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耀德醒了。他醒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翻身擁抱自己的新娘,卻發現身旁空空。


    新娘呢?新娘不在?


    立時,睡醒後的劉耀德毫無睡醒後的倦怠和遲鈍,如駿馬騰飛,忽地坐起,劈手拉開鮮紅的床幔垂帳,顧不上披衣就跳下了床,目光急切地在沒有打開門窗的室內搜尋,當看到青霞正蹲在地上,專心致誌地祥看著什麽,便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舒心地笑了。並躡手躡腳地走近,帶著隔夜的沙啞腔調和壓抑不住的愛意問:“青霞,抱著夜壺做什麽?”


    “夜壺?”青霞大吃一驚,慢慢回頭,不相信地看著丈夫。


    “嗯,你忘了,昨晚上我為你撐燈,讓你將小便撒在這裏。”青霞臉上的吃驚,讓劉耀德很受用,很舒服。立即,他臉上張揚著自鳴得意,快步到門口,清瘦修長的身體呈用力狀,猛地將結實厚重的門拉開。


    撲麵而來的明亮、清新和冰涼,攜裹著晨煙和殘雪的味道,掠過耀德的身體,在室內肆無忌憚漫延,耀德禁不住縮了縮身子,猛然後退了幾步。


    “啊!”青霞如夢初醒,立即鬆手,重新將夜壺放在地上,緩緩起身,窘迫地望了望丈夫,不知所措地說,“這是夜壺?不會吧?怎麽像黃金做的,壺頸口處鑲嵌的也像是寶石?”


    青霞忽然想起了,剛才春草手裏端的那個闊口罐,和這夜壺的顏色一模一樣,莫非是婆婆的尿盆?如果這個夜壺是黃金做的,那婆婆的尿盆肯定也是黃金做的。


    耀德望著青霞,想剛才她抱著夜壺的專注端詳,和知道了那是夜壺之後的窘態,以及懷疑那夜壺是不是用黃金做的困惑,立即感到一種至高無上的高貴,和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也仿佛隻是一刹那,揭開青霞蓋頭那一刻的自卑和自愧不如,如冰雪遇到了滾燙的岩漿,立刻化為烏有,消失的無影無蹤。立時,耀德用駕馭天下的氣勢和眼神看著青霞,一字一句,鏗鏘緩慢、用掩護不住的炫耀和疼愛,自傲地說:“青霞,那就是黃金做的,頸口處鑲嵌的就是寶石,怎麽了?”


    “啊?”青霞並沒有因為夜壺是黃金做的而喜悅,隻是驚詫,“不會吧?怎麽可以這樣呀,太奢侈了,簡直是糟蹋黃金,侮辱黃金,黃金應該是高貴的,我們人類應該尊重黃金,敬畏黃金,怎麽可以把黃金做成夜壺呢,皇帝也不過如此吧……”


    耀德靜靜地聽著,專注地聽著,欣喜地聽著,用君王俯瞰天下的氣勢和神態看著青霞,蒼白、清瘦、俊朗的五官上,雙目突然如炬,閃閃發光,仿佛那雙眼睛裏隱藏了無數百隻聚光的小眼睛,在這個時刻同時射出了犀利刺人的光芒,仿佛他在傾聽世上最美妙動聽的音樂。因為,他太喜歡青霞用這種態度,用這種口氣,說出這樣的詞句了。青霞,他劉耀德的新娘,那坦然的氣質,高潔的言談,是他從小到大,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看不到的,在任何女人嘴裏都聽不到的。


    青霞說著說著,被丈夫那穿透力的目光震懾住了,在這樣的目光裏,她不由得心慌意亂,也戛然停止了沒有說完的話。


    “青霞,”劉耀德幾乎有些瘋狂地一把將青霞擁進懷裏,俯頭癡迷地吻了一下青霞的額頭,狂喜的愁眉苦臉,隨將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咱們家日進鬥金,不這樣做,你說怎麽辦?那些金銀珠寶都發黴了。”劉耀德貌似無可奈何,那神情,那自傲,那口氣,好像因為金錢太多而愁的無計可使,而愁的食不甘味,而愁的憂心如焚。但他蒼白、清瘦、俊朗的臉上,卻因為欣喜若狂而盡情地揮發著稀缺的紅光,那是愁眉苦臉、無可奈何和憂心如焚所無法掩飾的。


    “哦啊?”劉耀德因為金銀太多而憂心如焚的言語和神態,著實讓青霞感到震驚。真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發愁金銀太多而無法花銷的,怪不得夜壺也用黃金做。


    當青霞抬起頭,看到丈夫雙眼深處那洶湧奔騰的炫耀和自傲,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麽。坦然鎮靜地冷笑兩聲,向門口走去:天寒,丈夫又沒穿長袍,她想關上房門。


