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克羅斯第一次去片場探安提娜班,看她裝出虛假的情緒、假裝成另外一個人。


    在羅德斯通的片場,克勞迪婭的辦公室,他和克勞迪婭會合,一起去見安提娜。辦公室裏還有兩個女人,克勞迪婭為他們彼此作了引見。“這是我哥哥克羅斯,這位是導演迪塔·湯美,還有法萊內·方特,她今天要出鏡。”


    湯美打量著他,覺得憑他的俊美可以進軍電影業,可惜一副冷漠的樣子,沒有激情。他要是上了台,會像塊冰冷的石頭那樣死氣沉沉。她頓時沒了興致。“我要走了。”她搖搖頭,又說,“對你父親的事兒,請節哀。順便說一句,歡迎你來片場參觀。雖然你也是製片人之一,但克勞迪婭和安提娜都向我擔保說,你肯定不會亂來。”


    克羅斯開始注意到另一個女人——法萊內。她好似一塊黑巧克力,臉上時常掛著偏執傲慢的神色,而衣服則襯出姣好的身材,顯得比起湯美隨意得多。


    “我不知道,克勞迪婭竟有這麽個英俊的哥哥。我還聽說你很有錢。如果你想找人陪你吃晚餐,就打我電話。”法萊內說。


    “我會的。”克羅斯說,他不驚異會收到邀請。桃源酒店有大把舞蹈演員甚至舞女,跟法萊內一樣直接。這是個本性輕浮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有多漂亮,不想因為社會規則就讓看著順眼的男人溜走。


    克勞迪婭說:“我們剛給法萊內加了幾個鏡頭。迪塔覺得她挺有才華,我也這麽看。”


    法萊內向克羅斯投去燦爛的笑容,“是的,以前我得對著鏡頭扭六次屁股,現在我得扭十次啦。我要對梅莎琳娜皇後說,‘全羅馬的女人都愛您,全羅馬的女人都期盼您的凱旋’。”她頓了一分鍾又說,“我聽說你也是這個電影的製片人,你可以說服他們讓我在電影裏扭二十下屁股嗎?”


    雖然她活力四射,但是克羅斯感覺到她盡力隱藏著什麽。


    “我就是個出錢的,”克羅斯說,“誰都有要扭屁股的時候。”他帶著純真迷人的微笑道,“無論如何,祝你好運。”


    法萊內探過身子吻了他的臉頰。他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濃鬱而性感。然後又感受到她禮貌的擁抱,為他的美好祝願。之後她站直身子說:“我得對你和克勞迪婭說件事兒,可你們一定得保密。我可不想惹上麻煩,尤其是現在。”


    克勞迪婭坐在電腦桌前,皺起眉頭沒有回應。克羅斯退開一步,他可不喜歡驚喜。


    法萊內注意到這些反應,聲音有點支吾。“對你父親的事,先請節哀,”她說,“但是有些事我得告訴你。那個嫌犯馬羅威,他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夥伴,我很了解他。外界傳說是那個吉姆·洛西探員射殺了所謂的嫌犯馬羅威。但我知道,馬羅威從沒帶過槍。他怕槍怕得要死。他是個小毒販,但他還會演奏黑管呢,他就是個可愛的膽小鬼。吉姆·洛西和他的夥伴——菲爾·沙爾基,也曾帶著他四處轉悠指認毒販。他很怕坐牢,還是警方的線人。但他突然就成了搶劫犯和殺人犯。我了解馬羅威,他絕不會傷害任何人。”


    克勞迪婭一言不發,法萊內向她揮了揮手,然後步出門外,卻又轉了回來。“別忘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克羅斯做出最讓人安心的笑容,“況且,你說這些也改變不了什麽了。”


    “我隻是不想憋在心裏,”法萊內說,“馬羅威真是個挺不錯的人。”說完她就離開了。


    “你怎麽看?”克勞迪婭對克羅斯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克羅斯聳肩道:“癮君子從不按常理出牌。他需要錢,就搶,結果運氣不好,死了。”


    “我猜也是,”克勞迪婭說,“法萊內心腸好,什麽都信。不過這可真是諷刺,爸爸竟然落得這麽個下場。”


    克羅斯板著臉盯著她:“誰都有不走運的時候。”


    下午剩下的時間,克羅斯在片場觀看拍攝。有這麽一場戲,主角赤手空拳幹掉了三個全副武裝的敵人。這把他惹毛了。是英雄就不應該讓自己陷入這麽絕望的局麵。這種事隻能證明這家夥太蠢,根本不配當英雄。之後他看安提娜出演愛情場麵和爭吵場麵。他有點失望,她似乎沒怎麽演,其他演員都比她出彩。克羅斯沒經驗,他不懂安提娜的表現會在電影中被更有力地展示出來,攝影機會為她完成這項魔術。


    而且他沒發現安提娜有真情流露。她隻有短短幾個鏡頭,而且兩場之間的間隔也很長。你完全找不到看大銀幕時那種來電的感覺。在鏡頭前,安提娜甚至看上去都不那麽美了。


    那夜他們在馬裏布的時候,他什麽也沒說。但他們做完愛,她烹製夜宵的時候卻說:“我今天表現得不怎麽樣,是嗎?”她向他投去一笑,狡黠得像隻小貓,這笑容常讓他驚豔。“我可不想在你麵前表現得太好,”她說,“我知道你會站在那兒,指望把我看透呢。”


    他笑了,每次知道她理解他,他都很開心。“不,沒那麽糟,”他說,“周五你飛法國的時候,我能一起去嗎?”


