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國都洛陽……我重又閉上眼,當初一心離開他的掌握,隻求一死,沒有想到隻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卻又自己送上門去了。若被江原知道,不知他會露出怎樣一副譏諷的表情?


    有那麽一瞬間,我不是沒想過逃離,再一轉念,卻又隻想聽天由命。事到如今,做什麽都對我沒有分別,到哪裏、遇見誰,又有什麽可在乎?我苦笑一下,翻了個身。


    車廂裏有個聲音試探地問道:“淩九哥好像不喜歡去洛陽?”


    我打個嗬欠,隨口道:“也不是,其實很想去看看,隻是不想遇到一些人。”


    那人格格笑道:“我還以為淩九哥什麽也不在乎,原來也有怕見的人。”


    我懶懶道:“談不上怕,隻是有些尷尬罷了。”猛然睜眼,“小魚!你怎麽跟來的!”


    小魚急忙擺手:“小聲點……”


    我見她穿著一身男裝,打扮成幫眾模樣,顯然是混上車來的,嚴肅道:“你這樣,屈濤知道麽?”


    小魚抿嘴笑道:“就是七哥給我出的主意,他教我趁你睡覺時上你的車,免得被人趕下去。”


    我板起臉:“你這丫頭胡鬧,以為我們去洛陽玩的麽?”


    小魚不高興道:“哪個要去玩了?你們兩個平日的飲食起居還不都靠我?七哥說你身子不好,我跟著還可以時時照料。”


    我瞧她神色閃爍,心想屈濤粗心大意怎麽會想到這些,多半是這姑娘自己找些理由說服了屈濤。於是故意道:“這個倒不用你,幫裏也有女眷,她們也能照料我們的。”


    小魚急道:“她們都是別人的妻子,怎麽好比我……”突然臉色飛紅,小聲囁嚅道,“反正現在已經走了這麽遠,淩九哥總不能趕我回去罷。” 說著偷偷看我一眼,垂下頭去。


    我心裏一動,想起幾個皇妹小時候犯了錯怕被教訓,也總是用這種眼神看我,不由憐愛之心大起。抬手摸了摸她頭頂,笑道:“好了,不會趕你回去的,明天我就求大哥留下你。”


    小魚立刻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看我:“真的?”


    我微笑道:“下次可別這樣了,很危險。”


    她用力點頭,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喜悅。


    抵達洛陽是十幾天以後,為了不引人注目,九個當家每人各領十幾人分批進城,所以輪到我領人進城時,已是第九天了。公孫叔達早就找好落腳地點,我隻需要帶領幫中弟兄前去與他會合。


    馬車緩緩駛入城門,我立刻感到一種與建康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麵而來,比起建康輕靈飄逸的風格,這裏的建築顯得莊重樸實,顏色也以黑青為主,街上行人大都足蹬皮靴、帶刀帶劍,偶爾有幾個文人打扮的書生路過,眉宇間也帶了不少激揚的神氣。因為入秋,街道兩旁栽種的楊樹已經開始泛黃,不時有落葉隨風墜落,卻絲毫不顯得蕭條寥落。


    看著看著,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微笑,不知為何,這座城市所顯露出來的豪邁風情,令我覺得有些高興,有些歡喜,甚至還伴有一點點的親切。


    又穿過幾條街,兩邊各色店鋪多了起來,行客商賈穿梭不絕,叫賣聲充斥耳鼓,我不由驚歎,雖然早聽說洛陽繁華不遜於建康,卻沒想到繁華至斯。


    小魚也是第一次來到洛陽,一直好奇地東張西望,街上叫賣的各色商品令她目不暇接。看了一陣,她突然向我笑道:“淩九哥,我從沒看到你這麽開心過!” 我微微一怔,她已經嘟起嘴,“原來你騙我!”


    我笑道:“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小魚兩手在臉上做個下拉的動作:“喏,你平時都是這樣,就連笑起來眼睛裏也透出這個意思。可是今天一進城,我就發現你不一樣啦。”她又將臉一捧,做個燦爛的笑臉,“從剛才你就一直在笑,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怕見人,倒好像很希望見到那個人。淩九哥,那人是誰?男的還是女的?”


