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討厭苗姝。


    對,極度討厭她。


    討厭這個學校新來實習的語文老-師。


    很討厭她,很討厭,討厭死了這個叫苗姝的女人。


    每天清晨雙眼亮晶晶像寶石一樣的真討厭,對著學生嘴角揚起的溫柔笑容看著真討厭。因為他遲到而望著他的關心目光也討厭,更討厭上課時叫他名字的輕柔聲音。


    她的一切都令他討厭。


    不管是在下課時坐在學生旁邊,聆聽著學生訴說煩惱時的耐心模樣。上課時拿著課本嚴肅對待每位學生的認真眼神,批改作業時細長的指尖勾起鬢角邊的碎發。還是在回家路途中對行人的禮貌微笑,晚上照顧窗台上盛開的那朵丁香。


    她的一切一切都讓他討厭。


    他絕對是討厭著苗姝,對吧?


    為什麽上課時總盯著她?


    他那是在監視她,觀察她。不是說最了解一個人的隻有她的敵人嗎,他討厭苗姝,當然要好好了解她了。


    為什麽練習本上都是用修正液寫的苗姝名字?


    那是因為討厭一個人是深入骨髓的,他討厭她討厭的不得了,不自覺的就在練習本上寫滿她的名字。


    為什麽總給她送信?


    喂,那可是恐嚇信啊。怎麽可能是喜歡,裏麵怎麽可能寫滿他無法言明的感情。


    ……怎麽可能會有感情。


    昏暗的燈光下,發黑的白熾燈圍著一圈撲棱著翅膀的飛蛾。飛蛾撞上燈泡而發出嗞嗞的聲音,間或落下幾隻被烤死的蛾子,在地上變成再也無法飛翔的屍體。


    飛蛾圍在白熾燈旁邊,因為擋住柔和的燈光而在桌麵上形成一個個光怪陸離的虛影。


    餘良雙頰緋紅,墨黑碎發下的狹長鳳眼亮閃閃的盯著手裏剛剛寫好的信。他左手才割破的手指還在流著血,其他手指上也有著或深或淺的傷口。


    餘良心不在焉的吸吮著手指上的血液,閃閃發光的眼瞳緊張兮兮的盯著手裏的信。他的右手在抖,十分明顯的抖動連帶著手裏的那封白色的信封也像起飛的蝴蝶似的緩慢飛舞著。


    該死,他在害怕什麽。


    他可是最討厭苗姝的學生,她難道不應該過來開導他、討好他?苗姝可是剛從學校出來的老師,她難道不應該坐臥不安的害怕著會有學生討厭她?難道不應該去盡力討每位學生的喜歡?


    ……可她為什麽還不來找他。


    餘良鬱悶的坐在座位上,隻覺的如坐針氈,怎麽做都不舒服。他冷眼看著苗姝放下課本,走下講台,慢慢被一群女學生給圍住。他恨恨的瞪了眼那群嘰嘰喳喳的女學生,拿出桌洞裏的豆沙包泄憤一樣塞在嘴裏使勁咀嚼著。


    “嘿,餘良,你怎麽總是在盯著苗老-師?”濃眉大眼的同桌湊到他身邊,促狹的撇著嘴,瞅著苗姝又做了個鬼臉看向他。


    “我才不會喜歡她!”


    餘良大聲嚷道,滿臉羞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咪一樣突然炸毛。他霍的起身,速度之快以至於帶倒身下坐著的板凳。


    鐵質的地板砸在白瓷地板上發出響亮刺耳的聲音,下課時喧鬧不休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周圍沒有出去玩的同學全都驚訝的望著他,就連苗姝也都在疑惑的皺眉看向他。


    餘良臉上的緋紅在同學好奇探究的目光下迅速消退變得慘白一片,他心髒緊縮,身體發木,手腳僵硬的扶起板凳。連自己應該表現出滿不在乎的表情也忘了,隻空茫著眼神愣愣的望著課本。


    “你這反應也太大了吧,”同桌靠在課桌上,雙腳翹起放在後麵的桌子上。他動作快速的捏走餘良桌子上的豆沙包,本以為餘良這個護食的一定會打他。結果他目光呆滯的盯著課本沒有絲毫反應。


    “喂,你傻了。隻是問你為什麽總盯著苗老-師而已,怎麽你這反應好像跟她戀愛被學校師生發現一樣啊。”同桌好笑的搖頭,伸出手想再偷偷的拿一個豆沙包。


    伸向豆沙包的手腕被人攥住,餘良攥的很緊,手勁大的同桌都開始掙紮著想要甩開餘良的手。


    “別開玩笑,”餘良丟下同桌的手腕,猛塞豆沙包。嗓音含糊不清的說,“她可是老-師,學生怎麽能跟老-師在一起。這種感情,這種關係……會被人指著鼻子罵的。”


    是的,這種不容於世、不能公布的感情是被世人所唾棄的。他可是最討厭的苗姝的人,怎麽會想著在一起所要經曆的困難?


