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淩空一躍已是我的極限,隻要被追上,便隻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想到此處,我拚命一掙,沒能直起身子,卻覺一陣鑽心的疼痛,肩頭又湧出一股熱流,全身因失血抖得厲害,腦中也恍惚起來。我再無力指揮燕騮,索性放棄了努力,任由它亂走。


    身後蹄聲響起,是他們追來了罷?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惶急,隻是覺得有些冷,仿佛追在我後麵的隻有那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眸。算了,聽天由命吧!我手一鬆,疲累地閉上了眼睛。


    一路上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察覺自己仍在密林中穿梭,側耳細聽,除了燕騮的蹄聲,周圍並沒有特別的聲響,我心中升起一線希望,慢慢睜開眼。


    天還未亮,周圍樹木都籠罩在一片青色的晨霧中,我正想慶幸自己脫險,一條帶著露水的枝葉在身上掃過,頓時疼得出了一身冷汗。更糟糕的是,這一掃仿佛讓所有傷口都醒了過來,尤其是背上中箭的地方又滲出不少血。疼痛變本加厲襲來,不一會我全身衣服就像被水洗過一般,本來已幹的血跡被汗水浸透,散發出陣陣血腥味。恢複意識也未必是件好事,我懊惱地想道。


    忍著痛摸到馬韁,向後一拉,燕騮停了下來。費了半天力,我總算坐直了身子,小心地順著馬背慢慢往下溜。腳剛一著地,我便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失血太多了,一陣陣眩暈不住襲來,感到渾身軟綿綿的。再看到身上觸目驚心的大片血跡,我不由輕輕苦笑,不是小瞧自己,照這樣下去,怕是不等追兵襲來,我就要捐屍荒野了。


    誰會相信叱吒風雲的越淩王也會落到這般田地?喪家之犬般被人追著亂跑也就算了,還像軟腳蟹一樣坐著等死。


    燕騮跪在我身邊,如饑似渴地啃著地上的草葉,那副樣子真讓人心酸。它拚盡全力馱著我跑了一夜,現在身上淨是橫七豎八的傷口,本來光滑如緞的皮毛都變得暗淡無光了。平日它的飲食都有專人照料,何嚐受過這樣的委屈?可是我現在連自保都談不上,又怎麽照顧它?


    不能再將燕騮留在身邊了。李袁等人一定仍在到處搜尋我,不親眼看著我死怕是不會甘心。而燕騮的外形如此招搖,我的處境又如此危險,這樣在一起,隻會使我們早早葬送性命。


    坐了一陣,恢複了些許體力,我走到燕騮身邊,從腰間解下隨身玉佩係在它的頸間,在它耳邊道:“你不能跟著我了,從今後自尋出路去罷。或是投奔哪位郡守,或是找個富貴人家,都隨你。”


    燕騮有些哀怨地看著我,好像能聽懂我的話似的。


    我一笑:“不用擔心,你這樣千金難求的好馬,還怕沒人收留你麽?這玉佩就算代表不了我越淩王,起碼還能換幾千兩銀子呢。好了!”我拍拍燕騮脖頸,示意它站起來。


    眨眨有些酸澀的眼睛,我真是有些笨手笨腳,一個玉佩居然係了這麽久,也難怪連身邊人都看不透。想起宋然,心中又感到一陣刺痛,我慌忙彎腰撿起一截樹枝,向著燕騮身上用力揮去,口中喊著:“駕!”


    燕騮身體本能地向前一衝,奔出幾步卻又回頭望著我,大概發現我並未騎在它身上,一時徘徊不前。我心中著急,撿起一顆石子狠狠向它腦袋扔去,喝道:“還不走!”


    燕騮吃疼,又躍出十幾步,仍是不由回頭看我。我又將手一揚,它反射般又向前跑,起初邁著碎步,後來便撒開四蹄,身影漸漸隱沒在林中。


    我頹然坐倒,心中默道:若我僥幸不死,自然會去尋你。又呆呆坐了一陣,我找了一根較為粗壯的樹枝當作拐杖,沿著早已看好的一條小徑走下去。


    襄陽與江陵沿途的路一定被封住了,向西雖然可以到當陽,但照我現在的狀況看,沒走到地方就該累死了。唯一剩下的出路就是盡快走到江邊,或許還能混在某條船上一路返回建康。我選的這條小路雖然曲曲折折,大致方向應該不會錯的。


