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克勞迪婭·德·萊納從太平洋帕麗薩德的住處開車前往安提娜在馬裏布的家。她思忖該怎樣說服安提娜接著拍《梅莎琳娜》。


    這件事對她和電影公司同等重要。《梅莎琳娜》是她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原創劇本,她其餘的作品都是小說改編、重寫或者修改劇本,最多也隻是共同創作。


    不僅如此,她還是《梅莎琳娜》的聯合製片人,她從沒有過這麽大的權力。而且還有票房分成。這回她可真正能見識到什麽才叫一大筆錢了。而且,以後她還可以再接再厲,成為編劇兼製片人。整個密西西比河西岸,估計也隻有她不想當導演。因為當導演就得六親不認,她可受不了這一點。


    克勞迪婭跟安提娜的關係可不是電影業同行的職業往來而已。她們兩個是摯友。安提娜肯定知道這部片子對她的職業生涯有多麽大的意義。安提娜可不笨。真正讓克勞迪婭不能理解的,是安提娜對博茲·斯堪尼特的恐懼。安提娜從沒害怕過任何人、任何事。


    這就是她要解決的事。她得先搞明白安提娜為什麽害怕,然後才能幫她。當然,她要阻止安提娜毀了自己的前程。不管怎麽說,誰能比她還了解電影業的鉤心鬥角呢?


    克勞迪婭·德·萊納曾經的夢想是到紐約當作家。二十一歲時,她的第一部小說被二十家出版社拒絕。但她並不氣餒,反而來到洛杉磯,試著做起了電影編劇。


    由於她聰明活潑,而且才華橫溢,很快就在洛杉磯交到了許多朋友。她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報名參加了一門電影劇本寫作課,在這門課上認識了一個小夥子,他的父親是位著名的整形醫師。他們成了情侶,他被她的身材和靈氣迷住了,於是他把兩個人的關係從“床伴”升級成了“一段認真的感情”。他帶她回來跟家人共進晚餐。他爸爸,那位整形醫師,對她大加激賞。飯後,醫生用手捧著她的臉龐說:“這太不公平了,像你這樣的姑娘,應該更漂亮才對,”他說,“別介意,這完全是與生俱來的不幸。不過這是我的本行,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克勞迪婭雖然不介意,卻覺得憤憤不平。“我怎麽就非得漂亮不可呢?對我有什麽好處呢?”她笑著說,“配你兒子,我足夠漂亮了。”


    “好處可太大了,”醫生說,“要是我幫你整形,我兒子就配不上你。你可愛聰明,不過,美貌也是一種力量。你總不願意瞪眼瞧著男人們圍著那些連你十分之一智商都沒有的漂亮女人轉吧?就因為鼻梁塌了點兒,或者下巴長得像個黑手黨小混混,你就願意幹坐著?”說到這裏,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麵頰,“不用花什麽大力氣。你的眼睛和嘴都很漂亮。你的身材當個電影明星都沒問題。”


    克勞迪婭躲開了。她知道她長得像爸爸,那句“黑手黨小混混”觸動了她的神經。


    “沒關係,”她說,“我可請不起你。”


    “還有,”醫生說,“我了解電影業這一行。我延長了許多演員的事業。有一天,你到電影公司去宣傳自己的電影,你的外觀會有很大影響的。你可能覺得不公平,我知道你很有才氣。但是電影這行就這樣。你得把這個問題當成職業來考慮,而不是男女兩性之間的問題——其實就是男女兩性的問題。”見她仍在躊躇,他又說,“我不收你錢。我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兒子。不過,等你像我想象中那麽美麗的時候,恐怕他已經沒有女朋友了。”


    克勞迪婭一直都清楚,自己並不漂亮,對爸爸的記憶湧上了腦海。如果她一開始就很漂亮,命運會不一樣嗎?這時,她才仔細打量起了這位整形醫師。他很英俊。他的眼睛柔和似水,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有心思。她笑了。“好吧,”她說,“讓我成為灰姑娘吧。”


    手術需要動的地方並不多。他削薄了她的鼻梁骨,讓她的下巴變得更圓潤,又磨光了她的皮膚。克勞迪婭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一個英氣十足、自信滿滿的女人了,擁有完美的鼻梁骨和征服一切的氣質,也許不算絕對漂亮,但卻更有吸引力了。


    樣貌的變化對事業上的影響神奇無比。年紀輕輕的克勞迪婭取得了與梅洛·斯圖爾特單獨會麵的機會,梅洛成了她的經紀人。他安排她給劇本作局部改動,邀她參加各種聚會,讓她結識製片人、導演和影星。大家都為她所傾倒。後來的五年裏,年輕的克勞迪婭成了一線編劇,參與主流大製作電影。她的個人生活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那位整形醫師說對了,他兒子在競爭中失敗了。克勞迪婭征服了許多男人——其中頗有幾個對她百依百順——怕是連電影明星也會對這種經曆感到驕傲吧。


    克勞迪婭喜歡電影行業。她喜歡跟其他作家合作,喜歡挑戰製片人,告訴他怎麽拍一個場景才最省錢,她勸說導演拍出藝術水準。男女演員都佩服她寫出的對話更契合他們,讓他們演得更出色、表演更真摯。大部分人都覺得片場無聊,她卻喜歡片場的魔力,她喜歡與劇組打成一片,從來不會擔心“有失身份”。看著一部電影開機,最後無論成功或失敗,她都感到興奮無比。她信仰電影這種偉大的藝術形式。她改編劇本的時候,總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位醫者,從不為了在演職員表上留個名而應付差事。二十五歲,她已經有點名氣了,跟許多明星都成了好朋友,其中最親密的就要數安提娜·阿奎坦內了。


    她情欲旺盛到出乎自己的預料。在她看來,跟喜歡的男人上床,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跟其他形式的友誼沒什麽區別。她才華橫溢,用不著出賣色相;相反,有時候她開玩笑說,男明星們為了出演她的下一部劇本,才會跟她上床。


    整形醫師是她第一個情人。事實證明,他比他兒子更加有魅力、更擅長此道。可能是出於對自己作品的激賞,他想用一幢公寓把她包養下來,每周給她零花錢,不是為了性,而是喜歡有她陪著。克勞迪婭拒絕了他,不無幽默地打趣道:“我記得你說過手術可是免費的。”


    “你已經付過了,”他說,“可我希望我們能常見麵。”


    “當然可以。”克勞迪亞說。


    跟她上床的對象各式各樣,無論是年齡、性格還是長相都差別迥異,她樂在其中,仿佛一個嚐遍天下珍饈佳肴的美食家。她偶爾指導新演員和編劇,但是她並不喜歡這種關係。她希望能學東西,所以她覺得成熟男人才更有味道。


    在一個難忘的日子裏,她與偉大的伊萊·馬林本人發生了一夜情。雖然她很享受,但當時並不太成功。


    他們是在羅德斯通工作室的宴會上碰麵的。馬林被她吸引了,因為她不害怕他,而是狠狠地批評了公司新上映的電影。而且,馬林還聽見了她聰明地回絕了鮑比·邦茨的挑逗,又避免了雙方尷尬。


    伊萊·馬林最近幾年都沒有性生活了。他頗為力不從心,這種事就成了負擔而非消遣。當他邀請她一同前往羅德斯通在比弗利山莊買下的一棟小別墅時,他本以為她是因為敬畏他的權勢才會接受邀請的。他不知道,她在性愛上喜歡獵奇。跟有權有勢的老人上床會是什麽感覺呢?當然這不是全部原因。馬林盡管年事已高,卻很有吸引力。他告訴她大家都叫他伊萊,就連他孫子也不例外,他笑起來時那張粗獷的臉甚至可以算英俊。他的機智和天生魅力吸引住了她,因為她早就聽說過這個人的冷酷無情。這肯定會非常有意思。


