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好一會兒,翡翠進來回道:“少夫人,有佃戶到了。”


    鄭明珠便款款的站起來,對鬱雲兒說:“你既會算賬,我這裏正好有差使給你。”


    隨即便給鬱雲兒交代:“那邊屋裏放著兩大筐銅錢,佃戶來了,你便問他去年一年共收了多少莊稼,繳了多少租子,你再照著他說的按比例寫下賞錢,他繳了一百錢,你便賞他五個便是,你寫下來,叫他畫押,便拿著條子去那屋的廊下交給翡翠領錢,你可明白?”


    這也並不難,鬱雲兒忙應了,跟著走出去。


    鄭明珠又吩咐了翡翠幾句:“你收了條子,不管是多少錢,你都給他,叫小丫鬟唱出共繳了多少錢,賞多少錢這樣,可明白?”


    便叫瑪瑙跟在身邊,到外頭走廊上坐了,叫鬱雲兒在院子裏擺了桌子,一個小丫頭在一邊鋪紙磨墨的伺候。


    房裏抬出幾大筐銅錢到廊下擺著,都是新兌的嶄新的製錢,穿著紅繩,光亮亮的,看著都隻覺亮閃閃的。


    鄭明珠這樣的主子,實在是這些莊頭並管事們都看不大懂的,少夫人到底要怎麽發錢呢?


    佃戶穿著就比這些管事差遠了,神情更畏縮些,進的院子裏來隻懂得跪下磕頭,連句請安的話都說不出來。


    鄭明珠倒也不怪他,她坐在台階上的廊下,看這進來的第一個佃戶四十多歲的樣子,雖說粗糙,但並不瘦弱,膚色黝黑,手腳上尚有泥土,並沒有吃不飽的那種青白之色,衣服打著補丁,不過也還厚實,心中先鬆了一口氣,溫聲問了他的名字,又問問他家裏幾口人,種了多少地,平日裏可吃得飽穿得暖,一一問過了,就讓他去鬱雲兒處登記。


    鄭明珠順便看了看兩位大管事的臉色,並沒有什麽異樣。


    隻是那佃戶的條子到了翡翠那裏,翡翠一邊數錢一邊叫小丫鬟唱數,夏長富的臉色就變了,他也終於搞清楚這位少夫人是個什麽章程了


    !


    沒想到,這樣深閨大宅裏,嬌怯怯的女兒家,竟有這樣高明的手段。


    早在問這個佃戶姓名的時候,瑪瑙已經翻到了賬簿上這佃戶繳租這一行,此時聽了唱數,瑪瑙脆生生的說:“賬簿上差了三百七十錢。”


    夏長富連忙站起來要說話,鄭明珠早示意小子攔住了,隻問那佃戶:“你為什麽多報了三百七十錢?”


    那佃戶嚇到了,連忙跪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繳了多少就報了多少,不敢多報一個錢。”


    鄭明珠還是很溫和:“真的沒有?”


    那佃戶磕頭道:“夏爺就坐在這裏,小的如何敢胡說?”


    他真是嚇的汗都下來了。


    鄭明珠問他:“你繳租子的時候,可有憑據?”


    那佃戶道:“繳的時候是有的,隻是我們莊稼人拿了來也沒用,早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


    鄭明珠便點點頭,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去忙你的吧。”


    也不再問什麽,也不問夏長富什麽。


    隻是夏長富已經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他不是蠢人,掌事已久,從頭到尾所有環節可能出的問題他都能心知肚明,而鄭明珠這樣的法子,釜底抽薪,實在極高明。


    讓夏長富自己坐在這裏,由佃戶自己報一年下來有多少租子,那些佃戶絕大部分不敢往高了報,隻能老老實實的報出來自己一年下來繳了多少租子,但是,那些佃戶一個是有賞錢的刺激,繳的高賞的就高,另一個是他們自己肯定也不會知道賬簿上記錄的到底是多少租子,所以也不可能因為有管事的威懾而違心的說少些。


    所以這樣子來查問,拿到的基本就是真實數據了。


    這個法子雖要費一點錢,可是這樣既施了恩,若是沒查出來,又不傷任何人的體麵,十分的周全,正是會做事的做法


    。


    可是這樣法子越好,查出來那就越發是真憑實據,不容抵賴。


    他也是個聰明人,這第一個佃戶出現而走的流程就想通了這道理,少夫人雖沒說什麽,可是人再多了,見抵賴不過了再認錯,這幾輩子的老臉就越發丟了。


    夏長富一頭汗,就到台階下跪下:“少夫人,小的禦下不嚴,連小的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求少夫人給小的一個機會。”


    鄭明珠看一眼裴國海,卻見他坐的穩穩的,一點緊張的樣子都沒有,不過夏長富這樣子了,裴國海也不好表現的過於閑適,便低著頭,拿著茶碗蓋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著水麵的浮茶。


    鄭明珠心定了,看來哥哥給她挑的這個人倒是不錯的。


    她便對夏長富說:“禦下不嚴?夏爺給個明白話,這是第一遭,我給你一個機會。”


    鄭明珠豎起一根修長的玉雕般的食指:“隻有這一個機會,我要實話,隻要沒鬧出人命,虧空多少,誰吃了租子,都不算大事,你們這莊子一年不過四五千的出息,就算少上一年的份,我就委屈點,手裏緊些也過得,隻我這人眼裏揉不得沙子,受不了人哄我,說清楚了,今後改了,我就容得下。”


    鄭明珠明眸掃了一眼裴國海:“若是這個機會沒說實話,今後我自己查出來,那可沒那麽輕省了。”


