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曆1916年6月6日,是陰曆的丙辰年,甲午月,丙戌日。在北京東城胡同的一處大宅院裏,一位麵色色悲絕的老人,正半躺半臥在厚實寬大而華貴精美的實木**。實木床的床頭和床圍,鏤刻有同樣精美的龍鳳圖案。


    半躺半臥在龍鳳圖案**的老人,便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


    此時此刻,袁世凱的下半身,被恰到好處地埋在薄薄的黃色錦絲床單裏,他lou在床單外麵的上半身,穿著黃色的錦絲稠睡衣。在他的腳邊,放著一個黃色的錦絲稠緞大包袱;而包袱裏包裹的,卻是袁世凱的全套壽衣。


    在床的四周,則圍滿了袁世凱的妻妾、子女和家人。他們之中,有人在麵壁暗哭,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表情呆滯,有人則注望著袁世凱。但不管怎樣,他們的臉上,個個都湧滿了悲絕和無奈,湧滿了末日降臨的恐慌。


    半躺半臥在龍鳳**的袁世凱,雙眼已不再炯炯,而是結著一層蒙朧的霧氣;他不再飽滿的五官,憔悴而虛黃;鬆鬆垮垮的皮膚,像破抹布一樣,無可奈何地垂掛著;因為憔悴和消瘦,他臉頰上的顴骨,從來沒有過的突兀高聳;他的體魄,也不再健壯,透過薄薄的床單,他幹瘦的四肢像擺設一樣,與臃腫的身軀極不協調。


    在眾家人的守圍中,袁世凱.無可奈何地歎息著,睜著已不再炯炯有神的雙眼,環望著他的妻妾和子女們,情緒很激動。稍頃,他似乎很疲憊地閉上了不再炯炯的雙眼;再稍頃,似乎進入夢鄉的他,嘴裏又開始說著周圍人都聽得懂的胡話:“克定害我!楊度害我!他們都害我,所有人都害我……”


    袁世凱之所以說出這樣的胡話,.是因為他胡話中所提及的的那些人,都是在他做大總統期間,對他欺騙哄瞞最厲害的親人、親信和手下們。可是,克定是袁世凱的長子呀!怎麽會害親生父親呢!楊度是袁世凱的親信幕僚呀!他怎麽會害自己所依kao的人呢!而袁世凱口中的“他們”,也都是袁世凱的手下和大臣呀!又怎麽會害自己的主子呢!


    原來呀!這都是各懷鬼胎所造成的:


    克定是袁世凱的長子。袁世凱.之所以說克定害他,是因為袁世凱做了民國臨時大總統之後,繼爾又做了民國正式大總統,而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因為父親的總統是選舉製,而不能世襲,所以,做夢都想做皇太子的他,便處心積慮的背著家裏的所有人,出幾萬銀元辦了一份隻讓他父親一個人閱讀的《順天時報》,又出錢雇人,大力宣傳帝製,來麻痹他的父親登龍位稱帝。


    袁世凱之所以說楊度害他,是因為楊底是袁世凱.的親信。他在袁世凱任大總統期間,為了促成袁世凱稱帝,他與多人聯名成立了一個籌安會,專門宣傳帝製。並且,還撰寫了一部《君憲救國論》,呈遞給袁世凱看。袁世凱看後,大為賞識,立即頒發給楊度他親筆題寫的“曠世奇才”匾額。


    袁世凱之所以說他們害我,是因為陳宦、閻錫山、張.作霖、美國霍普金斯大學校長古諾德博士、日本公使日置益和英國公使朱爾典等人,在他袁世凱做大總統期間,極力擁戴他稱帝、極力慫恿他稱帝、極力誘導稱帝最洶湧、最厲害的人:


    陳宦是北洋將領,也是袁世凱的老手下,在袁世.凱做大總統的時候,他被袁世凱任命為四川大都督。臨行前,陳宦他跪伏在地上九叩首,並匍匐到袁世凱腳下,嗅著袁世凱的腳,痛哭著大呼:“大總統如明年還不登基,我陳宦此去到死都不回來了!”


