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樓上,我飲完一杯接一杯。


    江原坐在對麵靜靜看著我,末了他道:“你隻顧自己喝,叫我來做什麽?”


    我恍若未聞,喝光最後一杯,揚頭道:“店家,再取一壇酒來!”提過新上的酒,向江原笑道:“嫌我冷落你,這壇咱們一起喝。”


    江原皺緊了眉:“你身上有傷,不能再喝了。”


    “傷?”我歪歪斜斜倒酒,向他神秘一笑,“騙你的,早好了。”


    “你這句話才是騙我。”


    “攏


    江原按住我的手:“你先說說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剛才在太子府看到什麽了?”


    我斜他一眼:“你喝不喝?”


    江原將酒壇從我手中搶過:“我不喝,你不說清楚也別想喝。”


    “小氣!”我也不跟他搶,端過自己倒好的一杯酒,背轉了身。秦淮河上依舊渺渺茫茫,明明異彩繁華,卻偏偏看不真切。我仰頭把酒喝完,順手將杯子丟進河裏,兩手扒在窗邊朝外看,覺得臉上火熱,便將身子又往外探了探,興奮道:“臨波江上,把酒祝東風,人生一大快事!”


    江原站在我身後,冷冷道:“再探幾探,你就掉進去喝江水了。”


    我晃了晃有些昏沉的頭,將手支在窗欞上,歪頭笑道:“我若掉下去,不知道稱了多少人的意呢,那可萬萬不行。”


    江原看著我道:“為什麽這樣說?”


    “這麽說就這麽說了,有什麽為什麽?”我軟著腳走回去,晃著手抓那酒壇子。一抓,兩抓,都沒抓著,幹脆向桌上一撲。還是撲了空,我抬頭看看江原怒道:“給我!”


    江原將酒壇拿到一邊,皺眉看著我:“你怎麽跟個小孩似的!”


    我當沒聽見,又一撲,沒撲到酒壇,卻失去重心歪在江原身上。我尷尬笑道:“對不住。”一邊說一邊站直,可渾身軟綿綿的,偏就怎麽也找不到支點。撲騰了一陣,江原伸手扶住我,低聲道:“站不穩就靠著我,不要勉強了。”


    我正覺得惱,既然他這麽好心,我便老實不客氣地倚在他身上——至少比靠著牆舒坦。頭暈得厲害,兩腿時不時彎一下,江原總是手臂一緊,將我提起來。到後來,他幹脆將我按在胸前,手臂環住我,防止我滑倒,我連站立的氣力都省了,整個掛在他身上。


    我半眯著眼睛笑道:“江原,沒想到你有時也挺好的。”


    江原聲音裏透著不滿:“你才知道?”


    “嗯。能不能請你好人做到底,把那酒壇遞給我?”


    “不行!”我撇了撇嘴,繼續拿他當軟墊子。


    “淩悅。”就在我快要將眼睛全閉上時,江原叫我。


    “嗯?”


    “你到底有什麽心事?”


    “……”


    “以前我或許沒留意,但你自從到了建康就常常心神不定。”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臉:“有那麽明顯?”


    江原將我身子扳過來麵向他,一雙眸子好像要將我看穿:“淩悅,不要試圖瞞我什麽,那對你沒好處。”


    “是麽?”我向他懶懶一笑,心裏模模糊糊地想,若是不瞞你什麽那才叫糟糕。


    “喂,”江原拍拍我的臉,“不要那麽快睡過去。早跟你說這酒勁很大,醒醒吃點東西。”


    就感覺江原扶我到桌前,強行在我嘴裏塞進一些酸酸的東西。我被逼著咽了幾口,接著“呸呸”兩聲將剩下的吐了出來,瞪起眼道:“你給我吃什麽?”


    江原輕笑道:“這下可清醒多了罷。你不跟我說說今日遇見了什麽事,怎麽能睡了呢?”


    我被刺激隻是一瞬,用過了勁,還是支不住扒在桌上。知道躲不過追問,努力整理了一下思路後,慢慢道:“我們家有一間鋪子,很大,父親將它視如性命,一直小心經營,不許我們兄弟插手。可是這鋪子終究是要傳給兒子,是兄長,還是我?這個問題,父親和兄長一直在操心。”


    說到這裏,我頓了頓,江原便問道:“後來呢?”