    裴國海也正巧看過來,此時微微欠身,一副篤定的模樣,笑道:“少夫人的章程,小的們都知道了,今後自然更小心辦差才是。”


    鄭明珠輕輕點頭,又把注意力放回夏長富這邊。


    夏長富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眼神閃爍,似乎還在拿不定主意。


    鄭明珠也不急,這才剛開始,才來一個佃戶呢,她急什麽。


    待第二個佃戶進了院子門的時候,夏長富終於下了決定:“少夫人,容小的詳稟。”


    鄭明珠點頭,起身進房去了,她打算給夏長富留一點麵子,這個人她暫時不想換,他雖然是貪了財,但數量不多,從以往的記錄和這一次她實地查看來說,這莊子算是管的井井有條,從來沒有出過亂子,佃戶們也很信服他,重要的是,這些佃戶能吃得飽穿得暖


    。


    足見夏長富是個能人。


    而且他管了這麽些年,有足夠經驗,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說實話,她也還沒人手可用,想換個更好的,到哪裏去換呢?


    還不如收服夏長富,倒容易些。


    夏長富和吳建榮那樣的人不一樣,吳建榮眼中沒主子,隻有國公府,自然是不能用的,但對夏長富這樣的人,可以用,但要會用,首先要讓他有怕懼,知道主子是糊弄不得的,其次也要給他甜頭,給他臉麵,收服了這樣的人,這莊子就無憂了。


    夏長富彎著腰走進來,隨即就直挺挺的跪著,一臉的羞愧:“少夫人,小的也是豬油蒙了心,以前一直都規規矩矩的當差,隻這幾年因家中兒子接連長大了,要娶媳婦,小的雖是個莊稼人,在這附近也有些體麵,不好太寒酸了,一時就糊塗起來,克扣了些租子,其他的就再沒有了,求少夫人明鑒。”


    鄭明珠緩緩點頭,她這兩天經了許多事後,有句話不得不問:“你克扣下來的,都是自己拿著了?其他沒有人知道?”


    夏長富磕頭道:“都拿去做了小兒的彩禮錢了,小的原想著,這些事完了就再不做的。”


    他眼角流出了老淚:“小的對不住少夫人,對不住公主殿下,少夫人就是攆了小的,小的也是活該!不敢求少夫人給體麵。”


    鄭明珠歎口氣,說:“你先說說,什麽時候開始的,都克扣了多少,哪些管事在裏頭。”


    按照夏長富的說法,其實也不是什麽格外嚴重的事,近十年來,但凡風調雨順的年份,就多克扣些,有災的時候,多報一點災損,因他管這個莊子二十年了,手下的管事早就是他的人了,抱了團,也有些甜頭,內務府每年例查,也查不出什麽要緊的事來,銀子和東西也都繳的數目也都很看得過去,便一直順順當當的過來了。


    這次換了主子,因知道是少夫人的陪嫁莊子,少夫人又深閨才出閣的貴人,懂得什麽莊稼經濟,夏長富也沒在意,隻是他一貫謹慎,在沒有摸清少夫人性子之前,也不敢妄動,隻是如原本那樣做罷了


    。


    沒想到,第一年就被少夫人釜底抽薪,查的個清清楚楚。


    夏長富滿頭冷汗,這位少夫人,竟比內務府積年管事的老手還厲害的多。


    鄭明珠想了想:“這些年來,約有多少了?”


    夏長富說了一個數目,鄭明珠心中大約算了算,大約是租子的一成,算起來也差不多,知道這是震懾住了,再不敢撒謊,才說:“這些銀子此時叫你們照數兒拿出來,隻怕你們也要傾家蕩產了,這銀子我也不要了,我給你們三年時間,每年過年的時候,你們拿出三分之一,連上裴爺那邊兒一起,賞給佃戶買麵買肉包餃子,做兩件新衣服,也算是積德的好事,比上廟裏添香油隻怕還強些。今後也是這個例,繳銀子還是往年的那樣數目,隻多出來的這一成銀子,也都賞給佃戶就是了,我別的不要,這裏安安穩穩的,沒有鬧出什麽不平的事來,那就是你做的好了,我自然賞你。”


    夏長富見這樣說,不由的大喜過望,哭著磕頭道:“少夫人這樣寬宏大量,小的再無地自容了,哪裏還敢勞少夫人賞,少夫人請放心,小的便是肝腦塗地,也替少夫人把這莊子看嚴實了,再不要少夫人操一點心。”


    待後來說道要立長生牌位這樣的事,鄭明珠忙止了他:“施恩不圖報才是正理,你雖說有虧空,莊子卻也管得不錯,免得我操心,也算是有功,功過相抵,我便不罰你了,隻今後定要管得住自己才好,這莊子如今依然交給你,多用心罷。”


    夏長富感激涕零,連連磕頭。


    這邊說完了話,鄭明珠依然到外頭院子裏坐著,觀察這些人,因裴國海管著的莊子離的遠,到了下午才開始有那邊的佃戶過來。


    鄭明珠如今誰也信不過,心眼又多,早囑咐人注意著裴國海的動靜,免得他傳出話去,如今見他老老實實坐著,半點不急,頗為胸有成竹的樣子,便知道他那邊大約沒事。


    果然到了下午,裴國海那邊小洪園的佃戶來領賞錢,報的金額和賬簿基本差不多,便有差錯也就多少幾個錢這種尾數,鄭明珠知道,這種數目記錯是常有,並不為錯。


    看來哥哥識人很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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