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江原十分守諾地一大早過來,我跟裴潛匆匆用過早飯趕到東院, 正見到他坐在大殿飲茶,取用物品及其順手, 儼然像在自己家裏。我黑著臉走到他麵前:“燕王殿下,剛接到晉王府名帖,請你回避一下,別這麽招搖地坐在主位上,讓客人以為走錯了門。”


    江原故作遲鈍地拍頭:“我忘記了,恍然還覺得這裏仍是天禦府。”他笑著端茶走開,“我到側殿回避。”


    我狠狠地盯著他背影, 對裴潛道:“你看好這道門, 別讓燕王又忘了這是越王府,隨便走出來對人指手劃腳。”


    不多時,晉王府司馬楊治和登門求見,身邊還跟著一個手中托了禮物的灰衣仆從。楊治和看上去麵目溫和, 與江成給人的感覺很像, 走進門便躬身對我行禮:“晉王殿下感激您昨日朝上為他請功,特命下官為您獻上一份禮物,聊表謝意。”


    我隨意靠在椅中,笑道:“哪裏,晉王本就勞苦功高,即使沒有本王上表,皇上一樣會給予嘉獎。請楊司馬回稟晉王, 就說他的心意我領了。”


    楊治和微笑:“皇上賞賜是皇上的嘉許,越王肯上表,卻讓晉王受寵若驚。此禮隻為結誼之情,非關其他。”說著從袖中捧出一封信件,“這是城東一處田園的地契,土地肥沃,乃是晉王精心為殿下挑選。”


    裴潛走過去接過信件,放在我手邊。我並不看那地契,隻是垂目吹去茶碗中的浮沫:“慚愧,晉王的禮太重了。”


    楊治和仿佛想從我臉上看出什麽,口中道:“區區一處田地,隻怕殿下不放在眼裏。下官還有另一份禮物,要當麵送給殿下身邊這位裴小爺。”


    裴潛眼中驚奇,但是沒有說話。


    楊治和命身後的仆從將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親自揭開上麵的綢緞,一隻異常華美的木匣展現在眼前。他笑對裴潛道:“裴小爺,請您過目。”


    我笑笑:“晉王如此客氣,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看一眼裴潛。


    裴潛表情疑惑地走過去,慢慢移開盒蓋。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立刻四散開來,裴潛瞪大眼睛僵了片刻,突然扔掉盒蓋退後幾步,連連作嘔。我心中生疑,上前看去,隻見孫膺血淋淋的頭顱赫然躺在木匣的錦緞裏,表情異常猙獰,也不由一陣惡心。抬頭喝道:“楊治和,你這是何意!”


    早料到這次發難,一定會促使晉王徹底拋掉孫膺,沒想到他還能超乎我的預料。非但自己將昔日屬下以殘忍手段賜死,還能若無其事地拿到我麵前表示誠意。


    楊治和對我的態度並不驚訝,溫和地看看匣中人頭,微笑道:“此人竟敢冒犯越王愛將,晉王殿下得知後十分氣憤,立即命人將他押送刑部。孫膺心中懼怕,於是自行在家中認罪伏法。下官特將他的人頭送與裴小爺,以泄心頭之憤。”


    我看到楊治和無害的笑容,愈加覺得惡心,冷冷道:“楊司馬,沒有施以酷刑,會有這種死相?你將一個受刑至死的人頭送到我這裏,豈不是令本王為難?”


    楊治和笑起來:“殿下多慮了,晉王殿下怎會讓您為難?話又說回,難道殿下心裏就不想將此人千刀萬剮?晉王殿下隻是代您做了,一切善後全由他處理。”


    我哼一聲,正要吩咐護衛送客,聽到側殿裏有人大聲咳嗽,這才勉強壓住心頭的煩惡,轉身道:“如此,多謝晉王做得周到,本王感激不盡。”


    楊治和謙辭幾句,放低聲音:“聽說您有意擴充治下水軍,軍餉方麵,我們可以幫忙籌集。”


    我挑眉道:“我還怕會遭到各方反對,不想晉王如此大度,本王該怎樣回謝呢?”


    楊治和見我表情輕鬆,便也坦然道:“既然孫膺已死,晉王殿下希望您對過去的事既往不咎。”


    我冷淡地一笑:“這種事,本王犯不著計較。可是晉王的狗冒犯了本王的兄弟,楊司馬應該去問我兄弟,願不願意就此了結?”