    劉耀德見青霞一步一步走向門口,以為青霞生氣了,清瘦的他如一股旋風似搶在青霞前邊,欲關上門攔住青霞,正好和迎麵進來的淑女碰了個滿懷,緊跟在淑女身後的春草便咯咯地笑。


    淑女看見青霞還是剛剛起床時的衣冠不整樣子,趕緊走上去,催促道:“七丫小姐,來,快點,讓淑女給你梳頭吧!聽春草說,你和姑爺還要去給老太太請早安呢。”


    “七丫?”淑女的話音剛落,一旁的劉耀德大吃一驚。


    隨即,聰明的劉耀德便恍然大悟,自傲地詭笑:“絕配,天下絕配,本人上邊有六個姐姐,也排行老七。”


    春草笑過,邁著碎步進來,俯身給耀德和青霞請了安,問了好,便徑直走入帳幔,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新床。


    青霞看著春草鋪疊好被褥,又開始收拾她的胸衣和丈夫的內褲,心裏很不是滋味,禁不住仰臉看淑女。淑女立即會意,丟下正給青霞梳著的頭,小跑到床前,奪過春草手裏正在收拾的衣服,麵帶微笑,而又氣哼哼地說:“春草,你是老太太的貼身人,怎麽能再讓你幹這屋裏的活,太累了,以後這屋裏的大小活兒讓我淑女來做,我家小姐在娘家的時候,也一直由我來侍候。”


    “嗯,這是老太太吩咐春草來做的,春草不敢違老太太的命。”春草說著,丟下**的活兒讓淑女收拾,又開始服侍耀德穿衣梳頭,離開的時候,她胳膊上搭著一條帶著青霞和耀德新婚溫度的嶄新床單,踏著地麵上白茫茫的冰霜,朝老太太楊氏的院子走去。


    此時此刻,楊氏正激動地在室內徘徊著,見春草回來,一把從春草手裏接過床單,將春草打發出去,關上房門,幾步到窗前,雙手顫抖地展開床單,一遍一遍地看,翻來覆去地看,看著看著,那顆激動的心,那顆興奮喜悅的心,慢慢沉入到冰冷黑暗的深淵裏。因為,床單上除了一片片、一塊塊的斑漬之外,她沒有在床單上看到應該出現的元紅。


    怎麽回事?這些天來,盼星星盼月亮,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難道說貌美的兒媳竟不是處女身?不可能呀,像這樣的仕宦人家,養出來的女貴,不可能在大婚前就敗壞門風失身的?可沒有失身為什麽看不到元紅呢?難道是……是她自恃出身宦門,欺負兒子沒有因為飽讀詩書而出仕做官,不讓兒子動她的身子?哼,婦道人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扁擔扛著走,別說是出身宦門豪邸,就是皇帝的金枝玉葉,嫁入平民百姓家也要尊守婦道,為夫家傳宗接代,相夫教子。


    楊氏想到這裏,準備在兒子帶兒媳來請早安時候,給青霞來個下馬威,用以震懾一下她的傲氣,殺殺她的威風,好給兒子揚眉吐氣,讓兒子早一天破了她的處女身,自己也早日抱上孫子,劉家後繼有人了,一切便高枕無憂了。


    青霞跟著丈夫到前廳的正堂去給楊氏請安,楊氏早已經在那裏了,她的左右,分別坐著張氏和朱氏。隻是,楊氏臉上那冰凍三尺的鬱憤,不用開口說一個字,已經讓張氏和朱氏感到了致命的寒冷和窒息。


    楊氏看見兒子和青霞邁步進屋,為了掩飾心中的鬱憤,急忙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僵硬地伸頭張嘴,“呼嚕”一聲,猛喝了一大口。


    耀德和青霞雙雙跪倒,磕頭說:“兒子(媳婦)給母親請安,給二姨娘三姨娘請安。”


    “青霞,”楊氏不容張氏朱氏二人還禮說話,“啪”一下放下茶碗,極力掩藏起心中的鬱憤,盡情擺出鎮靜和端莊,穩住語氣,慢條斯理地說,“你初進劉門,初為人媳,初為人妻,做為婦道人家,娘有些話,想叨嘮一下……”


    沒等楊氏說完,青霞便又磕頭俯地,點一下頭:“敬請母親教誨。”


    “嗯,”楊氏對青霞這個動作和這句話很滿意,撇了一下嘴,lou出冷冷的微笑,又接著說:“做為女人呀,縱使出身皇帝將相之家,縱使金枝玉葉,縱使飽讀詩書,縱使身懷經緯之才,一旦婚嫁,一切都要隨夫家,夫為妻綱,君為臣綱,夫妻之間,如同君臣,你既然嫁入我們劉氏族,從今以後,就是劉馬氏,以後上報丁口冊的時候,就將馬姓改為劉姓,叫劉青霞。”