    山西都督閻錫.山,不但給宣傳帝製的籌安會捐二萬銀元,還一再致電袁世凱說:以中國國情,決不宜沿用共和製,非厲行軍國主義不不足以圖強,欲厲行軍國主義非先走君主立憲,廢共行而行帝製,以帝製而行憲政……


    張作霖在他袁世凱任大總統期間,一再發誓保證:關外有異樣,唯他張作霖一人是問,作霖一身當關;關內若有人反對,作霖願率本部以平內亂……。


    美國普金斯大學校長古德諾博士,在袁世凱任大總統的1915年7月的訪華期間,認為中國民智低下,隻宜行君主立憲而不宜行共和,並且,代還發表了《共和與君主論》……。


    日本公使日置益對任大總統的袁世凱說:若開誠交涉,則日本希望貴總統再高升一步……


    英國公使朱典,在袁世凱做大總統期間,他在一次國宴間,則用英語直接尊稱袁世凱為‘陛下’……


    袁世凱之所以說所有人都害他,是因為,在公曆1915年12月7日上午,北京及各省代表一致投票推戴,參政院為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於是,民國參政院便以總代表的身份,於11日上午,舉行了國體總開票。各省國民代表共1993人,讚成君製立憲票的正好1993張,沒有一票反對,也沒有一張廢票。各省的推戴書上也一致寫著: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於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


    特別是楊度,在會上提議,參政院由各省委托為總代表,應該恭上推戴書。於是,參政院秘書立即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推戴書,當眾朗讀起來:請陛下俯順輿情,速登大寶而司牧群生,履至尊而經綸六合……


    參政院的推戴書還沒有朗讀完畢,所以參政議員全部起立,一致通過。並且,全場暴發了雷鳴般的歡呼聲。


    袁世凱接到推戴書,他的心裏,就像突然蕩起了滔天波浪,就像突然落入了一個百花齊放的春天,他是既惶恐驚懼,又歡呼欣喜;既對皇帝這個位置求之不得,又對皇帝這個位置不敢接受。於是,在多種因素的交織混雜之下,他選擇了明智,選擇了回書拒絕。並且,在回拒書中,申令另行推戴:查約法內載民國之主權,本於國民之全體,既經國民代表大會全體表決,改用君主立憲,本大總統無討論之餘地,對此推戴一舉,無可惶駭。本大總統垂政三載,上無裨於國計,下無濟於生民,追懷故君,已多慚疚,今若驟躋大位,於心何安。此於道德不能無慚者也,願竭力發揚共和,今若帝製自為,則是背棄誓詞,此於信譽無可辯解也,望國民代表大會等熟籌審慮,另行推戴,以固國基……


    袁世凱之所以拒絕參政院推戴他稱帝,並不是因為他不想稱帝,而是他太想稱帝了。試想一下,在中國,有哪個男人不想做皇帝呢?恐怕寥寥無幾吧!隻是,袁世凱的心裏,清楚的很,在推戴他做皇帝的書中,在這些整齊劃一的擁戴中,有幾人為真心擁戴,用幾人是推波助瀾,有幾人是假意奉承,又有幾人是麵上擁戴,而心裏反對呢!


    接到袁世凱的拒絕書,參政院立即再次開會,並且,參政院以總代表的名義,準備第二次向袁世凱呈遞推戴書。在參政院的提議下,所有眾議員皆報以雷鳴般的掌聲,以示稱讚歡呼。於是,在眾議員的讚成歡呼之下,參政院僅用半個時辰,便似成了冗長的推戴書:前此之宣誓,有發揚共和之願言,此特民國元道循例之詞,僅屬當時就職儀文之一。當時之誓詞根於元首之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於民國之國體。國體實定於國民之意向,元首當視乎民意為從違。民意共和,則誓詞隨國體而有效;民意君憲,而誓詞亦隨國體而變遷。今日者,國民厭棄共和,趨向君憲,則是民意已改,國體已變,民國元首之地位已不複保,民國元首之誓詞當然消滅。凡此皆國民之所自為,固於皇帝渺不相涉者也……