    在比弗利山莊酒店別墅的臥室裏,她興味盎然地看見馬林竟然害羞。克勞迪婭可一點都不怯,幫他寬衣解帶。在他把衣服疊好放在沙發椅上的時候,她已經一絲不掛了。她擁抱他,和他一起鑽進被窩。馬林開起了玩笑:“所羅門王臨死的時候,讓好幾個處女到床上抱著他取暖。”


    “那我可幫不了你了。”克勞迪婭說。她親吻他、愛撫他。他的嘴唇很溫暖、很舒服。他的皮膚光滑幹燥,並不讓人反感。當他脫下衣服和鞋子的時候,她感到十分驚訝:原來他竟然這麽瘦小,三千美元的西裝果然沒有白花錢。他身材雖小,腦袋卻大,讓人忍俊不禁,她完全沒有抗拒感。可互相愛撫和親吻了十分鍾之後(馬林這樣的大人物,接起吻來卻像個小孩子),兩個人終於意識到,他已徹底不能人道。馬林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跟女人上床了。她把他抱在臂彎裏,他歎了口氣,反倒釋然了。


    “好吧,伊萊,”克勞迪婭說,“那我就說說,為什麽你的電影無論從票房角度還是從藝術角度都很爛。”她一邊愛撫他,一邊針對劇本、導演和演員作了一番單刀直入的分析。“不隻是爛,”克勞迪婭說,“根本沒法看。完全不能算是個故事,隻是一個破導演拍了一堆幻燈片,以為這就是故事。演員隻是走走過場,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片子根本就是扯淡。”


    馬林聽著她說話,麵帶善意的微笑。他感到非常愉悅。他意識到,人生的一個重要部分已經離他遠去,接下來的就是死亡了。他再也不能跟女人做愛了。這沒什麽丟臉的。他知道克勞迪婭不會把今晚上的事四處亂說的。再說,就算她真說了,又能怎麽樣呢?他還是有實實在在的權力。隻要他活著,他仍然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而眼下,她對電影的分析很讓他覺得新奇。


    “你不明白,”他說,“我可以拍電影,但我不會創作。你說得很對,那個導演我肯定再也不用了。這些人是不用賠錢,可我會。但是承受批評的可是他們。電影能不能掙錢,這才是我關心的問題。要是電影成了一部藝術作品,那隻能算是意外之喜。”


    他們一邊說話,馬林一邊翻身下了床穿衣服。克勞迪婭討厭穿著衣服的男人,跟他們說話太費勁兒。就比方說馬林,對她來說,光著屁股的馬林雖然看起來有點古怪,但是絕對可愛得多。他的細腿、小身板、大腦袋,都讓她充滿憐愛。奇怪的是,他的陰莖盡管一蹶不振,卻比跟他差不多的人都要大。她暗暗記住了這一點,回頭要問問她的整形醫師:難道那東西越沒用,個頭反倒越大嗎?


    她看見馬林係襯衫扣子和別上袖扣的時候有多麽艱難。於是跳下床去幫忙。


    馬林端詳著一絲不掛的她。她的身材比許多跟他睡過覺的女星都要好,但他感覺不到精神上的興奮,身體細胞也不再對她的美作出反應。他並不感到遺憾或者悲傷。


    克勞迪婭幫他穿好褲子、為他係上襯衫的紐扣,替他別好袖扣。她為他正了正深紅色的領帶,用手指替他把一頭灰發向後攏攏。他穿好西裝外套站在那裏,風采依舊。她親了他,說:“我很愉快。”


    馬林審視著她,仿佛她是什麽敵人似的。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了招牌笑容,笑容把他醜陋的麵部輪廓一掃而光。他明白了,她是真的很天真爛漫,真的心地善良。他相信,這是因為她還年輕。可惜的是,她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早晚會改變她的。


    “嗯,至少我可以讓你不餓肚子。”馬林說道。他打電話叫了客房服務。


    克勞迪婭確實餓了。她喝光了湯,吃了鴨肉、蔬菜和一大碗草莓冰淇淋。馬林幾乎什麽也沒吃,但兩個人一起喝光了紅酒。他們討論書籍和電影,馬林比她讀的書還要多得多。


    “我也想當作家,”馬林說,“我喜歡寫作。書籍給了我很多樂趣。但是見過的作家,我幾乎一個都不喜歡,雖然他們的書我可能很喜歡。就比方說厄內斯特·維爾。他的書寫得多棒,但是現實中這家夥實在討厭。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因為作家跟作家的書不是一回事,”克勞迪婭說,“他們的書就好比萃取了他們身體裏最精華的部分。就好像你劈開成噸成噸的山岩,終於淘到一小顆鑽石——如果鑽石確實是這麽來的話。”


    “你認識厄內斯特·維爾?”馬林問道。克勞迪婭很欣慰,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什麽曖昧的神色都沒有。他肯定知道自己跟維爾的韻事。“你說的沒錯,我喜歡他的作品,但我受不了他這個人。而且他對公司橫加指責,真是瘋了。”


    克勞迪婭拍拍他的手。這樣的親近在他們坦誠相見後是默許的。“所有的大牌明星都抱怨電影公司,”她說,“這不是針對個人的。話說回來,生意場上你也不是什麽善心人。好萊塢這麽多作家,估計也隻有我真心喜歡你了。”兩個人都笑了。


    分手之前,馬林對克勞迪婭說道:“有問題就打電話找我好了。”這意味著,他不打算繼續這段關係了。


    克勞迪婭明白他的意思。“美意心領了,”她說道,“如果哪個劇本有什麽問題,打電話找我好了。谘詢免費,但是如果讓我動筆重寫的話,稿酬可得另計。”這是告訴他說,從業務角度講,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可以讓他知道,她對自己的才華是有信心的。他們像朋友一樣分手了。


    沿著太平洋的海岸公路,車行緩慢。克勞迪婭望著左邊波光粼粼的海麵,沙灘上竟然沒什麽遊客,這跟小時候去過的紐約長島很不一樣,她感到非常驚奇。頭頂上,她看見滑翔翼飛越層層電線,落到海灘上。她的右邊有一群人圍著一台廣播車和大型攝像機。有人正在拍電影。她太喜歡這條太平洋海岸公路了。厄內斯特·維爾竟然那麽討厭這條路。他說,在這條路上開車,就像搭渡輪下地獄……


    克勞迪婭·德·萊納第一次見到維爾的時候,她正在改編他的暢銷小說。她一直很喜歡他的書,他的句子真美,就像一個個音符彼此融會貫通。他理解生活,理解人物的悲劇性。他的情節不落窠臼,讓她神往不已,就像童年時候被童話故事牢牢吸引。所以,能見到他,她真的很高興。可惜現實中的厄內斯特·維爾本人,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維爾五十歲剛剛出頭。他的形象一點都沒有他文字的那種風雅。他又矮又胖,謝了頂都懶得掩蓋一下。也許對他書裏的角色,他能理解,能傾注感情,但對於日常生活的微妙細節,他毫不在乎。可能這正是他的魅力之一吧,因為他有一種孩子氣的天真。等到更加了解他之後,她認識到了隱藏在天真下的另類智慧。他有小孩子不經意顯露出的幾分狡黠,還有孩子般脆弱的自尊心。


    在波羅餐廳用早餐的厄內斯特·維爾看上去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先前的小說為他帶來了巨大聲望,但收入差強人意。而他最新的作品有了突破,不僅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暢銷書,還將被羅德斯通工作室改編成電影。維爾寫了劇本,此刻鮑比·邦茨和斯基比·迪爾正在吹捧他的劇本有多棒。維爾就像個想出鏡想瘋了的新人,對這些褒獎竟然照單全收。維爾難道不知道克勞迪婭來開會的目的嗎?她氣憤的是前一天晚上,正是邦茨和迪爾告訴她,這個劇本純屬狗屁。絕對不是刻薄,甚至也沒有貶義。所謂“狗屁”,無非是行不通、用不上的東西而已。