    我見江原聽的仔細,便笑了一下:“後來?就像你看到的,我被趕出來了。然後自己闖蕩,得知了越淩王在襄陽,因為一直對他怨恨,所以想到效仿流砂會刺殺。沒想到人沒殺成,自己卻受了傷,逃到麥口時,跟著你的船來到建康。”這番謊言我早就想了幾百遍,果然在喝了酒的情況下都能背誦如流。


    謊言重複那麽多次都相同,江原再對我有疑心,也不免相信了七八分,蹙著眉道:“突然說這些做什麽?”


    我驀地裏覺得鼻子一酸,“嘁”了一聲道:“兄弟相殘的滋味,你嚐過麽?”說完皺了皺眉,將臉捂在雙臂間,聲音都模糊不清,“今天在太子府又看到……你信麽?我這輩子都沒覺得這麽消沉過。”


    江原許久沒說話,將我從桌上拉起來,看了我一陣道:“要我幫你麽?”


    我晃晃頭,笑道:“你幫我什麽?我又不稀罕那鋪子。”


    江原臉上說不清什麽表情,又道:“從今以後你不用四處投奔,我可以收留你。”


    我笑得醉意朦朧,不忘諷刺道:“你是我什麽人?就要收留我。”


    江原半晌無語,最後道:“就算不是什麽人,難道便不能幫你?”


    我雖喝多了,頭腦卻還轉得開,跟他對望半天,哼笑一聲:“別告訴我你又耍什麽花樣。”


    江原怒氣上來,使勁將我一推:“你!”


    我掙紮著坐直,將雙手在他兩肩上重重一拍,彎眉笑道:“燕王殿下,今天可撈到不少情報吧!你不是說有我感興趣的?告訴我,我可以考慮不再報複你。”


    江原冷冷道:“本來要告訴你,你不是不聽麽?”


    “嘿嘿,你說的我哪會不聽?”


    江原疑惑地忘我一眼,似乎不敢相信:“你到底在想什麽!”


    實際上我已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隻知道兩手控製不住地向下滑,最後一頭栽在江原懷裏。我記得當時耳中“嘭”的一聲,如果他沒受傷,說明他胸口夠硬。


    很久沒有這樣醉過,尤其在一個厲害的對手麵前。可是我偏偏醉了,忘記了自製,忘記了還有更為緊要的事去做。朋友的背叛,皇兄的陷害,父皇的猜忌,還有初聽到自己身世的懷疑、無助與震驚,都借著這酸澀辛辣的東西化進了一醉之中。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我發現自己在一間普通的客棧裏,江原卻早已不知所蹤——不見了也好。


    到樓下找掌櫃,幾番詢問都打聽不出我昨晚到底是怎樣進來的,索性離開。走到街心時,我於車水馬龍中回頭,隻見客棧門頭上有些破舊的牌匾上寫著“昌順客棧”幾個字,忽然覺得有股熟悉的味道。我長長吸一口氣,抬手擋了擋有些刺眼的陽光,慢慢走回王府。


    誰知道王府中早已是人仰馬翻,嚴安告訴我,劉侍禦得知我一夜未歸,幾次要帶人出去尋我都被他攔下,現在獨自去北魏使者的住所找了。我揮揮手:“隨他去,不要驚動太多人就好了。”走到後院時突然想起什麽,向嚴安道:“那幾個自願留下的侍婢呢?都是些什麽人?”


    “回殿下,屬下一一問過,三人都是選進宮的,說家中無依無靠,如蒙殿下不棄,願意做些侍奉茶水的差事。”


    “那可當真奇了,我這般殘暴不仁她們也敢留?”


    嚴安回道:“屬下已經極盡誇張之能事,把街頭巷尾聽來的都加在殿下身上了,無奈那幾人不願離去。”


    我笑道:“我將那些宮女反送給太子,量她們也猜不到。再不走的,那不是沒嚐過苦頭,便是聰明過分了——關慕秋的妻女安置好了麽?”