    楊氏滔滔不絕,青霞低頭不語。婆婆的話語讓她心裏極不舒服,但她知道,這是每個女人都逃拖不掉的最終命遠。可是,她怎麽也沒想到,從她邁進這個門檻那一瞬間,便,婆婆看自己的眼神就不對頭,她老人家好像自己很不順眼,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災星,在看一個卑賤的下人。


    “還有,”楊氏見青霞在很專注的傾聽,便接著說,“我們家郎齋,雖說沒有出仕任官,可也用萬金捐了個山西試用道的四品職銜。之所以沒去實任,是因為咱劉家的生意遍布全同幾百個城鎮,為了顧全生意,郎齋實在無法出仕。試想一下,這世上的人,哪一個不是為了年薪俸祿才拚命讀書出仕的,那年薪俸祿,不就是金錢嗎?而咱們劉家,不用走出仕為官那條辛苦的獨木橋,而掙到的金銀卻遠比那些出仕為官的年薪俸祿多的多……”


    青霞迷惑不解,婆母為什麽說這些話,在炫耀嗎?可哪裏用得著炫耀呀,劉家是中原首富,這是中原人人皆知的事情。可聽婆母的口氣,倒又不像在炫耀,那婆母說這些話做什麽?似有無際的責備和慘烈的怨府,深藏在她那起伏不定的胸中,而這些責備和怨府,又像因自己而起。奇怪,自己昨天才剛剛進入劉家,今天一早就來給她老人家請早安,她那些責備和怨府從何而來?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一時,青霞的心裏,痛苦萬分,悱惻惆悵。


    楊氏心疼兒子跪著,本想讓他站起來,可如果這樣的話,那媳婦不也要跟著站起來嗎。於是,為了懲罰媳婦,她也隻好忍痛讓兒子承受跪地之苦了。


    一旁的劉耀德,聽母親一番扔地有聲的言語,心裏舒坦極了。從看到青霞的第一眼,那一瞬間,他便隱隱約約的感到,內心最深處,不時的泛延著絲絲縷縷的自愧不如,再加上青霞那坦然高貴的氣質,和出語不凡的奇特言論,著實讓他感到一種很遙遠很緲縹的危機,和若有若無的恐慌,這是他劉耀德從小到大,所沒有過的不祥感覺,還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但同時又感到很刺激。不過,剛才母親對青霞所說的一番話,又讓他感到揚眉吐氣,仿佛也高大起來,高大的甚至頂天立地。


    於是,耀德悄悄扭頭,沾沾自喜地偷窺青霞的反應,他迫切想從青霞的臉上看到滿足、幸福和對他劉耀德的敬畏。誰知,不看則已,這一看,又讓他大吃一驚:因為,他在青霞的臉上看到的竟是:鋪天蓋地的憂傷和漫無邊際的委屈。立即,他便心疼起來,恨不得代替青霞憂傷難過,恨不得一揮手就把青霞的憂傷、委屈和難過,抹的幹幹淨淨,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的幹幹淨淨。


    立時,劉耀德心裏又暗暗埋怨母親對青霞說話太過份,便抬起頭,替青霞辯護:“母親,你說的這些話,青霞她都懂,母親呀,嶽父出仕為官,而舅兄們,出仕為官的出仕為官,不出仕的又在安陽當地興辦工廠,青霞她更是飽讀詩書,通情達理,怎麽會不懂您說的這一切呢……”


    楊氏僵硬了所有的動作和言語,怔在那裏,不相信地俯視著跪在那裏的兒子,她難以相信,自己熬寡熬出來的兒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在生意場上叱吒風雲的兒子,遍走大江南北的兒子,竟然在娶媳婦的第二天,就因為偏護媳婦而頂撞自己,心中禁不住悲痛萬分,怒火中燒。心中暗罵:你這個窩囊廢,新婚之夜,竟然沒有完成一個男人應該完成的事情,我這個做娘的心疼你,替你教訓一下你媳婦,你倒心疼媳婦,頂撞於我這個親娘,還把她娘家人的官職亮出來……天哪!這就是我楊氏孤守青燈,熬寡熬出來的兒子嗎……


    楊氏想到這裏,禁不住渾身哆嗦,怒火萬太,騰地一下站起,欲走上前去教訓兒子,殺雞給猴看,也讓出身官宦之門的媳婦知道,女人的使命就是為夫家傳宗接代,要相夫教子。


    誰知,氣哼哼站起來的楊氏,剛剛向前邁兩步,便搖搖晃晃,暈暈騰騰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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