    楊治和眼睛深處藏著一線陰影,他轉向裴潛:“裴小爺,越王殿下已經開口,你的意思——”


    裴潛臉色有些蒼白,他慢慢抽出一把短劍,重新走向那隻木匣,猛然用力紮進孫膺的人頭。那一瞬間,裴潛的表情有些抽搐,我以為他會悲憤不能自已,或者像往常一樣衝動起來,可他已經放開劍柄退到我身邊,靜靜道:“反正人也死了,請楊大人帶回去埋了罷。”


    楊治和笑道:“裴小爺果然有氣量,本官一定據實稟報晉王殿下。”


    我把目光投向他:“楊司馬,晉王的意向我已明了,你帶來的禮物血腥氣過重,本王就不留你久坐了。”


    楊治和向我深揖:“下官告辭。”他吩咐仆從收起木匣,臉上仍然保持著怡人的謙和,臨行前看了裴潛一眼,眼角又掃到偏殿,含笑告退。


    我看到他的笑,不禁寒意陣陣,直看著他走出院子,才道:“小潛。”叫了一聲,我轉頭,卻見他已經從大殿側門走到回廊下,神情沉靜得簡直不像話。


    江原端茶走出來,把手裏的茶盞放回桌上,那茶顯然根本沒動過,已經變成冷茶。看到裴潛離開,他微微地一笑:“他這次表現很克製,你教的?”


    我看向窗外,有些擔憂:“沒有,不過我感覺他心思深了許多。”


    江原道:“也許用不了太久,他就能擺脫這些事件的影響。”


    我不太肯定地道:“是麽?”


    見過許多初上戰場的士兵,起初因為親眼見到死傷而痛苦震驚,後來見得多了,便漸漸麻木,再多的傷亡也熟視無睹,甚至喜歡上揮刀殺人。就如裴潛,能挺過最慘痛的經曆,自然以後不容易再被傷害,可是若因此變得麻木不仁,絕不是我希望的結果。


    江原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又戲謔地補充:“我看有你這樣熱血的上司,下屬能保持冷靜已是難得了。”


    我絲毫不計較他的調侃,隻道:“但願罷。”坐回椅中,仍能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血腥,不由皺眉,“今天總算相信杜長齡的話了,外表溫和,實則陰毒,這個楊治和令人渾身不自在。晉王府的官員都是這樣麽?”


    江原悠悠道:“不能這麽說,正直又有才幹的還是不少。不過晉王今天這一舉動,多少讓我有些意外。”


    我命侍從換上新茶,然後屏退左右:“晉王這次算是壯士斷腕,知道孫膺會牽連自己,幹脆將他殺死,最後還能賣個人情給我。這樣殘酷對待自己手下,利用得命也不剩,恐怕連你也做不出來。


    江原看我一眼,不滿道:“亂講,我絕沒有這樣該死的下屬。”


    我撇嘴:“這麽說,你覺得你未來的嶽丈卻是……前景堪憂了?”說到半路,我飲一口茶,將溜到嘴邊的“比較該死”咽了下去。


    江原漫不經心:“的確,並州增加武備,他怎麽也要被牽連進去。而且時至今日,孔頤已經沒有條件靠攏晉王,晉王也不會再相信他,最後留給孔家的選擇餘地已經不大了。”


    我提醒道:“但你要娶他的女兒,雖然離間了他和晉王,不是也造成孔家與你捆綁在一起?我看他的選擇,就是一心搭上你的船。”


    江原一笑:“那也得看我同不同意,有天禦府、有你,孔家的勢力對我來說本就可有可無。現在我和晉王的利益暫時一致,具體是誰毀了孔家,有什麽關係?我不會給孔頤攀附的希望,倒是十分樂見他抓緊晉王,迫使晉王再次斷腕。”


    我有點驚訝,不想他居然早就在挖坑預備陷阱,連一點與孔家結親的誠意也沒有:“皇上呢?孔家在朝中各處的勢力呢?”


    江原悠閑地將一杯熱茶舉到唇邊:“最後隻要能削弱士族,父皇都願意看到,我的目的當然與父皇保持一致。至於孔家宗親的勢力,隻須父皇下旨安撫,明確不株連九族,隻判定孔頤一人有罪,那就很容易解決。”


    我往椅背上靠了靠,由衷道:“真是陰險!可憐孔家的小姑娘還對你一派天真幻想。”


    江原轉頭撥我的下巴,十分厚顏:“還敢說風涼話,不都是為你?否則你我魂飛魄散還不知道怎麽死的!”我冷哼,手臂剛一動,他立刻縮回去,神情忽轉嚴肅,“淩悅,小心,晉王已經對你不抱希望了。”


    我一凜,手臂頓住:“我也這麽認為,可是他卻還要承諾支持我擴軍,你怎麽看?”


    “我的看法是,他在麻痹你。”江原輕笑,“其實這樣也好,隻要你表現出一副相信的樣子,他至少不會馬上對付你。”


    我看他:“穩住我,然後專心對付你?”


    江原垂目飲茶:“我從來都是他的目標。不過這次並州的事,不久就該有消息了。”


    “說並州謀反,這個明明是查無實據的。即使北疆真無戰事,要在那裏臨時挑起是非,也很難說得清楚。晉王萬一趕在你之前有所準備,或者直接拿出證據說是冤案,如何收場?”