    克勞迪婭並沒有因為維爾的毫不出眾而氣餒。畢竟她自己也曾經毫不起眼,是整形手術才讓她初露崢嶸。她甚至覺得,他這種天真和熱忱很可愛。


    邦茨說道:“厄內斯特,我們找了克勞迪婭來幫你。她是個非常棒的寫手,這一行裏最厲害的,她肯定能把你的小說變成一部好電影。我有預感這部片子肯定大賣。還有,記住——淨收入你占百分之十。”


    克勞迪婭明白,維爾已經上鉤了。這個可憐的小笨蛋喲,他哪裏會知道淨收入的百分之十就是零的百分之十。


    維爾似乎非常感激他們的幫助。他說:“好,我也可以向她多學習。寫劇本比寫書有意思得多,但是對我來說是個全新的嚐試。”


    斯基比·迪爾寬慰他說:“厄內斯特,你很有天分。這裏就是你大顯身手的地方。這部電影能讓你大賺一筆。尤其是如果能有個好票房,甚至能拿下奧斯卡,那就不得了了。”


    克勞迪婭打量著這幾個人。兩個騙子,一個笨蛋。這種三人組在好萊塢比比皆是。不過,她也沒聰明到哪兒去。斯基比·迪爾不是也把她給搞定了嗎——身心都給搞定了。但是她還是很欽佩斯基比。他看上去總是那麽真摯。


    克勞迪婭知道這是個非常麻煩的項目,獨一無二的賓尼·斯萊才是真正的幕後寫手,斯萊把維爾的書變成了集詹姆斯·邦德、夏洛克·福爾摩斯和卡薩諾瓦於一身的大雜燴。這麽一改,維爾的書除了一副骨架子,什麽都不剩了。


    出於同情,克勞迪婭同意晚上跟維爾共進晚餐,順便商量一下劇本合作的事。合作這種事的訣竅之一,就是要避免任何私人的關係。所以她盡可能把自己搞得像個工作狂,一點也不吸引人。她寫作的時候,愛情這種事太讓她分心了。


    她驚喜的是他們共事的兩個月成就了一段長久的友誼。當他們同一天被這個項目開除的時候,他們一起去了拉斯維加斯。克勞迪婭一直熱衷於賭博,維爾也是一樣。在拉斯維加斯,她把哥哥克羅斯介紹給了他。沒想到,這兩個人一拍即合。她想不通這兩個人有什麽共同之處。厄內斯特是學者,對高爾夫或者別的運動並無興趣;克羅斯多少年都不讀書了。於是她問厄內斯特這是為什麽。


    “他願意聽人說話,我願意對人說話,僅此而已。”他說。克勞迪婭覺得不對,事情不是這麽回事。


    她又問克羅斯。雖然這是她哥哥,卻比誰都神秘莫測。克羅斯思忖了一會兒,終於說道:“因為你用不著提防著他,他沒什麽想撈的。”克羅斯一開口,她就知道這才是真相。她恍然大悟。厄內斯特·維爾一點城府都沒有,真是不幸。


    她跟厄內斯特·維爾的關係有點不一樣。他雖然是享譽世界的小說家,在好萊塢卻沒什麽影響力,也沒什麽交際能力,還總是招來別人的反感。他在雜誌上刊載的文章都是關於國內熱點問題的,永遠保持政治正確,可諷刺的是,這反倒把兩方陣營都得罪了。他嘲笑美國的民主進程;他揚言除非男女在體力上達到平等,否則女人就隻是屈服於男人的命,因此建議女權主義者去搞個準軍事訓練組織;談到種族問題的時候,他寫了一篇關於語言的文章,他說黑人應該改稱自己為“有色人種”,因為用“黑色”來表示貶義的場合太多了。比如“黑暗的念頭”“黑得跟地獄一樣”“膚色黑”——而且“黑”這個字永遠跟消極方麵聯係在一起,除了“純黑色的外衣”之外。


    可當他接下來又主張說地中海人種,包括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希臘人等,也應該被稱作“有色人種”的時候,雙方都被激怒了。


    他說有錢人就應該冷酷無情、保持警惕性,而窮人應該成為罪犯以對抗法律,因為法律都是有錢人為了保護他們自己的錢而定的。他還寫道,所有社會福利都是給窮人的賄賂,以防他們發動革命。提到宗教時,他說這些宗教都應該像藥一樣管製,憑處方才能使用。


    不幸的是,誰也不知道他說這些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這些奇談怪論從來沒在他的小說裏出現過,所以即便是閱讀他的作品,也捉摸不透他的觀點。


    但是,當克勞迪婭跟他一同改編他的暢銷書時,他們建立起了緊密的友誼。他是個好學生,十分尊重她,而她也挺喜歡他那些尖酸刻薄的笑話,和他對社會嚴肅認真的思考。他花錢隨意,對金錢的概念完全是抽象的。還有,權勢對這個世界,尤其是對好萊塢的影響,他竟然一無所知。他們十分合得來,於是她把自己的小說拿給他看。第二天,當他帶著讀小說時做的筆記來到片場,她真是受寵若驚了。


    憑借她編劇事業的成功,以及經紀人梅洛·斯圖爾特的影響力,她的小說終於發表了。可是她隻得到了幾句敷衍的讚揚,還有一堆譏誚,因為她是編劇,不是作家。但是克勞迪婭


    仍然很喜歡自己的書。書賣得很不好,也沒人來買電影改編的版權。但至少是出版了。她還加了一條獻詞給維爾:“致美國在世的最偉大的小說家”。然而無濟於事。


    “你運氣好,”維爾說,“你運氣好,沒當小說家,去當編劇了。你永遠也當不了小說家。”接著,他花了三十分鍾時間,不帶任何惡意和嘲諷地把她的小說條分縷析,讓她認識到這純屬一本平庸之作。沒有結構、沒有深度、沒有引起共鳴的角色,就連她的長項對白都一塌糊塗,通篇小聰明,沒有重點。這是一次殘忍的打擊,但維爾言之有理,克勞迪婭明白這全是事實。


    他以一種自以為善意的方式作了結語:“如果是個十八歲的姑娘,這書還真不錯。”維爾說,“我提到的這些缺點,都可以用經驗加以彌補,隻要年紀漸長就會好起來。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永遠沒法彌補,你沒有自己的語言風格。”


    雖然克勞迪婭被批評得體無完膚,但是這句話真正惹怒了她。評論家們其實還讚揚了這本書抒情的風格。“你錯了。”她說,“我挖空心思,就為了把句子寫得完美。而且,你的作品最讓我欽佩的一點,就是詩一般的語言。”


    維爾這才笑了起來。“謝謝,”他說,“我並沒有刻意追求詩意。我的語言全都是人物情感的真實迸發。而你的語言、你所謂的詩意,都是強加的,是假的。”


    克勞迪婭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你算什麽東西?”她說,“你也太打擊人了,你怎麽就知道你是對的?”


    維爾被逗樂了。“聽著,你可以寫能出版的小說然後等著餓死。可你明明是個天才編劇,何必這樣呢?至於我為什麽這麽肯定,因為這是我唯一完全了解的事務。除非我說錯了。”


    克勞迪婭說:“你沒說錯,但你是個殘忍的混蛋!”


    維爾很快地掃了她一眼。“你很有天賦,”他說,“你對電影對白很敏感,你是串聯故事情節的專家。你真正能夠理解電影。你屬於電影,你不屬於小說啊。”


    克勞迪婭的大眼睛驚訝地瞪著他:“你知不知道你多侮辱人?”


    “我當然知道,”維爾說,“不過,這都是為了你好。”


    “我真不敢相信,你這樣的人能寫出那樣的書來,”她尖刻地說,“誰也沒法相信是你寫的。”


    對此,維爾報以一陣大笑。“沒錯,”他說道,“這才妙呢,對不對?”


