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夜晚,是一年中最後一個晚上。在中原,全家人吃過團圓飯,要在祖宗的牌位及各種神像前上香,並且,除夕一夜要燃香不斷,一直到初一辰時。因為,日諸神要在除夕之夜下界考善惡,燒香一夜,可抵一年。


    除夕之夜的守歲燈火——也就是前堂大廳的中堂櫃上所燃的紅燭,必須通宵達旦,家家不熄,中原人俗稱“光年”,預示著一年中光明遂願之意。做為一家之主的男人,還必須“守歲”到淩晨。


    而中原首富的劉家大院,多年以來,一直都是楊氏和幾個上了年紀的執事傭人守歲,所以,劉耀德吃過團圓飯,便攜青霞回房體息了。


    漆黑的天地間,除了天幕上的耿耿星河在閃閃爍爍,除了家家戶戶的守歲燈在昏迷地搖曳,世界仿佛跌入了無際無崖的黑暗之中。


    青霞和耀德,並肩坐在暖帳裏的雕花新**,幸福地享受著除夕之夜的安靜和吉祥。青霞望著滿室的燭光,紅帳錦被,和神采飛揚的丈夫,突然興致所至,便輕輕吟詠起孟浩然的《除夕有感》:


    “五更鍾漏欲相催,四氣推遷往複回;帳裏殘燈才去焰,爐中香氣盡成灰;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消竹葉杯;守歲家家應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


    耀德最喜歡青霞吟詩的表情和聲音了,便一把捉住青霞的手,搖晃著,像個孩子慪人擬的央求說:“青霞,我要聽那首你做了飯讓我先嚐的詩。”


    因為是一年中最後的夜晚,耀德突然有一種忙碌到盡頭的輕鬆和愉快。一年之中的大小繁雜忙碌之事,生意上勞累疲倦和憂心衝衝,仿佛都被甩到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再也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了。


    他更是感覺到,一年之中,也隻有除夕之夜,是屬於他本人自己的,一旦春節過後,他便突然覺得,他不屬於他自己了,而是屬於劉家龐大的生意,屬於每個店鋪的掌櫃和店夥計。特別是每年巡回遍布全國各地的生意時,他每到一個城市的劉家店鋪,望著殷勤的掌櫃和勤快的店夥計,竟突然湧現出一種荒謬的想法——他劉耀德是屬於所有劉家店鋪的掌櫃和店夥計,他是為這些人的生存而奔波的。可一旦看到金銀入庫,他才有一種所有劉家店鋪的掌櫃和店夥計,是屬於他劉耀德的,是為他劉耀德賺錢的。


    因為這種感覺,所以,除夕之夜的劉耀德,快樂的像個孩子,盡管他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歡愉,可言行舉止之中,總像著了魔的失態。


    青霞望著快樂無比的丈夫,真是難以相信,眼前這個孩子般高興的清俊少男,就是赫赫有名的在原首富。他往日的自信、自負、尊傲,和淩駕眾人之上的氣勢,全部蕩然無存。於是,她用手輕輕捏了捏丈夫那挺拔的鼻梁,慈愛地說:“是不是‘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婆食性,先譴丈夫嚐’呀?”


    “嗯,就是就是。”劉耀德連連點頭,幸福的渾身亂顫。


    “好。”青霞又婉轉曼妙道,“以後想聽什麽詩句了,隻要我會吟詠,即刻便吟詠給你聽。”


    耀德幸福地正要連連點點,忽然像想起了什麽,突然變得鄭重其事起來,仿製隻是喘息之間,自信、自負、尊傲,和淩駕眾人之上的氣勢,便肆意地張揚在他的臉上。他也詭笑著問:“青霞,淑女侍候你多長時間了?”


    “幾……”青霞拖口想說“幾個月”,但想到淑女不想讓劉氏族的人知道她過去是走江湖買藝的,立即改口說,“已經好多年了”


    “好多年了?”劉耀德大吃一驚,詭笑凝固在了臉上。


    “怎麽?有什麽地方不對嗎?”青霞從丈夫的臉上看到了吃驚和不相信。


    “那淑女她……她在我嶽父嶽母麵前,也經常蹺著大腳晃悠嗎?”耀德半信半疑地笑問。


    “沒有呀。”青霞迷惑丈夫突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沒有?”


    “是呀,又怎麽了?”


    “那她為什麽一到咱們家,就經常蹺著一雙大腳晃悠?”


    “哦,我沒感覺到啊,”


    “哦?”劉耀德恍然大悟地笑,“原來我的嶽父嶽母大人是愛屋及烏呀,因為自己的千金是大腳,所以,每看到淑女蹺著大腳晃悠,不但不覺得鬧心、討煩,還感覺很可愛、可親,很舒服,是不是?”


