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傳呼, 我渾身一震,仿佛從夢中驚醒, 急對江原道:“你快走!”


    江原眉頭微聳:“難道你不想走?”


    我咬牙,不由分說把他推到屏風之後, 低聲喝令宮女:“想活命,誰都不許出聲!”


    轉身之際,腳步聲已經在殿內回響,父皇的身影不久出現在臥房門口。比起一年前,他的雙頰灰暗深陷,須發已經白了大半,華麗的龍袍顯得寬大而不合身。他在吳總管的攙扶下緩慢地走進來, 腳步似乎更加蹣跚, 整個人已經失卻了身為帝王的威嚴氣勢,看上去隻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然而當他走近,我雙手還是不由得緊握,本能地退到母後床邊。


    父皇停下腳步, 目光投在我的臉上, 沒有意外的神色,隻用有些疲倦的聲音道:“彥兒,果然是你來了。”


    我曲膝跪地,向他拜了一拜:“是,我聽說母後病重,於是前來探望。”


    “你隻來看你母後,卻沒想過看朕麽?”


    我抬頭, 他眼中沒有絲毫責怪之意,倒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樣。不覺迷惘起來:“孩兒……”


    父皇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也沒打算聽我回答,又走近了幾步,來到母後床邊。知道母後已去,他隻是看了一會,微歎道:“夫妻多年,有名無實,也難為她了。”


    我含淚哽咽:“母後臨終前一直盼望見上父皇一麵,可惜沒有等到……”


    父皇卻道:“事實如何,各自心知肚明,見與不見又有什麽分別?”我不禁心中一寒,卻聽父皇又道,“彥兒,讓侍婢們為皇後淨身更衣,你跟朕出來說話,不要擾你母後清靜了。”


    我咬唇,顫聲道:“也許母後本不愛這樣的清靜。”


    父皇腳步微留,回頭看著我,漠然的表情中終於夾雜一絲傷感:“你這孩子,又懂得多少事故緣由?出來罷,朕有話對你說。”轉身扶住吳總管的手臂,緩慢走出房門。


    我留戀地跪在母後身邊,最後一次握她變得冰涼的手。出門前朝屏風那邊望了一眼,隻見江原露出半個身子,神色肅穆地向我點了點頭。


    父皇已經登上正殿中專為他所設的寶座,示意我到他跟前。自我記事以來,這寶座便常年空置,如今終於有人在座,母後卻已看不到了。我走過去,跪坐到父皇麵前,抬起模糊的雙眼,隻覺得他此刻端坐在那裏,實在像母後日日供奉在佛龕中的那尊雕像,金光耀眼、生氣全無。


    這個一生耽於追逐權力,最終卻被權力拋棄的人,母後,究竟愛慕他什麽呢?這個懷著憎惡之情將我養大,隻將我當做工具的人,我又留戀他什麽呢?


    可是他此時這樣仔細地看我,用他不曾流露過的溫和目光,我還是不由希望這情景持續得更久一些。


    父皇道:“彥兒,其實父皇和你母後一樣,一直等著你回來。”


    我努力扯動嘴角,笑了一下:“父皇等我回來做什麽?孩兒弑君、弑父,沒有一刻停止過圖謀篡位的野心。”


    父皇聞言,又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朕知道,那日的事,是你皇兄嫁禍,並非你的過錯。”他仰首回思,“彥兒,你以為父皇糊塗,分不清是非?朕當時身中劇毒,性命全在銀貴妃與太子手中,也隻有任憑他們為所欲為,直到今日,依舊如此。朕……悔不該對你……”


    我心神搖動,目光迷惑起來。他是真的追悔莫及,還是在追悼自己失去的一切?


    父皇看著我,溝壑縱橫的臉上竟然慢慢滑過兩行淚水:“彥兒,父皇過去錯怪了你。你……原諒父皇麽?”


    我腦中紛亂,父皇從來對我聲色俱厲,何曾有過如此反應?低聲道:“不論怎樣,父皇也已養我長大,孩兒怎能怨恨父皇?”


    “好……好……”父皇巍巍伸出手,在我頭頂拍了兩下,“彥兒,父皇來日無多,這江山畢竟要留給後人。你皇兄對不起你,可畢竟是你皇兄。我封你南越王,執掌蜀中,與你皇兄劃地而治,我再逼他發下毒誓,永不奪你軍權爵位,從今後還是與你那些舊部一起駐守南越可好?


    “……”我答不出話,眼中一片朦朧。


    父皇撫著我的頂發,慈和地笑:“你答應了?”


    我不敢抬頭,深深叩首,眉頭不住抽動,隻想就此伏地大哭一場:“父皇……恕孩兒不能答應!”


    父皇的笑容漸漸僵住。


    我含淚道:“皇兄與我,早已恩斷義絕。我在南越之時,他千方百計害我,後來流亡北魏,他一樣不肯放過我。皇兄他連父皇都不放過,孩兒又怎能相信他會容得下我?”