    “誰在乎真假?引起父皇猜忌就夠了。他不會趕在前麵,這個時候,晉王聰明的話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隻會加重嫌疑。”


    我思索著:“孫膺已死,想要獲取晉王府殺手情報的線索就斷了。接下來是直接批準兵甲運往並州的孔頤……隻要把所有罪名都指向孔頤,將他逼至絕境,倒非常有可能迫使晉王出手推波助瀾。”


    江原肅然道:“所以現在朝中表麵平靜,實際暗流洶湧。攻打北趙之時,晉王已經做了不少手腳,所以我才屢屢受父皇掣肘。若不是最後陳兵洛郊,孤注一擲扳回局麵,今日被動的就是我們。現在晉王一定知道我納妃之後,距成為太子隻是咫尺之遙,所以不會放過孔頤。孔頤若得知今天的事,一定有所警覺,絕不甘心任人宰割。我現在看似勝券在握,實際也被逼上風口,所謂箭在弦上,已是勢在必行。並州是晉王的大本營,一定要乘機打擊他的得力幹將,削弱他的實力。”


    我冷冷看他:“你還忘了,稱帝大典近在眼前,南越方麵不會無動於衷,如果我不去探聽消息,誰可以去?還有,韓王雖然已對晉王生出不滿,卻不足以動搖他們長久以來的關係,他最後關頭會不會與晉王聯手,或者已經聯手?”


    江原沉靜地看著我,突然笑了一下,站起來:“別怪我阻止你,稱帝大典之前我們盡量不挑事為妙。父皇眼前也是十分敏感,一動不如一靜,不論是韓王還是南越,都要等他們自己顯露,我們才能理直氣壯。”


    我抬頭對他道:“我明白,大典過後,你娶妻之前,要利用並州謀反一事迫使晉王與孔頤相鬥,集中力量令晉王無法翻身。為了避免腹背受敵,對其他勢力自然要後發製人。”


    江原點點頭:“父皇稱帝,一定會大赦天下,如果太早行動,反而會令此事不了了之。”


    我沉默一會:“此事要周密安排,起碼先確定那些親近晉王府的人不會提早介入,還要保證自身……”我停住,腦中忽然閃過江容的話,於是問道,“麟兒是不是要回來參加典禮?如果晉王運送甲胄別有用心,也許會私下對他不利。”


    江原微笑:“這小子自從得知自己成為秦王就吵著要去關中,好容易攔下來。我倒是警告他盡量不要回洛陽,但他現在與我平起平坐,領受皇上的旨意不經過我,誰知聽不聽?為防萬一,我讓李恭時分一部分兵力去冀州,順路帶他回來,如果趕不上稱帝大典,就參加父親的婚禮罷。”


    我不由翻個白眼,嗤道:“看著父親娶跟自己一樣大的妻子,換作我,這樣丟人的事,躲還來不及。”


    江原走到我麵前,不知廉恥地笑道:“有什麽丟人,連淩王殿下我都要得起,難道還不配一個小姑娘麽?”


    我二話不說跳起來,狠狠一腳踢去。江原躲閃不及,連連慘叫,口中道:“越王殿下,好狠!”待我不屑地坐回椅中,他卻立刻若無其事地湊過來,認真道:“越王殿下,我需要你控製禁軍的權力。”


    我訝異:“我治下禁軍隻負責巡守雲龍門,難道你要帶人入宮?”


    江原生氣地彈我額頭:“噤聲!我會做這種不著調的事?”他壓低聲音,“洛陽城內不得駐軍,沒有皇上欽賜兵符,任何人的軍隊都不能擅自調動。我擔心晉王會趁我不備動用他的殺手,如果麟兒回來,隻有你能調人保護他。”


    “這違反律令,怕會惹皇上猜疑,你府中的人呢?”


    江原看上去有點不耐煩:“越王殿下,這時候還管什麽律令?禁軍輪替值守,暫時少幾十人誰會知道?上次父皇不得已答應立我為太子,作為交換,天禦府有一大半將領都被留在軍隊裏,我府中的貼身護衛隻剩了三百人,根本不夠用。”他看到我的眼神,放緩了口氣,又叮囑道,“在這之前,你乖乖待在家裏,過後,你就可以上表要求離開洛陽,去東海郡訓練水軍了。”


    我狐疑地看他:“緊要關頭,你要我調動禁軍幫你,又要我盡早離開洛陽,什麽意思?”


    “隻有你獲準離開,才能得到父皇交予的兵權,事後才有理由為自己辯解!”他忽然彎下腰來,兩手按住我的椅子扶手,注視著我的眼睛,低聲道,“淩悅,決戰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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