    “啊!”青霞目瞪口呆,無話可說。她不知道丈夫由一個孩子般快樂突然轉變成尊傲、自信、自負的大男人,到底要做什麽。


    “啊什麽啊,”耀德趁機吻了一下青霞沒有合攏的嘴,又笑,“長一雙大腳並不是她的錯,經常蹺起來晃悠,就是她淑女的不對了。”


    青霞突然被吻,回過神來,“騰”一下xian掉被子,呼一聲伸出一隻大腳,蹺到耀德的臉上,蜻蜒點水似的在丈夫臉上晃了一下,又急速縮回錦被裏,半生氣半撒嬌說:“耀德你再說,再說……我以後也晃。”


    “好啊,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怎麽晃都行,可她淑女偏偏在公共場合晃悠,幸虧是咱們家,要是遇到二嫂家,不拿把刀把她那隻正晃悠的大腳給跺掉才怪呢。青霞,你也替別人想想,我尚且如此,那娘呢,那二姨娘三姨娘呢,那更多的人呢,淑女是侍候你的,背後也勸勸她,改了這陋習吧,不能像她的名字一樣變成一個淑女,那變成半個淑女也行呀。”


    “淑女不隻是侍候我,她不也同樣聽你和娘的使喚嗎?我背後會勸說她,你這個少東家也可以教誨她,再不要這樣在我本小姐麵前繞彎子了。”


    “我教誨淑女?這可不是我劉耀德所該過問的事情,應該屬於後宅主事之人所管,就由你青霞來完成,告誡淑女,沒人的時候,把腳晃個夠,有人的時候,忍耐著點兒,特別是人多的場合,那是萬萬晃不得的。”


    “嗯。”青霞知道,丈夫不會無緣無故的跟她提這事,肯定有人在丈夫跟前燒底火了。其實,她自己也知道,淑女晃腳確實不雅觀,特別是人多的場合。


    耀德擔心青霞心裏為淑女晃腳的事不舒服,便靈機一動說:“好了,不等守歲到子時,我們睡覺。”


    耀德的話音剛落,劉家大院便敲起三更鼓,進入了子時半。立時,四麵八方的遠近,便傳來了劈哩啪啦的鞭炮聲,起初隻是一兩處,接著便像暴風驟雨、電閃雷鳴一樣,由緩到急,由第一聲的呼朋喚友,到鋪天蓋地的傾瀉翻滾,仿佛隻是喘息之間,鞭炮聲便充斥著整個天地之間。仿像人間被突然扔進了一個瘋狂怒吼的無際深淵之中。


    鞭炮瘋狂怒吼、暴跳如雷了一個時辰之後,整個世界就像剛剛刮過了龍卷風一樣平靜,就像海嘯過後的海麵,安靜祥和的就像剛剛順利分娩過後的慈母。


    就在這個世界凝固了一樣又恢複午夜之前的安靜時,就在每個人都昏昏沉沉,無牽無掛地沉睡在大年三十至新春佳節的過度夜裏時,在這寂靜寒冷的夜空,突然傳來石破天驚似的叫喊:“椿樹王,椿樹王,你長粗來我長長。你長粗來做棟梁,我長長來穿衣裳……”


    叫喊聲像尖銳鋒利的閃電,一遍又一遍地撕破寂靜,撞碎寒冷,磨擦著劉家大院裏所有將要進入夢鄉人的耳膜。這熟悉的聲音,這熟悉的叫喊,立即讓青霞驚詫的僵硬了,她身體裏所有流動的東西,都在一瞬之間凝固了。一聽聲音她就知道,這是淑女暗信了張姨娘的話,想讓身體長高,在抱椿樹念長高的咒訣。


    正要吹媳燭燈的耀德,突然聽到這寂靜夜半的刺耳叫喊,他臉上正蕩漾的一切表情,和自由伸展的動作,就像正流動的**突然被冰凍了一樣——靜止凝固了。好一會兒,似乎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的他,冰凍的表情和動作才慢慢緩解鮮活起來,隻見他緊咬嘴唇,強忍住洶湧澎湃的笑,呼的一聲吹滅燭燈,騰地跳上床,嗖地鑽進被窩,背向青霞,像大蝦一樣弓著身子,蜷縮一團,緊緊用被角捂住嘴,壓抑住山洪暴發般的狂笑。


    黑暗之中,青霞清清楚楚感覺到,丈夫的身體,在不住的強力顫抖,床幔帳幃、錦被香枕,甚至整張床都在隨著丈夫的顫抖而亂顫。於是,青霞輕輕的、暗暗的,將手放在丈夫身上的錦被之上。果然,丈夫的身體,正抽風似的,猛烈地抖動。青霞知道,黑暗之中的丈夫,正壓抑著自己不笑出聲來,而這笑聲,來自於寂靜的夜半,淑女那刺耳的叫喊。而丈夫的偷偷狂笑,讓青霞感覺到,這整個世界上的人,仿佛都在黑暗的掩護之下,像丈夫這樣正偷偷的狂笑抖動。


    青霞又氣、又惱、又好笑,使勁推了丈夫一把,嗔怪道:“再笑!”


    耀德被青霞這一推,洶湧狂笑的閘門再也關不住了,勢不可擋地奔騰洶湧起來,閃電般衝破喉腔,刹那間轉換成天嘣地裂似的狂笑。


    耀德狂笑著,在**翻騰著,口裏嗚啦著:“青霞,來年……等著看淑女的身體長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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