    接下來的整個一周,他都一本正經地跟她共同改編劇本。他估計這段友誼算是完了。最後,克勞迪婭對他說:“厄內斯特,放鬆點,我原諒你了,我甚至相信你說得對。可是你幹嗎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呢?我還以為你在耍那些男人的手段呢,比方說,先損我一通,再把我推倒在床上。但是我知道,要幹這種事兒你還太遲鈍了。上帝啊,以後你下猛藥的時候,記得塞塊兒糖。”


    維爾聳聳肩。“我一直堅持一條原則,”他說道,“寫作的事我要是不實話實說,那我就什麽都不是了。還有,我說話難聽,因為我很欣賞你。你這樣的女孩子很難得。”


    克勞迪婭笑著問:“是說我的才華、智慧,還是美貌?”


    維爾揮著手,打發她道:“不是,都不是,”他說,“是因為你受到了祝福。你是個幸福的人。不會有什麽悲劇能把你摧垮的。太難得了。”


    克勞迪婭思忖著。“等一下,”她說,“你隱隱地在罵我。你是說我其實很愚蠢嗎?”她頓了頓,“多愁善感才是敏銳啊。”


    “沒錯,”維爾說,“我就很多愁善感,所以我就比你更敏感?”二人大笑,然後她抱住了他。


    “謝謝你的坦率。”她說。


    “別盲目自信,”維爾說,“我媽媽總說生活就像一箱子手榴彈,你永遠不知道哪一顆會送你見上帝。”


    克勞迪婭撲哧樂了,說道:“天哪,你一定要說這麽喪氣的話嗎?你這輩子也當不了編劇了,從你這句話就看得出來。”


    “但這更真實。”維爾說。


    沒等劇本寫完,克勞迪婭就把他拖上了床。她如此迷戀著他,隻有脫了他的衣服才能脫了他的心防,真誠地交流。


    就情人而言,維爾熱情有餘,技巧不足。他比大多數男人都知足。最重要的是,做愛之後他喜歡聊天。赤身裸體絲毫不影響他口若懸河、大肆說教。克勞迪婭喜歡看他一絲不掛。不穿衣服的他像個猴子似的靈活、性欲勃發,而且體毛濃密。他的體毛從胸前一直蔓延到後背。而且他還像猴子一樣貪得無厭,總是緊緊抓住她光溜溜的身體,就好像她是枝頭的果實。他的品味逗得克勞迪婭忍俊不禁,而她則享受性愛本身的愉悅。他享譽世界,她在電視上看到他時覺得他的演講太裝腔作勢了。他痛批道德淪喪的世界,像模像樣地攥著一個煙鬥,幾乎沒吸過幾口。他身穿粗花呢的外套,肘部縫了兩塊皮革,看上去非常專業。但是,他在床上比在電視裏風趣得多。他一點兒也不上鏡。


    他們並不談什麽真愛、什麽感情關係。克勞迪婭不需要這些,而對這些事情維爾隻有文學上的認知而已。他比她年長三十歲,除了名氣響亮,再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優點,這些兩個人都承認。除了文學,兩個人毫無共同語言。恐怕這種情況最不適合建立婚姻了,這點兩個人也都同意。


    不過,她喜歡跟他爭論電影的事情。維爾一再宣稱電影不是藝術,隻是向遠古的山洞裏發現的那些原始壁畫致敬而已。電影沒有自己的語言風格,而人類發展靠的就是語言,所以這種東西是一種退化了的、最低等級的藝術。


    克勞迪婭說:“這麽說,繪畫也不是藝術,巴赫和貝多芬也不是藝術,米開朗基羅也不是藝術。你這純粹扯淡。”這時候她才意識到,他是在逗她。他喜歡捉弄她,不過隻是在做愛之後,而且他總是小心翼翼的。


    等到劇組不再用他們兩個的時候,他們已經是很親密的朋友了。維爾動身回紐約之前,送給了克勞迪婭一枚小小的戒指,戒指鑲了四種不同顏色的珠寶,外形並不對稱。看起來,它並不昂貴,卻是個很有價值的古董,他花了很長時間淘到的。從此之後,她就一直戴著。她已經把這枚戒指當成護身符了。


    她送給他的分手禮物,則是對好萊塢運作方式的完整介紹。她告訴他,劇本會交給出色的本尼·斯萊改編。本尼是個善於劇本改編的傳奇人物,曾經獲得奧斯卡劇本改編獎的提名。本尼·斯萊最擅長的,就是把文藝故事變成票房上億的大片。毫無疑問,維爾的書經過他手,一定會變成一部維爾討厭得要死,卻能賣一大筆錢的電影。


    維爾聳聳肩。“無所謂,”他說,“反正我有百分之十的淨利潤,我會很有錢。”


    克勞迪婭麵帶慍色地看著他。“淨收入?”她嚷道,“不管電影有多少票房,你一分錢也見不到。羅德斯通最擅長的就是把錢變沒。你聽清楚,五部大賣的片子我都有淨收入分成,我一毛錢都沒見過,你也一樣見不到。”


    維爾再次聳了聳肩。看起來他並不在乎,這使得其後幾年裏他的行為更加撲朔迷離了。


    克勞迪婭的下一段感情讓她記住了厄內斯特所說的生活就像一箱子手榴彈。盡管她聰明伶俐,卻還是跟一個完全不合適的人墜入愛河。他是個年輕的“天才”導演。在這之後,她又愛上一個全世界女性都會為之傾倒的男人,可惜對她而言仍是完全不合適。


    她原本自大地認為自己能夠駕馭這樣的完美男人。但是他們對待她的方式很快讓她打消了這種念頭。


    那個導演隻比她大幾歲,並不招人喜歡。但是他已經拍出了三部非同凡響的片子,口碑票房雙豐收。每家電影公司都想請他。羅德斯通工作室給了他三部電影的合約,還安排克勞迪婭幫他改寫電影劇本。


    這個導演的天才之處在於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一開始,他就對克勞迪婭擺架子,因為她是女人,又是作家。在好萊塢的權力體係中,這兩種身份都沒什麽地位。他們很快就發生了爭執。


    克勞迪婭認為他要求的場景跟情節的結構不吻合。她認為這場戲本身是個亮點,但在整部電影中,隻會起到導演炫耀技巧的作用而已。


    “這場戲我寫不出來,”克勞迪婭說,“這場戲對情節起不到作用。隻有動作和鏡頭而已。”


    導演硬邦邦地回應道:“所以叫作電影。按我們討論的寫就行了。”


    “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也不想浪費我的,”克勞迪婭說,“願意寫的話你拎著攝影機自己寫去吧。”


    導演連發火的時間都沒浪費。“你被解雇了。”他說,“這部電影用不著你了。”他拍了拍手。


    但是斯基比·迪爾和鮑比·邦茨讓他們兩個妥協了。如果不是她的執拗激起了那個導演的興趣,這原本是不可能的。影片很成功,克勞迪婭不得不承認,這個成功主要是因為這個導演的天才,而不是她的劇本,她沒有導演的那種眼光。他們上床純粹是個偶然。但是這個導演太掃興了。他拒絕光著身子。就算做愛,他也得穿著襯衫。但是,克勞迪婭仍然夢想著兩個人可以一起做出好看的電影來,成為最棒的編導搭檔之一。在這個組合裏,她心甘情願附屬於導演,用她的才華服務他。他們一定能共同創造偉大的藝術,成為傳奇。兩個人的感情維持了一個月,直到克勞迪婭完成了《梅莎琳娜》的待售劇本大綱,並交給他看。他看了一遍就扔到了一邊。“女權主義的狗屁,除了胸就是屁股,”他說道,“你很聰明,但是我可不想浪費一年的生命拍這種東西。”


    “這隻是第一稿。”克勞迪婭說。


    “天哪,我真討厭那些利用私人關係來給電影搭順風車的人。”導演說。


    克勞迪婭覺得自己對他的愛霎時間煙消雲散了。她慍怒不已。“我用不著靠著跟你上床來拍電影。”她說。


    “你當然用不著了,”導演說,“你有才華,而且電影圈對你的屁股的評價是最高的。”