    其實現在最盼望的還是能找個人替我拔箭,否則走在路上也太招搖了。真是倒黴透頂,偏偏中箭在手臂夠不著的地方,非但劇痛難忍,還帶著幌子丟臉。自怨自艾了一陣,我雙眼忽然看到前方某處,不覺揚起了嘴角。


    林中有道青煙正嫋嫋升起,雖然稀薄得幾乎看不清楚,卻能斷定是有人在拿木柴生火。如果運氣不是太背的話,起碼煙下會有人救我罷?這麽想著,我抬步朝密林深處走去。


    看去相距不遠,實際上卻走了很久,好不容易來到冒煙的地方,眼前已經模糊一片。原來這堆火是生在一個破爛的小茅屋前,主人還在屋裏,我支撐著走到門前,還未舉手叩門,那柴門卻一下開了。一個削瘦少年正抱了柴火出來,見到我大吃一驚,立刻向後退了幾步,厲聲問:“你是誰?”


    我輕聲笑道:“小鬼,才隔了一天就不認識我了?”說完這句話,我腦中“嗡”地一聲,不由自主栽倒在地上。


    聽到柴火落地的聲音,接著我的臉被一隻手扳過來,那小鬼的聲音在我上方道:“你是那個盜馬賊?”


    什麽盜馬賊!聽了這話我氣不打一處來。遭遇已經夠悲慘了,沒想到還要受這小鬼冤枉。可惜此時我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隻能向他咬牙。那小鬼冷笑著諷刺我:“不是盜馬賊怎麽傷成這樣?一定是人贓俱獲,才被人弄得半死,分明咎由自取。”


    我從牙縫裏道:“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


    小鬼笑得更加殘忍:“讓我同情你?你先問問自己,白天對我做了什麽。要不是你,我會在這種地方過夜?還沒找你算賬,你倒自己找上門來了。”


    我欲哭無淚,真是冤家路窄,怎麽偏讓我遇到個小災星!千辛萬苦逃得性命,可不能平白冤死在這小鬼手裏。於是盡力用討好的語氣道:“你肯定誤會了。我不是提醒過你走錯方向了麽?再說是你自己硬要走那條路,我又不知道你去何處,也不好阻攔。”


    小鬼冷笑道:“還狡辯?以為我看不出你對這一帶非常熟悉麽?你自然知道我沿著那條路能去哪裏,也知道那條小路多費幾倍的精力。你是故意整我!”


    這麽聰明的孩子怎麽會傻到離家出走?早知道還會遇到他,昨天就對他好一點了。我無力地閉上眼睛:“隨你怎麽說,既然我落在你手裏,隻好任你處置。你愛怎麽做就怎麽做,反正我現在無力反抗。”


    半晌沒有動靜,我還以為那小鬼發了慈悲呢,突覺背上一涼,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咬緊了嘴唇,差一點慘叫出聲。那個小鬼竟然用手戳我背上的傷口!看到我憤怒的眼神,小鬼又衝我諷刺地一笑:“疼吧?疼就叫出來,咬嘴唇幹嘛?真是虛偽!”


    真想揍他!這個小鬼怎麽老愛用篤定的口氣給人下判斷,我一個大人如果在小孩子麵前被整得大聲慘叫像話麽?可是想到現在的處境,也隻好忍氣吞聲了,等我……


    “怎麽?還想報複我?”小鬼一手按在我背上,向我挑起眉毛。


    “沒有沒有,你說的對。”我幹脆別過臉,免得又激怒他害自己吃虧。暗中咬牙,上輩子到底作了什麽孽?說話太多了,不久我又覺得腦中昏昏沉沉,身體仿佛離這裏越來越遠。


    “喂!”好像從很遠處飄來一個聲音,我沒理它。“喂!醒醒!”我微微張開眼,這才發現有人在使勁拍我的臉,隻是不知為何根本感覺不到疼。周圍又漸漸清晰起來,是不是我看錯了,那小鬼臉上竟然有點著急,我不由向他一笑。見我醒了,小鬼停下動作,皺眉道:“你怎麽一眨眼就睡得跟死豬一樣!”


    我又閉上眼睛:“不好意思,我太累了。”


    “喂!”


    “你輕點!”這下我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臉上的疼痛了,睜眼看到那小鬼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沒好氣道:“你打算一直這麽折磨我到死麽?”


    “你要不要我替你拔箭?”小鬼冷不防冒出這麽一句。我倒愣住了,一時忘了回答。


    “不要就算了!”


