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天後之後,下雨了。這場深秋的陰雨,滴答如泣,淅瀝如淚,就像冬天的使者一樣,它的到來,瞬間便讓這個世界跌入了無際的冰冷,瞬間便讓這個世界提前進入了冬天。而對於青霞來說,劉氏族人的訛詐和貪婪,也像這場冰冷的秋雨一樣,瞬間把青霞正那顆因為辦廠而沸騰的心,推入了絕望的深淵裏,推入了無際的陰冷裏,推入了僵硬的淒涼裏。


    窗外的秋雨,還在不緊不慢地降落著,像老天在絕望的哭泣,像老天的無助眼淚。而此時此刻的青霞,正靜靜地躺在寬大厚實、精致華貴的實木**,盡管她蓋著幾床厚厚的絲錦棉被,可她仍感到一股股冷氣,一股股陰氣,直透她的心肺,直刺她的骨髓,讓她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和希望。


    青霞之所以如此,是她病倒了。幾天前,她在公茂典的後院門前昏倒之後,被隨身的小女傭和車夫扶上車,回來之後就病倒了。幾天以來,躺在**的她,一直都淹沒在巨大的恐慌裏,淹沒在巨大的憤怒裏,淹沒在巨大的絕望裏。她總有一種感覺,感覺著劉氏族人的貪婪和無恥,如同一座巨大的山一樣,壓得她喘不氣來,壓得她沒有一點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心了。


    病中的青霞,曾經想到了死。


    青霞的床前,秋紅和一位老年女執事,寸步不離的守候著,兩名小女傭因為需要端茶倒水,不時地穿梭於房間內外。


    秋紅不時探身,伸出手撫摸一下青霞的額頭。可每一次的撫摸,都是唉聲歎氣,都是雙眼模糊,暗聲哽咽。


    秋紅是青霞病倒之後,才得.知青霞從上海回來的。而青霞被劉氏族人催逼著去公茂典的時候,她和丈夫秦川,都在雙龍港的別宅裏。她夫妻之所以一直在那裏,是因為鼎元一直住在那裏。鼎元之所以一直住在雙龍巷,因為鼎元他很喜歡那裏的清淨,喜歡那裏是個有利於讀書學習的好環境。可青霞呢!又不放心鼎元一個人住在那裏。於是,便讓秋紅和秦川陪伴鼎元,長期住那裏。因為秦川身上有高強的功夫,有走江湖的經驗和智謀,再加上他一直念念不忘當年青霞的父親的相救之恩,盡管他脾氣有時很暴烈,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可他對青霞卻是死心塌地的忠誠。而秋紅呢,也與淑女一樣,是看著鼎元長大的,對鼎元的嗬護和愛撫比青霞這個當娘的還想得到。所以,有秋紅和秦川的陪伴,青霞很放心,就像對淑女和劉鐵一樣放心。因為放心,再在全國各地的奔波時,便不用再帶著鼎元了。這樣以來,也可以讓鼎元安心讀書了。


    而青霞在上海沒回來的那些天,.唐大掌櫃麵對劉氏族人天天來桐茂典的催逼,因為他知道秦川是綠林出身,所以,生怕秦川走極端,把事情給鬧大。於是,唐大掌櫃便安置所有人不要將此事透lou給秦川。


    青霞從公茂典裏回來病倒了,.秋紅夫婦才得知一切消息。所以,她夫婦二人陪著鼎元趕到河西大街的劉家老樓之後,秋紅看到躺在**的青霞一下子衰老成了暮年,便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而秦川,更是氣得恨不得立即帶人去砸了公茂典。可是,都被病中的青霞給喝斥住了。


    秋紅又一次撫摸了青霞的額頭,抹了一把眼淚,問.進門送湯藥的小女傭:“樓下的那幫惡狼還在嗎?”