    克勞迪婭悚然。她從來沒在私底下議論過她的性夥伴。她討厭他的語


    氣。做的都是同樣的事,憑什麽男人就天經地義,女人就得感到羞恥。


    克勞迪婭對他說道:“你也很有才華。但是一個穿著襯衫做愛的男人更加無恥。還有,至少我不會拿試戲來騙人上床。”


    兩人的關係就這麽結束了。她因此想到了讓迪塔·湯美來做導演。她斷定,隻有女人才配得上她的劇本。


    去他媽的,克勞迪婭想。這個混蛋從來不把衣服脫光,而且做愛之後也不願意說話。他的確是個拍電影的天才,但他沒有自己的語言。在天才當中,他又是個無趣至極的人,隻有談起電影才好一點。


    此刻,克勞迪婭的車馬上就要開到太平洋海岸公路的大轉彎處了。那裏的海麵像鏡子一樣映出她右側的懸崖。這是她最喜歡的風光。大自然的美永遠能讓她愉悅。離馬裏布隻有十分鍾的路了,安提娜就住在那兒。克勞迪婭理了理思路:她得挽救片子,她得讓安提娜回來。她記得,她們有過相同的情人,隻不過時間不同。愛過安提娜的人也愛過她,她的心頭忽然湧起一陣自豪。


    太陽正是最耀眼的時候,海浪在陽光照射下像一塊塊巨大的鑽石。克勞迪婭突然踩下刹車。她看到一架滑翔翼,她覺得這架滑翔翼會從她的汽車前方掠過去。她看得清滑翔翼下麵的人。一個年輕姑娘,露出了半邊乳房,一邊揮手,一邊飛向海灘。沒人管他們嗎?警察哪兒去了?她搖搖頭,踩下了油門。車輛漸漸少了,公路轉彎,她看不見海麵了,不過半英裏後還會再出現的。就像真愛一樣,克勞迪婭笑著想。她生命裏,真愛總是會重新出現。


    她真正墜入愛河時,卻換來了一次痛苦的體驗,給她好好上了一課。這其實並非她的錯,因為對方是斯蒂夫·施塔林斯,賣座紅星,女人的夢中情人。他洋溢著陽剛之氣,渾身散發著魅力,還有一定量可卡因所帶來的旺盛活力。他還很有表演天分。更重要的是,他是當代的唐璜。無論他走到哪裏都處處留情——非洲外景棚、美國西部的小鎮、孟買、新加坡、東京、倫敦、羅馬,還有巴黎。而且他這麽做的時候,都仿佛是一位紳士施舍窮人,或者是基督教的慈善活動。他們之間從來談不上有戀情,乞丐怎麽有資格接到慈善家的宴會邀請呢?他對克勞迪婭傾心不已,這段感情持續了整整二十七天。


    盡管他們在一起很快樂,對克勞迪婭來說,這二十七天真是一種恥辱。斯蒂夫·施塔林斯是個不可抗拒的情人,吸食了可卡因之後更是如此。他甚至比克勞迪婭還習慣於赤身裸體,他完美的身材比例起了很大的作用。克勞迪婭經常發現他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就像女人在試戴帽子一樣。


    克勞迪婭知道,自己隻是個小情人而已。他們約會的時候,他總是打來電話說要晚到一個小時,結果六個小時之後才出現。有時候他幹脆就把約會取消掉。對他而言,她無外乎是個後備。還有,他們做愛的時候,他總逼著她一起吸食可卡因,當時飄飄欲仙,卻讓她的腦子變得一團糟,過後好幾天她都沒法工作,就算寫出來點什麽,她也不相信自己。她發現她正在變成自己最為痛恨的那種人——全部生活都寄托在男人的興致上的女人。


    她隻是他第四或者第五個選項,這讓她大感恥辱。但其實她並不怪他,她隻是怪自己。不管怎麽說,名聲大噪的斯蒂夫·施塔林斯願意要哪個女人都能到手,而他選了自己。施塔林斯會漸漸老去、不複俊朗;他總有一天會變成過氣明星,而吸食的可卡因會越來越多。趁著年頭尚好,他得及時行樂。她一生中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候,而她雖然墜入了愛河,卻非常不快樂。


    所以,第二十七天,施塔林斯打電話說他晚到一個小時的時候,她說道:“別麻煩了,斯蒂夫,我不想再當個百依百順的奴隸了。”


    他似乎並不意外,回應道:“我希望我們分手了還是朋友。”他說,“和你在一起我很高興。”


    “當然。”克勞迪婭說著就掛了電話。這還是頭一次她不想在分手後保持朋友關係。她還是太傻了,這使她懊惱不已。顯然他的行為都是讓她主動離開的小伎倆,可她這麽長時間都不知趣。想想真丟臉。她怎麽能這麽傻呢?她哭了,但是一周以後她發現自己根本不懷念這段感情。她可以自己分配時間了,她能工作了。沒有可卡因和真愛,重新撲在寫作上的感覺真好。


    那位天才導演情人拒絕了她的劇本後,克勞迪婭花了六個月時間,拚命修改完了劇本。


    克勞迪婭·德·萊納在《梅莎琳娜》的初稿裏,把女權主義定為基調。但她在電影這行摸爬滾打了五年,深知不論要傳達什麽信息,都得用一些最基本的元素包裝起來。比如貪婪、性愛、謀殺,還有對人性的信仰。她不但要給主角安提娜·阿奎坦塑造一個豐滿的角色,至少還得準備出三個女配角的戲份。好的女性角色太少,這個劇本肯定能吸引一線明星。最後,一個迷人、冷酷、英俊、睿智的大反派是必不可少的。她不禁想起,她的父親是最好的原型。


    最初克勞迪婭希望找到一位影響力足夠的女獨立製片人,不過電影公司掌握生殺大權的人大部分都是男人。他們雖然喜歡這個劇本,但是也憂慮如果製片人和導演都是女人的話,這部片子的女權主義傾向會不會過於明顯。這個時候克勞迪婭已經決定導演由迪塔·湯美來擔任,而高層們則希望主創人員中至少有一位男性。


    對這個拍攝預算充裕的邀約,湯美肯定欣然接受。這樣的片子一旦成功,她就會躋身最賣座的導演之中。而就算片子的票房失敗,她的名號起碼也打出去了。有時候,相比掙了錢的小成本電影,一部血本無歸的大手筆更能讓導演聲名遠播。


    此外,迪塔·湯美隻對女人感興趣。這部片子能讓她一下子接近四個漂亮女明星。


    克勞迪婭之所以想找湯美來拍,是因為若幹年前她們曾經愉快地合作過一部電影。她非常直率、敏銳,很有才華。而且,她不是“編劇殺手”那類導演,她不會找自己的朋友來修改劇本,然後在編劇裏加上自己的名字。除非她確實做了相應的工作,否則她絕不會署名。她不會像其他導演和演員一樣性騷擾。話說回來,在電影圈裏“性騷擾”這個詞其實並不成立,因為出賣色相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克勞迪婭特意等到周五才把劇本發給了斯基比·迪爾。他隻有周末才會認真讀劇本。盡管他背叛過她,她還是把劇本寄給了他,因為他是好萊塢最好的製片人。而且,她從來都沒法兒跟往日舊情一刀兩斷。她等來了回音。周日上午她接到他的電話,約她共進午餐。


    克勞迪婭把電腦扔在奔馳車裏,一身工作裝:男款藍色牛仔襯衫、褪了色的牛仔褲和帆布鞋。頭發用紅色的頭巾紮到後麵。


    她從聖莫尼卡的海洋大道出發,途經海洋大道和高速之間的帕麗薩德公園時,她看到聖莫尼卡無家可歸的人們正排隊等著領早午餐。公園裏空氣清新,有木頭桌椅,每個星期天,社工都會給他們送來食物和飲料。克勞迪婭為了能看見他們,一直都走這條路,她提醒自己,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人沒有奔馳和遊泳池,也沒錢去羅迪歐道購物。前幾年,她經常自發去公園派發食物,如今她隻是寫張支票捐給教堂。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來往太痛苦了,讓她追求成功的欲望都變得遲鈍了。她不可避免地觀察著他們。這些人衣衫襤褸,生活困窘,但一些人還是活得很有尊嚴。沒有希望地活著在她看來實在不可思議。其實這根本就是錢的問題而已。她寫劇本,掙錢輕鬆愉快;她半年賺的錢,比這些人一輩子見過的錢都多。