    參政院將推戴書寫好之後,當晚上便呈遞給了袁世凱。


    袁世凱在第二天早晨看到了推戴書,表麵上甚是無可奈何,心裏卻喜極歡極。但全國民眾和各省代表及總代表參政院如此逼他稱帝,他不得不發表申令呀!於是,為了程序和樣子,他發表申令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予之愛國,詎在人後?但億兆推戴,責任重大,應如何厚利民生,應如何振興國勢,應如何刷新政治,躋進文明,種種措置,豈於薄德鮮能所克負苛!前次掬誠陳述,本非故為謙讓,實因惴惕文縈,有不能自己者也,乃國民責備愈嚴,期望愈切,竟使子無以自解,並無可諉避……


    在眾人的極力推戴之下,在代表全國民眾的參政院的極力推戴之下,在各種團體的推戴之下,機敏幹練的袁世凱,思維開始有點暈乎了;智謀學遠的袁世凱,思維開始僵硬了;洞察世事的袁世凱,開始有點辯不清東西南北了。


    稱帝呀!那可就是皇帝了;皇帝呀!那可是至高無上的;至高無上呀!那可是金口玉言的天子呀!天子呀!那可是授天命治理天下的唯我獨尊之人呀!我袁世凱可是親眼目睹了皇帝是如何尊嚴不可侵犯的,是如何受朝臣和眾生敬拜的,是如何讓朝臣和眾生惶恐懼怕的。如果可以稱帝,那與曆史上傳說中的君主不就同等地位了嗎!比如說唐朝的李世民,比如說宋朝的趙匡胤,比如說……可曆史的開國君主哪一個不是浴血奮戰,經過了千難萬險,經過了九死一生的拚殺才成為皇帝的。而現在,自己難道說就要成為皇帝了嗎!成為國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天子了嗎?並且,是全國推戴,是萬民推戴。自己做皇帝,可是順應民心,順應天下呀!如此好的事情,自己為何要拒絕呢!


    本來就對皇帝的寶座,向往誠恐久亦的袁世凱,因為思維的僵硬和暈乎,因為思維的迷失而辯不清東西南北,因為被巨大的虛假推戴所淹沒,因為被別有用心的推戴所迷惑,因為被“皇帝”這根捆仙繩所束縛,所以,他就這樣欣喜若狂地做了皇帝的寶座,就這樣迫不及待地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就這樣暈暈乎乎地坐了皇帝的寶座,就這樣被親人、親信和手下們給連拉帶推地坐上皇帝的寶座上。


    坐上皇帝的寶座,是每個中國男人都夢想的事情,那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事呀!可袁世凱千想萬想,怎麽也沒有想到,那至高無上的皇帝寶座,竟然是一個燒屁股的大火爐呀!竟然是一個害人的陷井呀!


    就在他剛一坐上皇帝的寶座,以孫中山先生和黃興為首的革命黨,便利用各種能利用的語言工具和報刊工具,在中國xian起了翻天覆地的討袁浪潮。一時,中國的大地上,是人人喊討袁,是草木皆兵的喊討袁。


    麵對討伐呼聲的滔天巨浪,坐在皇帝寶座上的袁世凱,立時傻眼了,這是他與革命黨打交道之後的無數次傻眼;推戴袁世凱稱帝的所有人,也立時傻眼了:袁克定本想抱著老子做上皇帝之後,百年傳位於他的;親信本是抱著主子做了皇帝,能得到巨大好處和巨大實惠的;朝臣和民眾本是抱著袁世凱做了皇帝,會國泰民安、會繁榮昌盛的。可現在,這一切成了泡影。於是,麵對討袁的巨浪,曾經推戴袁世凱稱帝的別有用心之人,開始自顧不暇了,成了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的人了,哪還有心思保袁世凱,哪有心思擁戴袁世凱,哪還有心思替袁世凱辯解。