    “嗯。”送藥的小女傭也是一臉的悲傷,衝秋紅點了點.頭,放下藥碗出去了。


    老年女執事急忙招呼著另一名小女傭,扶起青.霞喂藥。


    剛才來給青霞.看病的良醫,開過藥之後就離去了。隻是良醫留下來的話,讓每一個人都一籌莫展,都心焦魔亂。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良醫說,青霞的病,是心病,藥物隻能起到鋪助作用,想要徹底病除,除非心病沒有了。


    可是,誰能治得了青霞的心病呢!除非讓貪婪無製的劉氏族人,全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可劉氏族人有幾十戶,有幾百人,又衣食無憂的,怎麽會消失呢。


    青霞在小女傭和老年執事的攙扶下,強撐著身體坐起,吃力地喝過藥,愧疚地衝屋裏的人笑了笑,又虛弱地躺下了。可她剛才的笑容裏,卻流lou著巨大的絕望和難過,流lou著巨大的暮色和淒慘。


    秋紅忍不住又背過臉去,擦了一把模糊的雙眼,悄悄的輕步出門,走到樓梯的盡頭,躬身探腰,透過樓梯欄,望向樓下。隻見樓下那龐闊的大黨堂裏,唐掌櫃和秦川,還有另外幾名分店掌櫃,正在給劉氏族裏的十幾位“元”字輩裏的族人賠殷勤。


    唐掌櫃他們之所以給這十幾位“元”字的劉氏族人賠殷勤,是因為青霞在病倒的第二天,劉氏族人便派遣十幾位“元”字輩的年輕人,到桐茂典裏來鬧騰,說是來支取青霞應該承擔的二百萬虧空。並且,還把所有進店的客戶給趕跑。


    因為他們這樣一鬧騰,桐茂典這幾天,成交的生意比平時少了許多。唐掌櫃沒辦法,隻得賠著笑臉把他們請進後堂。趕到飯時,還要好菜好酒的招待他們。有好幾次,秦川都忍不住想收拾他們,可都被唐掌櫃給攔住了,並勸秦川說:“如果這樣可以解決,那最好不過了。可就怕他們趁機訛詐,那樣就虧大了。”


    秦川聽唐掌櫃如此說,便不敢下手了。


    此時此刻,正值午後,秋紅隔著樓欄,看到十幾位酒足飯飽的“元”字輩劉氏祖人,正在唐大掌櫃的好言相勸之下,慢騰騰地離開。立時,她的心裏,才猛然感到一陣輕鬆和釋然。


    秋紅望著十幾位“元”字輩的劉氏族徹底從客堂消失後,才悄悄回到青霞的床前。


    可是,半個時辰之後,樓下突然又亂哄哄地鬧嚷起來。


    秋紅急忙奔出,探身下望,隻見尉氏師古堂的管家,還有尉氏大橋老宅的管家,及開封城裏的幾個店鋪裏的掌櫃,一起湧了進來。擁擠著唐掌櫃,抱怨訴苦。特別是大橋老宅的管家,一進門就嚎啕大哭:“她們見男人就罵,見女人就打,還到我們的廚房裏拉屎拉尿,那個二嫂更惡心人,她竟然在我們的**拉屎……”


    二:


    病中的青霞,在痛苦的昏迷中,也聽到了樓下的鬧嚷和哭聲。立時,她便驚坐而起,側耳細聽了一會兒,確定哭聲不是幻覺之後,便不顧秋紅等人的阻擋,立即拖著虛弱的身體,披衣下床。並在秋紅等人的攙扶之下,艱難地走出了房間,艱難地地走下樓梯;又在樓下眾人的驚詫之中,艱難地走到客堂裏,痛苦難堪地問:“出什麽事了?剛才是誰在哭?”


    看到青霞如此的虛弱,如此的痛苦不堪,如此的憔悴,剛才還訴苦的眾人,都緊閉口唇,不發一言。


    青霞越發急了:“說話呀!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們這樣閉口不語,我的病情會加重的!”


    唐掌櫃知道是瞞不過了。再說了,這樣瞞下去、拖下去,對青霞的病和劉家的生意,一點好處都沒有。於是,他望著眾人,大聲命令說:“怎麽?現在當著大東家的麵!你們怎麽都啞吧了?都說吧,一個一個地說,反正這事拖下去,一點好處都沒有!早晚都得讓大東家麵對。”


    有唐掌櫃這番話,眾人立即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訴說起來。


    “這幾天,劉氏族的女家眷們,一直到我們老宅裏尋事,見男人就罵,見女人就打,在廚房裏和**拉屎拉尿,特別是昨天下午,臨走的時候,把春草的首飾都搶走了。我昨天下午就來了,見劉氏族裏的男人在這裏,又得知太太染重病,害怕撞上來這裏尋事的劉氏族人,也不敢進來,就直接去了居賢宅,可現在,大橋老宅裏不一家被劉氏族的家眷們折騰成啥樣呢!”大橋老宅的劉錢櫃第一個發言,可他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哽咽起來。