    我瞧著她天真爛漫又自以為是的模樣,忍住笑,伸指在她額上一彈:“小丫頭,不要胡說。”


    小魚看我一眼,臉蛋變得紅紅的,立刻安靜了許多。


    我見她一路上若有所思,再看到新奇的事物卻不那麽熱心了,忙問道:“剛才彈的那一下很疼麽?”小魚搖搖頭,臉卻更紅了,我心裏很奇怪。


    這時車子和馬匹駛進了一個小小的胡同,幫裏打前哨的兄弟來到我車外稟報:“九當家,咱們到了。”


    我向小魚囑咐道:“你呆在車裏別出來,等我叫你。”


    胡同盡頭是一扇烏漆木門,勉強能容一輛馬車通過,我站在門前敲了六長三短九下,立刻有人開門道:“九當家快請進。” 又向我身後道,“兄弟們辛苦了,把車子馬匹駛進來吧!”


    我原以為這麽多車馬進去一定會擠成一團,沒想到門裏門外是兩個天地,前院的房屋分為東西兩排,中間有一條不亞於外麵的街道的甬路直通後院,從這裏看去,後院的麵積十分可觀,住上百人不成問題。要不是親眼見到,很難相信這小門裏麵會是這麽一派光景,我不由暗讚公孫叔達有辦法。


    我被人引到東麵正廳,隻見廳中已坐滿了人,公孫叔達見了我第一個迎上來,朗聲笑道:“九弟,可把你盼來了!”


    我抱拳笑道:“小弟來遲了幾日,沒給大哥幫上忙,想不到大哥短短幾天之內就能找到這麽一個好地方,小弟見了真是驚歎不已。”


    公孫叔達哈哈笑道:“這全仗殷掌櫃仗義相助,大哥才及時買到滿意的宅院。來來來,我給你引薦。”說著將我拉到一個須眉灰白的老者麵前,“九弟,這位是殷實,恒通酒樓的掌櫃,以後我們的生意要全賴他照應。”又向殷實道,“這位就是在下向你說起的淩悅,本幫九當家。”


    那叫殷實的人雖然五十多歲,卻全然沒有一個長者應有的氣度,傲氣衝天且不說,長得獐頭鼠目,眼中凶光閃閃,一望之下實非善類,令我看得十分不順眼,隻向他略拱了拱手。


    殷實似乎也覺得我不順眼,隻瞪著眼對我挑了挑眉,向公孫叔達道:“公孫幫主,不是老身說話難聽,你們這九當家長得也忒短命了些。”這話明擺著不把海門幫放在眼裏,一屋子的人立刻對他怒目而視,就連公孫叔達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我冷笑道:“淩悅的確是幫中最沒用的一個,殷掌櫃這麽盼著在下短命,莫非想及早入我幫中,頂了在下的位子?無妨無妨,正好你叫殷實,不如現在加入我幫做個十當家,待兄弟去了再將你扶正如何?”


    殷實拍案大怒:“你!”向公孫叔達道,“公孫幫主,這就是你們幫中的規矩?”


    公孫叔達慢慢道:“殷掌櫃別跟年輕人一般見識,回頭小弟一定重重罰他。”向我喝道,“說話不知輕重,還不向殷掌櫃賠禮?”


    我彎起嘴角向殷實拱了拱手:“殷掌櫃見諒,在下年輕沒有見識,這裏跟你賠個不是,以後一定向殷掌櫃多多學習說話的規矩。”


    公孫叔達不等殷實答話,微微點頭:“這還差不多,不過不能就此算了,就算殷掌櫃寬宏大量饒了你,我也不饒。現在滾回去反省,晚上到我房裏領罰!”


    我低頭道:“是,小弟告退。”殷實鼻子裏哼了一聲,沒再說話。我轉過身準備離開,隻見徐厚和梁醜都含笑看我,屈濤指了指身後,我眨了下眼表示會意。


    果然殷實走後,公孫叔達又差人將我叫了回去,語氣裏倒沒有責備的意思,隻委婉道:“九弟,雖然殷實出言不遜在先,但咱們日後免不了與他打交道,你實在不大應該當麵得罪他。”


    我正色道:“小弟認為此人不可信,大哥還是不要與他合作最好。”


    公孫叔達臉上帶了一層憂慮:“我也知道此人不可深交,可是目前咱們尚未立穩腳跟,還是要靠他開路。我看這人心胸有些狹窄,怕會記仇,明天我再陪九弟親自登門賠罪。”


    屈濤高聲反對:“我不同意!明明是那老兒欺人太甚,九弟不過回敬一句,那也是替咱們海門幫爭麵子!大哥再去道歉豈不是助長別人威風?”


    徐厚卻道:“大哥慮得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不過是權宜之計。”


    梁醜也反對:“我倒覺得不必多此一舉,方才大哥已經讓九弟道了歉,還承諾要重重責罰九弟,已經給足了那老頭麵子。”


    他們這幾人一開口,其餘幾位當家也紛紛說了自己的意見,公孫叔達仔細聽著,最後道:“九弟,你自己說呢?”


