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廚娘打過白芨後,又有些後悔。就算眼前這個孩子再不受人憐愛,不也終究是白家的主子不是。想到這,她隨手從籠屜中撿了兩個隔夜的饅頭,塞給白芨道:“大除夕就碰上小鬼兒上門討債,拿了快滾!”


    “謝謝大娘!謝謝大娘!”白芨喜出望外,給廚娘深深的鞠了一躬,額頭幾乎要碰到腳尖了。他伸出長著凍瘡的髒兮兮的小手,接過了饅頭。寒冬臘月的,洗手洗臉的水冷的徹骨,他身量又小,提水費勁,就放棄了,任由自己髒著。


    白芨借過兩個饅頭,歡喜的往外跑。兩個饅頭,意味著他今天不必空著肚子過節,他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這饅頭還沒涼透,簡直是天大的喜事.......


    “哎呀!”


    白芨太開心,奔跑的時候沒注意,一頭撞上了不知道是誰的身體,接著“啪”的一聲,臉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白芨被打了個踉蹌,手中的饅頭也滾落在地。


    “饅頭!”饅頭,我的饅頭。


    白芨來不及去看撞上的是誰,連忙撲到外地去摸那兩個滾遠了的饅頭。他撲的太急,手上的凍瘡被地上堅硬的石頭劃破,有血混著膿,流了出來。


    突然,一隻烏黑的棉靴踏在了饅頭上,使勁的碾了碾。


    白芨的目光一瞬間就變得空洞了,泛白的嘴唇一張一合,發不出任何聲響。


    “撞了爺!還想吃饅頭?!”靴子的主人囂張的罵出了聲,一隻手揪住了白芨的頭發,強迫他抬頭。


    原來是廚娘的兒子啊。


    “對不起.......”白芨抿抿幹裂的嘴唇,沒有靈魂的小聲道。


    那腳又在饅頭上使勁的踩,白芨看著被踩上鞋印,碾成渣的饅頭,心裏有什麽,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


    “跪下!好好說!”那十歲的孩子囂張道,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打白芨的後腦勺。


    白芨跪好:“對不起。”


    “叫大爺!”


    “大爺,對不起。”


    “很好。”那虎頭虎腦的孩子滿意的笑了:“今日就放過你,地上這饅頭是大爺賞你的,吃了!”


    那饅頭已經變得黑黢黢的,混著泥土和沙石,再沒了雪白的樣子。


    白芨的眼睛偷偷瞄著草叢中:還好,還有一個饅頭滾到草叢裏,沒有被發現。


    “吃啊!”耳邊傳來威脅的怒吼。


    白芨顫抖著伸出紅腫幹瘦的小手,挑了一塊最大的碎塊,塞進嘴裏,沙石,泥土,可還是好吃的,嚼起來甜甜的。


    他竟然覺得有些幸福。


    廚娘的兒子本想看白芨劇痛萬分的表情,卻沒想到這孩子竟然舒展了眉眼,露出了笑意!


    “乞丐吃垃圾,真沒意思,不要臉。”他不滿的呢喃出聲,頓覺沒趣,轉身走了。遠遠的傳開了廚娘呼喚兒子的聲音:“大寶!回來吃餃子了!”


    白芨見那孩子走遠,這才緊張的爬起來,將草叢裏那個剩餘的饅頭慌忙撿起,揣在懷裏,拔腿就跑,一直跑到自己的小院子裏,他才敢停下喘口氣。


    跑的這樣急,他竟然一絲汗都沒有出。


    此時天色已黑,丞相府的晚宴已經開始了,大多數下人都去主院湊熱鬧,白芨現在院口,也能看到遠處一片輝煌的燈火,和鼓樂的聲音。


    他手上的傷已經全部破了,凍上夾雜著燙傷,他自己也覺得很神奇。


    這是前幾日,他不小心被白薇撞見時,弄傷的。他知道白薇極其厭惡自己,又總找機會作弄自己,所以大多數時間,他是避開的,結果時運不濟還是碰上了。


    白芨對上白薇眼睛的一瞬間,就知道大事不好。


    白薇看到白芨,微微笑了一下,突然,把手裏的茶杯狠狠擲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白芨欺負我!他把我撞到了!還罵我沒有爹!還摔碎了我的茶杯!還用滾燙的茶水燙我!”


    她一邊哭,一邊蹬腿,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若是白芨不在場,也要信以為真了。


    已經有下人去報告給夫人,不過多時,就傳來了夫人的指令:白芨不敬兄姐,就跪著吧。取一個新的茶杯給他,倒了滾茶給他端著,沒我的命令不許起來。家裏養的狗手腳不幹淨敢傷了主子,就應該拖出去殺了。


    白薇一瞬間收了眼淚,挑挑眉道:“沒聽見?耳朵聾了?”