    父皇沉默良久:“既然如此,你願意輔佐葑兒麽?他雖然年幼,卻生性善良敦厚,如果你能輔佐他登上皇位,也未嚐不可。”


    “父皇……”


    父皇終於不再提議,他歎息一聲,蒼老的眼睛看著殿外的虛空:“彥兒,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咬住唇,慢慢點頭。


    父皇目光變得出離深遂,好像記起了某段珍重而遙遠的往事:“阿遙……你母親,她還好麽?”


    “她幾乎不認得所有人,也忘記了很多事情。”


    父皇苦澀地笑起來:“她這樣狠!朕原本以為,她就算是恨,也會記恨朕一輩子,不想她絕情到連一點記憶也不肯留給朕!”


    我腦中忽然閃過許久以前的怪異念頭,卻不敢再想下去。


    父皇一瞬不瞬地凝視我:“你小的時候很像你母親,長大之後,卻更像你的父親。朕私心所致,自你懂事後便對你一味嚴厲。可你應該明白,朕雖然防你,卻沒有殺你之心。那日你皇兄步步緊逼,朕不得已將計就計。得知你在北魏的消息後,朕仍舊讓關慕秋繼續冒充你,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還可順利回到南越。”


    我低聲道:“孩兒怎能不理解父皇的苦衷?可是我已在魏國封王,也認回了父母與外祖家親人。孩兒……已是不能回頭了。”


    父皇目中閃過一絲冷意,指節在寶座扶手上握得發白:“彥兒,如果你覺得朕給你的條件還比不上魏國優越,或者為你父親不平,朕甚至可以將讓出皇位。你舍不得母親,朕也願意將她接進宮來。”


    我震驚地望著父皇,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言明:“孩兒……”


    父皇起身,彎腰扶住我,痛心道:“你不肯自稱兒臣,難道連父子情分都不再顧念?父皇縱然有錯,已決意用以後的日子彌補,你忍心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朕?”


    “我……”


    我忍不住顫抖起來,多少次我夢寐以求的情景,似乎都在今日實現。父慈母愛,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我注定不能擁有,不能擁有。


    幾滴淚水不受控製地滾落,打在父皇的手背上。我站起來,輕輕退後,一直退到台階之下。父皇道:“彥兒,你答應了?”


    “他不會答應!”江原從內殿走出來,迅速將我拉到身邊,沉靜地看著台階上蒼老的帝王,“晚輩想陛下的話已經說完,我可以帶他走了。”


    父皇的眼神驀然銳利起來:“原來一直躲在內殿的是你,你是江德的兒子。朕原本在猜,你父親自立為帝,以為便可與南越平起平坐了麽?朕暫不問你擅闖內廷之罪,回去告訴你父親,北魏一個親王稱號,何如南越尊貴?他會留在朕身邊,你們不要妄圖誘騙他。”


    江原輕蔑地一笑:“伯父,您可以親自問問彥兒,他還願不願意留下?你要他說個‘肯’字,小侄二話不說便回去奏報。”


    父皇尖銳的目光轉向我,江原溫柔道:“說罷,不說出來,你怎能徹底放下?”


    不知為何,我的身形猛地晃了一下,一種極痛在心裏蔓延。有些東西,早就知道不該再屬於自己,而我卻極力保存。因為它們早已與身體血肉相連,每丟掉一樣,都是鮮血淋漓。而今我曾經最重要的東西,終於也要從身體裏抽走。


    我艱難而苦澀地開口,一字一字,隻怕自己聽不清楚:“孩兒身為魏國越王,已決心從此效力北魏!父母的舊怨,孩兒不願追究,父皇的養育之恩,孩兒隻能記在心裏,無以為報!”


    父皇麵帶寒色,哼了一聲,對江原道:“當日有人私自來建康刺探,朕就料到是你,原是跟你父親一樣的狡詐奸猾。看出我彥兒心實,容易受人感動,你便千方百計籠絡他,現在更讓他不思故國,反來助你!”


    江原嘴角盡是譏諷:“不敢當伯父聖斷,彥兒本是我姑母的獨子,侄兒待他如親弟乃是天性使然。倒是伯父當年擄走彥兒,對他一騙就是二十年!若不是您私心作祟,我姑父不會戰死沙場,姑母不會傷心失神,彥兒更不會骨肉離散,得不到一點天倫之情。你將他作為奪位的工具,讓他替你出生入死,打下萬裏江山,卻對他猜忌迫害,不曾念一點養育親情。直到剛才,你還要利用他對你的父子之情,騙取他最後的信任,教他幫你重奪政權!伯父才是機關深沉,利用彥兒利用得徹底!”


    父皇麵色微變:“你不要以為仗著你父親強勢,就可以在朕這裏為所欲為,宮廷之內,朕要留下你們還是很容易!”