    今天做的事情太多,我已經明顯感覺到精力不支,使勁撐了撐眼皮回道:“咱們來這裏是要謀生計的,那就一定要找一個靠得住的合作者,大哥不妨派人打聽一下殷實的對頭是誰,小弟很樂意陪大哥前去拜訪。”


    公孫叔達眼中一亮:“九弟的意思——”


    我笑道:“如果那人可靠,大哥已有了一個可以與殷實翻臉的正當借口,如果那人是殷實一流的人物,咱們就看兩邊實力而定,那時再向殷實賠罪不晚。”


    公孫叔達擊掌笑道:“好!九弟,就依你的主意!”


    我淡淡一笑,頭一歪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很沉,隻朦朧聽到公孫叔達命人將我抬去臥房,就再沒被吵醒過。


    醒來時小魚滿臉倦色地坐在我身邊,我奇道:“小魚,你看我睡覺做什麽?”


    小魚聽到我說話一躍而起,接著紅了眼圈:“你哪裏是睡覺,分明是昏了過去!從昨天一直到現在,把大家都急死了!”


    我看看窗外天色,笑道:“傻丫頭,你知道我愛睡,睡一整天有什麽好奇怪的?”


    小魚抹抹眼淚:“才不是呢,睡覺哪有叫都叫不醒的?大夫說你傷重……恩,我去端藥。”


    我笑笑,難道她刻意隱瞞我便猜不到麽?那大夫一定是說我傷重難愈之類,說不定連死的日子都算出來了。我又閉眼休息了一會,自己起身去找公孫叔達。


    唉,果然不出所料,人人見了我表情都奇怪得很。我實在是不想見到他們那晦氣的表情,幹脆也學那些書生拿柄扇子遮住眼,隻低頭看腳下的路。誰知到了公孫叔達房中,扇子被屈濤一把奪走:“回去回去!誰讓你出來的?以為遮個破扇子別人就認不出來?”


    我笑道:“我要陪大哥去拜訪大人物人呢,七哥別擋路。”


    屈濤瞪眼:“你去?我看你去了隻有在人家那裏睡覺!”


    我幹脆忽視他,找一張空椅坐了,向公孫叔達道:“大哥,可打聽到了?”


    公孫叔達道:“殷實確實有個對頭叫天風幫,頭領姓陳,聽說為人不錯,很講義氣。但是行事有些神秘,一般人見不到他。”


    “他也是某個酒樓的掌櫃?”


    “他不直接經營酒樓,但是洛陽有座天居酒樓正是他名下資產,明麵上的隻有這一家。”


    我沉思道:“那咱們有兩個辦法,一是直接去那酒樓找到掌櫃,請他轉達咱們的意思,但是這樣有走漏風聲的危險。二是咱們暫且跟著殷實,幫他做幾單大生意,隻要能損害到天風幫切身利益,不怕找不到他,隻是這樣慢一些。”


    公孫叔達信服地點頭:“九弟言之有理,我看第二個辦法很好,不管殷實人怎麽樣,先讓兄弟們吃上飯,咱們可以慢慢積聚實力。”


    我道:“咱們的目的是最終與天風幫合作,所以要多接與天居酒樓作對的生意。”


    公孫叔達笑道:“九弟的話讓我豁然開朗,剩下的我再與幾位當家商議。”又關切道,“九弟精神不好,還是趕緊回房歇息吧。”


    我點點頭告辭。


    其實我性子裏有許多隨遇而安的消極因素,這一點在到了洛陽之後越發顯露出來。有些事情除非我感興趣或特別關心,都是能混則混。就算以前駐守邊疆時,我研究戰略的時間還抵不上練習書法的一半。現在多了嗜睡的毛病,於是加倍懶散,常常隔三五天才拿出一頓飯的功夫與幫內人碰個頭,得知他們幹得不錯後,我更加不去操心,隻有幫內遇到棘手難題時才稍稍過問一下。


    說起海門幫現在做的生意,其實與以前沒有什麽本質的不同,隻是他們由直接搶劫變成了間接搶劫。洛陽有許多暗勢力,專門走私官鹽、兵器等等貨物,從中牟取高額暴利,那些大型酒樓、商號往往是轉移這些貨物的中間站。為了將生意做大,這些暗勢力往往雇傭幫派相互侵占地盤,搶奪貨物,引起廝殺也是常有的事。由於暗勢力財資雄厚,往往買通了官府內部分高官,就算惹了亂子也能及時大事化小,天風幫和殷實所在的黑蛟幫是其中最大的兩派。公孫叔達因為做事幹練,很快在道上小有名氣,海門幫的生意也就蒸蒸日上,人數也增加到了兩百多人。


    轉眼進入深秋,洛陽的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我越來越覺得體虛的厲害,大夫換了一撥又一撥,也不見起效,每天人參燕窩雞鴨魚湯輪流燉,直補得我幾乎要流出鼻血來。


    這一天公孫叔達來找我,神色有些激動,他說幫內受黑蛟幫之托,連著搶了天風幫好幾批重要貨物,引起了天風幫的注意,天風幫主傳來口信,約定深夜子時初在洛陽某處親自與他會麵,條件是必須帶幫內主要人物同去。


    我仔細聽他說完問道:“大哥想帶誰去?”