    而措手不及的袁世凱,孤零零地坐在皇帝的寶座上,是東張西望,騎虎難下。這可是真正的騎虎難下呀!這可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騎虎難下呀!戎武出身的他,帶兵發跡的他,若論打仗,若論排兵布陣,若論計謀城府,若論治國,可能會是一位難得的將帥,可能會是一位難得的棟梁,可能會是一位難得的謀臣。但若論文鬥,若論製造言論和聲勢,若論xian起滔天的巨浪,他哪裏是孫中山先生的對手。


    孫中山隻是一聲令下,全國的討袁浪潮便開始了,天下的文人和學生,幾乎群起而攻之,紛紛響應。而中國這個地方,封閉了幾千年,言論閉塞,通訊閉塞,一旦被新思想所滲透,再加上各種報刊和新式的通訊設備的興起,還有受過新思想教育的留學生和青年學生的呼喊,於是,整個中國都在呼喊討袁,有的甚至都不知道袁世凱是誰,看到別人上街遊行喊討袁,便覺得新鮮和刺激,也加入到討袁隊伍裏,興衝衝地舉手高喊討袁的口號。


    而以孫中山先生和黃興為首的革命黨,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袁世凱一下子慌了手腳,也立時清醒過來了,可為時已晚。因為稱帝,他已經失去民心;因為稱帝,他失去了如猛虎雄獅般的手下,失去像了段其瑞和馮國章這樣的左膀右臂;因為稱帝,他已經一無所有。


    論耍嘴皮子和玩筆杆子,論搞革命浪潮和革命聲勢,袁世凱恐怕永遠都不是孫中山先生的對手吧。


    本來有威信的袁世凱,因為做大總統而失去了機敏和幹練,因為失去了機敏和幹練而迷失了方向,因為迷失了方向而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因為登上了皇帝的寶座而失去了一切。於是,在滔天的討袁巨浪之中,他不得不含恨退位。


    因為含恨退位,因為對稱帝噬臍莫及,所以,此時此刻的袁世凱,口中才不停地念叨著“克定害我,楊度害我,他們害我,所有人都害我”的胡話。


    麵對父親念叨的胡話,袁克定痛心疾首,悲悔欲絕,他不斷的用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痛哭失聲地說:“父親,都是兒子的錯,是兒子把父親害成這樣的,如果能挽回局麵,兒子情願去死……”


    袁克定說著說著,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麵對袁克定的痛哭,周圍的眾人,沒有一人勸攔和安慰。因為在他們的心裏,與袁克定一樣痛絕,甚至比袁克定還悲苦痛心。


    二:


    袁克定的悲悔痛哭,讓正說胡話的袁世凱清醒了。於是,他停止了說胡話,慢慢地睜開了雙眼。望著想做皇子的長子——袁克定,望著他的悲悔痛哭,他的心軟了,心痛了。心想,自己如此的洞察世事,如此的城府深深,如此的謀略厚重,可還受了“皇帝”這根捆仙繩的**呢,更何況年輕的兒子,更何況那些依附於自己的親信和手下呢。


    袁世凱想到這裏,一下子明白了“害”他稱帝的人。雖然明白,卻心有不甘。於是,他一聲不吭地環望著他的家人,望著他的眾妻妾們,望著他的眾兒女們,心緒如電閃雷鳴般的激動。


    因為激動,此時此刻的袁世凱,盡管沒有張口說話,可他微微歙合的蒼黃嘴唇,彰顯著他的內心世界正洶湧著滔天波浪;盡管他沒有張嘴說話,可他蒙著迷霧的雙眼,他蒼虛憔悴的臉上,卻洶湧著巨大不甘,洶湧著巨大的悔恨,洶湧著巨大的悲痛和絕望。


    如金的陽光,透過窗玻璃,如水似潮的在室內流淌著,如萬蛇湧動似的在室內流淌著;流過袁世凱的蓋著錦絲床單的身體,流過鏤刻有龍風圖案的實木大床,流過鏤刻有龍風圖案的實木椅子,流過世凱的妻妾、子女和家人的身體……