    從安提娜的眼神裏,他看出她的吃驚。她的表情沒什麽變化,她總是能控製自己。她想了想道:“那真是幫了大忙啦,而且我們還能一起遊覽巴黎哪。”


    “那我們周一回來嗎?”克羅斯問。


    “回來,”安提娜說,“我周二早上還得出鏡,沒幾周就殺青了。”


    “那之後呢?”克羅斯問。


    “之後我就退休,照看女兒,”安提娜說,“況且,我也不想再把她藏起來了。”


    “巴黎的醫生說了算嗎?”克羅斯問。


    “誰說了也不算,”安提娜說,“在這件事上,誰也做不了主。但他的話會挺有分量。”


    周五晚上他們坐上專機飛往巴黎。安提娜戴著假發,化上妝掩飾自己的美貌,看上去平平無奇。她穿著寬鬆的衣服,完全顯不出身材,活脫脫一個家庭主婦。克羅斯驚訝不已,她甚至連走路姿勢都不一樣了。


    飛機上貝薩妮驚喜於可以俯瞰地球,滿飛機亂逛,在每一麵舷窗前向外張望。她似乎又有點害怕窗外的景色,向來呆滯的表情幾乎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他們下機後,到了喬治-曼德爾大道上的一家小酒店。他們定了一間雙臥室套房,克羅斯住一間,安提娜和貝薩妮住另一間,起居室在兩間臥室之間。他們早上十點抵達旅館;安提娜脫下假發,卸下妝容,換了衣服。她可不能忍受自己在巴黎還那麽醜。


    他們三人中午抵達醫生辦公室,一棟小別墅矗立在庭院裏,庭院四周圍著一圈鐵柵欄。門衛在大門前核對過他們的姓名後,就把他們放了進去。


    女仆在門前候著他們,領他們來到一間巨大的起居室裏,房間裏堆了好多陳設,醫生正在這裏等著他們。


    奧塞爾·熱拉爾德醫生身材魁偉,穿著裁剪美觀的褐色細紋西服、白襯衫、配上一條深褐色的絲織領帶,渾身上下打理得一絲不苟。他有一張圓臉,要是蓄些胡須來掩蓋寬大的下巴就好了。他的嘴唇很厚,是深紅色的。他向安提娜和克羅斯介紹了自己,卻沒有理會孩子。安提娜和克羅斯頓時對這位醫生大為不滿。他不像是個適合從事這種敏感職業的醫生。


    桌上放著茶和糕點。一位女仆走進屋,侍立在旁。兩位年輕的女護士也走了進來,她倆穿著職業套裝——白色護士帽以及乳白色的上衣和裙子。用餐時間,兩位護士熱情地盯著貝薩妮。


    熱拉爾德醫生對安提娜朗聲道:“女士,感謝您願意慷慨解囊資助我們自閉症兒童醫學院。您要求評估要完全保密,所以我將評估地點放在了我的私人中心。現在請詳細地告訴我,您對我有什麽要求。”他操著渾厚的男低音,富有磁性的聲音吸引了貝薩妮的注意,她緊緊盯著他,但他毫不理會。


    安提娜顯得不怎麽放心,她真是不喜歡這個男人。“我想要你做個評估。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她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為此我願意付出一切。我要你把她收入機構,還願意住在法國,在她上課的時候幫點忙。”


    她帶著幾分沮喪和希冀說著,極力自製的樣子很是迷人,兩位護士近乎崇拜地凝視著她。克羅斯意識到,她正使出所有表演技巧以說服醫生接納貝薩妮入院。他看見她伸出手臂,愛憐地摟住貝薩妮的手。


    熱拉爾德醫生卻無動於衷。他並不瞧貝薩妮,而是直接對安提娜說:“別自欺欺人啦,您的愛幫不上這個孩子。我檢查過她的病例,毫無疑問,她是自閉症。她不會回饋您的愛。她的世界裏沒有我們,甚至連動物都沒有。她在另一個星球,完全孤獨地生活著呢。”


    他繼續道:“這不是您的錯,而且我相信,也不是她父親的錯。這是人類身上一種神秘的精神疾病。我所能做的,就是幫她做個更詳盡的測試。之後我會告訴您機構可以做什麽以及不可以做什麽。要是我無能為力,您必須帶她回家。要是我們幫得上忙,您就把她交給我,讓她在法國調理五年。”


    他對一名護士用法語說了幾句,護士出門拿了一本厚厚的書回來,書裏有著名畫作的照片。她把這本書遞給貝薩妮,但是書太大了,她的膝蓋上放不下。熱拉爾德醫生第一次向她說話了。他用的是法語。她聽後立即把書放在桌上,開始翻書。很快就看書裏那些圖片入了迷。


    醫生似乎挺不安。“我無意冒犯,”他說,“但這也是為了您女兒好。我知道德·萊納先生不是您的丈夫,但他會不會是孩子的父親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讓他也做一下檢查。”


    安提娜說:“女兒出生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他呢。”


    “好吧,”醫生聳肩道,“這種事總有可能嘛。”


    克羅斯笑道:“也許大夫在我身上也發現了一些症狀吧。”


    醫生點頭露出親切的微笑,這時候他厚實通紅的嘴唇皺了起來,說:“您是有症狀。我們都有。誰知道呢?或多或少罷了,我們所有人都可能是自閉症。我現在要去給孩子做詳盡的評估,再做些測試。這至少要花四個小時呢,不如兩位逛逛我們可愛的巴黎吧。德·萊納先生,這是您第一次來巴黎嗎?”