    “我們師古堂遇到的情況,與劉管家剛才講的差不多,隻是那幫母夜叉不敢太放肆,隻是站在師古堂的大門口叫罵!唉!叫罵的那個惡心呀!我都學不出口。雖說她們隻是叫罵,於我們不疼不癢的,這尉氏附近的人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並不去圍觀。可是,這師古堂門前是一條東西大官路呀!那可是西通新鄭,東通商丘,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經過,她們的叫罵吸引了很多外地人圍觀,真是的!唉!”尉氏師古堂的管家緊接著說。


    “剛才,十幾個劉氏族人喝得醉醺醺,去到我們絲稠店裏,守在門口,不讓顧客進門,說店鋪是他們的,要盤帳,暫不營業,你說這氣人不氣人!” 劉家絲稠行的掌櫃緊接著說。


    “那十幾個劉氏族人是先去我們糧行的,因為我在前天就已耳聞他們到桐茂店鬧事的情況,所以,他們一到我們糧行,我就立即吩咐夥計打佯關門了。他們見我們打佯關門,可能才又去找絲稠行的麻煩。我見他們離開,便又吩咐夥計開門了。可這樣下去,我們的百年的好聲譽可就被他們給毀了!”糧行的掌櫃說。


    “昨天上午,劉氏族裏的六爺帶著幾個人去我們錢莊,說是要接管我們的錢莊。我當時真是懵了,幸虧帳房提醒我,讓我去尋問一下唐大掌櫃。等把六爺他們打發走之後,我立即就奔赴到居賢宅,得知唐大掌櫃來這裏了,我又立即趕到這裏,又聽說唐大掌櫃正在應付劉氏族裏的人,沒辦法,就先回去了。今天,我怕那個六爺再帶人去我們錢莊,便直接來這裏了,見唐掌櫃還在忙著應付劉氏族裏的人,便一直在西廂樓裏等到現在!”


    ……


    青霞與丈夫劉耀德一樣,情願自己承受苦難,卻看不得家人受委屈。此時此刻,病中的她,聽完了眾人的訴說,是心如刀絞。立時,她望向唐掌櫃,艱難而吃力地說:“自耀德離世之後,我們未從公茂典裏領過分文紅利。可現在,公茂典裏虧空巨大,卻逼我拿出二百萬填補。這怎麽可能呢!那公茂典裏原有的七萬多串本金和幾萬元的固定資產,我皆放棄不要,從此與劉氏族和公茂典毫無瓜葛。可他們還不罷休!真是欺人太甚!”


    “還是那個六狗煸惑的嗎!幹脆把他變成殘廢吧!”秦川氣憤地說。


    “胡說!秦川,你應該聽說了劉鐵當年的教訓!”青霞立即喝斥秦川。


    唐掌櫃坐在青霞的對麵,一直默不作聲,見青霞望向自己,知道是征求自己的意見。可是,他也深知劉氏族人的貪婪和無恥,一時也無有好的良策。當他聽了剛才青霞的一番話,示意青霞將所有人支到西廂樓裏之後,才問青霞:“大東家,你說你放棄了公茂典的本金和房屋,從此與劉氏族和公茂典毫無瓜葛。可是,你放棄的證明呢?你放棄的字據呢?可他們卻拿著多年前的合股證據呀!既然他們有多年前的合股證據,他們當然要咱填補這巨大的虧空呀!他們可是在理呀!”


    唐掌櫃的話立時讓青霞恍然大悟:“明天就去給他們立字據!”


    “大東家!他們的目的不達到,會立字據嗎?”唐掌櫃提醒青霞。


    “唐大掌櫃認為該如何辦?就認了那二百萬的虧空嗎?”可能是因為在病中,青霞顯得很無助。


    唐掌櫃理解青霞心裏的苦痛,沒有立即回答。停了好長時間,他才用緩慢而無奈的口氣說:“也隻有這樣了,這是最壞的打算,大東家要有個心理準備。但是,即使是最壞的打算,但決不能讓他們順順利利的得逞。並且,要用這二百萬誘使他們承認公茂典以後與大東家毫無瓜葛。為了防止他們日後不認帳,要把咱省府城裏能請到的權威人士都請過來,讓這些權威人士做證明,讓所有的權威人士親眼目睹大東家為劉氏族人所付出了多麽巨大的代價!”


