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的事,白蘇記不太清了。大概不到三個月吧,他未曾見過幾麵的父親去世了,丞相府門口掛上了雪白的燈籠。他穿著一身縞素,望著大廳裏那個巨大的奠字,心境平和。


    “據說他是因為那個女人才死的。”白薇也是一身麻衣,站在他身邊輕蔑開口道。


    “按照規矩,你該喊她二娘,而不是那個女人。”白蘇搖搖頭,對著妹妹道:“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你要記住。”


    “哎呀,哥,你怎麽一張嘴就開始掉書包,煩死人了。”白薇撇嘴道:“我憑什麽喊她二娘,她本就將爹爹從我們身邊搶走了,又和爹爹下了什麽鴛鴦蠱,才害得爹爹枉死,我為什麽還要叫她二娘。”


    “你這話又是從何處聽來的!”白蘇訓斥道:“天下本就無不是的父母,父輩的事情豈是我們小輩能夠評說的!”


    小姑娘本來年紀就小,被他訓了兩句,更是淚眼朦朧的,委屈的看著她。白蘇也知道自己說話重了,心中埋怨自己,和這還沒過五歲的孩子較什麽勁,他抬手摸摸白薇的頭,笑道:“你這幾日,都做些什麽呢?”


    他一邊與白薇說話,一邊朝堂上望去,爺爺坐在堂上,一言不發,隻是眼角的皺紋好像重了許多,娘坐在一旁,哭的幾乎要撕心裂肺了。母親是優雅的,不動聲色的,如今在眾人麵前哭得決絕,不知道事後會不會後悔。


    母親在哭些什麽呢,是在哭過早離去的亡夫,還是在哭她自己孤寂隱忍的前半身。


    他心中有些難過。牽著白薇走過去,關切的喊了一聲:“娘。”


    趙氏聽到兒子的聲音,忙擦了擦臉上的淚,問道:“蘇兒回來了?”一旁的白薇早已哭倒進母親的懷中。小娃娃的哭聲總是最能打動人心的,當即堂內眾人,無不落淚。


    白蘇看著往來的祭奠的人們,堂前盆中燃燒著的火,被點燃的紙錢飄起嫋嫋的輕煙,自己屋頂上被包裹住的橫梁上透出的一點點的紅色。


    心境平和。


    他自問比白薇要幸福,父親離家時,他幾乎滿了四歲,已經記得人了,而白薇,還是個整日酣睡的小嬰兒。


    父親是個很溫和的人,最喜歡一個人躲在書房中,吹簫撫琴。父親書房的門檻很高,他跨著有些費勁,每每想偷遛進去,都會被背對著他的父親發現,然後抱起來親親,道:“兒子,你來了?”


    功課沒做好被爺爺打了,行為不規矩被母親罵了,自己都哭兮兮的來找父親,等著被抱起來,摸摸頭,再喂上幾塊糕點。父親不喜歡叫他的名字,而是直呼兒子。


    父親的房中總是有很好看的水仙花,窗子很大,推開了,就能看見灑了一地的陽光,他時常窩在父親的懷中,聞著父親身上特有的墨香氣,聽著父親一句一句的念花睡柳眠春自暖。他仰頭看著父親泛著金色的長長睫毛,和唇邊的深深酒窩。


    “蘇兒,起來吧,去吃點東西。”母親在一旁溫柔的勸道。他抬頭,原來天色已經這樣晚了,白色蠟燭裏透出昏黃的光,他跪著,仰望已經起身的母親和妹妹,看著妹妹平滑的臉蛋,有些懊惱。父親的酒窩,他二人竟然都沒有隨到。


    “哥哥,你快起來吧。”白薇伸手拉拉他的衣服,頂著哭紅的眼睛抽噎道。他握住妹妹冰涼的小手,心中好笑,說好了不哭,卻嚎啕了一下午。他撣去妹妹膝蓋上的灰塵,望著同樣紅腫著眼睛的母親道:“蘇兒給父親守靈。”


    “好孩子,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母親愛憐的摸摸他的頭道:“你即將入宮做皇子伴讀,可不能生了病。”


    “母親放心。”白蘇道。


    如今在母親心中,他先是皇子伴讀,而後才是母親的兒子,他心中一片清明。沒了父親,他作為嫡長子,再也沒有被人嬌慣的資格了。


    誒,為什麽眼角濕濕的。


    他望著父親的棺槨,嘴唇微微顫抖道:“爹爹。”


    這一聲爹爹,倒是比三個月前初見時叫的情真意切。他吸了一口氣,胸口生疼,眼睛幹澀的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至今為止,也想不起父親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好像一個秋天過去,父親就平白無故的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連隻言片語都沒留下。父親像一片雲一樣,柔軟的沒有重量,在嬉笑中,就消散了。


    而這一次倒是留下了點什麽,他輕笑。那個孩子,父親臨死前苦苦哀求,爺爺和母親都沒有允許他見那孩子最後一麵,而是將自己推到他跟前,道:“兒子,有這一個就夠了。”


    父親幹瘦的手摸上了他的臉,溫柔的,愧疚的,緩緩的說道:“蘇兒。”


    是麽,原來我已經是蘇兒了,不再是你唯一的兒子了。


    “蘇兒,為父對不住你與薇兒之處良多,隻是你二人尚有母親庇佑,那孩子,那孩子.......”


