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他......”季明思氣得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盞被震得一顫,茶灑了一桌子。


    鄭知路眼中的熱淚轉了兩轉,終是落了下來。他不想讓幾位小輩和徐縱看到自己的眼淚,端起茶杯拿起茶蓋,去吹茶麵上浮動的茶葉,卻因為太激動,手不停地顫抖,茶杯與茶蓋不斷碰撞,叮當作響。


    他緩和了一下情緒,緩緩說道:“我今去偷偷去見了幾位大人的遺體,徐縱將他們的屍體放在天牢,不許家屬認領。七位皆受了重刑,身上的皮肉都被打爛了。我想過他們是遭徐夜暗殺,卻......卻沒想過,竟都是被活活打死的。我去的時候,七位大人,沒有一位是閉上眼睛走的。”


    一旁的白芨早已捂住了阿元的耳朵,將她拉到一邊,不許她聽。


    “這個徐夜,簡直欺人太甚!”季明思怒道,七位大臣皆是朝廷忠臣,有三位大臣是追隨先帝多年,為大昭立下汗馬功勞的元老。最年少的一位裴和生,年不過三十,家中還有不足五歲的稚子。季明思想到這,隻覺得胸口像被巨石擊中,喘不過氣來。


    這世道,為什麽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了。君不君,臣不臣!幾位大臣定然盼著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又哪裏會想過,最後竟是死於奸臣手中。季明思怒從心起,目眥欲裂。徐縱也是搖頭歎氣,會客廳內一片悲切之情。


    突然,一個結結巴巴的小聲音響起:


    “老爺.......爺,這......這個......袋子裏......裏......是什......麽?”


    眾人一看,原來是阿元不知道什麽時候趁著白芨不注意,走到了鄭知路身邊問道。


    咱姑娘眼睛一閃一閃的,指著鄭知路腰間一個紫金的袋子問道。那紫金的袋子做功極好,上麵的暗紋皆是用金線繡的,一看裏麵裝的就是不斐之物。鄭知路膝下無女,見了阿元,喜歡的不知如何是好,仔細的從腰間摘下袋子,打開,拿出了一個極其精美的小小魚符。


    阿元見了,抿抿嘴,突然小聲央道:“阿元想要......”


    “阿元!”季明思慌忙喝道:“這東西不能隨便送人!別為難鄭大人!”這魚符是當朝丞相的信物,哪能隨便送人的。白芨也連忙上前牽住阿元的手,安慰道:“你聽話,回頭我帶好玩的東西給你。”連一向疼愛阿元的徐縱也吹胡子瞪眼道:“阿元不許胡鬧!”


    按說平日裏阿元是個極其乖巧的姑娘,可今日小姑娘突然委屈了,悄悄地撇著嘴,難過了。


    白芨見了也心疼,安慰的摸摸她的頭。


    鄭知路卻用他粗糙的大手拉過小姑娘的手,將魚符放進小姑娘白嫩的手心,又將她的手合上,笑眯眯道:“小姑娘既然喜歡,送給你有何妨?”


    “大人這怎麽能行。”季明思急忙道。鄭知路朝著季明思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必再說,然後重新慈愛的衝阿元道:“小姑娘替老朽保管幾日,老朽幾日後親自來取。”他起身,又轉回來抓住季明思的胳膊道:“太子殿下,陛下生性急躁,如今又為奸人所惑。太子殿下切不可與陛下正麵相爭。太子殿下如今還未及弱冠,應好好進學,臣聞得軍師尹軼月餘後就要班師回朝了。軍師為人耿直,清正廉明,有大智慧,又曾為太子太傅,先文盛長公主也說過'尹軼可信'四字,太子以後遇事,萬事可與他相商。臣隻有一字,追隨軍師出征,若他歸來,還望.......還望太子殿下多加照拂。”鄭知路這一字一句,竟有了托孤之意。


    季明思本就悲傷,聽他提起季玖兒的名字,心裏更是難過。他反握住鄭知路手道:“鄭大人與姑母的話,明思記得了。”


    季玖兒是季宴的妹妹,捐軀於白青山脈,去世時三十有五歲。季玖兒戰死的時候,季明思已經有十歲了。他記憶裏的季玖兒,是個極其堅強爽朗的女子,不輸男兒。她從不穿長裙,也不像一般姑娘一般描眉弄影。她所做的,是曾站在朝堂之上斥責眾臣,也曾率領百萬士兵擊退異人,修複頻伽石。她教季明思識字習武,教他如何為君為帝。她令季明思拜入尹軼與徐縱門下。在季玖兒身邊的日子裏,是季明思這輩子最為快樂的時光。