    “是的。”克羅斯說。


    安提娜說:“我想陪著女兒。”


    “如您所願,女士,”他說完後對克羅斯說,“好好享受您的旅程吧。我個人討厭巴黎。如果城市會得自閉症的話,巴黎就是一例。”


    克羅斯叫了輛出租車回到酒店房間。安提娜不在身邊,他沒有遊覽巴黎的興致。而且,他來巴黎就想散散心,理清思路把事情想想明白。


    他回想法萊內對他說的話,記起來洛西是一個人來的馬裏布,而探員一般是兩人一起行動。在離開巴黎之前,他已經安排瓦齊對這一點展開調查了。


    四點鍾,克羅斯回到醫生那裏。他們已經在等他了。貝薩妮聚精會神地讀著畫集,安提娜則臉色蒼白,這是克羅斯所知她唯一演不出來的神色。貝薩妮一邊看書還一邊抓糕點大嚼,醫生把那碟餅拿開,用法語說了幾句。貝薩妮沒有反抗。然後一名護士走進來,帶她去了遊戲室。


    “原諒我,”醫生對克羅斯說,“但我必須問您幾個問題。”


    “請說。”克羅斯說。


    醫生從座位上站起來,在房間裏踱步。“我會把對女士說的也告訴您。”醫生說,“自閉症患者身上不可能出現奇跡,絕對沒有。長時間訓練的話,病人可能會有長足的進步,但這種情況不多。而這位小姐的話,即便有進步恐怕也很有限。她必須去尼斯,在我的機構裏至少調理上五年。我們在那兒有老師,他們可以竭盡每一種可能性。那時候我們就能知道,她到底能不能過基本正常的生活,或是隻能在醫院待一輩子。”


    聽到這裏,安提娜開始哭泣,用一塊藍色小絲帕擦了擦眼睛,克羅斯能聞到絲帕的香味。


    醫生不帶感情地看著她。“女士已經同意了,她會加入機構,成為一名教師……就是這樣。”


    他坐到克羅斯正對麵。“有些很好的跡象,她有繪畫的天賦。雖然不會逃跑,但卻能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警惕。我說法語的時候,她雖然聽不懂,但很感興趣,還能憑直覺感知我的意思。這是個很好的跡象。還有一點:今天下午孩子顯示出一點想念您的跡象,她對另一個人能有感覺,意味著她對其他人也可以有感覺。這可少見得很,但也可以作出並非不可思議的解釋。當我和她探討這個問題的時候,她說您很美。現在請一定不要生氣,德·萊納先生。我想問您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隻是出於治療上的考慮,而非質問您。您是否以某種方式激起了這女孩的性欲呢,也許隻是無意的?”


    克羅斯先是驚呆了,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我不知道她竟然對我有反應,而且我沒有做過任何可以讓她有反應的事。”


    安提娜的臉氣得通紅。“荒唐,”她說,“他都沒和她單獨待過。”


    醫生繼續道:“那您是否愛撫過她呢?我不是指攬住她的手,或是拍拍頭發,甚至是親臉頰也不算。這女孩的身體已經成熟了,


    她可能僅僅隻是身體反應。而且,被這樣的純真少女所誘惑的男人很多,就算您是如此,也並非是第一個。”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我和她母親的關係呢。”克羅斯說。


    “她不在乎她母親,”醫生說,“請原諒我,女士,但這件事您得承認,她不在乎自己的母親,也不在乎她母親的美貌和聲望。這些對她來說根本不存在。而您不一樣。她將自我延伸到了您身上。想一想。也許是哪次無意識地柔情表露呢。”


    克羅斯冷冷地看著他。“要是有,我會告訴你的。我也希望這孩子好。”


    “那您喜歡這個女孩嗎?”醫生問。


    克羅斯想了想,說:“喜歡。”


    熱拉爾德醫生靠回座位,雙手相扣。“我相信您,”他說,“這樣的話希望就大得多了。如果她能回應您,那麽接受幫助後,她也能回應其他人。有朝一日,她也許能接納她的母親,而這對您來說就夠了,我說得對嗎,女士?”


    “啊,克羅斯,”安提娜說,“我希望你沒生氣。”


    “沒關係,真的。”克羅斯說。


    熱拉爾德醫生仔細地看著他。“您沒有被冒犯吧?”他說,“聽到這些,大多數男性都會非常生氣。一名病人的父親還動手打我。但您並不生氣,請告訴我原因。”


    他沒法兒向這個男人解釋,甚至對安提娜也無法解釋,貝薩妮在擁抱機裏那一幕對他的影響有多大。他想到了蒂芙尼和所有歌舞團裏和他做過愛的舞女,不過在她們那兒,他隻感覺到了空虛;而後他又想到了爸爸,乃至克萊裏庫齊奧全家人,他們讓他感到的也隻有孤獨和失望;最後還有他親手傷害過的人,他們像是他噩夢的受害者一樣。


    克羅斯直視醫生的眼睛。“也許因為我也是自閉症。”他說,“又或者,因為我有更可怕的罪行要掩飾吧。”


