萊塢給電影明星修房子。他成了一個中年女影星的情人,這種情況也隻能發生在好萊塢。這個女人給他在經紀公司裏謀了個學徒的工作,這是準備甩了他的前奏。


    他工作勤奮,學著控製自己的急脾氣。最重要的是,學著如何討好一線紅星、如何懇求炙手可熱的導演新秀、如何哄騙影視新人、如何成為蹩腳編劇的良師益友。他自比為文藝複興時期與法蘭西國王談判的紅衣主教。法蘭西國王露出屁股,當眾大便,以示對教皇的輕蔑。而那個紅衣主教則高呼:“噢,這是天使的屁股!”然後衝上去大親特親。


    不過,迪爾的業務水平相當紮實。他掌握了談判的技巧,並把這種技巧總結成“什麽都得主動要”。他了解文學,眼光毒辣,專門挑出適合改編成電影的小說來。他能發現表演天賦,他對影片的製作中坑錢的不同手段洞燭於心。他成了一個成功的製作人,能把劇本內容減掉百分之五十,把預算降到百分之七十。


    他喜歡讀書,還能寫劇本,這都幫了他的忙。雖然他沒法完全從零開始寫,但是他善於刪減場景、修改對話,還能設計動作場麵、加一些固定橋段。這些橋段雖然對情節沒什麽作用,但是反響往往不錯。他最引以為自豪的是,他的電影之所以能有好票房,是因為他很善於擬定電影的結局,這些結局往往都是大團圓,正義戰勝了邪惡——要是實在安不進去,也起碼要搞個雖敗猶榮什麽的。他的得意之筆是一部講原子彈摧毀紐約的電影。這部電影的結局是,原來所有的角色都是人類楷模,為了同胞的福祉奮不顧身,就連那個引爆了炸彈的角色都算在內。他多雇了五個編劇才搞出這一場戲來。


    作為一個製作人,這些對他來說本來沒有什麽價值,但是他對金融十分敏感。誰也不知道他的投資都是從哪兒拉來的。有錢人為他的劇組慷慨解囊,就好像那些漂亮女人對他投懷送抱一樣。他實話實說,連讚美生活中的好事時也是滿嘴髒話,不過明星和導演們倒是喜歡他這一點。他能從電影公司以外的地方弄來讚助,還發現用賄賂電影公司高層的方法換得電影一路綠燈完全行得通。他分配聖誕卡片和聖誕禮物的送禮清單長得沒完沒了,有送給明星們的,有送給報紙雜誌的影評人的,甚至還有高級司法官員。這些人都被他叫作好朋友,就算有朝一日他們沒用了,他也隻是從禮品名單上把他們刪掉,但是卡片名單上永遠留著他們。


    當好製作人的訣竅之一是資本。可以是一本毫無名氣的小說,就算印出來賣得不好也沒關係,這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有了它就有跟電影公司談判的內容。迪爾以每年五百美元的價格買下了這些作品未來五年的期權。他也會買下劇本的期權,跟作者一起修改成電影公司更願意購買的劇本。這種事最勞心勞力。作家們都太脆弱了。迪爾最喜歡用“脆弱”形容他認為愚蠢的人。對女演員來說,這個詞尤其有用。


    與克勞迪婭·德·萊納合作很成功,也很愉快。他很喜歡克勞迪婭,希望能把訣竅都教給她。他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一起修改劇本。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打高爾夫(迪爾感到不可思議,克勞迪婭竟然能擊敗他),還一起去聖安妮塔看賽馬。他們一起在斯基比·迪爾家裏遊泳,穿泳裝的秘書在旁邊等著隨時記下指示。在一個周末,克勞迪婭甚至帶著迪爾去了桃源酒店見她的哥哥克羅斯。為了方便有時候他們幹脆睡在一起。


    這部片子的票房取得了巨大成功。克勞迪婭以為能賺上一大筆錢了。迪爾的分成中有她的一份,而且她知道,分成的時候他的錢總是優先付的,照他的話說,這叫“上遊”。但是克勞迪婭不知道的是,迪爾有兩個不同的抽成,一個基於全部票房收入,一個基於淨利潤。而克勞迪婭能拿到多少抽成,得看斯基比·迪爾在淨利潤分成時能拿多少。雖然片子掙了一億多美元,迪爾在淨利潤分成上卻一分錢都沒能入賬。公司的會計程序、迪爾的總票房抽成、製片成本讓淨利潤一毛都不剩了。


    克勞迪婭提起了起訴,斯基比·迪爾跟她以一個小數額達成了和解,友誼也得以持續。克勞迪婭譴責他的時候,迪爾說:“這事跟我們倆的私交沒關係,這是兩個律師之間的事。”