    “回殿下,父親將那母女二人安置在廂房裏。”


    “嗯,好生待她們,稍後可以帶關慕秋過去略見見麵。”


    “是。”


    “好了,你去將那幾個女子帶來我看看,說不定我用的著。”


    嚴安應聲去偏院廂房,我則回寢殿見關慕秋。進門時正見關慕秋穿著窄袖衣服,手持一把寶劍亂舞。嚴伯在旁邊搖頭道:“不對不對,你怎麽就是舞起來沒力氣!算了,還是紮個馬步來看看。”


    我不由輕笑一下:“嚴伯,你在訓練劍客?”


    關慕秋擦了把汗,尷尬地立在一邊。嚴伯無奈道:“殿下,老奴總覺著關公子走路說話少了一點氣勢,心想是不是教他學學武會好些,就可惜老奴自己所知不多,怎麽也教不好。”


    關慕秋道:“那是學生自己愚笨,令嚴老伯費心了。”


    我笑道:“兩位辛苦,都住住罷。關公子,本王有兩句話對你說。”


    嚴伯馬上會意,退了出去。我看著關慕秋,向他走了兩步,關慕秋反射般向後退了退,垂首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我微微一笑:“關公子,你是個聰明人,假扮我有什麽後果,你一定早有準備罷?”


    關慕秋臉色一黯:“殿下無需擔心,草民從一開始就知道,隻求殿下……”


    “這個麽,已布置好了。”我在書桌後坐下,皺眉道,“隻是我皇兄的性子一向陰狠毒辣,本王也沒有十成把握救出她們母女……”


    關慕秋抬起頭來,顯得急切又有些驚惶,他對上我的眼睛,突然毫不猶豫跪在我麵前。我忙道:“關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關慕秋目中露出決絕的神色,對我拜了幾拜:“淩王殿下,草民知道你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也知道殿下絕不會袖手旁觀。草民這條命本就在殿下手中,若是殿下能救出我苦命的妻兒,草民便是粉身碎骨也會報答殿下的大恩!”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想這關慕秋反倒要將我一軍呢。溫言向他道:“這可是你說的,真的心甘情願為我賣命?”


    “草民絕無半點反悔。”


    我眼中透出笑意,輕輕一歎:“關公子,不到萬不得已,本王怎能忍心讓你涉險?我現在處處危機,再做這件事得罪皇兄,這危機便又深了一層。可是有你這句話在,本王拚著冒犯皇兄也要救你妻女出來。”抬眼見嚴安正領著那幾個侍婢進來,我故意厲聲問道:“嚴安,那對母女救出來了麽?可沒傷了人罷?”


    嚴安道:“回殿下,屬下正要來報,那對母女已經安置在廂房中,隻受了些驚嚇,倒是前去營救的侍衛們有幾個傷著了。”


    我順勢道:“做得好!”轉眼看到關慕秋有些驚喜的臉,又道,“還不快叫人帶關公子下去,務必先讓關公子一家見上一麵。”


    關慕秋滿懷感激,又是深深一拜。我滿意地點點頭,心想耍點手段讓他真心隨我固然應該,不到萬不得已,也確實不能讓他陪上性命。摸摸額頭,向地下新跪的三個人看,放慢了語速問道:“叫什麽名字?”那三個侍婢卻都不說話,有一個抬頭偷偷看我一眼,立刻又埋下頭去。


    嚴安在旁道:“怎麽學的規矩?殿下問話,一個個報上來。”幾個女子這才依次將名字說了。


    我看了嚴安一眼,放柔聲音道:“本王知道有些人總私下編排本王的不是,說我生性殘暴之類,我也聽得煩了。你們不用理那些,本王其實一向仁慈寬厚,隻要你們忠心服侍,絕不會虧待你們。”幾個侍婢忙稱是,我又道,“我房內正缺一個端茶送水的丫頭,你們誰願意留下?”