    世人接知,季玖兒愛尹軼而尹軼不愛季玖兒。長公主季玖兒年輕時曾育有一子,而那孩子就那樣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那個孩子,在季玖兒的諡書中,才略有提及。季玖兒年輕的時候是個極為熱烈的女孩子,有話直說從不拐彎抹角,天天見叫囂著要尹軼娶她,逼得尹軼節節敗退。可他二人磕磕絆絆數載,終是未成一段佳偶。


    據說是季玖兒當著所有人的麵,指著尹軼的鼻子說道:“我不願意嫁給你。”


    多好笑,五年前,她滿皇宮大喊“尹軼你快點來娶我!”五年後,她當著所有人潸然淚下,說“尹軼我不願意嫁你。”


    至於那個孩子,溢書上寫著“悲極而夭亡”,那句話季明思現在想來,也覺得好笑。


    那魚符,鄭知路終究還是沒能親自來取。


    第二日上朝,皇帝還未開口,鄭知路便已經撲倒在地,將“彈劾徐夜”“七位大人之死”的事說的詳盡,把皇上“南巡”的事生生憋了回去。


    “徐夜,這是怎麽回事?”他沒有說徐卿,而是直呼了他的名字。


    “陛下明鑒,臣惶恐。”徐夜噗咚一聲跪倒在地道。他雖動作慌亂,聲音卻沒有一絲波動。他先是看了鄭知路一眼,又死死的盯著立在一旁的季明思。他的瞳孔想蛇一般,油膩而冰冷。


    “七位大人皆是自盡而死。依照天牢的慣例,他們的屍首今日已經焚燒完畢,骨灰已還予家屬了,這虐殺七位大人之事,徐夜實在不知從何而來。”他說罷。突然換上了一副可憐兮兮樣子,眼淚在眼睛中滾來滾去,小聲道:“大郎,鄭大人就是嫉妒我......故意害我......”


    季明思心道這徐夜膽子太大,又太會撒嬌,竟敢在朝堂上與皇上叫起私密時的名字來,他太明白皇帝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他也,太不要臉。


    季明思苦笑,看向鄭知路。鄭知路並不驚慌,他枯老的目光掃到了季明思身上,微微笑了,不可見的搖搖頭。


    鄭知路一早就知道結局,他一眼就知道自己不會活著見到自己隨軍而歸的兒子,又或者說,正是因為兒子不在京城,他才敢用生命一搏,他信季明思,更信尹軼,會護他獨自周全。


    皇帝低沉著臉,似乎是做了決定,冰冷道:“鄭知路,你可有證據?”


    “臣沒有。”鄭知路扣頭道。他似乎已經知道結局了,忽然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磕的頭上一片血跡,哭道:“陛下!陛下!還請陛下專心社稷啊陛下!徐夜這奸人心腸惡毒,又有虎狼之心!如今全京城的百姓都稱他作'男皇後'啊陛下!”


    “拉出去!!”他這句話正好戳中了季宴的死穴。他一世為人,最怕別人指責他好男色,如今鄭知路竟然當著這麽多人指了出來,瞬間氣得氣血逆行,厲聲尖叫道:“把他拉出去!!處死!!處死!!”


    話音剛落,就有幾個侍衛進來拖住鄭知路。鄭知路知道自己命數已盡,喝道:“不必拉我!我自己走!”


    幾個侍衛像是聽不見一般,依然在撕扯鄭知路,好像是故意一般將他的衣服頭發扯的破亂不堪。他的外衣幾乎要被褪下,露出他已經駝了的肩頸。


    鄭知路心裏一涼,徐夜太有心機,他是算準了自己今日會彈劾他。連羞辱他的法子都設計好了。他見自己此時破衣爛履,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大殿上。


    “住手!!”突然角落裏一個男聲喝道。本就安靜的大殿此時更加安靜了。眾大臣皆循著聲音看去,是季明思。


    羽翼未豐的小太子第一次在大殿上發出這樣洪亮的聲音:“住手,鄭大人是朝廷命官,豈是你們可以如此羞辱的!”


    鄭知路轉過頭,深深地望了小太子一眼,他忽然想起了遺忘了許久的,先長公主季玖兒的模樣,他留給這個少年最後一個安慰的眼神,然後轉身,義無反顧的走出大殿。


    大殿在正是夏日,桃花開的正好,有兩隻喜鵲在石階打鬧,他沐浴在燦爛炙熱的陽光中,感覺自己已經衰老的軀體又充滿了活力,他的步伐開始變得堅定而有力,有宮女的嬉鬧聲隱隱傳來。


    多麽好的夏天啊,多麽難得的太平啊,他想到了年輕的公主,少年的軍師尹軼,他又想到了年輕時形影不離的徐縱和江望川,最後他想到了兒子還是稚子的模樣。他們都已不再年輕,卻有他們正在年輕著。他閉上眼睛,突然心中又充滿了希望,露出了他人生中最後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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