    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看到父親睜開了雙眼,在專注地環望著,立即停止了悲悔的痛哭,俯坐在袁世凱的枕邊。此刻的他,因為知道父親的辭世之日隨時都有可能降臨,所以,他雖然忍住了嚎啕悔哭,卻是滿麵的愧疚和痛悔呀,卻是滿麵的末日之恐慌呀!卻是滿麵的無助和絕望呀!於是,他輕輕地握著父親kao近他的那一支手,輕輕地握著,輕輕地撫摸著,他希望父親能在他的撫摸中,可以在這個世上多駐留些時日。


    袁克定一直握著父親的手,一直撫摸著父親的手,他見父親隻是睜著雙眼環望眾人,隻是表情悲壯而悔恨,卻不說一句話,便忍不住附近父親,近得貼近他父親那憔悴的臉頰,輕輕而溫和地問:“父親,您有什麽話要說嗎?我們都在,兒子知道您心中有悔有怨,都是兒子的錯……”


    袁無定說著,聲音忍不住又哽咽起來。


    袁世凱聽到長子說的話了,感覺到長子在不停地撫摸自己的手。因為他是清醒的,因為他隻要能醒來,隻要能睜開雙眼,他的意識都非常的清醒。


    在長子的撫摸之中,袁世凱雖不說話,表情卻時悲時怒。他仍然環望著,但已不是環望家人,而是環望室內。很專注地環望著室內的一切。好像是他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把能看到的一切,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當袁世凱的目光,透過家人擁擠的身體縫隙,突然落在懸掛在牆壁上的一把精致軍刀。立時,袁世凱那雙像蒙了一層迷霧的眼,又炯炯有神起來。隻是一瞬的炯炯有神,他衰弱疲憊的身體,便好像經不起那炯炯的一瞥一樣,無力地微閉上了疲憊雙眼。


    雖說衰弱疲憊,可那把軍刀帶給他的美好加憶,卻是甜mi的。微閉上雙眼的袁世凱,麵目表情立時有一閃而過的舒適和陶醉,他仿佛又回到了在天津小站練兵時的歲月,仿佛又聽到了他督練的北洋新軍,在整齊劃一的操練之中,鬥誌昂揚地唱起了練兵歌:


    “諭爾兵,仔細聽,為子當盡孝,為臣當盡忠。朝廷出利借國債,不惜重餉來養兵。一兵吃穿百十兩,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為國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自古將相多行伍,休把當兵自看輕。一要用心學操練,學了本事好立功;軍裝是爾護物,時常擦洗要幹淨。二要打仗真奮勇,命該不死自然生;如果退縮幹軍令,一刀兩斷落劣名。三個好心待百姓,糧響全kao他們耕;隻要民兵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四莫要jian**人婦婦,那個不是父母生;爾家也妻和女,受人羞侮怎能行。五莫見財生歹念,強盜終久有報應;縱得多少金銀寶,拿住殺了一場空。六要敬重朝廷官,越發違令罪不輕;要緊不要說謊話,老實做事必然成。七戒賭博吃大煙,官長查出當重刑;安分守己把錢剩,養活家口多光榮。你若常記此等語,必然就把頭目升;如果全然不經意,輕打重殺不容情……”


    當袁世凱正陶醉於在天津小站練兵的歲月,正陶醉在士兵們的練歌聲中,可是,那練歌聲卻突然變成了討伐他的滔滔巨浪:打倒袁世凱!打倒洪憲皇帝!洪憲皇帝袁世凱快滾下來……


    袁世凱猛地驚醒,猛地睜開雙眼,驚惶失措地環望著眼前,看到長子還俯坐在自己身邊輕輕地握著自己的手,看到擁擠在他周圍的眾妻妾、眾兒女和眾家人,心裏才長舒了一口氣。可剛才討伐他的巨浪口號,卻讓他實在悲憤。他也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好討伐的呢?不就是反對自己當皇帝嗎?反對自己當皇帝可以提出來呀!自己可以不當呀!還可以做民國大總統呀!這是可以商量的呀!何必xian起如此翻天覆地的滔天巨浪來討伐自己呢?國民怎麽能如此的多變呢!多變的就像以孫中山和黃興為首的革命黨一樣,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可也不知到底想怎麽樣……


    袁世凱因為不明白,便想:都是讓孫中山和黃興給挑唆的,這國民怎麽如此經不起挑唆呀!