    三人互相看了幾眼,終於,其中一個叫錦繡的低聲道:“奴婢願留下來服侍殿下。”


    我笑道:“好,你在屋內,另外兩個便在外麵了,都下去罷。錦繡,現在就去給本王沏杯茶來。”錦繡忙應聲去了。我又向嚴安道:“去瞧瞧關慕秋交代完了沒,不能讓他們見得太久。”人走光後,我又靠在桌上思索一陣,總覺得還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來。


    傍晚劉恒火急火燎回來,見到我自然又是高興又是不停抱怨,我耐著性子聽,倒聽出一個消息。怪不得江原丟下我自己溜之大吉,昨日探密太子書房的事已被察覺,有侍衛咬定眼看著末席上有兩人中退離席,其中一人著黑衣。於是江原難逃嫌疑,太子不肯罷休,正在與北魏使者交涉,要求交出疑犯,不過又因為苦無證據,沒法立刻抓捕。聽說這消息已被火速送往北魏朝廷,要求北魏國主親自出麵解釋。


    我聽了低聲笑道:“這下可讓他惹出亂子了。”


    劉恒也道:“可不是,我去找殿下的時候,發現他們全都不在,一打聽才知道都躲起來了,那個叫荀簡的主使似乎去了宮裏交涉,也不知情況如何。”


    說話間錦繡又給劉恒上了茶,劉恒瞟我一眼笑道:“殿下,這麽快就用上了?”


    我輕抿一口茶,也笑:“自然,你覺得怎樣?”


    劉恒拖長調子道:“麵如桃李,璨若春花,不錯不錯。”


    我向錦繡笑道:“劉侍禦誇你呢,還不道謝?”錦繡笑著垂下頭,臉上似乎浮出一朵紅暈。


    這一天,我好不容易將劉恒趕回他自己家,令關慕秋去偏院住了,不再讓他輕易露麵,留下錦繡和另兩名侍女在內外服侍。又過幾天,錦繡熟悉了環境,越發服侍得周到起來,我也常誇她不愧是宮裏□□出來的,偶爾還跟她說笑兩句。再過兩天,將關慕秋的妻女送去嚴伯的家鄉安度餘生,關慕秋與那女子生離死別,哭得好不淒慘,連我在旁邊看著心裏都一顫顫的。


    宮裏傳來消息,江原的事有了結果,北魏國主又送來不少貢品,百般斡旋下洗脫了江原的嫌疑,父皇頒下聖旨,令他們立刻離開南越。我心道這個禍害總算是要走了。偌大一塊肥肉,殺又殺不得,走了省得整天在我眼前晃蕩得難受。


    北魏國主派人送貢品時順便說了婚期的事,父皇於是命太史查閱年曆,太史回報本月二十六正是好日子,父皇一點頭,算是定下了婚期。一時間登門祝賀的賓客絡繹不絕,就連川慶公劉祿都送了一份賀禮。可我心裏總有個解不開的疙瘩,弄得心裏很不踏實,到底是什麽卻又說不清楚。


    晚上,我在桌邊翻閱兵書,錦繡照例用漆盤托來一杯清茶,走到我跟前道:“殿下,請用茶。”她現在喜歡走到靠我很近的地方才喚我。我順手接過茶盞,看了一下,端到嘴邊。將喝未喝之時,突然飛起一腳,踹了出去。


    錦繡毫沒防備,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彎了腰,她吃驚地瞪大眼睛,顫聲哀求道:“殿下!”


    與此同時,幾道銀芒從她彎腰處射出,我揮手用兵書擋掉,及時上前點了她穴道,冷冷道:“你為何要加害於我?”


    錦繡不做聲,隻將口一張,我又點住她啞穴,冷笑道:“想自殺麽?”抬頭向門外道,“來人!”不多時,嚴安帶了幾個侍衛來到書房,見到地上情景都不由吃了一驚。我哼一聲:“將她綁起來帶到隔壁,我要親自問她話!”


    書房隔壁是一間隱蔽的耳房,我瞧了瞧捆在房中的錦繡,又瞧了瞧被捆來的另外兩人,搖搖頭:“本王早說過,隻要你們忠心服侍,我便好好待你們。為什麽偏偏不聽呢?”


    我走到錦繡跟前,掐起她下顎,柔聲道:“錦繡,是不是本王對你太好了,令你不滿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越江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州並收藏越江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