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髒昏暗的牢房裏,隻有幾百米遠的一個微弱的火炬在柱子上燒著。寧長夏麵朝下的躺在牆角處的稻草堆裏,身下的稻草潮濕酸臭,不時傳來臭蟲爬過稻草裏的細碎聲與餓極了的老鼠啃咬麥秸的哢嚓聲。


    除了寧長夏剛成為小太監的時候在這種環境裏呆過,他何曾這麽狼狽過。


    積累已久的腥臭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屍體留下的骨質層即使被清水洗刷過也留下了腐朽糜爛的味道。


    寧長夏的牢房裏唯有左側牆壁上開了一個小小的窗戶,慘白的月光從柵欄裏漏出來灑在他麵前。


    他的白色囚服沾滿幹掉了的血跡與麥葉,破爛的衣服下麵是布滿鞭痕、刀傷的身體。他小心翼翼的從緊閉著的嘴巴裏摸到一根與牙齒顏色相近的線頭。


    他神經緊繃著,察覺到周圍已沒有人看管。稍微鬆下身體,側身弓著身子,拽著線頭往外拉著線。因為喉嚨的不適,他壓抑著反胃的幹嘔聲。


    等到月光溜到牆壁上的時候,寧長夏才終於從胃裏拽出他與可可的定情信物——可可從她的時代裏帶來的項鏈拉出來。


    他溫柔的舔幹淨項鏈墜子上的唾液,用比較幹淨的手指拿著項鏈舉到眼前,細細的仿若凝視著愛人般看著。


    ……好像那個女孩還在眼前。


    他癡癡的無聲笑著,因為動作過大扯開嘴角的傷口,溫熱腥鹹的鮮血流到口中,引起胃部的痙攣。


    寧長夏等待著身體的強烈反應停下,即使渾身難受的好似下一刻就要暈過去,他手中的項鏈還是被他攥的死死的,沒有沾上一點汙穢的東西。


    好一會,他才軟下身體,捧著那銀白色的幹淨的項鏈到眼前。他視線一寸寸的從鏈子滑到寶石墜子的地方,等到今天的時間看完,他才不舍的將項鏈重新吞下去。


    他灰色的眼睛晦暗不明,看不見任何情緒,他闔上眼睛,無聲的張口叫著洛可可的名字。


    可可,可可,可可。


    ……我不該讓你去見公主。


    。


    那是上元節過後的第三天,皇宮裏的公主突然召見了洛可可。


    可可拽住寧長夏玄色寬大的袖口處,癟著嘴對他撒嬌道,“要快點來接我,我不想呆在這個冷冰冰的皇宮裏。”


    兩人站在禦花園一個偏僻的假山後麵,幾十米高的假山擋住兩人的身影。寧長夏耳尖發軟,心裏酥麻一片,他掩飾性的勾起輕諷的笑意,屈指在可可額頭溫柔的輕敲一下,“行事小心些,某人的腦袋很容易掉的。”


    “哼,一點都不溫柔。”


    寧長夏臉色陰沉了下,他告誡自己。可可有口無心,隻是隨意說的,但輕鬆愉悅的心情還是很快消失化為虛無。


    他斂下鴉翅般烏黑的長睫,嘴角習慣性的笑的漫不經心有些慵懶。他冷眼瞥到可可不知悔改的樣子,長歎一聲。從懷裏掏出貼身帶了好久的動情信物——那串可可帶來的項鏈。


    他微微彎腰傾身靠近可可,手指靈活的穿過黑發給可可戴上項鏈。


    可可低頭捏著墜子,不解的問,“怎麽又給我了?還是你帶著好看。”


    寧長夏神色平靜的為可可整理衣領,淡淡的說,“本就是某人的,帶著吧。”


    窸窣的腳步聲傳來,寧長夏退後幾步,表情淡漠。


    一個身穿墨綠色宮服,彎腰塌背的太監走到兩人旁邊,聲音尖細的說,“公主有請洛姑娘到綠滕閣。”


    可可不適應的揉兩下耳朵,覺得還是寧長夏的聲音好聽。她對寧長夏擠眉弄眼一番後跟著太監離開。


    可可不習慣身上穿著的拖曳長裙,她拎著裙角大踏步的在前麵走著,好奇的左右看著。霜凍的花葉焉焉的垂著,在灰綠色的葉麵上留下淺白色顆粒狀的白霜。腳下的方形白磚彎彎曲曲的往前延伸,兩側種著身姿挺拔、四季常青的雪鬆。


    天色灰蒙蒙的,寧長夏昨夜對可可說過明天可能會下雪。可可手指點著下巴望著高高的宮牆之外的天空,想著若在洛府後花園裏看著雪再吃著火鍋,那滋味,賊棒。


    走到一處臨湖而立的八角亭子,朱紅色彩繪的木亭子裏麵站著五六個身穿藏藍色夾棉宮服的宮女。正中的榻榻米般的雪白獸皮毛毯上坐著一個身穿淡紫色華服的年輕漂亮的女子。


    女子麵前放著一張檀木矮桌,桌子左邊立著一鼎羊脂玉香鼎,清香淡雅的香氣從香鼎裏冉冉飄出,旁邊是兩盞剔透的青瓷茶杯與煮茶的茶具。


    那就是公主。


    可可為難的站前雪白的毛毯前,猶豫不決的想著該不該脫掉棉鞋,可是脫掉了鞋好冷啊。


    公主放下手裏量茶的象牙小秤,笑容溫柔的說,“不必脫鞋,坐下吧。”


    可可僵硬的笑著,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公主隨意擺擺手示意可可不用行禮。可可坐在她麵前,揉著鼻子不解的看向公主問,“公主找我……嗯,找民女有什麽事嗎?”