    一想起國民是被以孫中山和黃興為首的革命黨所挑唆來討伐自己,袁世凱氣就不打一處來,真是後悔沒有對革命黨斬盡殺絕。於是,他示意長子和周圍的人扶自己坐起。


    袁世凱隻要坐起,他身上的力量和元氣,也似乎在一瞬間,回到了身體裏了。於是,他的雙眼,又立時炯炯有神起來,像兩道來自深淵的電光一樣炯炯;他的表情,又多變起來,像是有千軍萬馬正在他衰弱的身體裏奔騰不息。他臉上的表情,彰顯著他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可他哆嗦的嘴唇,又彰顯著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當這複雜交織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些,袁世凱終於張口說話了:“一步錯,前功盡棄。我袁世凱故去之後,恐怕是要背上百年的罵名呀!可是,我袁世凱在退位的這些天,一直是閉門思過,一直是千思萬想,可我袁世凱除了稱帝之外,一生之中也並無大的詬病呀!至於說告密維新六君子和出賣光緒皇帝一事,那也是迫不得已。試想一下,連當時皇帝的親信都背判於他光緒皇帝,連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也就是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和,都被罷職了,朝野大臣們一個個疏遠他光緒,連隆裕皇後都落井下石,我袁世凱如果不順時勢而行,下場恐怕與湖南巡撫陳寶箴一樣,早被慈禧太後給賜死了。這兩派相爭,我擇起重而行,我有什麽錯?連傻瓜都不會把命運前程和那個傀儡皇帝綁在一起,更何況我袁世凱?就更不會了,換上誰也不會那麽做。至於說《中日新約》的簽訂,東北在民國之前,在日俄戰爭之後,已是日本的口中之食,我袁世凱再讓他吐出來,豈不是與虎謀皮。再說了,這弱國無外交,可當初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與實際簽訂的二十一條,完全被我袁世凱在談判桌上給改變了,把危害中國最大的條款去除了。我雖有所答應了幾點,但憑借我袁世凱的謀略,日後自會有辦法把它變成沒有答應一樣。至於說日本在民國之前沒有得到的,我袁世凱是輜銖必較。要不是我袁世凱與日本鬥誌鬥勇,軟磨硬抗,貪得無厭的日本人怎麽會主動降低要求呢!”


    盡管袁世凱形體衰弱,可他講話的力量和底氣,仍然字字清晰,句句流暢:“可就那樣,我袁世凱簽過二十一條之後,仍是多天神誌不寧,失魂落魄,也讓參政議員丁佛言撰寫了一本叫《中日交涉失敗中》,印刷了五萬份,密存於山東監獄,希望後世之人還我袁世凱一個公道。話又說回來了,他亂賊孫文,為了讓日本支持他在中國重新成立新政府,在我袁世凱因為簽訂二一條而痛心疾首時,他孫文卻秘密會見日本陸軍參謀長上原勇作,如果日本支持他成立中國新政府,他將向日本人承諾:‘中國新政府可以以東北三省滿州的特殊權益,全部讓給日本。日本人年年增加,東北三省的遼闊原野適於開拓,日本本來資源貧乞,而滿州,則毋庸質疑,富於重要資源,日本矚目斯土,乃當然之國策。對此,我中華革命黨員能予充分諒解,故可以滿州作為日體特殊地區,承認日本移民和開拓的優先權。’”


    袁世凱說到這裏,情緒開始激動起來:“我袁世凱雖說沒有在科舉中領秀,雖說是投軍從戎出身的,可我袁世凱對國民的貢獻,哪一點不如他亂賊孫文,啊?任直隸總督期間,我聯合當時的湖廣總督張之洞,兩廣總督岑春煊、兩江總督周馥等會銜,奏請停辦科舉,推廣學校,廢除了千年的科舉製度。可他亂賊孫文除了會造反,他為國民做了什麽?啊?”