    公孫叔達道:“既然陳幫主有要求,我們為了顯示誠意,自然應該一同出現。”


    “你確定他不是想把我們一網打盡?”我有些懷疑地問。


    “這點我也想過,所以我與幾位當家準備多帶人手,以防不測。”


    我低頭想了想:“小弟以為不妥,萬一他們帶的人比我們多好幾倍呢?”


    公孫叔達笑道:“九弟別忘了,我們是要與他們合作,並非作對。”


    “可是我們畢竟搶過天風幫生意,大哥必須考慮到他們報複的可能,萬一他們不想與我們合作,貿然前往豈不成了甕中之鱉?我們畢竟是外地幫派,比不得他們根深蒂固。”


    公孫叔達聽了露出遲疑神色:“方才也有當家有此顧慮,九弟認為應該怎樣做?”


    我道:“大哥自己是要去的,不去則意不誠。其餘的當家跟去三兩個就是了,另外多挑精幹人手在後接應,萬一天風幫耍手段,我們可以裏應外合。”


    公孫叔達思索道:“既然這樣,徐二弟、馬五弟、張六弟沉穩心細,倒可以做接應人選,劉三弟、梁四弟和你都善於言談,可以隨我前去。屈七弟脾氣有些暴躁,就留守家中。”


    我笑道:“張六哥也善於言談,不如讓他跟大哥去,我就隨屈七哥留在家裏好了。”


    “那怎麽成,九弟是我良助,這次會麵關係全幫命運,怎能離了你?”


    我懶懶靠在床頭:“大哥能力氣度足以讓人折服,我想天風幫若有誠意,一定能與我們達成和解。小弟心有餘而力不足,隻有辜負大哥期望了。”


    公孫叔達看了看我的無精打采的樣子,知道我不是推脫,有些慚愧道:“是大哥疏忽了,九弟你多多靜養,不要太操心。”


    我微笑:“有大哥在,小弟就沒什麽要操心的,預祝大哥馬到成功。”


    亥時剛過公孫叔達就將一切準備停當,但是天風幫直到亥時末才派人告知會麵地點。公孫叔達帶五十名精幹人馬走後,徐厚又帶了近一百人悄悄隨後,一時間偌大的院子裏靜得出奇。屈濤送走了公孫叔達,嗡聲向我道:“我在這裏守夜,你去睡吧。”


    我道:“我睡了一天,晚上正精神,不如屈大哥去睡。”


    屈濤其實有些困倦,隻道:“你行麽?”


    我笑道:“坐還是坐得住的,有事我會叫你。”


    屈濤也沒有推辭,徑自去後院睡覺了。


    我一人坐在正廳,命人點了火盆,就著燈光寫字打發時間。


    這個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院子已成為別人眼中的獵物。


    醜時中刻,前院唯一的大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令人去詢問,卻得不到回應。於是吩咐道:“告訴門外人,天色已晚不便接待。”說罷繼續寫我的字。


    不料這話一傳,敲門聲變成了撞門聲,我感到不對,命人去叫屈濤。這個時候,一聲巨響傳來,正門被撞開。一隊人馬氣勢洶洶衝了進來,我吃驚地看到他們居然是官兵打扮。


    我慢慢走出正廳,向為首的長官道:“小人鬥膽,自認遵紀守章,不知大人來我家中有何貴幹?”


    那人瞟了我一眼,喝道:“綁了帶走!”


    我高聲道:“且慢!”冷冷麵向那長官,“不知草民所犯何罪?無故抓人可有王法?”


    那長官麵無表情:“這個你去獄中再問罷!”又向身後道,“去搜!凡見到男丁一律抓起來!”


    此時幫中隻剩了不到五十人,其中二十幾人全是女眷,過不多時便統統被如狼似虎的官兵綁來前院。屈濤臉上有幾處淤青,口中罵聲不絕。


    那領兵長官一聲令下,官兵撤退,我們在滿院的啼哭聲中被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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