    我急忙道:“要!”不過下一刻又遲疑,“你會嗎?”這麽一個十幾歲的小鬼,能力確實值得商榷。


    原以為又會惹得他生氣,不料那小鬼對我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你覺得你還有別的選擇麽?這箭在你身體裏呆了這麽久,再不拔你這條臂膀就要廢了。”我沉默了,他說的倒不是假話。


    隻聽那小鬼又道:“你本來失血太多,說不定拔出箭後流血不止,就此一命嗚呼。但是不拔的話,你傷口潰爛,照樣會一直失血,隻是死得慢一點,還得搭上一條胳膊。拔與不拔,你自己選吧。”


    原來在這裏等著我呢,我故意輕鬆一笑:“你拔吧!如果我命大,將來一定報答你;要是我死了,那也算給你報仇了。”


    那小鬼依然不動:“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我心裏不由氣得想罵,真當我這是臨終遺言?我就看起來這麽短命麽?不過我嘴上鄭重道:“還有一句話請你記住,就算我死了,也會好好報答你全家的。”


    小鬼愣道:“你死了怎麽報答我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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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準備好了?要是疼就喊出來。”小鬼撕開我後背的衣服,握住了羽箭,猛地一用力——


    “嗤”地一聲,噴起一片血霧。接著是天旋地轉,撕心裂肺的疼痛,我隻覺得天地都倒過來了,可是還能感覺到鮮血不斷從背上的缺口湧出,身體越來越空……越來越空……空到極點就該去逍遙世界了罷?我模模糊糊地想……


    “宋大哥。”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桌上直起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蓋在身上的披風立刻滑了下來。


    “嗯?”軍帳內的燭光時昏時明,宋然長長的身影投在身後的軍情圖上。


    “我睡著了。”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殿下幾天沒好好休息了,幹脆到床上睡一覺。”燈下的人依然在忙碌。


    “你還不是一樣?你也去睡。”


    宋然衝我一笑:“我不一樣。”


    我用手支著頭,仔細在對麵看他:“怎麽個不一樣?”


    宋然抬頭看著我,突然失神了片刻,又繼續整理著手中的戰略分析:“殿下這裏寫錯了。”


    我一驚,急忙搶過來看:“哪裏?我可都是仔細核對過的。”明天就要聚眾商議討敵大計,出了差錯可不是玩的。


    正在我一字一句看是哪裏出錯時,宋然哈哈一笑:“殿下不要生氣,我開玩笑的。”


    “你!”我立刻跳起來踢他一腳,“你不要命啦?居然耍我。”


    宋然笑道:“屬下其實是想誇讚殿下的書法又進步了……”


    我哼一聲:“花言巧語,看招!”兩條輕盈的身影你來我往纏鬥在一起……


    我突然定定地站住,烏沉沉的羽箭正對著我,對麵是一雙寒冷如冰的眼眸,不覺愣住了:“宋,宋大哥?”


    宋然不答,手一送,那支箭便插入了我的胸口,我的身體立刻飛速墜落,口中大叫道:“不!”


    我渾身一震,落到了地麵上。一雙黑亮的眼睛在旁邊看著我,是那個小鬼。我立刻翻身坐起,卻悶哼一聲又倒下了,這才發現自己身下被墊了許多幹草。我向他虛弱地一笑:“箭□□了?”


    小鬼眼中又露出諷刺的神色:“那已經是昨天的事了。”我看看周圍的暮色,這麽說昏了快兩天了。


    我擦擦額頭的冷汗,誠心誠意道:“多謝你。”


    “那是你命大。”這小鬼真是別扭。


    我笑道:“你謙虛什麽?我知道我命大,不過若沒有你我肯定活不到現在了。”


    小鬼冷哼一聲:“我若不救你,你便要做鬼纏我全家,我敢不救麽?”被他聽出來了,我不由尷尬地笑了笑。


    “要水嗎?”


    我急忙點頭,一股清涼的液體送入了口中,立時覺得全身都舒服了許多。


    “你現在倒是挺高興,剛才鬼叫什麽?害得我總被你吵醒。”小鬼拿走了水碗,在我身邊躺下來。


    “對不起。”我確實覺得愧疚。


    “你是不是做了噩夢?一直在□□。”


    “那是你拔箭弄得我太疼了。”我閉上眼睛,剛才的那是夢麽?但是卻又好像是記憶中的一部分,那樣的情景是曾經有過的,有過的……可是,為什麽,一切突然都變了?