    醫生靠在椅背上滿意地說:“啊,”他頓了頓,第一次笑逐顏開,“您要檢查一下嗎?”他們兩個都笑了。


    “現在,女士,”熱拉爾德醫生說,“我知道,您明早要趕飛機回美國。不如現在把女兒留在這裏吧。我的護士們都很出色,而且我能向您保證,女孩兒不會想念您的。”


    “但我會想她,”安提娜說,“今晚我能帶走她嗎,明早我再送她回來?我們有包機,所以我隨時都可以走。”


    “當然可以,”醫生說,“明早您把她帶來,我會讓護士送她去尼斯。您有機構的電話號碼,隨時可以找我。”


    他們起身離開,安提娜猛地在醫生臉上親了一口。醫生臉紅了,雖然長得醜怪,但他並不是對她的美貌和名聲沒有感覺。


    安提娜、貝薩妮和克羅斯當天剩下的時間都在遊覽巴黎的大街小巷,安提娜為貝薩妮買了新衣服,可以裝滿整整一櫃子。她還買了畫具和大提箱,箱子是用來裝這些新東西的。他們把所有東西都送去了旅館。


    他們在香榭麗舍大街的一家飯店用晚餐。貝薩妮吃得狼吞虎咽,尤其愛吃糕點。她一整天都沒說一個字,也沒有回應過安提娜的慈愛舉動。


    克羅斯從沒見過像安提娜對貝薩妮這樣的愛。除了小時候看見母親娜萊內為克勞迪婭梳頭。


    晚餐時間,安提娜抓住貝薩妮的手,掠去她臉上的食物殘渣,解釋說她會在一個月內回到法國,之後五年會在學校陪她。


    貝薩妮沒聽。


    安提娜激動地告訴貝薩妮她們可以一起學習法語,一起去博物館,看所有偉大的畫作,貝薩妮可以隨心所欲地畫畫,想畫多久都行。她描述她們能怎麽玩遍整個歐洲,去西班牙,去意大利,去德國。


    然後貝薩妮開口說了今天第一句話:“我想要我的擁抱機。”


    如往常一樣,克羅斯被一種聖潔感觸動了。這個美麗的女孩就好像一張絕美的自畫像,但是沒有畫家的靈魂在裏麵,仿佛是具留給上帝的軀殼。


    他們走回酒店的時候已經入夜了,貝薩妮走在他倆之間,他們吊著她的手讓她懸在空中,這一次她接受了,事實上還挺高興,於是他們就這麽吊著她走回酒店。


    這一刻克羅斯又感受到了野餐時那種快樂。而這種快樂僅僅在於他們三個人心連心,手牽手。突然,他對自己的多愁善感十分不解,又有點害怕。


    最後他們回到酒店,貝薩妮上床睡覺後,安提娜回到套房的起居室,克羅斯正在這兒等著她。他們並肩坐在淡紫色的沙發上,手拉著手。


    “巴黎戀人,”安提娜向他微笑道,“我們還從沒在法國床上睡過覺呢。”


    “你擔心把貝薩妮留在這嗎?”克羅斯問。


    “沒有,”安提娜說,“反正她不會想我們的。”


    “五年,”克羅斯說,“五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啊。你願意放棄這五年,放棄你的事業嗎?”


    安提娜從沙發上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她熱情洋溢地說:“我一直感到驕傲,任何事我想做就能做,不用假裝。小時候我夢想成為一名女英雄——瑪麗·安托瓦內特上了斷頭台;聖女貞德被綁上柴堆;瑪麗·居裏把人類從肆虐的疾病手上救了回來。當然夢想裏還有最可笑的一部分,要愛上一個了不起的人而放棄一切。我夢想做個英雄,知道自己一定會上天堂。我的身心都將純淨無瑕。我厭惡做出妥協,尤其是為了錢。我誌願絕不傷害任何人。每個人都會喜愛我,包括我自己。我知道我聰明,所有人都說我漂亮,而且我也證明自己不僅能幹,而且有天賦。


    “但我都做了什麽?我愛上博茲·斯堪尼特;我和男人上床,卻並非出於渴望,而是為了鋪平前程;我的孩子也許不會愛我,也不會愛任何人;然後我巧妙地操縱別人,或者說是要求別人殺了我丈夫。我幾乎是毫不含蓄地問誰能殺了我的丈夫,他現在對我是個嚴重的威脅,”她按住他的手,“為此我感謝你。”


    克羅斯安慰她說:“這些都不是你做的。按照我家族裏的說法,‘命中注定罷了’。至於斯堪尼特,我們家族還有句話,‘他是你鞋子裏的石頭’,既然這樣,怎麽就不能除掉他呢?”