    斯基比·迪爾的家在比弗利山莊的山穀裏。管家把她引到了遊泳池。遊泳池的更衣室漆成了明亮的黃藍兩色,迪爾靠在太陽椅上,旁邊的大理石桌子上擺著他的電話和一遝劇本。他戴著一副隻在家裏使用的紅框老花鏡,手裏端著一杯冰鎮的“依雲”礦泉水。


    他起身擁抱了她。“克勞迪婭,”他說,“我們很快就要有事可幹了。”


    她在琢磨他的口氣。她通常能從說話的語氣裏聽出對劇本的態度。有時候他們字斟句酌地表揚你,其實是在說“根本不行”;有時候他們先是熱情洋溢地把你誇得天花亂墜,然後緊接著給你至少三個他們不能買你的劇本的理由——別的電影公司已經在做類似的題材,沒有合適的演員陣容,我們公司不做這類題材——諸如此類。但是迪爾的口氣聽上去就像出手果斷的生意人鎖定了目標。他談的是錢和操作,意思是“這個劇本我們要了”。


    “這是一部大製作,”他對克勞迪婭說,“非常非常大。其實這個製作根本小不了,你的意圖我明白,你很聰明。但是我必須要用性愛這個主題說服電影公司。當然了,我肯定會對女演員說這是關於女權的電影。男主角呢,如果你能讓這個角色再溫和一點兒,給他添幾場正麵的戲份,也沒問題。我知道你想當這部片子的聯合製片人,但最終我說了算。說說你的想法吧,我很樂於接受意見。”


    “我希望能決定導演的人選。”克勞迪婭說。


    “這可得由你、電影公司和主要演員共同決定。”迪爾笑著說。


    “除非同意我的導演人選,否則我不賣劇本。”克勞迪婭說。


    “好吧,”迪爾說,“那這樣,你先跟電影公司說你要當導演,然後再讓步,他們放下心的時候,也就同意你的人選了。”他頓了一下,“你準備找誰?”


    “迪塔·湯美。


    ”克勞迪婭說。


    “聰明。她不錯。”迪爾說,“女演員都喜歡她。電影公司也是。她不會超出預算,也不借拍電影撈好處。不過把她拉進來之前,我們先把演員陣容定下來。”


    “你準備找哪家公司?”克勞迪婭說。


    “羅德斯通,”迪爾說,“他們跟我磨合得很好了,所以演員和導演的問題上我們不用太費心。克勞迪婭,你的劇本非常棒。很有靈氣,很引人入勝,從早期的女權主義這個角度入手,選得非常棒,這個話題現在正火。當然還有性。你給梅莎琳娜和所有的女人正名了。回頭我就找梅洛和茉莉·弗蘭德斯談你的合同問題,茉莉會聯係羅德斯通的業務部。”


    “你這家夥,”克勞迪婭說,“你已經跟羅德斯通談過了吧?”


    “昨天晚上,”斯基比·迪爾微笑著說,“我把劇本給了他們。他們說隻要我能安排好一切,就給我綠燈。聽著,克勞迪婭,可別小瞧我。我知道安提娜已經答應出演了,所以你才敢這麽強硬,”他停了一下,“我跟羅德斯通也這麽說了。那麽,行動吧。”


    這個大項目開始了。她不會讓努力付諸東流的。


    克勞迪婭從交通燈左側轉入輔道,這是到馬裏布的必經之路。她不由得感到一陣慌亂。安提娜意誌堅定,這是明星必須有的特質,她不會輕易改變心意。無所謂,要是安提娜拒絕的話,她就飛到拉斯維加斯去找哥哥克羅斯幫忙。克羅斯從沒有讓她失望過。一起長大的時候沒有,她跟母親一起離開之後沒有,母親去世之後也沒有。


    克勞迪婭還記得長島克萊裏庫齊奧家族聚會的盛大場景。圍牆之中的宅院仿佛置身格林童話之中,她跟克羅斯就在無花果樹林裏嬉戲。一群八到十二歲的小男孩分成兩隊。沒有克羅斯的那個小團體裏,丹特·克萊裏庫齊奧帶領的一隊是克羅斯的對手。那時唐總是靜立在樓上的窗子前,好像岩洞裏的巨龍。


    丹特年少氣盛,喜歡打架,喜歡當首領。他是唯一一個敢跟克羅斯單挑的孩子。丹特把克勞迪婭按在地上揍她,要她屈服,恰好被克羅斯看見。於是丹特跟克羅斯就打了起來。盡管丹特是那麽凶狠好鬥,克羅斯卻自信十足,輕輕鬆鬆就打贏了。


    所以,克勞迪婭很不能理解媽媽的心思。媽媽為什麽不多喜歡克羅斯一點?克羅斯更值得擁有她的愛。他選擇了跟父親一起生活,這就是證明。克羅斯其實是很想跟媽媽和她一起生活的,克勞迪婭從不懷疑這一點。


    分開後的幾年中,他們多少還是維持著一些聯係。從兩人的談話和從周圍人群的舉止中,克勞迪婭知道,她的哥哥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接近爸爸的地位了。雖然他們已經完全不是一路人了,兄妹兩個人的感情始終如一。她意識到,克羅斯是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一員,而她不是。


    克勞迪婭搬到洛杉磯兩年以後,也就是她二十三歲那一年,她的媽媽被診斷出了癌症。那個時候的克羅斯已經為克萊裏庫齊奧殺了第一個人,成了格羅內韋爾特的合夥人。他來到薩克拉門托,與她們共度了最後的兩個星期。克羅斯雇了護士二十四小時照看娜萊內,還找了廚師和管家。這是離婚以來,三個人第一次重新住在一起——娜萊內不讓皮皮來看她。


    癌症影響了娜萊內的視力,所以克勞迪婭經常讀報紙、雜誌和書給她聽。克羅斯負責外出購物。有些時候,他必須回拉斯維加斯花一個下午的時間處理酒店生意,但是他一定會在傍晚趕回來。


    夜裏,克羅斯和克勞迪婭輪流握著媽媽的手讓她安心。雖然她已經用了大量的藥,還是離不開他們的手。有時候她會產生幻覺,以為孩子們又回到了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情況很糟,她嗚嗚地哭著,祈求克羅斯原諒她的所作所為。克羅斯把她抱在懷裏,想方設法讓她安心,告訴她一切都很好。


    漫漫長夜裏,母親服藥睡下後,克羅斯和克勞迪婭就給彼此講述自己生活裏的點點滴滴。


    克羅斯說,他把討債公司賣了,離開了克萊裏庫齊奧家族,不過還是靠著他們的影響力,在桃源酒店謀了一份營生。他隱晦地提到了一些他的影響力,告訴她歡迎她隨時來桃源酒店玩,住宿和餐飲一律免單。克勞迪婭問他這怎麽可以,他有一絲得意地說:“我有簽單的權力。”


    克勞迪婭覺得這種得意很好笑,又有一點悲哀。


    對於母親的死,克勞迪婭比克羅斯要更傷心。但是這段經曆讓他們重新走到了一起。他們又回到了兒時的親密無間。之後的幾年裏,克勞迪婭常常飛到拉斯維加斯去,她見到了格羅內韋爾特,看得出這位老人與她哥哥關係密切。這些年來,克勞迪婭知道,克羅斯有一定的影響力,可他從來不會把這種影響力跟克萊裏庫齊奧家族聯係起來。克勞迪婭跟家族的關係一向很緊張,家族無論是葬禮、婚禮還是洗禮,她一概不參加。她並不知道,克羅斯仍然是家族的一員。克羅斯也從來不跟她提及這些。她很少見到爸爸。他對她沒興趣。


    新年夜是拉斯維加斯最大的盛事。人們從四麵八方匯集到這裏,但克羅斯總是給克勞迪婭留出一間客房。克勞迪婭並不熱衷於賭博,可是有一年元旦的前一夜,她昏了頭。她帶了一個年輕氣盛的男演員,使勁渾身解數討好他,一時失控,整整簽了五萬美元的借據條子。克羅斯攥著欠款單來到她的房間,臉上帶著好奇的神情。他一開口,克勞迪婭就發現,這根本就是爸爸的神情。


    “克勞迪婭,”克羅斯說,“我一直覺得你比我聰明多了。這到底怎麽回事?”