    袁世凱一提到孫中山,怎麽也難以壓抑自己的憤慨,在長子克定的輕輕撫拍胸背之下,在呷了一口妻妾端來的茶水之後,情緒才稍微穩定,為了不再氣喘籲籲的激動,他便不再提及孫中山,而是語句緩慢而吃力地說:“在中國的曆史上,曆代改朝換代的強者,都把滅亡的王朝斬草除根,斬盡殺絕,而我袁世凱卻以仁慈而為,勸其退位,並給予至高的禮遇。別說遠的,就連他載灃做了攝政王,立即對我袁世凱下手,欲置我袁世凱於死地,可我袁世凱複出之後,盡管執撐朝野大權,雖撤了他載灃的權限,可仍對他攝政王以禮相待,給予他優厚的養老待遇。唉!我袁世凱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期間,大力籌措辦學經費,大力興辦新式學校,大力培養師資力量,讓直隸的學堂盛於全國之中,我振興了直隸的實業、商業,我在河北保定設立農務局和農式試作場,購買農業機械,請人指導種植,又附設農業學堂,教授桑蠶種植和糖酒製造。可清政府竟然讓我明升暗降的調離直隸,讓我回京任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可回京的第二年,慈禧太後和光緒竟在一天之內,雙雙歸西,他攝政王載灃一上來就致我袁世凱於死命,幸虧……幸虧我袁世凱平時的人緣好,拈回了一條命。可是……可是,拈回了一條命,就安心養老唄!為什麽……為什麽我還要複出呢!我現在真是後悔複出呀!並且,當時還是……還是迫不及待的想複出,都怪革命黨的武漢首義,要不是武漢首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袁世凱說著說著,語句已經是斷斷續續了。他好像把他生命之中僅存的一點力量和元氣,都用在了這番講話之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不停地講,但他卻知道這番話不是講給家裏人聽的,因為家裏不懂,可他是講給誰聽的呢!不管講給誰聽,他就是想講出來,隻有把心中所有不甘和迷惑全講出來了,他好像才能安心一樣。


    盡管是斷斷續續,可他仍然在說:“武漢首義之後,他孫文歸國,匆匆忙忙就搭建了一個如草台子似的……不堪一擊的臨時政府。如果當時,不是我袁世凱因為別有用心的執迷不悟,把它給接管過來,那現在……一個大中國早就四分五裂了。”


    袁世凱好像是再也沒有力氣說話,於是,他慢慢地閉上雙眼,喘息了一會兒,經過稍微的養心體息,他好像又突然恢複了元氣,猛地睜開雙眼。那雙眼裏的炯炯光芒,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裏穿刺而來的。他望向長子,緩慢而不容拒絕地說:“筆墨……取筆墨。”


    袁世凱為了讓微弱的力量盡量消耗得緩慢些,所以,他講出的語句簡短而明了。


    他的長子知道父親有話要留下,立即吩咐人取來筆墨紙張,並讓家人用木板做鋪墊。而他自己則慢慢地扶起父親。


    袁世凱好像用盡了最後一點力量,接過筆,在麵前的紙張上寫了一副耐人尋味的對聯:“為日本去一大敵,看中國再造共和。”


    袁世凱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手裏還濕潤的筆,便無聲地滑落了下來;他眼裏炯炯的光芒,瞬間消散,變成了一層濕潤的迷霧,又由濕潤的迷霧,突然凝固成了兩滴渾濁的**。很快,那兩滴渾濁的**,便順著他的小眼角,無可奈何的滾落出來;可他的臉上,仍然遺留著不甘和悲悔——他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帶著不甘和悔恨離開了人世,帶著悲痛和絕望離開了人世,帶著迷惑不解離開了人世。


    三:


    歸西後的袁世凱,他盟兄徐世昌,給他舉行了盛大的國葬儀式。然後,葬於他袁世凱曾經下野的安陽。


    袁世凱歸西之後,他曾經的手下段琪瑞,仍然執行袁世凱的遺薦,協助副總統黎洪元接任大總統一職。而他段琪瑞本人,則任內閣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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