    安提娜在他的唇上輕點了一下,“現在我除掉了,”她說,“我的騎士,現在的問題是你還在繼續屠龍,不肯收手。”


    “五年後,要是醫生說她不能好轉的話怎麽辦呢?”克羅斯問。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說,”安提娜說,“總有希望,我這輩子都要陪著她。”


    “你不會懷念工作嗎?”他問。


    “當然會,也會想你。”安提娜說,“但是我終究得做些我自己認為是對的事,而不是隻做個電影裏的女英雄。”她的聲音帶著笑意,然後又用平緩的語調說,“我要她愛我,僅此而已。”


    他們擁吻,互道晚安,然後各自回房就寢。


    第二天早上,他們帶貝薩妮去醫生的辦公室。安提娜在與女兒離別的時候依依不舍。她抱著女兒哭泣,但是貝薩妮卻既沒有回抱她,也沒有流淚。她推開母親,還作勢推克羅斯。但克羅斯根本沒上前抱她。


    克羅斯激憤於安提娜對她的女兒束手無策。醫生注意到這點,隨即對安提娜說:“您回來的時候需要接受大量訓練,學會怎麽和這孩子相處。”


    “我會盡快回來。”安提娜說。


    “不用急,”醫生說,“她的世界裏並沒有時間觀念。”


    在回洛杉磯的飛機上,克羅斯和安提娜達成一致,他直接飛回拉斯維加斯,不陪她去馬裏布了。飛機上他們度過了全部旅程中唯一一段糟糕的時間,整整半個小時,安提娜沉浸在悲傷之中,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哭。慢慢才平靜下來。


    當他們分別的時候,安提娜對克羅斯說:“很抱歉,我們在巴黎沒有做愛。”但他知道,她隻是客氣一下。在這種時候,做愛的念頭會讓她反感。就像她的女兒一樣,她現在也與世界隔絕開了。


    獵場派出來的一輛禮賓車在機場接上了克羅斯。利亞·瓦齊坐在後座。利亞關上玻璃隔牆,免得駕駛員聽見他們說話。


    “洛西探員還想著再見我一次,”他說,“下次見麵就是他的死期。”


    “別那麽衝動。”克羅斯說。


    “我知道這種事,你一定要相信我。”利亞說,“還有一件事,布朗克斯的一幫人去了洛杉磯,我不知道是誰下的命令。但你最好還是帶幾個保鏢。”


    “還用不著,”克羅斯說,“你六個人找齊了嗎?”


    “齊了,”利亞說,“不過要是直接對克萊裏庫齊奧家族下手的話,他們不會幹的。”


    他們抵達桃源酒店後,克羅斯發現一份安德魯·波拉德留下的備忘錄,這是一份吉姆·洛西的完整文件資料,讀來挺有意思。還有一條可以立即采取行動的信息。


    克羅斯從賭場資金裏拿出十萬美元,都是麵值一百的大鈔。他告訴利亞他們要去洛杉磯。利亞開車,就他們倆。他把波拉德的備忘錄給利亞看。他們第二天就飛到洛杉磯,租了輛車前往聖莫尼卡市。


    菲爾·沙爾基正在修建屋前的草坪。克羅斯和利亞跨出車門,自稱是波拉德的朋友,想要點消息。利亞仔細地觀察沙爾基的臉。然後回到車裏。


    菲爾·沙爾基的長相沒有吉姆·洛西那樣令人印象深刻,但看上去依然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在警署工作的這些年似乎熬盡了他對同僚的信心。他機警多疑,嚴肅認真,這都是最出色的警察才擁有的品質。但他顯然不快樂。


    沙爾基把克羅斯帶進房間,一棟真正的平房,內部沉悶老舊,沒有女人和孩子,一副孤寂的樣子。沙爾基進門後,第一件事先打電話給波拉德確認訪客的身份。之後沒有任何客套,直接對克羅斯說:“問吧。”


    克羅斯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包百元大鈔。“這是一萬美元,”他說,“我有事問你,但我們得說上一會兒。有啤酒沒有?我們坐下談好嗎?”


    沙爾基笑逐顏開。一個出色的警察竟然肯合作,真是好說話得出奇,克羅斯想。


    沙爾基隨手把錢揣進褲袋。“我喜歡你,”沙爾基說,“你很聰明。知道錢比廢話管用。”


    他們坐在平房後廊上一張小圓桌邊,可以俯瞰海洋大道、沙灘和遠處的水麵,他們直接端著瓶子喝啤酒。沙爾基拍了拍口袋,確保錢還在身上。


    克羅斯說:“要是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呢,我們談完馬上再給你兩萬給你。如果你不把我來這兒的事兒說出去,兩個月後我再來見你,再給你五萬。”


    沙爾基咧嘴笑了,不過笑容裏帶著幾分促狹。“那兩個月之後,我告訴誰都無所謂了,是吧?”


    “是的。”克羅斯說。


    沙爾基這回認真了:“要是有讓人坐牢的事情我可不會說的。”


    “我看你還是沒搞清楚我是誰,”克羅斯說,“也許你應該再給波拉德打電話問問?”


    沙爾基沒好氣地說:“我知道你是誰。吉姆·洛西告訴我,遇上你無論什麽事都要小心。”然後擺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這也是他職業的一部分。


    克羅斯說:“你和吉姆·洛西十年來都是搭檔。而且你倆也另外賺了不少錢。但之後你就退休了,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


    “這麽說來,你調查的是吉姆了,”沙爾基說,“那很危險啊,他是我見過最勇敢,也是最聰明的警察。”


    “他誠實嗎?”克羅斯問。


    “我們是警察,洛杉磯警察。”沙爾基說,“你知道這他媽的意味著什麽嗎?要是老老實實工作,真的找西班牙人和黑人的麻煩,我們早就被告得飯碗都丟了。也就動動那些有錢但腦子不好使的白人才不會有麻煩。我沒有偏見,不能抓有色人種就去抓白人嗎?這樣不公平。”


    “吉姆可有不少獎章啊,”克羅斯說,“你也有不少。”


    沙爾基無所謂地聳聳肩。“在這個鎮子裏,稍微有點膽子就能當英雄。那群人不知道好好說話就能談成生意。而且他們裏有些是不折不扣的殺手。所以我們得保護自己,就得了幾塊勳章。相信我,我們從沒主動找過碴兒。”


    克羅斯懷疑沙爾基講的一切。吉姆·洛西雖然穿得講究,但是個天生暴力的家夥。


    “你倆幹什麽事都是搭檔嗎?”克羅斯問,“你都知道所有的事嗎?”