    克勞迪婭有點不知所措。克羅斯經常告誡她,賭注一定要小,運氣不好就別再加注。還有,每天最多賭兩三個小時,因為賭博最大的陷阱就在於讓人沒完沒了地賭。這些忠告,克勞迪婭這一次全都當了耳旁風……


    她說道:“克羅斯,給我幾個禮拜時間,我一定還上。”


    哥哥的反應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讓你還錢,我還不如直接殺了你呢。”他慢條斯理地把借據撕得粉碎,然後揣進了口袋。他說:“聽我說,我邀請你來這兒,是因為我想見到你,不是因為我想賺你的錢。永遠記住,你贏不了的。這根本不是運氣的事。這是真理,就像2加2等於4一樣。”


    “好的,好的。”克勞迪婭說。


    “撕了欠條我無所謂,但是你要是笨我可受不了。”克羅斯說。


    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但是克勞迪婭卻開始好奇。克羅斯真有那麽大的權力嗎?格羅內韋爾特會同意嗎,還是說他根本就不知道?


    類似的事情還有幾件,但讓她心悸的是發生在一個叫洛蕾塔·蘭的女人身上的事情。


    洛蕾塔是桃源酒店滑稽劇演出的歌舞明星。她活力四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幽默特質。克勞迪婭很喜歡她,於是演出結束後,克羅斯介紹她們認識。


    洛蕾塔·蘭無論在舞台上還是在台下都很有個人魅力。但是克勞迪婭發現,克羅斯對她頗為不屑。不僅如此,她的精力充沛讓他頗為慍怒。


    克勞迪婭再次來到拉斯維加斯的時候,帶了梅洛·斯圖爾特專程來看滑稽劇演出。梅洛本來完全是出於好意,並不抱什麽期望。他以品評的眼光觀賞著演出,對克勞迪婭說:“這女孩真不錯。我說的不是唱歌跳舞。她有演喜劇的天分。對女演員來說,比金子還寶貴。”


    到後台找洛蕾塔時,梅洛扮出一副不顧一切的表情說道:“洛蕾塔,我愛你的表演,我愛你的表演,你懂嗎?下周你來一趟洛杉磯,我會安排你拍一段試鏡,給我的一個電影公司的朋友看。不過,你得先跟我的經紀公司簽一份合同。你也知道,想掙錢的話,我得先做大量的前期工作。這個行業就是這樣。我愛你的表演。”


    洛蕾塔興奮地擁抱了梅洛,不是裝模作樣的感謝。約好了日子之後,三個人一起去吃飯慶祝。梅洛第二天一早就回洛杉磯了。


    晚飯的時候,洛蕾塔說了實話,她跟一家經紀公司有個夜店演出的合同。合同還有三年到期,沒有商量的餘地。梅洛讓洛蕾塔放心,什麽事都有解決的辦法。


    但是這個問題沒法解決。洛蕾塔的演出經紀公司堅持她完成三年的工作。驚慌失措的洛蕾塔求克勞迪婭找她哥哥克羅斯幫忙。這讓克勞迪婭很是吃驚。


    “克羅斯又能怎麽幫你呢?”克勞迪婭問道。


    洛蕾塔說:“他在這裏說話很有分量。他一定能幫我弄到合理的協議。求你了。”


    克勞迪婭在酒店套房找到了克羅斯,把事情跟他說了。她的哥哥一臉嫌惡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又不是什麽大事,”克勞迪婭說道,“幫她說句話,我也沒求你多做什麽。”


    “你真傻,”克羅斯說,“這種女人我見多了。她們專門踩著像你這樣的朋友往上爬,回頭就把你忘個幹幹淨淨。”


    “那又怎麽樣?”克勞迪婭說,“她很有天分。這個好機會可能改變她的一輩子。”


    克羅斯再次搖頭。“別找我幹這事兒。”他說。


    “為什麽?”克勞迪亞問道。她習慣於幫別人找關係。電影圈就這個習慣。


    “因為要是我插了手,我就非辦成不可。”克羅斯說。


    “我不是要求你非辦成不可,你盡力就好了。”克勞迪婭說,“那樣的話,我至少能跟洛蕾塔說我幫她問過了。”


    克羅斯笑了。“你真是個笨蛋。”他說,“好吧,告訴洛蕾塔和她的經紀人明天來找我一趟。十點鍾,不許遲到。你最好也能過來。”


    第二天早上的會議上,克勞迪婭第一次見到了洛蕾塔的演出經紀人。他叫托裏·內文思,一身拉斯維加斯的休閑打扮,但還是特意為這次會麵的嚴肅性做了一些休整,也就是無領白襯衫,外麵套了件藍色夾克,一條藍色牛仔褲。


    “克羅斯,很高興又見麵了。”托裏·內文思說。


    “我們見過?”克羅斯問道。他從來沒親自管理過滑稽劇表演。


    “很早以前了。”內文思並不介意,接著說,“那還是洛蕾塔第一次在桃源演出呢。”


    克勞迪婭注意到了洛杉磯大明星的經紀人和托裏·內文思之間的差別,他是夜店小明星經紀人,顯得有點緊張,外表也不強勢。他沒有梅洛·斯圖爾特那種強悍的自信心。


    洛蕾塔親了親克羅斯的麵頰,但是什麽話都沒有說。其實,她還是帶著平時那種活力。她坐在克勞迪婭旁邊,克勞迪婭感覺到了她的緊張。


    克羅斯穿著打高爾夫球時穿的夾克、肥肥大大的白褲子、白T恤,還有白色帆布鞋。他的頭上戴了一頂藍色棒球帽。他招呼大家喝點什麽,大家都說不用了。於是他淡淡地說:“那我們就把這事解決了。洛蕾塔?”


    她的聲音哆哆嗦嗦。“托裏要從我的一切收入裏抽成,這其中也包括電影。洛杉磯的經濟公司自然要從我拍的所有電影收入裏抽成。可我又不能讓兩邊都抽成。所以托裏決定控製我的所有工作。洛杉磯的經紀人不會接受的,我也接受不了。”


    內文思聳了聳肩。“我們簽了合同的。我們隻是希望她履行合同而已。”


    洛蕾塔說:“可那樣的話,電影經紀人是不會簽我的。”


    克羅斯說:“我看很簡單。洛蕾塔,你把合同買斷就是了。”


    內文思說:“洛蕾塔是個好演員,給我們掙了很多錢。我們給了她很多機會,一直都相信她的天分。我們也投入了一大筆錢。現在是她回報我們的時候,我們是不會讓她走的。”


    克羅斯說:“洛蕾塔,讓他抽成。”


    洛蕾塔都快急哭了:“我不能抽兩份成,那也太殘忍了。”


    克勞迪婭極力想要保持微笑。但是克羅斯拉下了臉。內文思看上去很委屈。


    終於,克羅斯開口道:“克勞迪婭,去把你的高爾夫球杆拿來。我們去打9洞。等我這邊完事,就到樓下的收銀台找你。”


    克勞迪婭原本看到克羅斯穿得這麽隨便,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件事,這讓她很不舒服,而且她知道這也讓洛蕾塔很不舒服。但是這種打扮卻讓托裏放寬了心,以至於毫不妥協。克勞迪婭對克羅斯說:“我哪兒也不去,我想見識見識所羅門王的才幹。”


    克羅斯永遠無法跟自己的妹妹生氣。他大笑起來,她也對著他微笑。這時,克羅斯對內文思說:“看來你不準備讓步,我也覺得你有道理。這樣如何,一年之內,她的電影收入可以給你一份?但是你必須放棄控製權,否則事兒就不成了。”


    洛蕾塔怒道:“我不會把錢給他的!”