    白君素的喉嚨劇烈抖動:“那孩子......就交給你了.......”


    “還望你.......護他周全。”


    父親的聲音輕而溫柔,無力的手攥得他的手腕生疼,他想哭,他想說,爹爹,你弄疼我了,疼得,心像是沒了。


    白蘇抬頭,越過父親的棺槨,去看遠處跳動著火苗的白蠟。盯了太久不眨眼,眼前就開始變得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層水霧,他透過那水霧,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節的父親,微笑著向他走來,周邊是那滿滿的墨香氣。


    白蘇不願意去看,垂著頭,感覺有什麽東西從眼中墜落,砸得他心口劇痛。


    依然,心境平和。


    而後,他進宮做了皇子的伴讀,皇上唯一的兒子,大昭未來的君主,穿著長得拖地的衣服,看見他,笑得眉開眼笑,口水幾乎都要流出來了。


    白蘇歎氣,跪地道:“參見殿下。”


    他未曾想過,這一跪,就是一輩子。


    再回家的時候,大抵一年後的年末了吧。府裏掛了年節的紅燈籠,與他離開時非黑即白的樣子,完全不同。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母親已恢複了高貴的模樣,白薇也穿著最時鮮的衣服,笑著撲倒他懷裏道:“哥哥!”


    他微笑著,捏了捏妹妹的臉蛋。而後在飯桌上,爺爺和母親頻繁的給他布菜,他有些不習慣,往日在宮中,他總是一個人,對著桌上的水仙花吃的。耳邊是鞭炮的轟鳴聲和白薇的討巧聲,他不知怎麽,有些疲倦,推病早早的下了飯桌,往父親生前所住的偏院走去。


    走著走著,眼前開始變得荒蕪。剛剛才走過一片梅林,如今突然見了滿地叢生的雜草,倒有些不適應,本想轉身走回去,卻見到了個有些破敗的小院子,他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走了進去。


    “爹爹。”有細弱的聲音從陰暗的角落裏傳來。


    他大驚,連忙走過去,原來是一個孩子,穿得十分單薄,嘴唇發紫,臉色緋紅,依靠在牆角拚命的打哆嗦,閉著眼睛哼唧道:“爹爹。”


    他微抿的唇邊,是淺淺的酒窩。


    白蘇皺眉,心中卻明白,是了,這是父親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爹爹。”那孩子好像沒注意到眼前的來人,他發了高燒,腦海中全是混沌,隻覺得自己還在江南,守歲時,父親與母親在房中下棋,他趴在父親的腿上打瞌睡,父親的手一下接著一下,拍撫著他毛茸茸的腦袋......他困眼朦朧,睡倒在父親懷裏,然後被抱起來,他靠在父親的胸前,卻覺得這懷抱有些瘦小。


    白芨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白家的主母趙氏並非不是寬宏大量之人,隻是再寬宏大量的女人,也無法麵對著丈夫與他的愛人生下的兒子。


    畜生。她常對著女兒這麽講。女兒就像一個小小的自己,她心安理得的衝著白薇埋怨,並用世界上最難聽的字眼來形容那對狗男女。她將那個孩子攆到白府最為偏院的院落去,不聞不問,每日讓下人送一餐給那個孩子,並默許下人克扣那個孩子。


    於是白芨的飯菜,就常被那個負責照顧他的廚娘扣下,留給自己的兒子吃,甚至有的時候,隻有兩個冰涼的饅頭。


    因今天是年節,白芨白天曾去求過廚娘,去年過年時,還有配下來的,吃剩的餃子。


    “沒有!沒有!”張大娘一邊揮舞著炒勺,一邊怒氣衝衝的趕他,炒勺打在他的下巴上,幾乎要將小小的孩子掀翻在地。“好好的年月就有小畜生給老娘添堵,平白賺了一年的晦氣,討打是不是!快滾!”


    “張大娘,您就行行好,您昨日和前日連一粒糧都沒有給我,今日再不給,我怕是要活活餓死了。”白芨苦苦哀求,伸手想拽廚娘的衣角。


    “啪!”伸出去的手被狠狠的打開。


    “把你的髒手拿開!別碰髒了老娘新做的衣服!”廚娘大聲的吼道,手中的勺子狠狠的敲在了幹瘦小孩的後背上。,發出了“咚”的一聲,白芨搖晃了一下,沒有喊疼,眼圈卻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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