    沙爾基笑道:“和吉姆·洛西?一直是他說了算,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麽。甚至不知道我們會拿到多少錢。都是吉姆在處理,然後給我一筆錢,說這是我的份兒。”他頓了一會兒,“他有他自己的準則。”


    “那你們怎麽賺錢?”克羅斯問。


    “收大賭博集團的賄賂,”沙爾基說,“有時候也從毒販那裏拿錢。有一次吉姆·洛西不想賺這筆錢,但馬上就被別人占了,於是我們又拿了。”


    “你和洛西有沒有利用過一個叫馬羅威的黑人孩子指認大毒販子?”克羅斯問。


    “有過,”沙爾基說,“馬羅威,一個連自己影子都怕的家夥。我們一直找他幫忙。”


    克羅斯說:“


    那你聽說他搶劫的時候殺了人,結果逃跑的時候被洛西開槍給打了,你會不會驚訝?”克羅斯問。


    “媽的,才不會。”沙爾基說,“嗑藥的總是越陷越深,幹什麽事都會搞砸。要是吉姆碰到這種情況,他才不管按規定我們應該先警告。他會直接開槍。”


    “但這不太巧了嗎?”克羅斯說,“兩個不同路的人怎麽剛好碰見了?”


    這時候,沙爾基才稍稍放鬆,他露出了一絲悲哀的表情。“有問題,”他說,“整件事都不大對頭。不過,我可以老實告訴你,吉姆·洛西很勇敢,女人喜歡他,男人尊重他。就算我是他搭檔我也這麽想。可這家夥一向都不大對頭。”


    “所以這件事有可能是個圈套。”克羅斯說。


    “不,不,”沙爾基說,“你得搞清楚,這個工作可以讓你拿點賄賂,但不會把你變成殺手。吉姆·洛西絕不會做那種事。這點我絕對不信。”


    “那為什麽你在那之後退休了呢?”克羅斯問。


    “隻是因為吉姆讓我不安罷了。”沙爾基說。


    “不久之前,我在馬裏布見過洛西,”克羅斯說,“就他一個人,他經常單獨行動嗎?”


    這時候沙爾基又笑了。“有時候也會,”他說,“比如去勾搭女演員的時候。說出來嚇你一跳,你知道那一行裏的大腕兒他都勾搭多少了?有時候他跟人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也不願意我跟著。”


    “說個別的事兒,”克羅斯說,“吉姆·洛西是種族主義者嗎?他是不是討厭黑人?”


    沙爾基露出驚訝的表情,裏麵透著一股玩味。“他當然是。你肯定是個該死的自由主義者,對吧?你覺得種族主義太糟糕了?那你去當一年警察試試。你肯定會投票讚成把黑人全關到動物園裏去。”


    “我還有一個問題,”克羅斯說,“你見沒見過他跟一個小個子在一起過,那小個子老戴個傻乎乎的破帽子?”


    “意大利人是吧,”沙爾基說,“我們吃過一回午飯,吃完吉姆就把我打發了。那人也讓人害怕。”


    克羅斯把手探進公文包,拿出另外兩包錢。“兩萬,”他說,“記住,閉上嘴,你就能再拿五萬,知道嗎?”


    “放心,我知道你是誰。”沙爾基說。


    “你當然知道,”克羅斯說,“就是我讓波拉德告訴你的。”


    “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沙爾基帶著有感染力的笑容說,“否則我早就扣下你整個箱子。知道我為什麽答應你保持沉默兩個月嗎?你和洛西,不一定誰先殺了我呢。”


    克羅斯·德·萊納意識到,他遇到大麻煩了。他知道吉姆·洛西在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賄賂名單上。每年收受五萬美元,特殊工作另外加錢,但這些都不包括殺人。這些信息夠克羅斯作出最終判斷了。是丹特和洛西殺了爸爸。他不需要合法的證據,也能輕易作出這個判斷。他在克萊裏庫齊奧家族受到的全套訓練幫助他下了這個有罪判決。他知道爸爸的能力和素質。搶劫犯絕不可能接近他。他也知道丹特的能力和素質,還有,丹特不喜歡他爸爸。


    大問題在於:丹特是自行其是,還是受唐指使?但是克萊裏庫齊奧家族沒理由殺皮皮。皮皮對家族盡忠四十年,在家族裏身居要職。在與桑塔迪奧的戰爭中,他是偉大的將軍。克羅斯想知道,為什麽沒人告訴自己那場戰爭的細節,這不是第一次了,他爸爸不說,格羅內韋爾特也不說,喬治、佩蒂耶和文森特都不說。


    他越想越確定一件事:唐在殺他爸爸這樁事上沒插手。唐·多梅尼科在公事上是個老派的人。對忠誠的下屬,他獎勵而非責罰。他處事極為公平,乃至於冷酷無情。而最有力的論據是:如果是唐殺的皮皮,絕不可能讓克羅斯活著。這就是唐無辜的證據。