    “嗯!”經唐掌櫃這一說,青霞又突然恍然大悟。是呀!如果不盡快與公茂典拖離股東關係,那劉氏族人會以此為借口,不但不會讓自己過一天安穩日子,還會這樣永遠無限止的寡分自己。可是,如果不讓劉氏族人得逞,他們也決不會在自己拖離公茂典的字據上簽字的。再說了,他們都是遊手好閑,無事可做。自己可耗不起呀!這樣無限期的拖延下去,不但家人跟著受糟蹋,那各個店鋪裏的生意,也要受到巨大的損失。


    青霞想到這裏,心裏邊又急速地運籌了一番,她決定,如果劉氏族人同意與自己簽訂拖離公茂典的字據,她就忍痛割肉,再扔到劉氏族那個無底深淵裏二百萬。這樣,與公茂典再無任何瓜葛了。


    青霞有了這樣的想法和決定,便突然感到像卸去了一座山一樣輕鬆,不但感覺身上的病情減輕了,也感覺渾身上下有了神奇的力量。


    唐掌櫃見青霞的精神比剛才下樓的時候好多了,又接著說:“大東家,我還有幾句不沾邊的話,說出來您不要介意呀!”


    “快說吧!自家人就不要客氣了!”青霞急切地催促唐掌櫃。


    “是這樣的大東家,您不但在咱們豫省是聞名遐邇,在全國的知名度也很高。現在的報刊這麽多,有好幾家報刊都是大東家捐款創辦的,那大東家為什麽不利用自己的知名度,把劉氏族人欺負咱們的醜陋行為,給布公於眾呢?就像孫中山先生討袁一樣,也給劉氏族施加一些社會壓力。這樣,他們也就不會這麽膽大妄為了!”


    “唉!家醜不可外揚!風光的事可以公布於眾的,可這與族人的矛盾公布出來,會讓外人說長論短的,真是不太好!再說了,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誰能給咱評出個理表呀!”青霞無可奈何地說。


    唐掌櫃見青霞如此說,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兩天後,青霞請了開封城裏的商業協會會長、教育部部長,《自由報》的總理,、官府各個部門的首腦人士,和劉氏族裏的十幾位強盛的權威代表,總計三十多人,在開封城的第一樓裏大擺酒宴,宴請他們。


    而在被請的劉氏族人中,青霞獨獨沒有請劉憲德。她之所以不請劉憲德,第一是因為劉憲德是條喂不熟的狗;第二是因為,青霞的心裏,一直都忌恐劉憲德向她提出的那個非分要求——讓她以後將每月贏利的五分之四,分發給族人這一條。。


    在宴席之中,青霞當著開封城裏所有權威人士的麵,答應劉氏族人,她可以填補給公茂典的二百萬的虧空。但是,劉氏族人必須與她簽訂了拖離公茂典的字據之後,青霞才可以當著所有權威人士的麵,把二百萬大洋拿出來。


    因為青霞怕劉氏族人不同意簽字,已經提前讓人把二百萬運到了宴席現場。而以劉基德的伯父為首的劉氏族人,看到堆積如山的金錢,據拮多日的他們,早已是迫不及待,盡管曾經混跡官場多年,可他們因為見錢眼開,又因為周圍人的遊說,便立即簽訂了青霞拖離公茂典股東的字據。字據上特別聲明:從今以後,不管公茂典贏利或虧損,都與青霞無任何瓜葛。


    三:


    青霞自從與劉氏族人簽訂了股離公茂典關係的字據之後,不用服藥,她的身體便一天比一天好轉起來:精神也健朗了,麵色也白潤了。以前的俊雅和端莊,以前的尊貴和威儀,就像春天降臨大地一樣,全部複蘇了。


    很快,她便把精力投入到了創辦紗廠的忙碌之中。並且,因為信心百倍,她決定在南京和尉氏創建一個紡紗廠。


    可是,令青霞想不到的是,就在她的紗廠剛剛建成,將要投入生產的時候(也就是1917年夏天),劉氏族人又派人找到桐茂典,向她提出要求,讓她把所經管的所有劉家店的每月贏利的五分之四,按時分發給劉氏族人。