    江原不在乎地笑:“侄兒既然敢來,自然有走出去的辦法。伯父時至今日還要用強,不怕在彥兒心中的父皇形象更為低落麽?”


    父皇目光轉動,我神色痛苦地抬頭與他對視,盼望他為自己方才所為辯解一句。父皇卻偏開了視線,冷冷道:“彥兒,你真的要拋棄故國,走上你父親的舊路麽?”


    我極力平複語調:“孩兒以為,兩國百年之間的爭鬥,理應在數十年內結束。”


    父皇揚聲大笑,眼中卻是冰寒:“你父親當年也曾對朕這麽說過,結果如何?”他笑過一陣,狠狠地將手指向我,“彥兒,你是朕親手移栽的一朵毒花!無論怎樣奪目,終要散出毒液,荼毒養花之人!”


    我聽得手足冰冷,心知父皇果然還是騙我,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孩兒不是!”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我猛然抬頭,流淚道:“真正的毒花在父皇心裏!是父皇不顧禮義廉恥,戕害至親摯友,偷來半世榮華!是父皇不斷猜疑,致使皇兄鋌而走險,孩兒死裏逃生不能回頭!如今父皇大權旁落,全是父皇一手所致,怪不得孩兒,也怪不得旁人……”


    父皇聽得怒意勃發,重重跌坐進椅中,隻道:“來人!”


    我看著父皇,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說出這樣忤逆的話。愛、痛、傷、恨,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此時的感受。


    吳總管匆匆從門外走進大殿,幾名侍衛也聞聲進來。江原看看左右,殘忍道:“伯父,這些人不足以攔住小侄。”


    父皇嘴角抽動,麵色頹然,猛一揮手:“罷,罷!你去罷!永遠不要再讓朕看到你!”


    我又下拜,久久凝視著父皇衰老的麵容,這一句拜別竟是難以啟齒。江原見狀輕咳一下,我才道:“孩兒告退。父皇……保重!”


    等了很久,父皇也沒叫我平身,江原將我從地上拉起,低聲道:“快走。”他拉著我快步往外走,臨到殿門,我回頭再望,隻見父皇端坐在龍椅上,眼睛不知看向什麽地方,空曠的大廳裏,他孤寂得像座雕像。


    剛出玉清殿不久,迎麵竟遇上銀貴妃帶著宮中大批侍衛趕到。她冷笑道:“二殿下想走麽?隻怕沒那麽容易。”


    我抽劍,江原卻按住我,微笑道:“這位是銀妃娘娘罷,在下江原,不知我國進貢的珠寶合娘娘心意否?您口中的二殿下不知是誰,我隻知道身邊這位已是我國越王,與南越毫無瓜葛。”


    銀貴妃愣了愣,向江原微微點頭:“原來是魏國太子,多謝貴國心意,我已經知曉。不過殿下如何一眼看出我的身份?”


    江原恭敬地道:“您的風韻很像我的姑母,於是在下一望而知。”


    銀貴妃詫異:“令姑母是……”


    “姑母封號平遙公主,小名阿遙。”


    銀貴妃臉色變得煞白,喃喃自語:“阿遙?她就是阿遙?”


    江原輕聲道:“皇上的皇後之位,似乎一直在為姑母而留,剛才還提議要越王帶他母親回國,從此長住宮中,可惜被越王堅定回絕。依在下看,皇後寶座並不易得,或許企及太後之位更容易些。”


    銀貴妃被他說中心事,表情沉重起來,江原乘機道:“娘娘放心,晉王失勢,他的事務從此由我接管,和太子過去的約定也還有效。娘娘但有用到魏國之處,盡管明言。今日在下身有要事,就此拜別。”


    說著飛快拉住我,從容從侍衛中間穿過,竟然就這樣走出了宮門。


    我一直沒有說話,玉清殿中的一切還在腦中徘徊,讓我無暇思索。


    一出宮門,我腳步便比江原快了,快得來不及看清道路。我不知道這是哪個方向,也不知道通向哪裏,隻聽得耳邊呼呼風響,眼前的一切在不住倒退,我隻知道一個勁往前衝,隻要不停下就好。


    狂奔一陣,前麵已經沒有路了,我才發現已經到了江邊,眼看就要衝到水中,我猛然收住腳步,跪在江邊潮濕的泥地裏幹嘔起來。


    江原追上我,想要把我扶起來,我站不起來,仍是不住幹嘔,喉嚨裏像有什麽東西一直在頂著我,讓我難受。嘔著嘔著,終於嘔出半口暗紅色的血,江原急促地輕拍我的背,不知在低聲嘟囔什麽話。


    我突然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放聲痛哭。


    正是漲潮的時候,連著海口的浪頭一個個打在岸上,白色的大浪時起時伏,碎裂在半空裏,江水在身邊嗚咽轟鳴,好像能卷走這世間一切的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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