    心裏的萌芽就這樣被他掐掉,他還一無所知。


    他真的很討厭苗姝。


    討厭她剛開始教學就為了自己的缺課而三番五次的跑到自己家門口,不厭其煩的說服父母就為了能讓他繼續上學。


    討厭她還記得學校組織春遊活動時他的缺席,特意跑到他家門口帶走他。討厭她總是隨隨便便的就對他笑的那麽溫暖,做出那麽讓人感動的事情。討厭她給他買的深綠色毛衣。


    討厭她在電瓶車上丟給他的巧克力,討厭她總是小心維護著他渺小到可憐的自尊心。


    也……好討厭那張唯一的合照。


    明明那麽的討厭著,可在聽到她實習結束時那麽的驚慌失措。


    苗姝最後一天的教學結束,餘良耐不住心裏的恐慌奔跑在走廊裏。平日裏短小的讓人根本想不起還有走廊這個地方,在離別這天卻那麽長,長的讓他害怕自己會趕不上再見苗姝最後一麵。


    盛夏潮濕窒悶的空氣緊貼著校服,他像是被突然釣到岸邊的魚一樣大張著嘴巴卻呼吸不到一點氧氣,隻能苟延殘喘著。兩條腿如同不存在似的沒有任何感覺,隻無意識的擺動著遵從他心底最深處的期望。


    發黑模糊的視線在看到校門口微笑的苗姝時猛然變亮。


    好像在看電影一樣。


    他眼前的景色從單調乏味的黑白電影,在看到苗姝後就慢慢染上色彩,蛻變成絢麗多姿的明亮電影。


    她點亮了他的世界。


    雖然她什麽都不知道,他也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苗……苗老師……”他磕磕絆絆的說話。


    餘良絞盡腦汁的想從忽然詞語匱乏的腦海裏搜刮出一些感人肺腑的語句。可隻要看到這個人,隻要感受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他就自然而然的詞窮了。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都不明白,像個傻子一樣隻會呆呆的望著她。


    “餘良,謝謝你來送老師,”苗姝放下懷裏學生送給她的禮物,低頭從黑色挎包裏拿出一盒精品包裝的巧克力,裏麵放著用金箔裹著的圓球巧克力,“喏,記得那次去春遊的時候,你好像很喜歡的樣子”


    “真的要走?不是在這裏教的好好的?”餘良發出氣勢洶洶好像質問的話,他懊惱的低下頭,緊咬下唇,像搶奪獵物一樣奪走苗姝手裏的巧克力。


    “當初的計劃就是先在這裏實習半年,”苗姝笑眯眯的靠在電動車旁,也不在意餘良粗魯的舉動,“你的成績明顯有所進步,隻要——”


    “——你當這裏是什麽!”


    餘良抬頭,緊握著拳頭,墨黑碎發下的細長眼睛閃過怨恨與乞求,“你當這裏是實驗室嗎,當這裏的學生都是你手裏的小白鼠嗎!


    隨意的揮灑著自己無處可放的熱情,改變了別人又拍拍屁股輕輕鬆鬆的離開,你想過這裏的人嗎,你想過我嗎!”


    “餘良?”苗姝迷惑的皺緊眉頭,想理解他突然這麽憤怒的理由。


    餘良凝視著苗姝耐心的神情卻突然說不出話。


    他要說什麽?


    他能說什麽?


    他啊,可是苗姝的學生,他能說出心裏的話嗎?


    不能的,他害怕別人指指點點,恐懼著他人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厭惡著像個過街老鼠一樣躲躲閃閃的感情。


    “我……苗姝,我討厭你,討厭你!”


    餘良沙啞著嗓子喊出這句話,他低下頭顱。消瘦單薄的脊背彎的極低,像是被透明的重物給壓的不堪重負。


    苗姝隻驚訝了一瞬間,然後露出大人寵溺孩童的淺笑。


    “嗯,我知道。”


    她離開的背影被夕陽打出一道濃重的陰影,這道影子籠罩在餘良頭頂一輩子。


    他聽說苗姝結婚的時候醉了三天,知道苗姝有了孩子後隻呆了片刻。


    她會懷孕這件事他有所預感的。隻是她屬於另外一個男人的事實卻讓他永遠都像是做夢似的恍惚。


    他討厭苗姝……才怪。


    他對自己說謊了。


    他的謊言終於在最後時刻不攻自破。


    他喜歡著苗姝,愛著苗姝,渴望著苗姝。


    可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終生未娶,一人獨活。在最後的一個小時,他從枕頭下摸出苗姝送給他的那盒巧克力。


    巧克力壞了,無所謂。它還是那麽甜,吃在嘴裏的味道跟以前苗姝遞給他的巧克力味道一模一樣。


    渾濁的視線出現一個漂浮在空中的少女,她有著及腰長發與一雙狡黠的大眼睛。


    “喂,把你的黑氣給我。”


    “好啊,”他說,“呐,平行世界是有的吧,肯定有的吧。請讓其他世界裏的我勇敢些。至少……至少要有一個我是幸福的。”


    “我騙了自己一輩子,我不想讓其他世界裏的我也自我欺騙著。”


    少女點頭,取走他身體裏黑色的霧氣。


    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慢慢閉上眼睛。


    苗姝,我對你說謊了。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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