    “小鬼?”我忍不住想找個人說話。


    “唔……”他迷迷糊糊應了一聲,突然睜開眼道,“我不叫小鬼!”


    “那你叫什麽?”


    “為什麽告訴你?”這個天殺的小鬼!


    “我問你一件事。”在心裏腹誹了半天,我終於平靜下來。


    “說吧!不過要看我願不願意回答。”


    我自顧自說道:“要是有一個人,你一直以為他是你最親近的朋友,可是最後發現根本不是,這是為什麽?”


    小鬼冷笑一聲:“那說明他從一開始就是騙你的。”


    “是麽?”我心裏仿佛被戳了一下,不再說話,卻再也無法入睡。


    天亮以後,那個小鬼把不知道從哪弄來的早飯放在我麵前道:“吃吧!吃完了快點滾。”


    我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那小鬼冷笑道:“舍不得?想讓我照顧一輩子麽?”


    我笑道:“你以為自己很會照顧人麽?”


    “有種你就別吃!”小鬼果然很生氣,說著要將早飯拿走。


    我手腕一翻,讓他撲了個空,一邊吃一邊道:“小兄弟,聽我一聲勸,你還是快回家去罷,你家裏人一定很惦記你。”


    小鬼搶了半天都撲了空,憤然向我揮拳道:“管好你自己罷!”小鬼真生了氣,似乎下了決心不理我,接下來怎麽問話都不肯說了。到最後,我隻好低聲下氣地向他賠罪。沒辦法,誰讓我有求於他呢?我摸到身上僅剩的幾個銅錢,央求他去找個人家幫我買套舊衣服來穿,我自己原來的衣服早就麵目全非了,穿出去會嚇死人。


    小鬼弄來的那套衣服有些肥大,我避開傷口,十分費力地穿上,就見那小鬼在一旁抿著嘴笑。


    “你笑什麽?”


    “你這麽一穿倒不像個賊了。”


    “廢話!我本來就不是賊。”


    “那麽那匹馬是你的了?”


    “廢話!”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有人要殺你?”


    “……”我差點掉進陷阱裏,急忙改口,“那匹馬以前雖不是我的,被我偷走以後當然就是我的。”


    小鬼蔑視地看我一眼:“哼,說來說去還是個賊。”


    我悶悶不樂道:“就算是罷!”


    小鬼十分悲天憫人地對我道:“你被弄得這麽慘,應該嚐到教訓了,從今以後改過自新罷,就當是報答我了。”


    我覺得沒好氣,可是又隻好應著,趁機反問道:“你還沒說你為什麽離家?”


    他這次倒是十分幹脆:“為了逃婚。”


    “逃婚!”我不由吃驚地打量他,就算富貴人家可以隨意挑選妻子,也不至於急著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成親吧?


    “不信就算了!”


    我忙道:“我當然信!可你為什麽逃?對方很醜?”


    “不是,我就是不喜歡。”


    “那你不會拒絕?”


    小鬼白我一眼:“能拒絕我就不用逃了。”沒想到他跟我處境還挺相似,我立刻心有戚戚焉。


    “可是……”


    小鬼仿佛知道我要說什麽,不耐煩道:“你別想勸我回家,那個鬼地方我才不要回去。你怎麽還不走?”


    “你不如跟著我罷。”我十分認真道。


    “跟著你?偷馬還是被人追殺?”他一臉不屑,“你照顧好自己的小命罷。”不等我說話,他早背起自己的包袱跑了。這個小鬼真是無情又別扭。


    走一陣歇一陣,我終於在天黑之前到達一個叫麥口的小鎮,卻發現實際情況遠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順利。這個地方緊靠江邊,來往船隻也不少,隻是盤查非常嚴格,別說根本沒有混上去的可能,就算混上去也遲早被人發現。那些船家個個帶一雙勢利眼,見我無權無勢,又無銀兩,也沒人肯收留我。


    受了一肚子氣後,我隻好跑到一家客棧,問他們能不能在大堂裏過一夜。總算那老板娘良心未泯,將我上下打量一番之後,同意了。


    我躺在冷硬的地板上,餓的頭昏眼花,心裏想著要不要真的去做梁上君子,可是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莫說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偷,我此時怕是連人家院牆都爬不上去。背上的傷又火燒般疼痛,我翻個身,本想繼續籌劃明天的出路,居然就這麽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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