    白芨歎了口氣,認命的跪好,有下人走上前,給了他一個沒有茶托的空茶杯。他雙手握好,不多時,就有滾燙的茶水倒了進去。


    那下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倒茶時動作極為粗魯,濺出了一大片滾茶,白芨的手被燙紅了一片,他緊緊閉上眼睛,強忍著沒有驚叫出聲。


    有下人給白薇搬了凳子過來,小姑娘做的舒服,一邊吃糕點一邊奚落道:“狗是不應該咬主人的,知道嗎?你就是我們家的一條狗。”


    白芨沒有回話。


    “說話!說你就是我們家的一條狗!”


    “你就是我們家的一條狗。”


    “你!”白薇氣得站起身來,吼旁邊的下人道:“你是幹什麽吃的!那茶冷了,你不換嗎?!”


    “是,是!”下人嚇了一跳,慌忙提了茶壺走過來。也不讓白芨把手裏的茶水先倒掉,就直接往裏倒滾燙的茶水。


    又有許多茶水爭先恐後的溢了出來,白芨的虎口處已經有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小孩兒疼得渾身戰栗,卻依舊沒有哭出聲。


    那一個下午,不知道反複了多少次。每當白芨覺得手掌麻木了的時候,白薇就讓旁邊人去換杯子裏的茶水,反反複複,像墮入了十八層地獄,沒有盡頭的折磨。


    到了晚飯時分,白薇終於覺得沒趣了。她走到白芨身邊,微笑道:“白芨,你知道嗎?”


    小孩兒咬著嘴唇,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你就是我們家的一條狗,你是你爹你娘生的狗雜種,你死了,也沒人會在乎。你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狗。”


    白芨微笑:“你不要忘了,我們有著同一個父親。”


    “是嗎?”白薇轉身就走,走之前扔下了一句話:“我生而無父,與你不同。”


    白芨鬆了一口氣,癱倒在地,覺得自己的手怕是要廢了。他知道白薇為什麽放過自己,大哥白蘇今日從宮中回來了,白薇必定是要湊過去討巧的。況且,聽說那白蘇平日裏最為古板,或許他會對白薇這種殘忍的行徑,提出些異議。


    他想到這,又笑自己愚蠢,白芨,事到如今,你還在期待著什麽呢?


    白芨吸了吸鼻子,回屋坐好。桌上的蠟燭已經隻剩了個底,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午夜。屋中擺設很是簡單,一床一桌子,床上的被子已經破敗不堪了,卻被白芨整整齊齊的疊好。屋內沒有碳火,白芨將自己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還是凍得瑟縮。他將饅頭放好,小心翼翼的趴在桌子上,看著蠟燭上一跳一跳的燭火。


    娘的手藝很差,每到過年卻非要自己下廚包餃子,包出來的餃子總是慘不忍睹,自己和爹爹互相推卸著那盤餃子,誰也不肯先動筷子......


    爹爹喜歡喝酒,有時候也會騙他,用筷子沾了一點給他嚐,辣的他淚眼朦朧,從喉嚨到肚子都著了火,自己卻開心的哈哈大笑......


    過年的時候娘會畫很好看的妝,爹爹上去湊趣給娘畫眉毛,畫的又黑又粗,娘也不生氣,隨手用胭脂在自己眉心點一個紅點,說我們芨兒好看的像小童子一樣。


    他苦笑,說起來,記憶中自己也不過和爹娘一起過了兩個除夕,卻好像過了許多次一樣。爹娘的樣子,在他心中,已經越發的模糊了。


    他不知不覺的,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不多時,遠處響起了鞭炮聲,將迷糊的小白芨嚇了一跳,他抬頭一看,桌上的蠟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熄滅了,有清冷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


    那鞭炮好響,足有幾千響之多。他原來最怕鞭炮,躲在爹爹的懷裏,爹爹的大手堵住他的小耳朵,娘在對麵貼過來,笑嘻嘻的親了親他的額頭,微熱的鼻息掃得他癢癢的,道:“我們芨兒,又大了一歲了。”


    他拿起那個冷硬的饅頭,往嘴裏塞。雖然冷了,也還是好吃的。


    白芨想笑,過年了,是開心的事情,要笑得啊。


    偏偏有淚水滑過,寒冬臘月的,幾乎要凍在臉上。


    白芨抬手使勁揉了揉眼眶,啃了一大口饅頭,噎的喘不過氣,有更大顆的眼淚滑下。


    “爹娘,芨兒又大了一歲了。”


    他使勁吞下饅頭,含淚對著月光擠出了一個微笑。


    “你們不用擔心,芨兒會聽你們的話。好好的活下去”


    饅頭真噎人,噎得他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我會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天氣暖和了也會經常洗澡。不會隨便和別人起爭執,盡量讓自己不受傷。我會把房間收拾的很幹淨,有機會了也會好好學習。芨兒過得很好.........”


    他望著天空,想尋找到爹娘的一絲蹤跡。


    “我過得很好,很幸福,你們別擔心。”


    “如果........如果我騙了你們,你們就帶芨兒走吧........”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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