    內文思說:“我也覺得不行,不是抽入提成那個方麵,而是如果我們給她聯係了一場好演出,可她拍電影抽不開身怎麽辦?那我們要賠錢了。”


    克羅斯歎了口氣,語氣幾乎有些悲哀了:“托裏,你必須終止跟她的合同。這是我的要求。我們酒店跟你有大量業務往來。給我個麵子。”


    內文思第一次感到警覺。他用近乎懇求的口吻說道:“我很願意幫忙,克羅斯,但是我得跟我經紀公司的合夥人確認一下啊。”他想了想又說,“我應該可以安排一下合同買斷。”


    “不對,”克羅斯說,“我是說給我個麵子,不是買斷。我現在就要你答複,然後我還要去打高爾夫。”他頓了頓,說,“行還是不行,你說吧。”


    這個要求太無禮,克勞迪婭瞠目結舌。克羅斯並不是在威脅或者恐嚇。事實上,他隻是打算放棄了,似乎這件事他已經失去興趣了一樣。但是克勞迪婭發現,內文思在發抖。


    內文思的回答更出人意料。“可這不公平啊。”說著他剜了洛蕾塔一眼,洛蕾塔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克羅斯瀟灑地把棒球帽歪了歪。“這隻是個要求而已。”他說,“你完全可以拒絕我。怎麽辦都行。”


    “不,不,”內文思說,“我隻是不知道你這麽在乎,你們交情這麽深。”


    突然,克勞迪婭發現她哥哥的態度立即發生了變化。克羅斯探過身子,淺淺地擁抱了托裏·內文思一下。他的微笑讓整個麵容都顯得春風和煦。這個混蛋真帥,她想。克羅斯用滿是感激的口吻說道:“托裏,這件事情我不會忘記的。在桃源,你想捧哪個新人隨便你,名字我保證放在演出海報的前三位上。我甚至可以給你安排個滑稽劇專場之夜,把你所有的演員陣容全搬出來,而且演出當夜,我希望你還有你的合夥人能跟我一起吃個飯。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我會吩咐他們把你的電話轉進來。你可以直接跟我聯係。沒問題吧?”


    克勞迪婭意識到兩件事。克羅斯是故意展示了他的影響力。還有,克羅斯早就仔細考慮過如何補償內文思的問題,但是得在內文思點頭同意之後才行,而不是之前。托裏·內文思會得到一個舉辦專場之夜的演出機會,那他得出盡風頭了。


    之後克勞迪婭才明白,克羅斯讓她見識了他的能力,是一種愛的表現,而且這種愛是有物質倚仗的。克勞迪婭望著克羅斯,他精致的麵容和他那令人嫉妒的美麗似乎定格在這一刻,仿佛就要變成遠古的大理石雕像。


    克勞迪婭離開太平洋海岸公路,來到了馬裏布的入口。她喜歡馬裏布。房子就建在海邊,正對著波光粼粼的海麵,遠遠倒映著山巒。克勞迪婭把車停在了安提娜的家門前。


    博茲·斯堪尼特此刻躺在馬裏布南側的公共海灘。鐵絲柵欄橫跨整個沙灘,延伸到海裏十步左右。但是這種柵欄純粹是做做樣子,你完全可以遊泳繞過去。


    博茲正醞釀下一次對安提娜的攻擊。今天是試探,他穿著一件T恤、一條網球褲,裏麵套了一條泳褲,開車來到公共海灘上。他的沙灘包其實是個網球袋,裏邊裝了一瓶用毛巾裹好的酸液。


    他在海灘上這個位置,正好可以透過鐵絲柵欄看到安提娜的家。他看見海灘上的兩個私人保鏢。這兩個人都配了武器。既然屋後都有人守著,那屋前肯定也有。他不在乎保鏢受傷,但他不想搞得像個大開殺戒的瘋子一樣。那樣就損害了他報複安提娜的正當理由。


    博茲·斯堪尼特脫下T恤和長褲,鋪開毯子。他出神地看著沙灘和蔚藍的太平洋。溫暖的陽光讓他昏昏欲睡。他又想起了安提娜。


    上學的時候他聽教授講愛默生的時候引用過一句詩:“美因美而在。”是愛默生寫的吧?寫的是“美”吧?但他又想起了安提娜。


    同時擁有美麗的外表和善良的品質的人實在是少見。他想起了安提娜還是花季少女的時候,大家都叫她提娜。


    他年輕時如此愛她,他一直活在她愛他的美夢裏。他無法相信生活還能如此美妙,可一點一點地,一切都不複當年。


    她怎麽敢如此完美?她怎麽敢如此苛求愛情?她怎麽敢讓那麽多人傾心於她?難道她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博茲又想到了自己。他的愛怎麽變成了恨呢?其實很簡單。因為他知道,他不可能天長地久地擁有她;他早晚有一天要失去她,早晚有一天她會躺在其他男人的身邊,早晚有一天她會從他的世界消失,永遠不再想他。


    他察覺到陽光的溫暖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得體的男人,拎著一把沙灘椅在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博茲認得他,吉姆·洛西。他往安提娜臉上潑水那次,審他的探員就是吉姆·洛西。


    博茲眯起眼睛抬頭看著他:“多巧啊,我竟然有幸跟你在同一片海灘遊泳。你他媽想怎麽樣?”


    洛西展開椅子坐上去:“這把椅子是我前妻給我的。我抓的人裏有不少都是玩衝浪的,所以她說我也該讓自己舒服一點兒。”他頗為和善地俯視著博茲·斯堪尼特,“我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而已。第一個,你離安提娜·阿奎坦內小姐的房子這麽近幹什麽?你違反了人身限製令。”


    “我在公共海灘上,中間隔著柵欄,我還穿著泳褲,你覺得我看著像是要騷擾她嗎?”博茲說道。


    洛西的臉上露出了同情的笑。“我明白,”他說,“我要是能娶她,我也離不開。讓我看看你的沙灘包裏都有什麽,怎麽樣?”


    博茲把沙灘包拉過來枕在頭下。“不行,”他說,“除非你有搜查令。”


    洛西和善地笑了笑。“別逼我抓你,”他說,“或者揍你一頓才把包拿過來。”


    這句話挑動了博茲。他站起來,伸手作勢把包遞給洛西,隨即又把手縮回來。“來拿啊。”他說。


    吉姆·洛西很詫異。他沒想到有人會比他更加強硬。換了別人,他早就抽出警棍或者手槍,把對方痛揍一頓。這一次,也許是腳下的沙地,也許是斯堪尼特的無謂,他覺得不妥。


    博茲笑著說:“你隻能開槍了。”他說,“我比你壯,跟你一樣高。如果你開槍,你又沒有正當理由。”


    洛西很佩服這個男人的洞察力。真要是打起來,他未必打得贏。要掏槍又確實沒理由。


    “好吧。”說罷,他收起椅子起身離開。然後又回頭,用一種讚許的口吻說道:“算你狠。你贏了。但是,可別給我找到什麽理由。我沒測量你距離房子有多遠,也許你正好超過了法官限定的範圍……”


    博茲大笑:“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放心好了。”


    他注視著吉姆·洛西離開沙灘、上車離開了。博茲把毯子塞進沙灘包裏,找到了自己的車。他把沙灘包放進車的後座,拔下鑰匙塞在前座底下。然後回到海灘,準備遊過柵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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