    唐·多梅尼科信上帝,有時候也相信命運,但不信巧合。警察吉姆·洛西殺了的搶劫犯,正巧是殺死皮皮的凶手,這樣的事唐絕對不


    信。他肯定私下做過調查,發現了丹特和洛西的關係。而且他除了知道丹特有罪以外,肯定還知道他的動機。


    那蘿塞·瑪麗耶——丹特的母親呢?她知道些什麽?當她得到皮皮的死訊時,發了最嚴重的一次病,莫名其妙地尖叫,不停地哭泣,乃至唐不得不把她送去東漢普頓的精神病院,這家診所他多年以前資助過。她至少需要調理一個月。


    唐禁止任何訪客探望診所裏的蘿塞·瑪麗耶,除了丹特、喬治、文森特和佩蒂耶。但克羅斯經常會送去花和果籃。那麽蘿塞·瑪麗耶到底他媽的在難過些什麽?她知道丹特的罪行,明白他的動機嗎?這時候克羅斯想到,唐說過要丹特繼位。這可不是好兆頭。克羅斯決定無視唐的禁令,去探望蘿塞·瑪麗耶。帶上鮮花和水果、巧克力和奶酪,帶上深重的情意,不過目的是騙她背叛自己的兒子。


    兩天後,克羅斯走進東漢普頓的精神病診所大廳。門口有兩名門衛,其中一名送他到了前台。


    前台是一個中年女性,穿著考究。他說明了來意。她熱情地笑了一下,告訴他蘿塞·瑪麗耶正在做一個小療程,他得等半小時。療程結束的時候她會提醒他。


    克羅斯坐在接待區的等待室裏,等待室就在大廳旁邊,有桌子和柔軟的扶手椅。他拿起一份好萊塢雜誌。閱讀時看見一篇關於吉姆·洛西的文章——《洛杉磯的英雄探員》。文章詳細描述了他英雄般的成就,其中功績最高的就數擊斃搶劫殺人犯馬羅威。裏邊有兩件事把克羅斯逗樂了,報道說皮皮是一家金融服務機構的所有者,成了一場殘酷凶案的典型無辜犧牲品;另一件事,文章的結語裏說,要是吉姆·洛西這樣的警察再多一些的話,街頭犯罪能控製住了。


    一名護士拍拍他的肩,這位護士看上去強壯得嚇人,笑得卻一臉和藹,她說:“我帶你上去。”


    克羅斯拿起帶來的巧克力和鮮花,跟著她走上一層短短的樓梯,之後沿著一條長廊繼續前行,長廊兩邊是一道道門,他們在最後一扇門前停下,護士取出萬能鑰匙打開門,示意克羅斯進去,然後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蘿塞·瑪麗耶穿著灰色的睡袍,頭發編得整整齊齊,正在看一台小電視。當她看見克羅斯的時候,一下從沙發上蹦向他,抱著他淚流滿麵。克羅斯吻了她的臉頰,把巧克力和鮮花交給她。


    “啊,你來看我了。”她說,“我還以為你會怪我呢,怪我對你爸爸做的事。”


    “你對爸爸沒有做任何事。”克羅斯說著,把她帶回沙發,關上電視,跪坐在沙發邊說,“我就是擔心你。”


    她伸出手撫摸他的頭發,“你總是這麽美,”她說,“真遺憾啊,你竟然是你父親的兒子。你爸爸死了,我很高興。不過,我早知道會出可怕的事。空氣和土地裏都是我給他下的毒。事到如今,你覺得我父親會善罷甘休嗎?”


    “唐是個正直的人,”克羅斯說,“他不會責怪你的。”


    “他愚弄了你,也騙過了所有人啊。”蘿塞·瑪麗耶說,“永遠別信他,他背棄了親生女兒、親外孫和侄子皮皮……現在輪到你啦。”


    她的嗓門越來越大,克羅斯害怕她又要發病。


    “小點兒聲,姨媽,”克羅斯說,“告訴我你為什麽而難過,甚至還發病被送回這裏。”他直視她的眼睛,想著她曾經肯定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兒,她眼神裏還留著純真呢。


    蘿塞·瑪麗耶放低聲音說:“你要是弄清楚我們和桑塔迪奧家的事,你就什麽都明白了。”她看向克羅斯身後,然後用手蓋住了臉。克羅斯轉身,看見門開著,文森特和佩蒂耶安靜地站在那兒。蘿塞·瑪麗耶從沙發上跳起來衝進臥室,重重地帶上門。


    文森特花崗岩般的臉龐顯出同情和絕望。“老天,”他說,走到臥室前敲敲門,然後透過門說,“蘿塞,開門。我們是你哥哥,不會傷害你的……”


    克羅斯說:“真巧啊,在這裏遇到你們,我也來探望蘿塞·瑪麗耶呢。”


    文森特向來不說廢話:“我們不是來探望的,唐要在科沃格見你。”


    克羅斯想了想。顯然前台給科沃格的某人掛了電話,這是早已計劃好的程序;唐不想他和蘿塞·瑪麗耶對話,他派來佩蒂耶和文森特說明這不是刺殺,否則的話他們不會這麽不小心地暴露自己。


    文森特說的話更證實了克羅斯的估計。“克羅斯,我坐你的車,佩蒂耶坐自己的車。”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刺殺絕不會是一對一。


    克羅斯說:“我們不能把蘿塞·瑪麗耶就這麽留在這兒。”


    “當然可以,”佩蒂耶說,“護士會給她打針的。”


    克羅斯開車的時候試著和文森特說話:“文森特,你們來得真快。”


    “是佩蒂耶開得快,”文森特說,“他就他媽是個瘋子。”他頓了一會兒,然後用略顯憂慮的聲調說,“克羅斯,你是知道規矩的,為什麽還要去探望蘿塞·瑪麗耶呢?”