    青霞立即拒絕了劉氏族人的無理要求。


    可又讓青霞想不到的是,劉氏族人在遭到她的拒絕之後,竟然一紙訴狀,將她告到了法庭——要求她必須退還五分之四的劉家店鋪,給劉氏族人來經營。


    青霞接到法庭的傳票,是目瞪口呆。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為劉氏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劉氏族人仍然惡人先告狀。


    青霞頓覺如陷深淵,頓覺天昏地暗,頓覺世界一片淒冷,頓覺世界的末日即將來臨。可她是多麽想幹一番事業,可劉氏族人為什麽就不放過自己呢!這樣下去,自己最終都將被劉氏族人給無情地吞吃掉。


    一想起到以後的艱難和淒慘,一想到最終將被劉氏族人給徹底吞吃掉,青霞再也忍不住了,她淚流滿麵,嚎啕大哭:“族人如惡魔!如此欺淩我們孤兒寡母!這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呀!惡魔們個個是遊手好閑,個個是揮金如土,我們孤兒寡母就是再辛苦勞碌,那裏經得起他們這幫惡魔們如此揮霍呀……”


    青霞哭著哭著,忽然想到了唐掌櫃曾經的提議——那就是:將劉氏族人的貪婪、可惡和醜陋,公布於世人,公布於社會。


    青霞想到這裏,淚流滿麵地拿起筆,邊寫邊哭,邊哭邊寫,把劉氏族人這些年對自己的欺淩,一氣喝成,全部用筆墨傾泄在紙上,變成了文字。並立即讓人送給了《自由報》。


    第二天,《自由報》的頭版頭條新聞上,便是青霞那封聲淚俱下的告同胞書:


    《告四萬萬男女同胞書》


    四萬萬男女同胞公鑒:今日之中國非所謂法治國乎?法製雲者人人受治於法律之中,雖以總統之尊不敢違法以欺人,雖以匹夫匹婦之微亦罔不得法律之保障。固與滿清政府時代,強淩弱,暴淩寡,不可同日而語也。青霞何福托革命諸先烈之賜得為法治,國民自惟哀憐無告之人,從此生存於光天化日之下,永無冤抑不平之氣。孰料積重難返,慢慢長夜黑暗如恒,孤苦伶仃,頻遭**。舉所謂財產自由,營業自由,居住自由,無不剝奪殆盡。河南風氣閉塞,即無獨立之審檢,又乏辯護之律師,寡婦孤兒呼籲無路。繼思共和初建,國會未開,法律雖未完全,是非詎無公論,況總統、總理以及河南都督均屬豫人,其餘為豫人者無論在何方麵,當無強權之可言。以故青霞昔日所唾麵自乾者,今亦不忍安於默默,新仇舊恨,請為我男女同胞涕泣述之:青霞自十八歲嫁於尉氏縣劉姓;越七年而亡夫。遺子一,桐茂典一二,小鋪四、五處。公茂典資本金十五萬串,與桐茂典同,青霞與族人各半。劉姓五門,共有地千頃,青霞占五分之一,應分地二百頃,俱被族人霸種久假不歸,得業者惟私置之五千頃耳。夫亡之後,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綜理家務,寢食不遑。桐茂典及小鋪四五處,既歸青霞獨立管理,執事者二三百人聽指揮焉。公茂典則歸族人管理,青霞坐分紅利而已。既自夫亡到今十年中,凡屬青霞所管理者皆有盈利無絀,寧非節衣縮食勞神焦思之所致,而可以僥幸求之乎!青霞上無伯叔,下鮮兄弟,使稍有不慎蕩盡無餘久矣。然而,青霞兢兢業業於綜理家務,經營商業之外,益複手造住宅(師古堂)一所,費銀八萬金;獨修劉氏祠堂一所,費銀四萬金;附劉氏義學一處,捐地十五頃,其對於家族者如此。北京豫學堂,捐銀三萬兩;尉氏縣高等學堂,捐銀三千兩;孤貧院,捐地一頃零三十畝;橋工捐銀一萬五千兩;省城女學堂,捐銀,捐銀三千兩。丁未流學東瀛,創辦《河南》雜誌,捐銀兩萬兩,《中國新女界》雜誌,捐銀一萬八千兩。歸國後,在尉氏縣自辦華英女校,約費銀三萬六千兩。辛亥年冬天,省城運動起義,捐銀三萬兩,滿以竭力多捐,旅因失敗而止。今年,省城創辦《自由報》,捐洋二千元。其餘如賑災工廠、報社等等,或捐一千、八百元,或捐三百五百元,不勝枚舉。總之,凡屬公益善舉,寧節己襄助,未當作守財之奴,此又對社會者如此。青霞一婦人耳,屈指平日碌碌勞勞,淡食粗衣,自奉甚微,而對於家族、對社會自覺可以告無罪矣。奈何呀!專製家庭中數十惡魔咄咄逼人,不惜以怨報德,匹婦何罪?言之痛心。族人沾染富家習氣甚深,驕奢**逸成為第二天性,或捐州縣府道,或娶美妾嬌妻,曆年在公茂典在濫用濫支,至去年竟被彼等支用五百萬餘兩。青霞睹此情形深恐眾寡強弱之不敵。於是,忍痛讓產,自願將七萬餘串之基本金並房屋一切全數讓出,永與公茂典斷絕關係,族人又哀鳴嗷嗷要求不已。青霞又在桐茂典私積項下撥銀二百萬兩,捐助公茂,乃憑族親。一麵書立字據,一麵在尉氏縣勸業道兩處立案,聲明以後無論公茂典虧贏,概與青霞無涉,應得一半之大宗當典,不但本利付之烏有,反斷送私產二百萬,似此虧上加虧,始換得此無聊之證據,拖非族人濫支五百萬兩何以此此。諺雲:“欠債者還錢。”彼輩阡陌亙連,非無賠償之代價,祗因滿清末造公理混淆,可憐懷壁自危,遂至桃僵李代,斯真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以有用之金錢填彼無益之欲壑,亦青霞所飲恨無窮者也。民國成立以後,族人候補外省者紛紛被逐回籍,揮霍習慣囊底錢空。見青霞尚有一息之微,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豺狼無厭,握爪張拳,在家則令彼家潑婦喧嚷叫囂,無理取鬧;在外則造謠生謗,甚至串通商業協會,妄圖取銷成案。殊不知前清契約罔不繼續有效,豈青霞獨屬化外人,民悲夫悲不自由,毋寧死有家不能歸,是喪卻居住之自由也。今日詐訛,明日狡賴,是喪卻財產之自由也。青霞處茲悲境,對於家族甚覺短氣灰心,而對於社會事業尚不忍放棄天職。南京新置住宅一所,預備組織實業,移治家之精神,以經營之。然茲事體大,又不得不求社會上熱心任事誌同道合之人,而蜚語頻興。一似男女共同辦事,即犯行律第幾條者!吾見彼婦女多矣。塗脂抹粉,金屋藏嬌,表麵不見一人,學界不通名刺,究之日與仆役接近,恐有不可告人者!青霞自遊學以來,當與學界接洽,其有出類拔萃之士,甚至引為同誌歡若平生,誠以男女之界限不除,坐養二萬萬死人,社會之活動無望也,窺族人造謠之意,不過欲青霞畏嫌引避,不散一錢,不辦一事,蓄積多金以供彼無厭之要求而已。青霞豈漫無知識者,天賦人權,自由平等,共和肇建應變方針。退讓主義,一變而為競爭主義;家族主義一變百為社會主義。青霞與族人固絕無財產上之 ,可以斷言:我不能欺人,人亦不能欺我,彼如悔過,自可維持和平;若怙惡不悛,堂堂民國,應許延律師以對付之。但青霞所不能己於言者,劉姓號稱“駟馬高車”,聲威赫濯,胡不能容一孀婦公益事業。一女子尚知稍盡義務,彼輩揮金如土,僅知膏梁文繡,何不肯於社會國家公益上捐出一文之錢,而惟以欺人孤兒寡母為事,自問能無顏汗良心不必汝容。須知中華民國與前清大有區別,弱之肉未必即為強之食也。青霞勞此一生得此惡果,愁腸百結,聊作不平之鳴,略敘生平,非敢自揚其德,握毫濡墨,泣不成聲,曲直是非究竟安在?深望我四萬萬同胞共討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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