    斯基比·迪爾說:“我曾經也是個人,但是我結婚了。”不僅如此,他真的墜入了愛河。他的理由是,當時他太年輕,而且他看得出來,她是個有天分的演員。他是對的。但是他的妻子克裏斯蒂並沒有那種成為明星的特殊潛質。她的最好成績也隻是第三女主角而已。


    不過,迪爾真的很愛她。他在電影圈有了一席之地,便盡全力幫克裏斯蒂成為明星。他找其他製片人、導演和電影公司高管幫忙,讓她出演重要的角色。偶爾幾部片子他為她爭取到了第二女主角,但是等她年齡漸長,工作就越來越少了。他們生了兩個孩子。可是克裏斯蒂越來越不開心,這占據了迪爾大量的工作時間。


    成功的製片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斯基比·迪爾也是一樣。他必須滿世界跑,監製片子、謀求資助、開發項目等。既然跟這麽多美麗迷人的女性有接觸,而且還缺個伴,浪漫韻事就不罕見了。對此他照單全收,但仍然愛他的妻子。


    有一天,一個開發部門的姑娘給他帶來了一部劇本,說正適合克裏斯蒂,這種角色再好演不過,而且真的非常適合她。這是一部黑色電影。女人愛上了年輕的詩人,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於是不得不躲避孩子們的傷痛和丈夫家人對她的懷疑。當然,最後她得到了救贖。雖然是純粹胡扯,但是電影賣座就可以了。


    斯基比·迪爾要解決兩個問題:說服一家公司拍這部電影,再說服他們把主角留給克裏斯蒂。


    他動用了一切關係,他投資都押在了淨收入的分成上。他說服了一位一線男星友情客串。他還找來了迪塔·湯美做導演。事情如夢幻般順利。克裏斯蒂的表演堪稱完美,迪爾的製片工作也十分完美,百分之九十的預算都投入到電影的拍攝當中。


    電影成功了。電影票房反響非常好。他從淨收入中得到的分成比一般總票房的分成還要多。克裏斯蒂靠著這部片子拿下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


    就像斯基比·迪爾告訴克勞迪婭的一樣,電影就應該這樣結尾:從此過上了快樂的生活。但是現在他妻子重拾了自信,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真正價值,她成了各大電影公司競相追捧的明星,她的劇本有專人送到,角色都是一些美麗、充滿大銀幕魅力的人物。可是迪爾卻建議她接一些更適合她的角色,下一步電影的成敗至關重要。他從不懷疑她的不忠,事實上,他默許了她外出拍電影時尋歡作樂的自由。但是獲獎之後沒幾個月,她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所有的名流聚會都向她發出了邀請,她的名字出現在各種娛樂專欄上,年輕的男演員圍著她大獻殷勤以求謀個角色。她重新找回了年輕女性的魅力。她公開跟小她十五歲的演員約會。小報記者大寫特寫,女權主義者給她歡呼加油。


    斯基比·迪爾似乎完全接受了這一切。整件事情他都理解。不管怎麽說,誰讓他自己總是勾搭年輕女孩子呢?既然如此,他的妻子為什麽不能享有同樣的樂趣呢?但是話又說回來,他憑什麽還要挖空心思拓展她的事業呢?尤其是她竟然真的開口替她的一個情人索要角色。他不再為她尋找劇本,不再利用其他製片人、導演和電影公司的大人物為她造勢。出於男人之間的兄弟情義,這些老男人與他同仇敵愾,不再重用克裏斯蒂。


    克裏斯蒂又接了兩部片子的主角,但是由於她選角失當,兩部電影都遭遇了慘敗。因此,她也耗盡了奧斯卡所帶給她的信譽保證。三年之後,她又隻能接第三女主角了。


    這個時候她愛上了一個一心想成為製片人的小夥子。他的確很像她丈夫,但是他需要資金。克裏斯蒂因而提起了離婚訴訟,得到了一幢大房子和每年五十萬美元的贍養費。她的律師沒有發現斯基比安置在歐洲的財產,所以他們還能和平地分了手。而現在,七年之後,她死於了車禍。那個時候,雖然迪爾的聖誕卡片名單上還有她,她卻也被列在了他著名的“生命短暫”名單上——意思是,生命太短,時間有限,他是不會浪費時間回電話的。


    克勞迪婭·德·萊納對迪爾有這樣一種扭曲的感情。他不介意向他人展示真實的自我,他公然為自己而活。他直視你的雙眼、稱呼你朋友的時候不在乎你已經看透了他虛偽的外表。他是個主動、熱情、讓人愉快的偽君子。除此之外,迪爾非常善於說服人。而且她覺得在認識的所有人裏,隻有他跟克羅斯的精明不相上下。於是他們搭了下一班飛機,趕赴拉斯維加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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