    “嘿,”克羅斯說,“蘿塞·瑪麗耶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姨媽。”


    “唐可不喜歡這點,”文森特說,“他氣壞了。他說這不像是克羅斯做的事。克羅斯知道規矩。”


    “我會向他解釋,”克羅斯說,“但我真的很擔心你妹妹。她病情如何?”


    文森特歎口氣:“這次也許好不了了,你知道她小時候最討唐的喜歡。誰能料想皮皮的死對她的打擊這麽大?”


    克羅斯捕捉到文森特聲音裏的虛偽,他知道一些事。但是克羅斯隻說:“爸爸一直都很喜歡蘿塞·瑪麗耶。”


    “以前她可不怎麽喜歡他,”文森特說,“尤其是發病以後。你真該聽聽那時候她是怎麽說他的。”


    克羅斯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們都參加過跟桑塔迪奧家的那場戰爭,為什麽你們從沒跟我說起過這事呢?”


    “因為我們從不談論以前幹過的事,”文森特說,“我父親告誡我們,談論沒有意義。你得向前走。現在要擔心的麻煩多的是。”


    “但我爸爸當年表現挺神勇,是嗎?”克羅斯說。


    文森特的笑容隻綻開了一會兒,他花崗岩般的聲音略略融化了些。“你父親是個天才,”文森特說,“他運籌帷幄的本事趕得上拿破侖。他布下的局從來不會出錯。就算有那麽一兩次岔子,也是因為運氣不好。”


    “那麽與桑塔迪奧的戰爭,是他籌劃的嗎?”克羅斯說。


    “這些問題你去問唐吧。”文森特說,“現在聊點別的吧。”


    “好吧,”克羅斯說,“我會像爸爸那樣被除掉嗎?”


    聽到這話,素來冷酷並擁有岩石般臉龐的文森特勃然變色。他抓住方向盤強迫克羅斯在公路上靠邊停車。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因為強烈的感情而哽咽:“你瘋了嗎?你覺得克萊裏庫齊奧家族會做這種事嗎?你父親身上流著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血。他是我們最好的手下,他救了我們的命。唐對他視若己出。上帝啊,你為什麽要問出這種話?”


    克羅斯溫順地說:“你們兩個這樣突然出現,我隻是被嚇著了。”


    “繼續上路,”文森特還沒消氣,“你父親、我、喬治和佩蒂耶在真正艱難的時刻並肩戰鬥。我們絕不會對彼此動手。皮皮隻是不走運,撞見一個瘋狂的黑人劫犯而已。”


    一路無話。


    科沃格宅邸的大門口站著兩個門衛,都是熟麵孔,門廊上歇著一個人,似乎沒什麽不尋常的舉動。


    唐·克萊裏庫齊奧、喬治和佩蒂耶已經在主樓的密室裏等著了。吧台上有一盒哈瓦那雪茄和一個裝滿黑色手卷意大利方頭雪茄的罐子。


    唐·克萊裏庫齊奧坐在一張巨大的褐色皮扶手椅上。克羅斯進去打招呼,吃驚地看到唐握住扶手自己站起身子,動作靈敏得不符合他的年紀,唐起身後過來擁抱了他。之後他示意克羅斯去大咖啡桌那裏,桌上擺著各種酪食和幹肉。


    克羅斯感覺到唐暫時不打算說話,就給自己做了一份夾著馬蘇裏拉奶酪和熏火腿的三明治。熏火腿被切成薄片,暗紅色的筋肉邊緣連著嫩白色的脂肪。馬蘇裏拉奶酪則是一個白色小球,新鮮得能夠滴出奶來。奶酪球頂上是個紮起來的鹹味小球結,長得像個繩結。唐這輩子所說的最像吹牛的一句話,就是他自稱從來不吃做好超過三十分鍾的馬蘇裏拉奶酪。


    文森特和佩蒂耶也吃了點東西,喬治則當起了酒保,給唐斟上酒,給其他人斟上飲料。唐隻吃滴著奶的馬蘇裏拉奶酪,讓奶酪在嘴裏化開。佩蒂耶給唐取出一支手卷方頭雪茄,為他點上。老爺子胃口真好,克羅斯想。


    唐·克萊裏庫齊奧突然說:“克羅奇菲西奧,不管你打算向蘿塞·瑪麗耶打聽什麽,我都能告訴你。你懷疑你父親的死有蹊蹺。你錯了。我也做過調查,事實確鑿無疑,而且如其所說,皮皮隻是不走運。他是他那行最謹慎的人,但這種荒唐的意外也有可能發生。放心吧。你父親是我的侄子,是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人,也是我最尊敬的朋友之一。”


    “那就告訴我桑塔迪奧家族和我們的那場戰爭吧。”克羅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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