    公主抬頭瞥了眼可可,精致的眉眼彎起淺笑道,“有什麽事?無事便不能找洛姑娘嗎?”


    可可無語凝咽,娘的,這個公主到底什麽意思啊!


    她低著頭,左手揪著身下柔軟的毛毯。


    兩人沒有說話,這亭子裏的宮女也不該發出聲音。木亭內頓時一片寂靜,十分……尷尬。


    可可絞盡腦汁的想著該起個什麽話題,便聽見嘩啦一聲劇烈的破水聲,她疑惑的抬頭,便見公主背後突然冒出十幾個身穿黑衣、手拿利劍的男人。


    一瞬間,宮女驚慌失措的尖利刺耳聲,嘈亂的腳步聲踏踏的響起,兩側的侍衛與黑衣人全部往公主的方向跑去。


    可可彎著腰一點一點的往後挪著,就盼望著那些宮女與黑衣人不要注意到自己這個小小的身影,她伸著脖子看到公主還是一臉溫柔的淡定模樣。


    果然不愧是皇家的人啊,就連一個公主麵對這明顯是衝著自己的黑衣人都能那麽淡定。


    可可的目光突然對上了公主含笑的視線,公主彎起殷紅的唇,有點做惡作劇的得意笑容,“洛姑娘,你跑什麽啊。”


    亭子裏的人全都頓了一下,疑似頭頭的黑衣人衝身旁一個黑衣人使了個眼色。那個人就提著沾血的劍往可可這邊跑來。


    居然沒有一個侍衛攔著!


    我#¥。


    可可提起裙子三步並兩步的往亭子外麵跑著,身後一道勁風襲來,她彎身往左斜去。腳尖絆到一個硬物,可可不由自主的往後撲去。


    冰冷的湖水湧進鼻口,可可驚慌失措的胡亂動著手腳。


    她知道掉進水裏應該冷靜,可她是個旱鴨子,掉進水裏那一刻腦海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


    手腳越來越沉重,棉花的長裙吸了水重的好像幾噸的石塊。她嘴裏冒出一串串水泡,在透明剔透的水泡中,可可看到了寧長夏的臉。


    胸口最後一點氧氣消失。


    可可苦笑著,來的時候因為水,沒想到死的時候也是因為水。


    長夏,抱歉,不能陪你到老了。


    。


    好像是一秒又好像是一個世紀,洛可可猛地彎腰,咳出口裏的水,肺部窒息般的疼痛,腦袋發暈,眼前冒出一串串星星。


    背後一隻溫熱的大手緩慢的而溫柔的輕撫著,給可可順氣。


    可可氣還沒有順就轉身撲進那人的懷裏,嗓子沙啞的哽咽著,“長夏,長夏,對不起,對不起。”


    寧長夏拿著毛巾給可可擦拭著臉上的水,目光無奈,“別哭,某人已經回來了,回來就好。”


    可可抽抽噎噎的哭了半晌,才抽著鼻涕,淚眼朦朧的凝視著寧長夏,“你怎麽樣啊,我死……呃,穿回來後,你怎麽了?”


    寧長夏神色複雜,冷哼一聲,“某人死後,我好的不得了,又娶了個聽話漂亮的妻子,活到九十九歲。”


    “……去死!”可可鼓著腮幫子撲到寧長夏,惱怒的往他身上撓著。


    寧長夏捉住可可不安份的手,大掌按住她的後腦,將她死死的按在自己胸口,抱著這個來之不易的脆弱的寶物。


    她落水之後,他怎麽做的呢。


    他不過就是心冷了下來,不再關心朝中大事,不再收斂錢財權勢。他最想要珍藏占有的寶物丟了,那些雜事還做什麽。


    他暗中集結人手去刺殺公主,要不是公主突然召見了可可,可可根本不會落水。


    最後,當然就是失敗了,結局不過就是死而已。


    那時他想的是,也許死了就會見到可可了。


    被壓到菜市場斬首台的時候,他猛然驚醒,他從不曾對手上沾的鮮血感到後悔,可他罪孽深重也許會下地獄,可可那麽幹淨一定早就投胎了吧。


    怎麽可以!


    她的生生世世隻能是他的。


    他墮入地府,手裏握著可可與他的定情信物在三生石那裏等可可。


    不記得是多久,從寬袖長發的人等到腦後有著一個辮子,再到短發西裝。


    他就那麽等啊等,等到記不清可可的樣子,等到忘了自己為什麽要等。可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唯有等待才能得到最美的瑰寶。


    “哎,想見到你要等的人嗎?”一個身穿奇裝異服的少女站在他麵前,她肩膀處坐著一個銀發小人。


    寧長夏已經忘了如何說話,他身體僵硬如石塊隻能眨下眼皮。


    “好。”


    少女揮下袖子,寧長夏眼前猛然變黑。


    他醒來的時候置身於安靜的咖啡館,明亮的光線刺的他眼睛幹澀。他舍不得眨眼,目光凝視著坐在白色椅子上的人。


    明明當初在地府什麽都忘了,可一見到這個人,就知道她是可可。


    她穿著半袖的白色襯衫,手肘支在桌上,鼓著腮幫子無聊的左右望著。


    那正在可可,鮮活的可觸摸的可可。


    寧長夏正要過去,就見可可眼睛發亮快速的跑到自己麵前抱著他,嘴裏還說些什麽‘拋妻棄子,花心大蘿卜什麽的‘。


    他愣了一下然後徹底放下了隱秘的擔憂,毫無保留的緊緊的抱著可可。


    原來,那個留在可可心裏的人真的是他。


    原來他們在交錯的空間裏認識了過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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